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鑫
图/受访者提供
澄海外埔仁美兰巷9号,建于清末的“听泉斋”,地下有三个泉眼,坐在屋里,心静时,可听见泉水响动。大半个院子被一株百余年的鸡蛋花树笼罩着,一年三季缀满黄心白花,满园清香。
1956年,陈训勇在这里出生。
陈训勇自小喜欢画画。“早年家庭条件比较艰苦,一家六口全靠蚁父一月42元的工资度日”,没钱买粉笔,就拿木炭在地上画,偷母亲化妆用的粉块画。尽管如此,母亲还是鼓励他画画。“大概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非常渴望有张宣纸,我妈在紧张的生活费中挤出了三毛钱给我,我很高兴,立即借了辆单车,踩了17公里路,到汕头市民族路文具店买了一张宣纸……”在2021年写的《“蚁父”印象》一文中,回忆起第一次买宣纸时的经历,陈训勇依然难抑兴奋之情。
1972年,一起在小学出黑板报的同学考进澄海县二轻工艺一厂(以下简称“工艺厂”),陈训勇自认手头功夫跟他们差不多,就辍学去澄海县文化馆学画画。他自号“墨牛”,立志要当在砚田上耕耘的牛。文化馆当时办“农业学大寨”展览和培训班,陈训勇没有资格进入工农兵版画的培训班,但他经常去旁听,文化馆的美术组组长蔡仰颜老师也比较宽容,没有赶他走。等到文化馆开美术班的时候,蔡老师还聘请陈训勇去当教员,领他入了行。此后陈一直称蔡为“恩师”。受陈训勇的影响,妹妹陈少玲也到文化馆学画画,后来考上了广州美院雕塑系。
1973年,陈训勇如愿考进工艺厂。第一个月工资21块,当时人均月生活费大概6块钱,要补贴一家六口的生活远远不够。进工艺厂要通过三个月的学习,山水、花鸟、人物,各一个月。教人物画的蔡国坤老师经常介绍一些外包工作给他,画些屏风、竹帘之类。而陈训勇自己也画陶瓷,给陶瓷观音画眼睛,点红梅花,描金水袖口和帽边。画花瓶一寸一毛钱,18寸的花瓶挣1块8毛钱,一个晚上他可以画10个。
白天在工艺厂上班,晚上画陶瓷,收入比较可观。陈训勇却不满足,“这只不过是糊口,对艺术的喜爱必须提升。”后来他晚上到蔡仰颜老师家里画玻璃画和石版画,10点多回家再继续临摹素描,“画到一两点都是常事。”
1980年,陈训勇被调到澄海县二轻服装二厂去当美术设计,碰上汕头工艺美术学校面向全汕头地区二轻企业的设计人员办了一个培训班,厂里就让陈训勇去读。当时陈训勇画的松鹤在本地已经小有名气,出版社也印成单行页年画在书店售卖。但是去到培训班,他才真正有机会系统地学习。素描、色彩、图案设计、工笔画、写意画,面面俱到,原先缺乏理论基础的陈训勇如海绵吸水,“三个月相当于三年的浓缩。”
培训学习给陈训勇带来了专业上的提升和新的机会。1985年,陈训勇被调到汕头瓷器花纸厂当设计。花纸厂藏龙卧虎,许多设计师都是科班出身的学院派,在陈训勇心里有很高的地位。然而他却因为20块钱,选择重新读书。当时设计人员每月要交一张陶瓷设计图纸,陈训勇的任务比较多,一个月要完成三到五张,每超额完成一张奖励30块。“我做的比他们多,但是到了年底,知识分子有20块的资料费,然后到了我这里,领导说‘你就慢慢争取吧,我一看同工不同酬就有点不忿,立刻就去报读升大(学的)文化课补习班。”
报了补习班,但陈训勇其实并不知道要报考哪里,他年轻时曾梦想21岁能考进广州美院,而其時正在广州美院雕塑系读书的陈少玲告知哥哥,广美国画系有个全脱产的干部专修科大专班。陈训勇就跟厂里申请带薪读书,承诺读书期间照样完成任务,领导同意了。1987年,陈训勇以第二名的成绩考上广州美院国画系。这一年他31周岁。
1980年为好友林鹏浩先生作的《 松龄鹤寿》 ,陈训勇在该作品前留影
