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的诗作有其特殊的风格辨识和难以归类的一面。与1980年代注重诗歌与历史现实正面对峙的特征不同,也与仰仗个性与才气的激情式写作不同,他更为自觉地投入语言与日常事物之间多重关系的诗意探索中,也因此,他的诗歌呈现出更为精湛的写作技艺与更为智性的伦理色彩。诗论《后朦胧诗: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及访谈《诗歌就是不去魅》中,臧棣对汉诗的处境及语言策略提出自己的观点,“诗歌在本质上总想要重新发明语言”;谈及诗歌的技艺,他认为“技巧意味着一整套新的语言规约”、技巧是“主体与语言之间相互剧烈摩擦后趋向和谐的一种针对存在的完整的观念及其表达”。透过这些言论,我们不难发现,在臧棣这里,诗歌的写作与对语言技艺的探索是自觉而自为的,这也是他的不少诗作具有一种“元诗”特点的原因;并且,他也有意通過语言去发明一种重新进入事物的方式,打开褶皱,发现新的万物面貌的可能性。
“系列诗”写作
胡戈·弗里德里希认为,现代诗歌的标题尤其值得给予特殊关注,因为在语言层面,更准确地说,作为与诗的其他部分的关联,标题同样可能成为新语言的载体。阅读臧棣的诗歌,其诗作标题引人瞩目:他以“协会”“丛书”“入门”及“简史”为标题的后缀,这些作品,便归为臧棣的“系列诗”写作。这一类型的书写始于1999年,至今已持续了20余年,并成为其诗作的特殊风格和辨识度。
臧棣在《关于系列诗写作的若干解释》中提及,“开始时,只是想发明一种我称之为系列诗的东西,来缓解长诗写作对我的诱惑”。中国有抒情诗传统,西方有史诗传统;短诗美妙精辟,但却不如长诗的体量丰盛及宏远开阔,而且,由于汉字本身的原因,它的形式感偏于短制,难以支撑长诗的书写。在创作中,臧棣的意图是,以系列诗的书写来取代长诗的写作,使之形成一种独特的类型长度和总体意义的风格力量,“它的主题更庞杂,它要研究的是一个时代的生存状况。相对于长诗,它在结构上又有更灵活的适应性和多样的形式”。在这里,臧棣发明一种诗歌类型,更适合汉语诗歌的写作及汉语词汇的活力的释放;在获得一种万物的连续和联系的同时,又可以巧妙地逃脱长诗要求的连续性与宏大叙事的压迫。
翻开其系列诗集的目录,可以看到臧棣所选取的书写对象有马兰花、飞蛾、蓝猫、雨花石、菠菜、镜子、稻草人、世界睡眠日,甚至就“挖掘”“走出洞穴”等的一个动作。这也是他诗歌的一个显著特点,即在具体的写作中,臧棣所选择的题材多是日常生活中易被忽视和遗忘的细小而微的事物、动作等。任何题材皆可入诗,甚至对于寻常的事物凝视中,也能带来一种陌生的效果,并生发出人与事物的、此刻与历史的多重关系,将神秘性印刻在最普通的日常事物之中。因此,他的系列诗也具备一种博物学的视野。谈及“丛书”命名法则时,臧棣说到“‘丛书’是很重的东西,大部头的,体系性的,预设性,有很强的规划性。而我们对待细小的事物时,恰恰要放下点身段来;这意味着,诗人可以用体系性的东西,很重的东西,去关注卑微事物所处的境况”。
再者,这种系列诗的写作也显示了诗人的反讽态度。“协会”“丛书”的命名是宏大的,给我们的感受是机构的权威,是常人难以涉足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几乎每首协会诗,都闪烁着一个隐含的抵抗线索”,将细节与宏大的命名联系在一起,每个细微的存在,都有自己独特并广阔的认知领域。
