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大王”刘鸿生

2022-05-31 23:28郭晔旻
同舟共进 2022年5期
关键词:火柴瑞典

郭晔旻

坐落在上海市青浦区的福寿园是沪上著名公墓。在这里安息着包括汪道涵、乔冠华在内的诸多名人。2006年10月,这里举行了一场特殊的仪式:刘鸿生铜像宣告落成。这尊铜像,正是用来纪念20世纪上半叶活跃于上海滩的爱国民族工商实业家刘鸿生的。

白手兴家

近代上海是个五方杂处的大都市,就像近代许多“海上闻人”一样,刘鸿生的原籍也不是上海。他的祖籍在舟山群岛(今浙江省舟山市)。由于清代的舟山群岛(定海县)在行政区划上归属宁波府管辖,所以刘鸿生有时也被看作宁波人,他甚至还担任过“宁波旅沪同乡会”的理事与副会长。

当然,这都是他出人头地之后的事情了。刘鸿生的父亲刘克安原是行驶上海、温州间一艘客轮上的总账房,每月薪水100两银子,还可以带点私货,一家生活,足够温饱。可惜他在36岁时早逝,家道由此中落,刘鸿生靠着母亲省吃俭用才免于辍学。

好在他读书用功争气,13岁进入上海圣约翰中学,17岁考入圣约翰大学。大学二年级时,刘鸿生由于品学兼优,校长卜航济决定保送他去美国留学,学成回来后担任牧师兼英文教师,“月薪150元,并且送一幢小洋房居住”。那时,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仅有15~20元,校方开出的条件实属优厚。谁知刘鸿生不愿当牧师,婉拒了这一安排,结果被卜航济斥为“上帝的叛徒”并开除出校。值得一提的是,十几年后,刘鸿生发了财,有了地位,给母校捐钱,卜航济又授其“名誉博士”学位,还请刘鸿生担任学校的“主席校董”。此乃后话。

虽说被迫肄業,但圣约翰大学的求学经历还是为刘鸿生此后的人生打下了基础。作为教会学校,圣约翰大学特别重视英文。老师讲课用英文,学生交谈用英文,甚至每个学生都有一个英文名字。扎实的英语底子帮刘鸿生在职场立住了脚:他先是在租界做教员与翻译,教外国巡捕说上海话,后又经人介绍,进入英商上海开平矿务局当推销员,由于业绩出色,1911年,24岁的刘鸿生被提升为买办。

刘鸿生与开平矿务局所定的合同,可谓“旱涝保收”:如果煤价上涨,合同价格不涨;如果煤价下跌,则可按市场价格照跌。销售额超过合同数量时,也可照增。在与同业竞争中,如所订价格对竞争不利,也可要求开平矿务局减价。当然,洋商也不会做赔本生意。他们之所以愿意舍弃一部分利润给刘鸿生,也是因为自己初来中国,面对的是陌生市场,互不相通的语言,复杂的货币折算,互不了解的信用关系,使得他们需要寻找熟悉中国市场的代理人,尽可能地免除自身风险。

就在刘鸿生任职开平矿务局期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帝国主义列强忙于在欧洲战场厮杀,一时间无暇东顾,放松了对中国的经济侵略。中国民族工业乘机获得了可喜的发展,对煤炭的需求量也大大增加。从1904年到1907年的4年间,开平煤在上海的年销售量始终停留在几万吨,以后也只递增至十几万吨。但是从一战开始,销售量便急剧上升,1914年为39万吨,1915年为41万吨,1916年为48万吨,1917年为51万吨。

晚年的刘鸿生曾回忆,“由于煤的销售量增加,我的收入突然大增。同时,战事期间,轮船缺少,我租了轮船运煤,获利很大”。他利用煤炭的差价,着实大赚了一笔。当时,开平矿务局规定在秦皇岛交货,煤价每吨约银6两。刘鸿生租了数十条船将煤炭运往上海,每吨运费大约银3两至4两。这样算下来,每吨煤的成本在9两至10两左右。当时上海的煤价是每吨约银14两左右,换言之,刘鸿生每运销一吨煤,就可以赚银4两至5两。这样的买卖持续了差不多3年,刘鸿生赚到了100多万两银子。用他自己的话说:“短短几年的推销煤炭工作,使我突然从一个贫寒的大学生成了百万富翁。”

