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欣
图/受访者提供
2022年春天后,作家、编剧王海鸰感到从未有过的闲适。
去年2月,《人世间》剧本尚未完成,剧组在东北开机。69岁的王海鸰从早上七八点工作到晚上七八点,上午写新的,下午改老的,晚上听演员对剧本意见的语音留言,在考虑如何修改的同时,等待来自一天拍摄收工后的剧组对新发过去的剧本的围读意见。本来上午写作下午健身看书闲逛是她多年不变的生活节奏,那几个月只能每天晚饭后抽空做三遍八段锦,得保证身体撑住不出问题。
剧组反馈过来的意见少了还好,多了,她就会焦虑,只能加大安眠药的服用量,同时吃三种,一把送下去,保证睡眠才能保证次日的工作。以前每次完成一个项目,身体总会出点毛病,人高度紧张后一懈下来,容易出问题,有一回曾腿疼到不能走,但都没这次厉害,这次结束后,高压到了160,以前她血压低。看中医,大夫说,“脉太紧了,邦邦硬。”
《人世间》拍出来88集,播出时58集,讲东北一个周姓大家庭在共和国50年变迁中的生活史,涉及人物几十上百,剧中必不可少的企业成长、官商交道过程,超出王海鸰的生活积累,除了查阅东北老工业基地资料,她找人问、找书学。剧播后,她看了几遍,第一遍用平板开弹幕,发现观众对官商、企业的兴趣不如对周家。她自我审视,后20集整体破绽不多,但“浓浓抓人的生活细节少”。
写完后,她每两周去次医院看中医,调理一个月后血压恢复到了从前的偏低水平。5月的一个下午,采访前,她刚给家里的月季松了土。养植物要下功夫,也是她最近体会到的。她还种了柠檬海棠黄瓜西红柿茄子,阿姨是她的技术指导。其中月季最是皮实好养,从前她种过,到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她以为自己没耐心,现在发现不是。她对写作就很有耐心。这么多年一直朝着既定的目标奔,导致她没心情没精力做其他事,近来反思,“都说年轻好,年轻是好,但要让我重活一遍,一点不想。 ”年轻时做不到从容,做不到心静,没那个资格,“得忙工作忙孩子。回想起来挺对不起儿子,我给他做饭根本谈不到口味,就是碳水蛋白维生素纤维素的配方饲料。“
《人世间》是2022年迄今为止最成功的国产剧,豆瓣上超17万人标注“看过”,评分8.1,在近年国产剧中算是不低。
朋友说现在是她的成熟期,应该再多写些这样的作品,也算为社会做贡献。环境似乎也在变好,起码,王海鸰感到资方更注重剧本的文学性,有好几本“看来不可改编的小说”被花重金买了版权,找她改编,她没敢接。如果是五十岁、哪怕六十,她都可能受到“蛊惑煽动”,但现在快七十了,是“想轻松到什么时候就轻松到什么时候”的年龄了,该见好就收了。
《人世间》 剧照
王海鸰上一次“见好就收”是1999年《牵手》播出后。
上世纪90年代,作家、编剧王朔说过一句话,“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最强音,影视就是目前时代的最强音。”《牵手》可算是90年代末中国电视剧里的最强音,电视剧、导演、男女演员,横扫飞天奖、金鹰奖。王海鸰的同名小说出版不到两个月,印刷10次。
各种剧本邀约找上门,王海鸰统统婉辞,决心写自己想写的。儿子养到九岁,她有生活积累想表达。“出了一个作品,够你吃几年的,经济上和心情上。可以不那么焦虑,可以不看别人,可以眼睛向内审视。当时外边的名气还余音袅袅,工作上给单位写的话剧在全军巡演,都让我有资格有资本长舒口气。”
《大校的女儿》写作花了近两年,被认为是王海鸰的半自传。全书从第一人称的视角展开,内心活动丰富。女主角叫韩琳,和王海鸰有许多相似之处:出身军人家庭,常年在海岛工作。1983年,“各大文艺团体青黄不接”之时,王海鸰这个“两眼一抹黑”的年轻的小说作者被调到北京总政话剧团。韩琳在北京工作,连续六个剧本被放弃;创作不顺时,王海鸰想回济南军区,方便陪妈妈,被拒绝。到了一定年纪,结婚成了“买生活必需品”,韩琳和王海鸰都被主流价值观裹挟,经历过一段不顺的闪婚。
《大校的女儿》(2006)
《中国式离婚》(2004)
《大校的女儿》2001年出版,发行不似《牵手》火爆。但采访后的一天,王海鸰说,作家出版社刚又和她签了再版合同,说明这书长销。
写《牵手》那会儿,王海鸰正遭遇職业上的重大危机。作为总政话剧团创作员,她要完成任务,写好的话剧作品。话剧舞台要求强冲突,她受的文学教育是淡化故事,两种创作观拧巴。1998年初的一晚,儿子在身后睡熟,她在电脑前写一个小剧场话剧,接到政治部主任电话,说,领导想让她转业。当时她如果转业资质不够留京,得带孩子回济南老家。父母已前后脚去世,济南她没有家了。“一个人无家可归倒也罢了,但身后还有一个全身心信赖依靠你的孩子。”王海鸰记得,“大的变动来了,我反而心格外沉,沉静”,放下电话接着写那部小剧场戏,写完后得以排练,演出效果不错,危机初步化解。