换位与反讽
在《诗歌与进入》中,臧棣提到“世界是需要进入的,得道必须经由自我的省察,并信赖修辞的作为”。上文中提到诗人所选取的书写对象,即一些日常的、惯常的事物。不过,他擅长从这些事物中展开想象,让语象穿透思想,在对俗世之物的凝视中,在词语与词语的反射中,留出空隙,让思想和诗意得以在文字间滑行。有句关于对臧棣诗歌的评论,说他的写作总是能“揩出万物的神油来”,一个揶揄,但也不妨视为一句精辟而令人发笑的总结。我们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种独特的对于平常事物的“炼金”法,能够透过一粒沙子,见到整个宇宙。这种日常性的书写,依靠经验为底色是必要的,但想象和反射,包括修辞也是不能忽视的。
《蓝猫协会》一诗中,他如此开篇“它不需要战胜时间,/不需要通过计算地球的年龄/来估量存在的意义;/仅凭可爱的圆脸,它已能/温顺到令天使发蓝”。“令天使发蓝”这个表述初看是陌生的,但当我们知道这种俄罗斯蓝猫源于阿尔汉格尔斯克港,这个地方又名“蓝天使”港,我们就不会对这种写法产生疑惑。这是他诗歌书写的知识和经验的层面,在此,他寻求一种谜语的留存,涉及意义的逆转与修辞变形。伯恩斯坦在谈论音乐时,用到了“阻击”这个概念,细看臧诗,这种音乐技法的运用也不乏出现,譬如,在援引的这段诗歌中,蓝猫“可爱的圆脸”对于“时间”和“存在”的阻击,对于人类的“计算”和“年龄”的阻击;诗歌后半段又有“柔美的甜嗓子”对“天空”的阻击。这种鼓舞的瞬间,细微对抗宏大的瞬间,也是易逝的抵御永恒之物的瞬间。这首诗的末尾,作者写道:“它很守时,/以至于你经常会误以为/它的陪伴是宇宙存在的/一个前提。只要它朝你抬头,/人生的虚妄就会显得轻浮;/只要它在身边,温暖就会变得/非常具体,就好像你的手/也是上帝之手的一种延伸。”在这边,我们又感受到一种很讽刺的东西:人妄想当造物主(甚至这首诗也是人妄想的产物),但蓝猫却很温暖和美好。人们自以为在安抚蓝猫,但其实反了,蓝猫是宇宙一角过来安抚人的,这里就发生了一个“人”与“蓝猫”之间的混淆甚至是换位的过程。
不难发现,臧棣的很多诗歌是建立在一种反讽的美学之上。除《蓝猫协会》外,《以尚未长开就被摘走的苇叶为现场入门》中,“多么漂亮的苇叶,但前提是/它们已与细长的茎杆分离;/多么葱绿的身段,但前提是/经过挑选,它们已被揪下”。这里明显地,是对人们的观看行动的反讽,当植物从它的生命之躯中被揪下,被人类掌握在手中用于民俗之中,除此之外,人们从未进入过它。《捕鲸日记》以对鲸鱼的观察愿望为开端,把鲸鱼拉入人类世界进行观察为过程,直到诗歌的最末一节,诗人体悟到观看鲸鱼的“晕眩”以及困惑,而以“它们无法被观察——/它们是已经写出的诗歌的反面”为结尾,从而指向人类注定失败的观察行动:人的有限视角妄图去窥视事物,知识与经验的层面上越是成功便越是无知,而恰是反面的书写和失败经验的提供,反而导向了人的尊严和更广阔的天地。它们无法被观察,而无法观察也恢复了鲸鱼的神秘性,从而使“用我的眼睛捕鲸”具有两重的意义,一是人类的捕鲸行为;二是人类的观察行为,两者都指向了反讽的效果。
