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的两端

2022-05-30 14:33许璐
读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徐光启文明文化

许璐

基督教文化与儒家文化作为东西方文明体系独立发展出的先进文化,在东西方文明的交流与碰撞中成为双方的代表。因长期在各自地区处于领先水平,基督教文明同儒家文明都對自身有着极高的认同感和自信心。

十四世纪末,伴随着元帝国的覆灭,不仅曾经在“蒙古和平”庇护下畅通无阻的东西方陆路交通中断,东方新兴的明王朝也终结了曾经宽松的宗教政策,西方教士在华的活动受到极大限制。但与此同时,新航路的开辟激发了西方人的冒险精神,于是虽然之前一个世纪的努力彻底荒废,且传教已变得愈发艰难,西方传教士仍然希望寻找到新的方法,深入中国,传播福音。

十六世纪,为应对宗教改革对天主教会的冲击,教会内部改革派人士创建了耶稣会。较旧有的天主教修会而言,耶稣会风格更加开放,为重振教会的荣光,他们将希望寄托在对海外全新教区的开拓上,神秘而富庶的远东地区自然尤为其所关注。从罗耀拉到沙勿略、范礼安、利玛窦,传教士们为了实现在华传教的目的,摸索出了一套以文化适应为核心的在华传教方针。而在应对外来文化的过程中,中华文明逐渐产生出了数种不同的应对态度。其中全盘接纳派与全盘否定派成为天平的两端,两厢对立。当然,在两端之间还有一部分士人,主张“会通”,使西方文明“为我所用”。明末,以徐光启等为代表的部分士大夫以高度的文化自信,一方面坚持对中华文明的认同与热爱,另一方面也对外来文明持开放态度,与秉持着文化适应政策的传教士相互交流,东西方文明在这一时期和谐互动,达成了平衡状态(陈晓华:《十八世纪中西互动:学术交流与传承》)。但遗憾的是,平衡最终没有能够维持下去,天平逐渐倒向了持全盘否定态度的一端。

顺治十五年(一六五八),传教士汤若望接掌钦天监,成为中国首位洋监正,此时在钦天监中居于要职的教士除汤若望外,还有李祖白等加入了天主教的中国籍教徒。因教会强烈的传教企图,由教士们主导的钦天监在常规的功能之外,逐渐成为一个奉教机构,这种情况引发了中国保守士人的强烈不满,康熙历狱就是在这一背景下爆发的。而引发康熙历狱的直接原因,是一名叫作杨光先的士人的上疏。

杨光先字长公,生于明万历二十五年(一五九七),家族世袭新安卫副千户这一武职。众所周知,武职对承职者的文化水平并没有很高的要求。且根据杨氏家谱和杨光先的自述,他的近三代亲长,以及他个人都没有任何的科举经历。可以想见,杨光先并没有接受较系统、完备的儒学教育,亦即他对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东方文明的理解与认识是比较浅层、初级的。明崇祯年间,本应在戍地任职的杨光先遵照父命,将家族世袭的武职交给弟弟杨光弼后,选择入京谋生。当时的明王朝外有后金皇太极虎视眈眈,内有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早已风雨飘摇,乱象丛生。杨光先入都后,于崇祯九年(一六三六)、崇祯十年(一六三七)两度公开上疏,称温体仁、陈启新、刘之凤等为“奸佞”,痛陈奸邪误国。他本人还亲自到正阳门外,与陈启新当面辩论对峙。他的谏言并未被接纳,还因干政而被判流放,但他以布衣之身,抬棺死劾朝臣的行为,不仅在社会舆论中赢得了广泛的同情,还为他博得了“敢言”的令名。

清王朝建立后,杨光先再次从家乡来到京城。在此期间,他眼见汤若望受顺治帝恩宠,于是先后写下《摘谬论》《选择议》《辟邪论》等文,并多次赴有司控告汤若望等人借历法行邪教,以左道之学,冀望谋夺中国。但因汤若望圣眷正浓,杨光先的陈词未被受理。康熙三年(一六六四),以李祖白《天学传概》的刊行为引,杨光先再次发难,痛斥教士无父无君,实为乱臣贼子,意在暗中窃取中国正朔之权,去尊崇西洋,毁灭中国圣教,而这些事都关系着中国万古纲常,必须尽快诛灭他们,制止他们的言论,并将所有物证全部交给礼部。康熙历狱,就此拉开帷幕。经过一年多的审理,汤若望、南怀仁、李祖白等钦天监教士都被论罪。其中南怀仁被流放,李祖白等五人被斩,汤若望虽免死,但最后病亡狱中。此后,杨光先被任命为新任钦天监监正,但杨光先确实没有管理钦天监、制定历法的学识与能力,最终沦为新旧势力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被罢免后死于归乡途中。

