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乡村与未来乡村之间 差一个“放语空”

林乃炼

“钱塘江尽到桐庐，水碧山青画不如。”在严子陵钓鱼台的不远处有一个青龙坞，这里西靠芦茨湾，东望白虎垄，抬头四顾，青山环翠，满目苍树，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富春江水与往昔一样静静地流淌，此时此刻的我站在青龙坞，依然能体悟到一千五百多年前吴均笔下富春山水之意境——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面对好山好水，夫复何求？于是有了两千年前严子陵拒绝东汉光武帝刘秀延聘，隐姓埋名，退居富春山;有了六七百年前黄公望行遍天下，独爱富春，晚年潜心作画，传世名画《富春山居图》流传至今;也有了南朝文学家吴均乘船游历富春江发出“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的感叹！

我将目光收回到青龙坞，山间群峦起伏，水草丰茂，落英缤纷，农家土墙黛瓦，绿树掩映，点缀其中，这里成为了13个建筑师项目集群，号称“放语空乡宿文创综合体”。

第一次听到“放语空”三个字的时候我颇为好奇，忍不住问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乡宿文创综合体负责人解释道：“‘放语空就是放空的意思，都市人来到这乡村山间为了放松心情，修复自我。”“那么这个‘语字呢？”“我们公司的名字叫风语筑，是来自上海的一家文化科技型上市公司。”

看到“风语筑”三个字，我的头脑中立刻浮现了吴宇森在好莱坞拍摄的一部电影《风语者》，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个战争故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太平洋战场上，日军用各种方法破译美军的密电码，令美军吃尽苦头。为了改变这种局面，29名印第安纳瓦霍族人被征召入伍，因为他们的语言没有外族人能够听懂，所以美军将他们训练成了专门的译电员，人称“风语者”，“风语者”这个词从此广为人知。

风语筑的创始人或许看过这部电影，所以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印第安纳瓦霍族人为何被称为“风语者”？因为他们用最原始的语言进行交流，这种语言接近于自然状态，接近于鸟虫鱼兽的声音，在外人看来就像风声雨声一般难以理解。用最原始的语言战胜了最复杂的高科技密电码，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吗？

讲到这里我想起另一件事。有一次与浙江水利水电学院张教授对话。他跟我介绍说自己出身乡村，从小干过很多农活，吃过很多苦，乡村留给他的印象只是贫瘠与贫穷，并不是像一些人想象中那么美好。他接着说：“不管怎么说乡村是我的根与魂，为什么我的女儿对乡村一点都不感兴趣，也没有感情。”我笑道：“乡村是过去，代表的是落后的生产力和生活方式，你女儿代表的是未来，她怎么可能对落后的生产力和生活方式感兴趣呢？”

这两件事似乎有巨大的冲突，这跟我眼前富春江畔的“放语空”有什么关系？“放语空”与昔日乡村的区别又在哪里？为一系列问题找到答案，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

“放语空”核心建筑是言几又胶囊书店，由当地两兄弟的两间土屋改造而成，“言几又”三个字是把“设计”的“设”字拆分之后命名的。进入书店内部发现书店的结构和层高与传统楼房截然不同，目测层高有八九米，旧土屋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大空间。果然不出所料，设计师在不破坏旧土屋的土墙和屋顶的前提下动了大手术，向下深挖了一米，又把屋顶抬高了两米，同时在土屋的南侧增加了一个落地玻璃房。巨大的书架铺满其他三个方向的整个墙面，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图书。地上用青砖铺设，有三五台阶，有橢圆的坎台，不像传统室内建筑结构，倒像是一个微型广场。中间部分做成两层，下层是书店以及公共空间，上层是胶囊旅馆，这样一来游客既可以在这里看书喝茶，累了也可休息，两全其美，互不相扰。站在落地玻璃前向外眺望，远处青山白云尽收眼底;从外面看书店，人物光景一览无余。

整个书店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坐落于山间的依然是土墙黛瓦，陌生的是巨大的玻璃立面透出的灯光仿佛不在人间。

走出言几又胶囊书店，来到了云舞台。云舞台依山势而建，呈梯田状，有一种层层叠叠的错落之美，梯田上种有油菜花，等到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这里又是另一番美丽景象。但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云舞台，而是在云舞台与展演空间之间弯弯曲曲的那条走廊。走廊的设计灵感来自天上的云，顺山坡而行，或高或低，或宽或窄，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走廊的架子是黑色铁管，廊顶由无数金黄的竹枝编织围合而成，疏密有度，错落有致，在阳光照耀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地上，让人不禁有些恍惚。竹子是江南再寻常不过的物品，在以前的乡村，从水勺、筷子到椅凳，日常用品中总是少不了它，可如今在设计师的手下却成为一种散发出大自然气息的装置艺术。

在展演空间的上方有一间神秘的小白楼，名为“一个人的美术馆”。这个小白楼为何如此神秘？原来这里收藏有徐悲鸿的一幅炭笔素描，作品的名字叫作《为陆小曼造像》。这位20世纪三十年代红遍上海滩、徐志摩为之疯狂的交际花，如今却静静地被关在这山间小楼，正所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一栋土宅，一围院落，一片石墙，一抹深绿，乡宿以不同形态和各自风格散落于山间，聚合在“放语空”，这不是简单地挽留住过去，而是有机更新，虽然是昔日旧模样，过得却是现代新生活，都市人心目中的未来乡村已经在这里一一呈现。

如果有人问我未来乡村是什么样？我觉得未来乡村就是“放语空”的模样。

美军战胜日军靠的是强大的现代科技和先进理念而不是这29名印第安纳瓦霍族“风语者”，他们只是巧妙地把“风语者”的原始语言作为“秘密武器”嵌入到现代战争之中。“风语者”终有一天会消亡，但是传统元素却可以通过创新而得到永生，这就是我对传统的理解。

乡村仅仅有自然美景、天然作物和纯朴民风是远远不够的，乡村振兴最根本的出路是改变生产生活方式，在充分尊重自然环境和乡土文化的基础上植入新发展理念，吸引文艺工作者、设计师、建筑师以及社会工作者“上山下乡”，走进农村，使以血缘、地缘集合的传统乡村社会悄然改变成以趣缘、业缘为主体的新乡村，并与当地人和谐相处，促进文旅融合，推动乡村再生。BE73E11E-8410-4FCD-AB9D-1B55CA7EFF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