再如,《非常神秘协会》中,狗被主人称为“天使”,与他在街上遇到的天使又构成了一种反讽的话语,一种人与动物的巧妙换位。《圣物简史》中,也涉及到了对华兹华斯诗句“儿童乃是成人的父亲”的重新发现。不过,要指出的是,臧棣反讽策略的运用更多地不是指向批判,而是指向文本的“快乐效应”。臧棣说:“我的反讽主要在于获得对事物的一种领悟,获得对事物重新认识的可能性,获得某种乐趣,而不是像奥登或九叶诗人那样为了获得一个批判性的主题。”从中,也可以辨识出他诗歌创作的肯定性色彩,不同于现代派诗人的批判立场,对于当代生活的点滴,他都投以新奇和发现的目光。在访谈中,臧棣也提及“日常领域其实是一种相当神秘的体验范畴”,通过对生活枝叶的再触碰,他的创作构筑了一种当代日常生活的美学:在对寻常事物的凝视中,在词语与词语的反射中,在语言修辞的运用上,存在一种以最小片段来撬动庞大宇宙的可能性,这也是他诗歌中的“希望诗学”。
智识的喜剧
《诗道鳟燕》中,臧棣是这么谈比喻的,“比喻是语言的一种能量。一旦比喻作为语言的能量被引爆,会对诗人的写作产生一种引力。而意义的生产,可以说逃不出这引力的牵制”。臧棣诗歌语言的独特,很大一部分源于他考究的比喻,他对这种古老修辞技法的巧妙运用,使词语在本体与喻体之间轻快地滑行。譬如《卷丹百合,或随意学入门》中,“而它的出现,像无头野兽的血红嘴唇/开启了你的另一面。/夏宗寺附近,峭壁如巨大的耳朵;/它看上去仿佛有点介意你/会不会把它当成耳环”。“像”“如”“仿佛”“当成”这些字眼得到了大量的使用,并在一个一个比喻的跳跃中推进诗歌。《人须有冬天的心境入门》中,“以至于喜鹊惊飞时,/寒风像透明的器皿里的/可饮之物,刺骨到苍天有眼”。显然在这些诗句中,比喻带来的对诗歌容量的扩张力是显而易见的,就像射箭,一个创造的冒险,从此地射向彼岸,从当下的现实层面,瞬移到了幻想与未知的远处,语言如此地延展开。
瓦莱里曾经把诗句定义为“语言的感性力量和智识力量之间神奇而格外脆弱的平衡”,而一首诗的核心过程即“智识的喜剧”。这种智识上的进程可以有多种变换,有时从混沌的梦中进入明朗的驻地,然后再反过来沉入迷梦中。臧棣的诗歌创作中,引人入胜的也是一种精神的戏剧化效果。“我用芹菜做了/一把琴,它也许是世界上/最瘦的琴。看上去同样很新鲜。/碧绿的琴弦,镇静如/你遇到了宇宙中最难的事情/但并不缺少线索。/弹奏它时,我确信/你有一双手,不仅我没见过,/死神也没见过”(《芹菜的琴丛书》)。这首诗,从 “芹”与“琴”的谐音进入,开启诗意的生成。我们发现,芹菜除了食用,它还有另一个关键用途成为一把琴,而那双弹奏之手,“死神也没见过”,都是“我”此刻不可预见的新发现。《愚人节早餐入门》开篇写道,“我的睡眠之花开在/木星的另一侧,只有喜鹊的叫声/能够得着那些透明的花瓣”。占星学中,木星是一颗明亮的日间行星,征兆着快乐与幸运的第一大吉星,而在汉语语境中,喜鹊报喜,也是幸运的象征。在木星和喜鹊之间,我的睡眠为两者建造了隐秘的桥梁。下面的这句诗也是一种比较有个人色彩的语法表达,“他的沉默是白色的,且越来越明显/和天鹅身上的白色没有什么不同”。其中,沉默和白色是一项错配,制造出一种理念层面上的陡峭意境,随后再纳入天鹅,在三个词语间制造了一种必要的关联,也涉及到实物的母题和理念主题的缠绕法。