从广州美院毕业后,陈训勇回到花纸厂。1989到1992年,他接连创作四张大型工笔画,也就是著名的“春夏秋冬”系列。后来广美国画系办了研究生课程班,陈训勇跟厂里申请自费去读。但读了一半,他就觉得没意思,因为只能拿到结业证书。他决定再努力一把,考广州美院国画系的正式研究生。陈训勇的专业成绩很好,但当时的研究生考试有个规定,即使总分超过分数线,其中某一科也不能低于多少分。关键时候老天跟他开起玩笑,政治科考试他记错时间,迟到了半小时,结果只考了35分,因差3分而名落孙山。
毕业后进了广东省工艺品进出口公司的妹妹陈少玲,这时候已经当上厂长,她拉上哥哥一起创业。陈训勇负责产品开发,陈少玲负责营销,兄妹合作,配合得恰到好处。
1993年,陈训勇带着太太和女儿一起到广州下海。 他有另一笔名叫“野豆”,因为女儿名叫陈艺野,广州话管爸爸叫“老豆”,“我是艺野的老豆,简称‘野豆。”
凭借之前在澄海工艺厂8年的基础和美院学到的知识,陈训勇在工艺行当里做得风生水起。他每年要各跑一趟欧美考察当地市场的流行色彩和材质、图案等的应用,其对材料的应用大胆超前,譬如把一些用作工艺造型的材料,把中药“千张纸”拿来做天使的翅膀,香料八角做星星……设计出来的产品总能引领潮流,多次获得国家级和省级金奖。每年广交会,很多公司都会派员工去他们摊位偷拍,有些还被他当场抓到。当时公司主要生产圣诞袜、圣诞树的树裙等节日饰品,出口到欧美各地,高峰期一年能有过千万元的的营业额。
十几年后,由于人工越来越贵,招不到熟练工人,公司的业务开始收缩。“100块钱人工,产生的价值不到70块。人工涨,材料也涨,客户需求却在萎缩。”2011年,陈训勇兄妹将澄海和广州的大部分厂房都租出去了。在他看来,这是及时止损。
17岁就开始挣钱养家的陈训勇,不仅画画了得,做生意也很有一套。生意人把他看作艺术家,艺术家却把他看成生意人。不过,陈训勇自己心里有数:生意是谋生的手段,艺术才是终极追求。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习惯先忙完生意,再做自己喜欢的事,从未停止创作。1999年,他和刘斯奋、许钦松、王玉珏、王璜生、陈章绩、陈金章、何俊华等师友,在中山做了一个八人联展。
2002年5月1日,陈训勇兄妹在澄海的工厂建好准备开张,他们拿出一层650平方作为展馆,向108位师友各求一张墨宝,做成一个非营利的艺术沙龙——“品墨堂”。其中多位师友现在已经成为国内的顶级画家。“这里头的墨宝,说出来也是开心得不得了。有的是全国美展获奖的作品,(有的是)毕业创作的作品,(有的是)入了全国名家画太行山书里头的作品。林墉老师赠了一幅1米×2米的大作品,大家都是无私地支持,所以才有今天的‘品墨堂。”
十年后,也就是2012年5月1日,陈训勇又在广州创办了品墨堂分堂。此时,淡出商界的他把工作重心回归到艺术创作上来,风格也从色彩饱满、有视觉冲击力的工笔画过渡到大写意。“我最向往的还是大写意笔墨,膜拜八大(山人)、徐渭、陈淳、吴昌硕等高境界的经典。”很快,他找到了真正代表自己的创作题材——蚂蚁。
《读蚁图》 2013,52cmx45cm
《万众一心》 2008,192cmx180cm作品于2012年编入教育部审定的小学义务教育 《美术》 教科书
因为画蚁,陈训勇把自己的生活都跟蚂蚁联系起来了。他自称“蚁民”,微信头像是一只蚂蚁,微信名“上善若蚁”取自老子的“上善若水”和庄子的“道在蝼蚁”。“因为普天之下皆为蚁民。其实我们都是非常渺小的蚁民。”
2003年,陈训勇在筹备个人画展时找了三个新题材:一个是把圣诞老人、雪人画成水墨画,一个是把台湾的富贵竹画成水墨画,第三个是蜜蜂和蚂蚁。当时刚好广东省中国画研讨会在汕头召开,邀请了不少北京及外地的专家,蚂蚁题材的作品得到不少专家的肯定和鼓励,陈训勇便把蚂蚁确立为自己的创作符号。此后一发不可收拾,画什么都会带上蚂蚁。