1918年,发了财的刘鸿生在上海法租界霞飞路(今淮海路)建了一座占地约30亩的大花园洋房,过起了夜夜灯红酒绿、处处莺歌燕舞的奢华生活。但早年在圣约翰大学受辱的经历与民国早年国事多艰的现实,使他无法满足于做一个在外国势力羽翼下的食利者。刘鸿生晚年回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国内出现了轰轰烈烈的爱国运动。那时候我还很年轻,虽然口袋中的钞票很多,但我毕竟是一个中国人,特别是在短短的买办生涯中,使我感到外国人瞧不起中国人”。

因此,一方面,刘鸿生积极捐资助学。他曾经捐资20多万银元在祖籍地创办私立定海公学(今舟山中学),为此还获得了北洋政府颁予的“乐育菁莪”匾额。另一方面,刘鸿生逐渐动起了兴办实业的念头:“我觉得中国之所以受气,是因为没有工业,没有科学,因此就想利用口袋里的钞票做点事。”

投身“洋火”

当时的民族工业以纺织、面粉行业为大宗。1933年的纺织、食品工业产值占中国工业总产值的2/3,而煤炭工业产值占比则连4%都不到。近代已有民族资本家荣氏家族,荣宗敬、荣德生是著名的“棉纺大王”和“面粉大王”。刘鸿生觉得投资纺纱厂或面粉厂需要很多资金,而且风险大,获利的把握也不大。于是,他选择了当时投资较少的一种工业产品——火柴。

今天看来,火柴是个司空见惯且正在被打火机取代的寻常物品,也是目前各国应用得最普遍、最便宜的取火工具。但在人类历史上,它确实是个伟大的发明。1827年,英国化学家约翰·华克在试制一种猎枪上用的发火药时,无意中制成了世界上最早的摩擦火柴。这种白磷火柴被称为“有毒火柴”,使用不安全,不久就遭到各国禁用。1845年,有人将白磷隔绝空气加热到250摄氏度制成了红磷。从此,人们开始用红磷制火柴,使用时,火柴头和盒边的红磷相摩擦,红磷局部变为白磷引起燃烧。这种火柴不仅无毒,而且必须在涂有红磷的特制火柴盒上摩擦才会着火。这就是沿用至今的“安全火柴”。

火柴很快传入中国并引起轰动。用晚清文人孙玉璋在《异闻琐录》里的话来说,火柴“长仅盈寸,一端五色洋药,擦之而火爆发,士大夫见之莫不惊奇,叹为鬼物”。因为是洋人带进来的新鲜玩意,所以当时把火柴叫做“洋火”,又因为它能取火的特性,在江浙一带,火柴又被叫做“自来火”。

晚清以来,火柴迅速成为千家万户的日用必需品。在刘鸿生看来,这自然是个很大的商机:火柴虽小,却能以量取胜,只需稍稍加价,小钱就可变成大钱。不仅如此,火柴工业机器设备简单,大部分系手工劳动,筹划比较容易,技术也不复杂,只需招募一般的平民百姓即可操作生产。此外,据说还有一个个人原因,刘鸿生的老丈人叶世恭反对他的这门婚事,恰好叶世恭也开了一家燮昌火柴公司,于是刘鸿生就有了想把老丈人的火柴厂比下去的念头。

诸多动机加在一起,促使刘鸿生投资10多万元,在1920年1月创办了他的第一家企业——华商苏州鸿生火柴公司。包括燮昌火柴公司在内,当时上海已有五家大的火柴厂,早已将市场瓜分干净。为了避开同业竞争,刘鸿生特意在毗邻上海的苏州选定了一处水陆交通便利的地点,开始动工建厂。因为事前做好了各种准备工作,建厂只花了几个月时间,当年10月就顺利投产了。

