鲍尔吉·原野
快到春分了,田野上一块一块的残雪好像大地的黑棉袄露出的棉絮。我小时候还能看到这样的棉袄。
人们的棉袄没有罩衣,而棉袄的黑市布磨破了,钻出来白棉絮。这是很可惜的,但人没办法——如果没钱买罩衣就是没办法,打过补丁的棉袄比开花棉袄更显寒碜,打补丁的罩衣反而好看。
大地不穷,否则长不出那么丰饶的锦绣庄稼。然而秋天的大地看上去可怜,它被秋风杀过,草木有些死了,活着的草木守着死去的衰草等待霜降。那时候,地平线突兀出现,如一把铡刀,铡草、铡河流,只有几朵流云侥幸逃脱,飘得很高很远。
春天里,贫穷的大地日见松软,下过雪而雪化之后,泥土开始丰隆,鸟儿在天空上多起来。昨天去尚柏的路上,见一片暗红的桃树刷着一米高的白灰,像一排穿白袜子的人等待上场踢球。
桃树的脚下是未化的、边缘不整齐的白雪。
这真是太好了,好像白雪在往树上爬,爬一米高就停下来。也像树干的白灰化了,流到地面上。这情景下的黄昏看上去格外好,万物模糊了,但树干和地上的白依然坚定。黄昏的光线在宽阔的蒲河大道上列队行进,两旁的树木行注目礼。
黄昏把光线先涂在柏油路面上,黑色的路面接近于青铜的质感——如果可以多加一些纯净的金色,但夕阳下山了,让柏油路化为青铜器的梦想半途而废。夕阳不知作废过世上多少梦想。
眼下,树枝几乎变成金色的枝状烛台,池塘的水收纳了不知来自何方的桔红的汤汁,准备把水草染成金色。屋檐椽头的裂缝如挂满指针的钟表,夕阳的光线钻入裂缝里,椽头准备变成铜。但太阳落山了,太阳每天都搞这么一出戏,让万物轮回。而残雪在夕阳里仍然保持着白,它不需要涂金。
春雪是雪的队伍中的最后一批客人。冬天的雪在北方的大地上要待几个月,春雪在大地上只待几天。它飘飞的时候角翼蓬张,比冬雪的绒多,像山羊比绵羊绒多。
雪趴在春天的大地上,俯耳告诉大地许多事情,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事情。然后,雪就化了,失去了机密的白雪再在大地上拱腰待着显得不合时宜。
它们随时在化,但谁也看不到雪是怎样化的。没人搬个小板凳坐在雪边上看它化,就像没人坐板凳上看麦苗生长。
人最没耐心,猫最有耐心但不干这事,除非麦苗能长出肉来。阳光让大地的白雪衣衫越来越少,黑土的肌腱暴露得越来越多。每到这时候我就想乐,这不算幸灾乐祸吧?
我看到大地拽自己的前襟则露出后背,窘迫。白雪的大氅本是大地的最爱,原来打算穿这件衣服度过三伏天的。
在阳光下,大氅的布片越来越少,渐渐成了网眼服。每到这时候我就想变成一只鸟,从高空看大地是怎样的鹑衣百结,棉花套子披在大地身上,殊难蔽体,多好。
鸟儿不太费劲就飞出十几里,看十几里的大地在残雪里团缩。雪的斑点在凹地闪光,隆起之处全是黑土。鸟儿鼻子里灌满雪化之后的湿润空气,七分雪味,三分土味。
空气打不透鸟儿的羽毛,鸟儿像司令官一样边飞边观察大地上的围棋大战,黑子环绕白子,白子封锁黑子。大地富裕,这么多白雪愿意为它而落,为它的子孙,为了它的墒。
看早春去荒野最为适宜。所谓荒凉只是表象,树渐渐蜕去冬日的褐斑,在透明的空气里轮廓清晰。被环卫工人堆在柏油路边上的雪被春风飕成黑色的石片,如盆景的假山那样瘦透。这哪是雪啊,它们真会搞笑。
夜幕降临,残雪如海洋上的一块块浮冰,雪块在月光下闪着白光。这时候我又想变成鸟儿,飞到更高的地方俯瞰大地,把这些残雪看成星星。这样,大地终于有了星星,恢复了它原有的美丽。
这景象正是我窗外的景象,夜色趴在土塊的高处,积雪躲进凹兜处避风。盯着看上一会儿,雪像动起来,像海上的浮冰那样动荡。楼房则如一条船,我不费吹灰之力坐在船舱里航行。
积雪在鸟儿眼里变成星星,一道道的树木如同黑黝黝的河流,像流过月亮的河。鸟的飞行停不下来,到处都有残雪。如果一直向北飞,残雪恢复为丰腴的雪原。呼伦贝尔的雪五月才化。
大地穿碎了多少件白雪的衣衫?春天把白色的厚冰变成黑色的冰淇淋,褴褛了白雪的衣衫。
地上的枯草更加凌乱,根部长出一寸绿,雪水打湿的枯草转为褐黄。残雪要在春暖之前逃离大地,它们是奔走的白鹅,笨重地越过沟坎,逃向北方。
残雪的白鹅翻山越岭,出不了一星期就会被阳光捕获,拔了毛,在春风里风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