他从蚂蚁身上挖掘出很多国学的内涵,结合自己对蚂蚁的观察和研究,提炼出“上善若蚁之十若”精神:“若蚁之孝,孝感天地;若蚁之勤,勤耕默耘;若蚁之力,力可移山;若蚁之忠,忠守职位;若蚁之礼,礼敬老幼;若蚁之聚,聚心拧绳;若蚁之义,义救危弱;若蚁之勇,勇者无畏;若蚁之魂,魂利族他;若蚁之衍,衍绵年年。”
2007年,画蚁四年后,“草间品墨——陈训勇蚂蚁一族水墨艺术作品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行。为了办这个展,陈训勇几乎耗尽所有,倾尽全力。女儿陈艺野曾经跟他讲过穷爸爸和富爸爸的故事,说的是投资的道理。当时陈训勇本来想买辆宝马,看了好几家车店,结果一想,车一买回来,马上就不值钱了。蚂蚁这个题材还没有人作为专题来研究,考虑后陈训勇决定用买宝马的钱,去做好这次展览。
这次画展让陈训勇誉满京城,还举行了高规格的研讨会,也将“陈训勇画蚂蚁”的关联标签定格在人们心中。同时,陈训勇的9幅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他也成为国家一级美术师和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研究员。
2012年,陈训勇2008年创作的作品《万众一心》被编入教育部审定的小学义务教育一年级《美术》教科书,至今十年仍在使用。“这是我一生当中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一件事。因为它同时完成了艺术的欣赏作用和教育功能。让学生们在学美术的同时,学习蚂蚁勤劳和团结协作的精神。十年来有大约1500万小学生接触到这张画,是我最满意的作品。”提起此事,陈训勇引以为豪。
创作上的成就给陈训勇带来新的思考,如何把六十多年的艺术积淀和近二十年的画蚁心得传承下去?2019年,陈训勇开设了“中国画创作研究院研究员陈训勇名家高研班”,至今培养了近二十名学员,包括太太林默莉在内的七名学员己经成为中国画创作研究院画家。广州和澄海两地的品墨堂成为高研班的课堂,通过网课的形式,兼顾两地的学员。由于大部分学生在汕头,加上九十多岁的母亲生活在澄海,在广州生活了几十年的陈训勇,这几年经常回到家乡。
2020年,陈训勇回到了出生地——外埔仁美兰巷9号。
自民国后,听泉斋数易其主,如今的斋主杨关华同样在这里出生,比陈训勇小了21岁。基于这种缘分,两人亦师亦友,成为忘年之交。由于听泉斋环境古朴幽雅,盘根错节的百年鸡蛋花树又是难得的创作素材,陈训勇便把这里申请为“中国画创作研究院陈训勇名家工作室写生创作基地”,杨关华也成为中国画创作研究院画家。他们取蚁民的“蚁”字,杨关华的“华”字,将听泉斋更名为“蚁华园”。画家郭莽园闻知后,开玩笑说“要算我一份,里面有我一个园字”,欣然为之题匾。
《夏云》 ,172cmx172cm,中国美术馆收藏
人:人民周刊 陈:陈训勇
人:在你之前有哪些画家画过蚂蚁吗?
陈:宋代有一幅作品《果熟来禽图》,画了一只鸟,瞄着枇杷上面的三只小螞蚁,非常生动。蚂蚁在古代很多画家的作品里头只是配角。1939年,高剑父在新加坡画了四个椰子,下面也有一群小蚂蚁,很生活化。齐白石老人画了许多昆虫,就是没有见过他画蚂蚁。我在品墨堂成立20周年时写了一段感言:“蚂蚁认小,脚踏实地……感谢白石老先生笔下留蚁待我写。”
人:蚂蚁非常小,而且它全身看上去就基本上是一种颜色,怎么样才能把蚂蚁表现得更好看,从技法上你有什么研究?