火柴虽小,也有讲究。燮昌火柴公司只能制造黄磷火柴。这种火柴有毒性,黄磷又容易自燃,使用不安全,在国外早被淘汰,可是因为生产过程简单,成本低廉,适合当时中国农村的需要,所以叶世恭靠它发了财。而在刘鸿生看来,黄磷火柴早已过时,要发展壮大就必须生产“安全火柴”。

这种安全火柴的原理说来简单,但在生产上有两个关键性问题:一个是火柴头上的氯酸钾是一种容易受潮的氧化剂,受潮后容易脱落;另一个是火柴盒两旁的红磷片容易因磨损而脱落。要提高火柴的质量,就得设法克服这两种缺点。鸿生火柴公司初创时,其产品质量不过关,火柴梗头经不起受潮空气的影响,容易自行脱落,磷面粗糙也容易着火。当时不少消费者因此讥讽鸿生火柴公司的“宝塔”牌火柴为“烂糊火柴”。

刘鸿生的对策是双管齐下:一方面以高薪聘请国外技师来我国传授技术,培训工人,另一方面又以高薪聘请留美化学博士、沪江大学化学教师林天骥担任总工程师。前者并没有取得什么成效(狡猾的技师只交出普通化学配方,对关键技术始终留一手),后者则大获成功。林天骥担任总工程师后,在技术人员和广大职工的协助下,经过半年多的试制研究,采用高度粘力的胶粘剂,解决了火柴头受潮脱落的问题,并购制磨磷机,提高了赤磷边的质量。经过改进后的火柴,发火快,火苗白,磷面经久耐用,与旧产品比较,不啻天壤之别。当然,刘鸿生不但有识人之明,也舍得下本钱。作为技术人员,林天骥每月收入各项加起来可达1000元左右,甚至比作为经理的刘鸿生本人还多。

通过种种市场竞争手段,到了1929年,鸿生火柴公司的“宝塔”牌火柴终于取得了广大用户的信任,又排挤掉一些竞争对手,成为市场公认的国产名牌。至于老丈人的燮昌火柴公司,早在1924年就因为经营不善、资金周转不灵,已被鸿生火柴公司兼并。

竞逐洋货

虽说在火柴行业立住了脚,但刘鸿生还是面临着一个严峻考验:如何应对洋商的火柴倾销。

当时中国市场上的外国火柴主要来自日本、瑞典两国。两国之中,日本挟地利之便,一度夺得先机,不但占有进口火柴里的大多数份额,还在中国设厂生产“猴”牌火柴,质量好、销路畅。但好景不长,瑞典火柴逐渐后来居上。从统计数字看,1920年,日本火柴进口量占总进口量的71.2%,瑞典火柴占1.5%;到了1928年,这两个比例已经变成13.9%与25.7%。

瑞典虽然是个北欧小国,但在近代科学的发展上颇有建树。诺贝尔发明火药就是一个典型事例。而在火柴的历史上,瑞典早在1836年就出现了火柴厂。最早生产“安全火柴”的也是瑞典。自19世纪中叶开始,瑞典火柴在世界上首屈一指。1917年,通过竞争与同业兼并,瑞典火柴工业只剩下一家瑞典火柴公司,这家公司在瑞典国内有下属20余家火柴厂,并拥有以8000公顷的森林作为原料的基地,号称“世界火柴大王”。

凭借生产技术精良与本国木材资源丰富、成本较低两大优势,瑞典火柴公司在全球范围内大肆扩张,成为一个拥有几百个火柴工厂和火柴原料工厂的国际火柴“托拉斯”。通过对日本企业的并购,到1927年底,瑞典火柴公司甚至控制了日本出口火柴的73%,以及日本国内市场的81%。

瑞典火柴公司自然不会放弃人口众多的中国市场。早在1915年,瑞典火柴公司就在上海设立代理机构——瑞中洋行,经营瑞典火柴进口业务。该国的“凤凰”牌高级火柴,其火柴梗经过防灼药水浸润处理,燃烧后成为黑色炭杆,不会烧毁衣服,售价虽然贵些,却深受当时富裕人家的喜爱。

