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初
有口井,早已不存在了,却留在我的记忆里。
那口井,不是从地面打到地底下的,而是打在池塘里。它不是真正的井,只是一个小小的水窝子,但大家都叫它井。在大旱的日子里,它让我们村二十多户人家仍然有水喝。
还是先说说那池塘吧。村庄的池塘一般会分工明确。门口塘,供全村的女人洗衣、洗菜,是上等塘;吃水塘,供人们挑水吃,自然是最金贵的,也属上等塘;田野之间的深塘,用于蓄水灌溉,也作养鱼用,遇大旱则抽水保苗,属于中等塘。而那些杂物塘,是死鸡死猪的归属地,加上用于洗尿桶什么的,自然属于下等塘了。池塘的用途一旦被确定,便注定了其一生的使命。
母亲打井的那口塘,叫下遮水塘,是一口吃水塘。村里家家户户水缸里的水,都是从这里挑回家的。因为打上了“吃水塘”的标签,只能用来挑水吃和洗菜,绝对不可用于洗其他东西。为避免有些人不守规矩,下遮水塘边只修了一个简易埠头,最多能两个人共用。
小时候,我用两个小木桶从下遮水塘挑过水,也在这塘里钓过鱼。有一次,我不小心掉到水里。幸运的是,我自己爬了上来。母亲看到我湿成落汤鸡的样子,便拿扫帚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几下。我换衣服时,听奶奶对母亲说:“晚上,你和我一起去塘边烧个纸吧。”母亲没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
后来才知道,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就是从下遮水塘里走的。当年,父亲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爷爷因久病不治,实在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便在一个清晨偷偷从家里爬到塘边,从高坎上一跃而下。爷爷走时没留下任何话,只在塘边留了一双旧布鞋。奶奶说,爷爷生的病放到现在只是个小病,在那时却无处寻医问药,爷爷走得特别凄凉、无奈。
在奶奶心里,不会游泳的我掉下水还能自己爬上来,并不是我有多能干,而是那个看不见的爷爷在水下帮助了我。从那以后,对下遮水塘,我总是抱有特殊的情感。
直到有一年久旱无雨,大家都在盼望着“大旱不过七月半”,可中元节过后,仍不见天空落下几滴雨。下遮水塘的水位也是一降再降。降到最后,全村人享受了一顿美味的鱼宴。由于多年未干,下遮水塘里的大鲤鱼居然有二十多斤重。那天,我没下水捉鱼,而是站在塘坝上寻找,却始终没看到爷爷的影子。
鱼宴是美味的。可接下来,全村人吃水成了难题。于是,找水吃成了大家的共同目标。有人去集镇的一口公井挑水,每天要排很长很长的队,而且一个来回得挑两公里远。有时水装了一大桶,挑回来后颠簸得只剩半桶。当年,父亲在外地的食品站工作,长期不在家。母亲是家中唯一的壮劳力,还有锄地保苗等做不完的农活。奶奶的小脚不容许她挑重担。我们几个孩子便一直忙着运水,实在是累得够呛。
看着我们瘫软的样子,奶奶和母亲商量后,把我们带到下遮水塘。按照奶奶指的地方,母亲在塘一侧高坎下面的淤泥边开挖。没挖几下,母亲看见有个东西在淤泥里拱来拱去,像是一条蛇。母亲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唯独怕蛇,吓得赶紧往岸上走。奶奶却给母亲打气,说:“老头子以前大旱时在这里找到过一个泉眼,每天可蓄几担水,供全家人饮用不成问题。”母亲将信将疑,用铁锹在淤泥处胡乱拍了几下,想驱赶那在泥中挪动的东西。突然,母亲的铁锹再次碰到了那个东西,而且看到了金黄色。母亲一看,说:“不是蛇,是条黄鳝。”我们加紧挖,并活捉了那条巨大的黄鳝,足有2斤多。没多久,母亲真挖到了那个泉眼,里面流出的水清澈、冰凉。母亲挑来几担硬土,和了些淤泥,做了一个小窝子,把水蓄了起来,还在旁边垫上一块木板,方便挑水放桶。