陈:历史上画蚁技法没有什么可借鉴参照,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用间接经验,用传统大写意花鸟画的笔墨,以及黄宾虹先生倡导的“五笔七墨”骨法用笔的线条,墨分七彩的氤氲,这些是体现蚂蚁生动精彩、有韵味的基础。所以与其说我在画蚂蚁,不如说我是在玩笔墨。蚂蚁的两条触角、六条腿及头、胸、腹部、眼睛,点、线、面等美学元素具俱足。就算是画再小的蚂蚁也是用书法线条写出来,中国画的灵魂就是书写性线条,是在没有体现任何物体的时候,单独的一个线段,一个点,都具备独立的欣赏价值,所以让我玩了近二十年来玩不厌。
人:现在蚂蚁已经成为你的代表性符号,对于艺术家来说,符号化是不是一件好事?
陈:有符号肯定是好事。往历代经典看,好多大家,其实都有拿手的符号,悲鸿画马,苦蝉写鹰,可染画牛……白石老人最明显,一提白石就知道他画虾。但齐白石老先生没办法每一幅画都有虾,而我每一幅画都(可以)有蚂蚁。(指着旁边一幅画)你看这个梅花,(蚂蚁)当小配角,梅花是画的大主题,但是小蚂蚁放进去,这幅画就变得很精彩,为它增色,但又不会抢戏,你要用心去找,才能看得到。(指着另一幅画)像这个是大主角的,是我画里最大的蚂蚁,大概有1米2左右,蚂蚁在画面中的角色该大该小,是主是次,必须拿捏得好。
人:齐白石画虾出名,他并没有说虾代表什么意义,而你画蚂蚁,把它和国学、“十若”联系起来,赋予了它很多道义上的东西,会不会觉得小小的蚂蚁承载了太多?
陈:有人会有这样的质疑,但是我觉得只要不牵强就好。蚂蚁身上完全可以承载这些东西,这是蚂蚁与生俱来的。弄个苍蝇,能承载什么东东?我经常会有一个比喻,中药是什么?中药就是植物。我们没用它的时候,它自生自灭,冬去春来,烂掉化作春泥去护花,但是当我们知道它有医用价值的时候,你把它拿来治病,它就变成了药,要不然就还是植物。
蚂蚁呢,我们用它不用它,它都是蚂蚁。它跟恐龙是同一个时代的,但恐龙走了,蚂蚁留了下来,这是大地的盛情,还是蚂蚁对自然的顺应?它是诠释“道法自然”的最好载体,它默默无闻在那里,你发现了它的精神,可以用它的精神来启迪我们。
身微何足道,力大敢移山。我的蚂蚁作品是以孔子的“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来体现的。它虽身微,但可以承载大道。很多人都以自己对蚂蚁的认知来判断,便会质疑怎么老是把蚂蚁的调子捧得那么高?它是否能承载那么多东西?我的回答是:能!
人:在你看来艺术需要去载道?
陈:唐代张彦远说“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黄宾虹先生说“画重精神,功归笔墨”,傳雷先生说“技术与精神是一物二体”,都阐明“由技入道”的辦证关系。好笔墨必须要有好的题材来体现,但没有好笔墨来体现也会糟蹋了好题材。
人:你近期有什么创作计划?
陈:年初有一个构思,要弄一幅12张六尺纸。我把它当成我这十几年来画蚂蚁的一个集体呈现,把“十若”作为基础,题目叫“朱墨朗蚂”,把它构成一幅气势宏伟的山水,但是里头的构成都是蚂蚁,写蚂蚁字,画蚂蚁形象,把它集中体现在这一幅十来米的作品上,希望能在明年画蚁20周年前完稿。
人: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期许?
陈:生命不息,颂蚁不止。我感谢蚂蚁能够走到我的生活里头,我对它情有独钟,到现在还玩不够。要把我現在拥有的知识——不只是关于蚂蚁的,还有艺术和蚂蚁的精神传承给有缘人,让大家共同来为中国画的传统笔墨添砖加瓦,是最有意义的事情。于我而言,生命不止,画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