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一禾
承认思想和立场有“代沟”、跨文化后还有理解上的“鸿沟”并不难,难的是因为“代际差异”和“国际距离”而发现仍然健在的这好几代人,曾经拥有的共识可能被无情淘汰,甚至很多精英们殚精竭虑的建设努力,仿佛都已白费或跑错方向。明明是要面对必须辨明是非的历史性艰难问题,却渐渐可能被解释成“父与子”冲突的老故事、或谁更擅长的新游戏。
近期读到当代学者金观涛一生思考的结晶大作《轴心文明与现代社会》,被一些年轻论者说成是“方法论和分析思路还是太80年代”,史料太旧、史观太老。对此,我感觉自己一定会“选边站”,承认自己也是偏爱和永远迫切需要这类“宏大叙事”和“大历史观”的读者,正如这位学者所说:“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大历史,它蕴含了那个时代的偏见和希望。”虽然自己的衣食住行和周围安全有保障,但人类生活世界一直是客观存在各种越界“重大问题”的。如何面对和处理国内和国际社会不断出现的大小“沉疴”?相比媒体常吹的新技术前景和新“牛人”神脑,相比冰冷的悲观主义和厌世情绪,不断学习中外“他者”的新知和提升理性的思考,让自己拥有坚定可信的超越式全景视野,才是无可替代的现代人最值得享受的精神生活。
金观涛是当代中国为数不多、能够真正跨越文理、跨越中西、并且乐在其中的研究者。由于擅长文理结合、严密论证,所以其每本著作的具体研究过程都非常复杂,阅读并不轻松;但它们最后的立论又如看到数学题艰苦推论后的结果,总是清晰简洁、逻辑自洽,文字与表格结合呈现、坚定有力。这对很多文科学者而言,尤其珍贵。
比如金观涛写道:2019年4月全球多位科学家同时公布了黑洞的照片,这张照片是由200多名科研人员历时十余年,从四大洲八个观测点“捕获”的视觉证据、证实了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广义相对论对黑洞存在的预见。记得当媒体和科技界群体欢呼这了不起的进步时,我也确实以为他们是拍到了星球某处存在“黑洞”的客观真实影像。而金观涛则明确地宣布:从真实性角度讲,这就是一个符号,或者说是一个数学真实。
“事实上,黑洞是一个时空奇异点(spacetime singularity),它是符号真实(数学真实)而不是经验真实。所谓黑洞照片‘捕获的仅仅是黑洞边缘的光环。我们在看黑洞照片时,混淆了数学真实和经验真实。或许科学家在拿出照片时是知道这一点的。问题的关键在于:社会大众对这种混淆毫无感觉。”他说的这类“实情”其实很普遍,需要跨越文理的高人点破真相。今天很多文科学者和普通读者,常会被满页数字表格和费解术语所“屏蔽”,仿佛不学会这样的最新方法和前沿技术,基本就是低智商和无权发声,更不用说自己确实不能辨识各种“黑洞”的数学真实和经验真实差异。
不仅如此,金观涛还进一步追问:“黑洞作为数学真实是存在的,为什么同样作为符号的上帝不存在呢?”换言之,如果只承认“黑洞”的可被证实、不承认同是“符号真实”的各种文明的终极信仰和道德原则的真实性,就是自相矛盾。他把这个科学与人文的同台对垒讲得大胆又尖锐,直接敲打了目前文科和社科研究中的科技思维滥用,同时也警示了20世纪以来“门槛很高”、唬人厉害的语言哲学。“根据20世纪语言哲学,符号的真实性必须来自于经验,否则便无意义。这种意识已经深入人文、社会和宗教领域。数学是一种符号系统,自然语言是另一种符号系统。而在很多哲学家看来,阅读自然语言文本时,必须严格区分纯符号和代表经验对象的符号。前者不是真实的,后者才是真实的。……这种20世纪人们习以为常的思维模式正是造成今日各种思想困境的根源。”
文字的发明是文明起源的关键。人类通过语言(即符号系统)可以总结历史经验和把握世界。20世纪的语言哲学强调要研究“什么是符号”,金观涛将之比方为“鱼不知道自己生活在水里,不可能认识到水给其带来了怎样的限制,而人类之所以知道自己和鱼的生活有什么差别,是因为人可以站在水的外面看鱼。”所以哲学的语言学转向正如一直生活在水里的鱼可以跃出水面观看自己生存的世界。可惜的是,这个转向现在却导向了一场禁锢人思想的革命。因为语言哲学以“真实性”为由、日益成为唯科学才真、科学方法至上的分析哲学,“其在彻底取消形而上学的同时,还将人文和道德排除在哲学之外。”
金观涛还以当下最热门的“用数据说话”为例,指出近年来“大数据”和真相差不多画上了等号。结果在新冠肺炎疫情中,“大数据”发挥的奇怪作用就是那些即时更新、看似精确的数据在试图帮助人们看清疫情趋势的时候,也可能扭曲事实和让人麻木无语。因为无论是疫情、自然灾害还是战场,各种表面精确的病患或伤亡统计数据,其实包含着大量不确定性和无法自动整合的内容。“数字的精确性更多存在于纯数学领域内。”疫情带来的社群心理变化、阶层生态破坏和观念迅速变革等,是无法用数学的方法进行统计的;同时,数据信息全球共享背景下,各国各地的不同大数据背后,还隐藏着不同文化、制度和传染病互动的不同模式。
从“黑洞”照片的“符号之真”,到疫情数据的“经验之真”缺席,我们确实都不难看到今天是所谓“真相缺失”的“无事实”时代。在英国学者赫克托·麦克唐纳的新著《后真相时代》成为畅销书之际,类似《轴心文明与现代社会》这样的巨著也同步地在发出中国的学术声音。极简地讲,金观涛认为:真实性是人类生存的条件,也是其在科学、政治社会和哲学领域进行探索的认识论基石。传统社会的真实性一直包含三个层次:事实、价值和终极关怀的真实性。人一直是这三种真实性的载体。
现代科技的井喷式发展和人文真知的相对“滞后”,让我们普遍拥有了“旧的已去、新的未到”的真相崩溃体验。但其实,科学和人文研究中的现代清流也一直在努力。比如金观涛已经清楚地提醒人们:现代的真实性可能更为复杂多层和更难获得。因为真实性存在不同领域,每个领域的真实性都有经验和符号两个层次。如科学真实(普遍可重复)、社会真实(对部分人可重复)和个人真实(对个人可重复)。不同领域的真实性不一定相交,跨界的真实性标准并不相同。
作为读者或相关学者,无论你我是否认同他的这种归纳总结和层次关系解释,都会同意他所说的,事实、真实或真相是一直客观存在的,只不过今天我们了解它们的时候要注意“真实性”这个古老的人类语言符号及内涵已经变得十分复杂了;我们获得真实性(无论是作为认识对象还是作为认识方法)的难度已明显增加了,但这不应成为我们重视真实性的障碍和放弃相关责任的借口。相反,真实性对建设现代社会和成为现代人的必要性也同样提升,希望认清真相和愿意参与发现复杂事实的需求和意愿更加广泛。无论是传统“眼见为实”的简单真实性,还是现代科技与人文共助的復杂真实性,都永远是生活的刚需。毕竟人们只有在真实可信的社会环境中才能拥有人的尊严和普遍满意的生活。43D23B34-2C88-4BF9-9FA1-9DF11292CF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