为了进一步掌控中国市场,瑞典火柴公司一度企图如法炮制,兼并鸿生火柴公司并买下使用商标,但被刘鸿生断然拒绝。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瑞典火柴公司转而以低于成本一半价格的“便宜的欧洲货”抢占中国市场。这招果然见效,由于产品滞销,大量华资火柴厂被迫停产倒闭。到了1930年,江苏、上海地区的16家火柴厂中,被迫停工倒闭的就达9家之多,瑞典火柴在中国市场“虽穷乡僻壤,亦随处可见”。

面对外国垄断资本咄咄逼人的攻势,刘鸿生并未坐以待毙。在他看来,火柴是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行业,而当时“国人自设之厂,虽有多家,然均规模简陋,不足以言发展”,中国火柴业唯有合并以形成统一力量,才能抗衡外资,立于不败之地。1928年8月,他发表了《刘鸿生告火柴同业书》,响亮地提出同业合并,协力图存的主张。

刘鸿生最初的合并对象是同在江苏的荧昌和中华两家火柴公司。这本是两家大厂,与鸿生火柴公司可谓三足鼎立。可是在瑞典火柴倾销的压力下,生产愈多等于亏损愈多,生存前景黯淡,如不合并,极有可能被瑞典商人逐一廉价收购。财大气粗的刘鸿生提出,三家公司合并时各公司资产重新估价,升值二成。与其被瑞商贬价收购,不如与国内同业升值合并。结果两家都表示同意。1930年7月,苏州鸿生火柴公司与荧昌火柴公司、中华火柴公司合并为大中华火柴公司,刘鸿生担任新公司的总经理。由于资产升值,各公司原有的股东和职员也都从合并中得到了实惠。

由于国产火柴行业及时联合做大做强,终于避免被瑞典火柴摧毁或兼并的命运。瑞典火柴商人被迫放弃了低价倾销以摧毁中国火柴业的图谋,与大中华火柴公司达成妥协,协定售价和销额。1932年,刘鸿生在写给儿子的信中不无得意地表示:“我们与克鲁格尔(瑞典火柴公司总裁)之间有某种竞争,但现在这已经过去了,我们的火柴更受欢迎。”

另一方面,三个大厂合并后,资力雄厚,销路扩大,许多中小工厂再也没有挣扎余地。另一家规模较大的杭州光华火柴公司也因受不住大中华的竞争优势和强大压力,终于在1934年接受了合并条件。这样一来,大中华火柴公司在上海浦东、苏州、镇江、九江、汉口、杭州设有7个火柴厂,成为当时全国规模最大的火柴公司,年产火柴15万箱,约占当时全国产量1/6,刘鸿生也被人称为“火柴大王”。

对此称号,刘鸿生其实是不以为然的。他在给英国留学的儿子的信里写道:“你们知道,人们常称我为‘火柴大王,我亲爱的孩子们,如果我能将全国所有的火柴制造厂及其有关企业合而为一大整体,我亟(极)愿退让这一头衔。”在刘鸿生看來,这样做的目的“并非出于自私”,而是“只有用这样的组织手段,我们才能真正地发展和保护我们的民族工业”。

遗憾的是,在积贫积弱的旧中国,刘鸿生的商业帝国虽然逐步发展为数一数二的民族企业集团,他在“火柴大王”之后还当上了“水泥大王”“毛纺业大王”,可是,“发展和保护我们的民族工业”的夙愿注定难以实现。在1948年的“金圆券”闹剧里,刘鸿生被迫向国民党当局交出黄金800条、美钞230万元,此外,还被搜刮去银元数千元,一概换成迅速贬值且形同废纸的金圆券,真称得上是一场浩劫。

上海解放前夕,刘鸿生辗转去了香港。在共产党政策的感召下,他在1949年10月回到上海。此后,刘鸿生的企业恢复、壮大,他真正看到了民族工业的希望。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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