接着“九八抗洪”,她被派到九江。她先把儿子送到火车站,由自己妹妹接走。当时情形最危险的是荆州,九江没有险情。结果她到九江第二天遇上决堤。九岁的儿子天天在济南姨妈家中看《新闻联播》,想知道妈妈是不是还好。
从九江回来,王海鸰写了个话剧《洗礼》。不同于一般任务剧,《洗礼》的重音放在后方,主角军官在军人家庭长大、深入一线抗洪,父母妻子和成年的儿子在家牵挂他。《洗礼》拿了所有的戏剧奖项,“五个一”工程、曹禺文学奖、金狮奖等等。王海鸰还立了二等功,职业危机彻底解除。
《牵手》写在《洗礼》之前,1995年,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约她写个东西。工作之余,她按自己意愿放开写,从一个家庭写起,写男人女人的婚姻之痒。写这个剧时,王海鸰的儿子五岁,剧中夫妇俩的儿子丁丁也是五岁,很多台词都是直接用自己儿子的原话。
导演杨阳三十多岁,有心气、要求严格、想出好作品,看到《牵手》剧本如获至宝。她找投资,到处碰壁,“孤儿似的”,最后中央电视台决定投资,对方责编的一句话让王海鸰耳目一新:从来都是看梗概式剧本,这回看到了真正的文学剧本。“什么叫梗概式剧本?是后来慢慢才悟出的,没有细节的就是,即,只有骨架没有血肉。而真正打动人的是细节,细节从生活中来。”
《牵手》男主角钟锐由演员吴若甫出演,王海鸰为他的职业设定很费脑筋:想过印刷厂厂长之类,但气质不对。后来她从儿子幼儿园同学家长处找到灵感,给钟锐安排了个计算机专家身份,彼时互联网刚在中国落地,巨头还未崛起;钟锐想创新,想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干番事业。
蒋雯丽饰演的妻子夏晓雪除了在编务室坐班就是带儿子,被繁杂家务缠身,生活平淡。俞飞鸿演的爽朗大方的毕业生王纯,至今是国产剧中少有的不讨人厌的“插足者”。剧中,钟锐和王纯从理想谈到感情。王纯说,男人的天性就是不断打破不断寻求新的刺激,女人渴望永恒,渴望跟一个人白头到老。钟锐说,妻子为他牺牲了很多,但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他无法回报,而她不是不要回报。“你是我们婚姻失败的结果不是原因。婚姻新鲜感过去后,就是日复一日的重复,复印机一样。人很难承受什么都没有的压力,大灾大难很快可以过去,过不去的是经久不衰、日复一日的平静和平淡。”
学者潘绥铭、黄盈盈在《性之变:21世纪中国人的性生活》一书中写,1919年之前,中国人的社会存在形式由一整套规矩框定,性实践上以婚姻为主宰、以生殖为首要目标、贬斥浪漫情爱和寻欢作乐。1949后、80年代前,“革命样板戏反性、反爱情、反婚姻、反家庭的思想……真的做到了家喻户晓。”
改革开放后,国产剧逐步跳出宏大叙事的禁锢,关注时代中的个体、国民情感状况。1990年的《渴望》聚焦普通家庭的喜怒哀乐,其中刘慧芳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对家庭无微不至,对丈夫敬重爱护,两人感情不对等。这是最早具有广泛影响的国产都市婚姻伦理剧。现象级的作品还有1994年的《过把瘾》,讲述一对男女的整个婚恋过程,对白精彩,节奏明快,拿遍电视剧界奖项。
接着就是《牵手》,平均收视率为9.2%,最高时接近11%。作者杜翔宇在硕士论文《新世纪以来都市婚恋题材电视剧研究》中写,《牵手》让婚外恋成了全民可以公开谈论的话题。“就是从那一时候开始,都市婚恋题材电视剧才真正受到了观众的喜爱,开始被更多人接受和定义。与此同时,文字工作者也更多地参与其中,反映都市婚恋生活的小说、剧本如雨后春笋,百家齐放。”之后,同一类型的热门剧还有濮存昕、吕丽萍演的《来来往往》,王志文、江珊的《让爱做主》,陈建斌、徐帆的《结婚十年》等等。
《牵手》之后,王海鸰以善写都市婚恋闻名。2004年播出的《中国式离婚》,获得首届电视剧风云盛典最佳现代电视剧奖。制片方是“艺术感很好的小伙子”, 王海鸰说,知道什么题材找什么人,提出“中国式离婚”这个命题,让她写焦裕禄她不敢,中国式离婚,就在她的一亩三分地里。这部剧讲了社会转型期下一对医生教师夫妇人到中年婚姻的破灭,借配角刘东北之口探讨男女之间的三种背叛:身体的背叛,心的背叛,身心的背叛。“你想,两个人心都不在一块了,身体却在一块,这难道就道德么?”