大旱的天,人们对水有天生的敏感。奶奶一再嘱咐我们不能把找到泉眼的事说出去,但第二天,全村人还是知道了。
一开始,不愿去远处挑水的人会到家里来和母亲打个招呼,说挑一桶水应应急。母亲没说什么。其实,她又能说什么呢?人家说是挑水应急,谁家没有个急难的事。挑水的人去了,高高兴兴地挑了满满一担水回去。这担水,不知要多少时间才能重新蓄满。轮到自家用水告急,母亲只好叫我们都节约着用。可不多久,又有人来说:“我去你家的井里挑担水吃,家里没水下锅了。”听过没米下锅的,很少听过没水下锅的。奶奶有几分不快,说:“刚才被挑走了一担,估计这会儿也没几口水。”那个来问水的人脸上立马露出了几分怨气。母亲只好补一句:“你自己去看看吧。”其他人看到母亲打的那口井出水,便效仿在周边打井,且打了很深,却不怎么出水,一天也蓄不了半桶。唯独母亲那口井,一天能蓄上几担水。
早晨,母亲满以为经过一夜,应该能蓄到一担水。可去那口井边一看,它早已见底了。而且,那块木板也不知被哪个泄愤的人扔到池塘的淤泥里去了。奶奶气不过,便站在村里的晒谷场上开骂。遗憾的是,奶奶咒人的话并没吓住别人,我们自己依然无水可用。无奈之下,母亲把看井的任务交给了我。
我拿了个小凳子坐在井边。在井边,我还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人。
有人走下塘坡,明显是来挑水的,可看见我在那里,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了。有人看见我坐在那里,笑呵呵地说:“小伢崽,让我舀几瓢水吧,就几瓢……”对这样的人,若是我认识的,便让他舀了;不熟悉的,则不让。还有人说:“你个小毛孩子,管得也太多了!”我据理力争:“这是我妈挖的井,你不能舀。想喝水,你自己挖井去。”我的话把人家呛住了,可人家压根不理会,强行把我推到一边,用水桶用力一兜,挑起两桶水,得胜而去,完全不理会我撕心裂肺的哭喊。
经历过一次后,我知道哭是没用的。我找了一根木棍。若是有人再来抢水,我手中的棍子可饶不了他。于是,有人央求着说给我一角钱,买一担水。我被诱惑了,怎奈井中的水不够一担。也幸亏当时井中没有水,不然我拿了人家那一角钱,若被告诉给母亲听,那我不知要挨多少下竹枝的抽打。在母亲的世界里,做事不能乘人之危,做人不能发不义之财。没水时,尽量想办法以备自用;若水多,则要接济他人。
我还遇到了一个文质彬彬的人来挑水。一开始,他是友善的,甚至有几分乞求。但奈何井中的水真不多,且我想留着挑去自家用。他好言好语,我却没给他机会,他便生气了。于是,他吓唬我。我仍没让他下手,并站在井边挥舞着手中的木棍。也许是我真把他给惹急了,他用扁担钩在我的头上敲了一下。我没让着他,在他的手上来了一棍。他愤愤地离开后,我摸了摸头,起了一个包。
我守护那口井半个月,背后还有很多我没见到的故事。夜间,有人把我家的井坝扒开,让水流干了;有人往井里泼过粪;有人明里暗里地骂我们家……但大家也都知道,我家没有独享这口井的水。在那半个月里,二十多户人家都挑过那口井的水,而我家也是節水再节水,有时三天都没挑上水。
后来,还是一场雨拯救了我们,也拯救了全村。雨水淹没了那口井,大家又有水吃了。我在井边见过的人,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过了几年风调雨顺的日子,有人到下遮水塘去捉黄鳝。那人一不小心踩到那口井里,整个人一沉,浑身湿透,吓得赶紧爬上岸大声说:“这是什么塘呀,太深了吧。”正在旁边钓鱼的人都笑了,才记起那里曾经有过一口井。
再后来,自来水装进村了,母亲再也没去找过那个泉眼。我们也慢慢遗忘了那口远去的井,好像它从来也没有来过。
编辑|温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