往往,人类智识正是人们“偏见”的来源,而他的很多诗歌则涉及到在对事物的凝视中去除偏见、重新进入。《石梅湾的红胸松鼠丛书》中,开篇涉及到对描述松鼠来说非常“外来”的新词,假象、假肢、计谋、微妙,这些词语的使用昭示出这首诗里的人工成分,或者说是人类文明的成分。然而,“反作用力”来自于另外一组词语的出现,灵巧、可爱、大胆这些“朴素”的词语,二者形成一种语言的拉力,也是我与松鼠之间的拉力。随着观察的深入,诗人此时注意到的一个点是,在松鼠的天真之中,也包含着一种精妙的复杂。相较于人类的心计,松鼠的精确组织与人的距离却是一项神秘而精湛的技艺,因而,后面的“距离”和“微妙”这些词语就被松鼠夺取了主动权。“它幽亮的目光里有一把细长的勺子。/它看着你时,仿佛能猜透你的一举一动;/你看着它时,仿佛有一扇门刚在沙子里关闭。”细长的勺子这一意象本身就带着人类工业的色彩,然而在松鼠和我的目光的复调之歌中,我们似乎完成了一笔小小的交易,词语之间也进行了它们的联姻和换位的历程。最后,“海风的跟头已翻进你的头发,空气中的碗正盛着海浪的催眠曲”这里以一个完成时和一個进行时,介入了一种人的现场感,从凝滞的时空中突然插入当下的、现场的东西,在责任之中突然进入此刻的欢愉,体现了一种边界的含混。这些诗中,我们可以看见智识的光亮投射到日常细小之物中,并将其照亮的历程,臧棣的诗歌中关键不在于解答,而在于精神行为成为歌咏,在其中智识和感性、明朗和隐秘共鸣交响。
迄今为止,臧棣受到的最多指责,就是其诗歌的“晦涩”。他的诗歌图景中有频频卷曲的语言线、陌生的隐喻和词语,隐藏的暗示与潜伏的概念,这些都给诗歌阅读带来了困难。在读者回应中,常有“读不懂”的声音,认为他的诗歌是“凌空虚蹈”,是学院的精英诗歌作风。然而,无论是他的诗歌,还是在论战中的表现出的轻逸和灵活、反应的迅捷与快乐,都使他与传统学院派区分开来。臧棣为晦涩进行了一辩,“诗的晦涩,是个人对普遍的堕落和麻木的一种必要的防御术”,他也借助“风箱”的比喻阐明了自己的态度:“如果我拉动风箱的把手 ,我也许会给诗歌的‘空’带去一股强劲而清新的现实之风”;同时,“我也不会忘记在把手上镂刻一句铭文:向最高的虚构致敬”。正如其《麒麟草丛书》中的一句,“随着阵风摇摆,/它们的抚摸比温柔还低调,/它们摸着我们用肉眼看不见的那只动物”。在这种出自于事物原初根基上的晦暗中,诗人游移地、摇摆地触碰语言的光亮,照入事物的意义与多面性。
值得注意的是,在臧棣2000年左右的诗歌中,“蝶”与“象”意象频频出现。而无论是上文提及的诗歌选题、技巧谋略,还是他总体诗学观念中,都不乏“蝶”“象”之辨。“蝶”是轻盈逃逸的姿态;“象”则如不可或缺的责任,沉重缓滞,稳定古老。在“象”“蝶”间制造交错和张力,生发出诗歌的可能性,是臧棣对于当代诗歌的创作直觉。而“蝶”“象”之辨也一直穿于他的写作习惯中,虽擅长捕捉枝叶并化而为诗,但他并不将灵感作为写诗的最大驱动力,而是保持持续稳定的输出,天上如他说,“我将诗歌写作定义为一种工作”。期待这位活跃的诗人在未来创作中,给读者继续带来惊奇的体验。
蔡沛霖,福建漳州人,大连外国语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在读,从事诗歌和诗歌批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