海岛部队业余文艺宣传队,拉手风琴的是年轻的王海鸰
两年后播出的《新结婚时代》,讲两代人的三对婚姻:北京人顾小西和农村考进北京、需要回馈老家一村人的何建国自由恋爱结婚,但因为巨大的城乡、价值观差异,两人摩擦不断,情感消磨,走向离婚;顾小航和小西朋友简佳的姐弟恋不被长辈支持;小西妈去世后,小西爸和保姆走到了一起。三对关系都反映了,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剧和小说里,争吵不断,不太体面。“我觉得是常态,你说这是丑陋也好,人性有这一面,那么就大大方方地把它说出来,会引起共鸣。”王海鸰说。
21世纪的前二十年,从都市婚恋题材出发,讲男女、代际间的种种情状,在电视剧市场上一直是热门。比如六六编剧的《蜗居》《双面胶》,王丽萍的《媳妇的美好时代》;还有《裸婚时代》《咱们结婚吧》《一仆二主》《婚姻保卫战》《我的前半生》等不同时期的热门剧,展现了婚姻的不同样态。
作者赵倩在硕士论文《亲密关系视角下的中国当代都市婚恋剧研究》中写,在中国,急速发展的社会让“傳统文化观念遭到极大冲击,家庭关系、婚姻关系、恋爱关系不再有法可循,而是在一种旧秩序濒临崩溃、新规则尚未确立的边缘徘徊”,这种时代的变迁正好在都市婚恋剧中得到反映。
学界这些年也有一些论文分析“王海鸰热”,大致有以下几点原因:上世纪90年代以来电视剧市场方兴未艾,影响力超过文学,她编剧的剧集播出时间也与20世纪末、21世纪初产生的大批量文化消费者的成长节点相近;她对都市生活、日常化婚姻的描摹展现了都市化进程中普通人的生活原态,在围城中的反思;她作品中写到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婚姻结构下女性的自我觉醒和毁灭;等等。
这么多年后,王海鸰编剧的那几部作品声誉并未减损,没有过时。
王海鸰年轻时下部队,在老山前线 图/受访者提供
王海鸰写的不只是婚姻,她还善于写家庭戏。2018年底,她接到导演李路的改编邀请。李路要拍梁晓声的《人世间》,问了周梅森和陈道明,他们都推荐王海鸰。王海鸰怕拿人手短,自己买了原著看,被周秉昆一家和街坊朋友的生活细节吸引。
梁晓声原著有厚厚三本,以工人阶级出身的周家人为线索,从上山下乡、三线建设、恢复高考,写到改革开放、棚户改造,2019年获得茅盾文学奖,是“血统非常纯正的严肃文学”。
对王海鸰来说,改编剧本除了文学性,还要有戏剧性;故事里除了底层,还要有企业家、精英等其他阶层,以展现时代的丰富面向。她“千条线穿一根针,弄到了一个家庭的亲情婚姻上”,以家庭为核心构建结构,周家三代人向外发散,到郝冬梅父母、企业家骆士宾、酱油厂光字片“六小君子”,“皆要与周家扭结在一起,从而实现以小见大、自下而上有着相当长度宽度的史诗性表达。”其他一些情节,比如企业家的成长、国有企业改革、执政者的艰难,她不了解,但不能不写,只能边学边写,“那些费了我很大劲,人擅长的领域是有限的。”
架子搭好,她擅长填充血肉。
周秉昆的年龄在小说里是模糊的,王海鸰确定到1952年,比她本人大几个月,周在东北,她在山东,都经历过困难时期,“很有数,我写起来就不怕走样。 ”
剧里,周家三个孩子,大儿子和女儿成绩好、考北大,小儿子一直在老家打理房屋照顾老人。儿女该如何分工照顾父母,总有摩擦。王海鸰家一共六姊妹,一个妹妹工作生活随父母调动,像周秉昆一样,是照顾家的那个。
家里人看了《人世间》,说剧里周秉义岳母金老太太写得像妈妈。王海鸰父母也都是部队出身。