可以说,无论是明季的上疏,还是清初以“华夷之防”为名的上疏,杨光先都是以大义为纲,却没有在具体实践层面提出建设性意见或是改良办法。在以“积极入世”为特征的儒家思想体系中,杨光先的做法显然是不够通达的,特别是在对传教士的抨击中,所谓“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杨光先:《日食天象验》)更暴露了他思想的局限性。

关于引发杨光先上疏的《天学概论》一书的作者李祖白,他的生平在史籍中记载不多,而从稀缺记载中还原出的历史真实,仍有一些戏剧性的地方。作为斗争双方的杨光先与李祖白,实际上是有一些相似性的,比如他们都是受到了不完全儒学教育的中国人,即他们都对东方文明理解不深,理解的片面让他们分别选择了天平的两侧,在应对中西文化交流时走向了两个极端,这种片面与极端,不仅招致个人命运的悲剧性结局,也为东西方文明的交流带来了阴霾与波折。

李祖白字然真,教名约翰。明末,李祖白已跟随汤若望在历局任事,清朝建立后,他继续在钦天监担任夏官正一职。李祖白是汤若望的学生,作为传教士在中国发展的本土教众,他对西方宗教理论体系完全服膺,其宗教理念较徐光启等更为激进,譬如同样是将中国的历史神话体系与西方宗教体系相结合,利玛窦、徐光启等人将宗教中的“神”比附为中国人概念中的“天”,而李祖白则在《天学传概》中直接翻译了上帝创世说,将伏羲等中国之祖视为基督耶稣的后人,认为就算最早的耶稣子孙在中国不属于伏羲部族,也必定比伏羲部族还早。耶稣在中国的子孙是中国最早的人种。很显然,这种说法极大触怒了中国士大夫群体。杨光先就尤其视之为妖言,责骂李祖白堂而皇之将中国人视为西人之后,是悖乱人伦、以夷变夏,蕴含颠覆之心。实际上不只当时的杨光先等认为李祖白的论调是恶语,即使到西学东渐思潮高涨的近代,《天学传概》依然被视为极端,遭到批判。

而从另一角度看,李祖白的“大胆”正说明了他对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东方文明的无知,以及对东西方文化的认识都缺乏理性与深度。李祖白虽是被称为“生儒”的中国人(徐光启:《新法算书》),实际既不是“生员”又不是“儒生”,作为汤若望的门人,他的思维体系已经完全天主教化。同杨光先不同,虽然同样对儒学一知半解,杨光先称儒学为“圣教”,对儒学持尊崇态度,李祖白则对儒学极为疏离。而对比他对外来宗教的狂热态度,这种对本民族文化的漠视疏离更加令人侧目,并最终为他带来杀身之祸。

与徐光启相比,李祖白对东西方文明的认知格局是狭隘的。徐光启所持的“天儒结合”的理论前提,是坚决地将中华文明作为根基,在中国文化的基础上吸纳外来优秀文化,以西辅中,而非削足适履,鄙弃本民族文化,一味迎合、适应西方文化体系。在他的行为和态度中,既能体现中华民族文化开放包容的自信态度,也展现了儒家文明自我调整、自我更新的能力,这也是中华文明能够历经数千年风雨依然生机勃勃的根本原因。

杨光先和李祖白作为同时代的中国人,在应对以基督教文化为代表的西方文明挑战时,他们的选择走向了天平的两端,一方全盘否定,一方全盘接纳,从历史的发展来看,这两种极端的态度不仅招致了他们个人命运的悲剧性结局,也没有使中西方文化交流走上正确的道路,最终为祸甚远。以古鉴今,当今的中国坚持越发展越开放的原则,而在开放之中,不可避免地要应对外来文明持续性的冲击。为此,必须认识到何为应对外来文明、与外来文明开展交流竞争的正确态度,即不去选择站在非此即彼的天平的任何一侧,而是在对本民族文化深入透彻的理解与认识的基础上,继承好、发展好、利用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以开放的心态面对外来文化,在吸纳的过程中坚持“走出去”战略,建立起对中华文明的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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