宋佳演的周蓉剧本改动比较大,改得有点像王海鸰大姐,家人看了剧说,大姐就是这样的老少女,自我,长不大,剧里周蓉把送礼的海参要回来就是她干出的事儿。
周蓉在北京读书,舍不得妈妈,想放弃读研回老家。这样的人受得了物质上的苦,受不了精神上的苦,“怎么累都行,但是你要让她拧巴着就特别难受。”也不是清高,王海鸰说她自己也这样——她用剧里蔡晓光的话回答:人家伟人的宁折不弯叫执着,你是凡人,凡人的宁折不弯可不就是娇气吗?王海鸰也承认自己娇气。
爸爸去世后,妈妈独住在二层小楼。王海鸰在北京单位混得吃力时,和妈妈说,回济南军区当创作员吧,还能照顾家里。妈妈决绝地断了她逃跑的念想,说,你觉得济南军区会欢迎你吗?“话说得特别难听,我妈妈从来不这样。”80年代初,她在《解放军文艺》发表短篇小说,那是文学的黄金年代,这使她在军队里有了名气,家人很为她骄傲。《人世间》里说,儿女的孝,分为养口体、养心智。王海鸰体会很深。她要承担的是养心智。
王海鸰和儿子。图/受访者提供
剧本主要靠对话支撑,王海鸰觉得自己台词写得好,能一个字就不两个字,不能给观众重复信息,要生活化、口语化,特定的人说特定的话。多年职业写作训练,要求她写秉昆她就是秉昆,写秉义她就是秉义,几十个人物在脑海里不断进出。“不下这功夫,所有人都说作者的话,不真实啊! ”她举例,剧里周秉昆给妈妈读信,秉昆淘,妈妈说,信不信我打死你?秉昆说,你打不过我。这是王海鸰和儿子的真实对话。
她给建议,要学写剧本,建议看老舍、王朔的作品,他俩的小说对话特别好,“掉到地上嘎嘣脆那种,对我的剧本创作影响极大。 ”
从业数十年,经历影视行业的几轮更迭变化,王海鸰几乎不出席业界活动、论坛峰会,她说自己天生抗干扰能力差,遇到事,唯有躲。改编《人世间》期间,和梁晓声开过三次会后,她便默默地不再与之交流创作,只问过一次,关于周蓉。劇组多次邀请她去片场,她也没去。虽然为此遗憾,但她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保护自己,有点像保护天真。
对于行业,她说自己只有点状的感触,比如借鉴港台剧、美剧总结出的编剧技巧,不仅对编剧行业的影响大,甚至影响到了小说创作——她曾收到小有名气的小说作者的新书,感觉失去了其早年作品中的生活质感,完全按照影视剧本框架来,反转再反转,冲突再冲突。她多方推荐了,但未有影视公司接纳。
一段时间里她有个习惯,晚上听北京电台一个科普节目,好懂,开拓知识面。一次,节目讲到下围棋,机器脑算法远高于人脑,但剧本,机器脑写出的是行活。“说明什么?技巧是可学的,真正不可学、不可急功近利的,其实是文学的熏陶浸泡和对生活的积累思考。技巧,机器人能做到;创意,机器人做不到。 为什么?所谓创意首先要有个性。不论做編剧还是写小说,想凭着技巧去迎合谁,没有路。”
以前王海鸰常年有写日记的习惯,到90年代,因为忙工作、带孩子,渐渐写得少了,几个月记几笔,“恨不得都成‘年记了。”在不可靠的记忆被忘却前写下来,也是她要写《大校的女儿》的原因。这本书对家庭、对爸爸妈妈的过往都做了记录,姐妹们很喜欢,但不说,“因为这里面有很多的痛,共同的痛。爸爸妈妈的。伤口现在等于说结成疤了,但还是不能深想。”她沉默几秒。
过去写日记在两个硬盘里各存一份,一年打印一次,王海鸰觉得纸质的终归更牢靠。现在她依然记,方法简单多了,每天对着手机发语音,转换成文字,定期批转到邮箱,比如这两天,戴着草帽墨镜种花种菜时,想到了什么,就对手机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