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凌宇 曹嘉轩
图/曹嘉轩
作家可以分两种,没法放进语文试卷的,和适合放进语文试卷的。有的鼓励读者自行领会,倾向于保留想象空间。“作者表达了什么中心思想?”作者本人可能只会哑然一笑,说不知道;另一种同样认为各人关切的、领悟的不尽一致,但“小说的身上挂满了锁,它需要不同的钥匙”,言下之意是,答案是存在的,你得扭对了。
“小说里面都是有蛛丝马迹的。有的明显,有的隐藏。但你都是可以分析出来的。”杨争光明显持后一种主张。他爱说话,儿时起村里人就叫他“杂嘴子”。长大后烟不离手,话总是成串地从雾里蹦出来,往往只能听见浑亮的北方口音,来不及看清不容置喙的坚定表情。“作家其实是逼着读者看见事实,思考事实背后的真相,而不是说老实话。真相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它是系统性的。”
他习惯,或者说喜欢快速地下结论性的判断,几乎没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一类的犹疑。新作《我的岁月静好》里的主人公德林碰见路人遭遇车祸后,没有上前关怀、援救,反倒以新闻里南京一例判令施救者赔付医药费的案件为由,劝诫旁人也不要自找麻烦,对此杨争光是看不过眼的。
不谙电脑,他老老实实一笔一划地塑造他,丰富他,揣摩他,甚至以诗人“赫尔德林”命名他,但内心对亲手写下的人物毫无爱惜,多是批判与鄙夷。
要不要救?在这位西安汉子看来,“是应该救的,或者至少喊一声、上去关怀一下。但实然的环境对德林是非常有利的。一个是应该,一个是实际。这两者永远在冲撞,而我们永远是向‘现实妥协了,不朝‘应该那个方面去努力,而且连试验一下都不愿意。把这个东西写出来,如果看的人也觉得德林说得很有道理,就证明现实坏了。”
一番自我较劲之后,他像是输给了不存在的对手,只能一肚子怨气,忿忿不平地眼看对方在字里行间洋洋得意。每當提及大是大非的核心问题,他那一对粗眉刷地尽全力蹙向中间,挤出深深的皱纹,眼里写满颗粒无收的忧愤,“这个小说不就是在写这个吗,而现实坏了与这种人也是有关系的。那些人还可以在网上骂,你连骂都不会,你连骂都懒得去骂了。那你说怎么改变呢?当年鲁迅说中国人就最害怕改变,你说咱开个窗户,坚决不愿意;一说把这房子拆掉,他马上说别,我开个窗户还是可以考虑的。”
有人看完书后认为“静好们”对社会之危害在某种意义上比那些“喷子们”更恐怖、更具欺骗性,杨争光听了直点头,“当然了,这肯定了,而且你是知识分子,你是读书人,你懂得多,你知道得多,结果你所有的知识变成你为自己辩护的一个材料。你岁月很静好,但活得像不像一个人?
那么出路是什么?“你先让他外边喊着,喊着喊着每一个人都喊起来了,说不定哪一天在现场碰见车祸,可能就有人勇敢地上去救了。包括小说里德林面对强拆,他也可以呐喊,可以站出来,不用像诸葛亮搞空城计一样,把那套学会了。当你运用计谋的时候,人已经进入没有耻感的状态。”
他曾在《杨争光文字岁月》里斥责这种装神弄鬼,“面对诸葛亮,我们审美价值的坐标是‘智慧,是‘聪明,是伎俩的‘妙趣。非人性的、丧失生命关怀的审美里没有悲剧,没有崇高,没有庄严的道德理性,没有对生命的悲悯,有的只是游戏和游戏的快乐。人有耻感之后,才有多种可能性……这种自认静好其实是一个非常耻辱的事情,我们会用很多理由来辩护。就像穿上一个衣装,好像很正常,还很光鲜。就应该这样,不这样的话又能怎么样?这是最好的了。你还真找不到比德林更好的方式了。”
新书从2021年6月开始写,构思则是更早之前,2018年他去朋友在宜宾开的一个会所待了一个月,在那儿断断续续将一些片段记在本子上。
那段时间他一边成立影视工作室,间歇为热爱文学的年轻人主办公益写作营,同时还在带研究生,原本没有时间留给这本小说,“这等于是插进来的(计划),原因就是突然之间你发现到处都是什么岁月静好,晒吃的、晒娃的等等。你觉得好像周围确实是一片岁月静好。”
他的出发点很简单——这个岁月静好真是岁月静好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觉得这个岁月就静好了,岁月静好又究竟是什么样的岁月静好?
构思好了故事内容,接着便是设定人物。这些年他的着墨重心逐渐从农民转移到了知识阶层。
“我有个看法,要能写出中国农民和读书人的‘面目,也就差不多写出了中国的面目。我一直关注两种人,一种就是农民,因为我始终认为咱这个国家就是个农民国家,思想情感、好多心理包括处理问题的方式都带着农业社会的那种文明。但是当你面对一种新的文明的时候,有很多东西就是腐败、迂腐的东西,甚至是反动的东西,依然在我们生活中。人虽然住在城里边了,但处理爱情、处理婚姻、处理家庭依然还是那种方式。还有一种是知识分子,就是中国的读书人,他是少数。一般来说,读书人是这个社会的中坚,应该引领风气、带动落后的东西朝文明的方向去。但事实上这类人很难出现,在这里你也看不到现代人、现代化的这种曙光,这种光点都看不到。
“更多的是德林这种人,他们就是有这种能力,能够永远保持、推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往往会忘记陶渊明的‘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他忘记这个东西——逃避矛盾,逃避现实,尤其是逃避责任的时候,他总是会有一套说辞。
“按李泽厚的观点来说,他就是给你构成了一种所谓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所以你面对他的时候,经常显得很无力,你觉得他不对,但跟他说的时候你说不过。德林这种人肯定是岁月静好,但这样的人和这样的社会,确实就让人很绝望。能看这个小说的人很少,读懂这部小说的人也很少,小说里的人也很难读懂。”
小说不是论文,说了那么多,可能都不是真正想说。主角德林是个安于现状的公务员,学过哲学和纪录片,妻子马莉在书里说,“哲学好像没用,纪录片好像也没用。”他活得有些窝囊,既无法彻底打消妻子想离婚的念头,也无能替父亲解决老家房子被强拆的烦忧。他只好看书,在内心寻找一条让日子得以维系并安稳下去的道路——
“经验告诉我,对马莉,用笑最有效果。对父母,我多用点头。对兄弟朋友,我多用握手,我上去一只手,再捂上去另一只。一握手,又是朋友兄弟。一点头,又是骨肉父子。一个笑,又是好夫妻,进一个被窝了”;
“一个经验主义者不会为幻境而活,也正因为务实,经验主义者就会有他的岁月静好,即使在非人的境地,也能活出色彩和精彩。”
乍看之下,很容易解读为作者是在描绘金钱至上时代“书生无用”的困境,体谅他们的清高与无奈。
“这本书出版是很顺利的。出版的顺利我认为是因为我写的。合作多年的编辑这次看我写的都是一头雾水,因为跟我过去写的根本就不一样,我过去写土匪什么的,都很明朗。”这回怀着欲语还休的态度,不到10万字,杨争光却写得毫不轻松。“不见得多么简单,我准备了一年,写了六个月,每天都写,不超过两千字,没有固定时间,除非有什么事情打搅。因为等写的时候差不多就想好了,无非就是一个如何表述的问题。为了写这个,竟然还买了两只猫。中间隔了两年,去年又想着把这个东西拿出来继续写完。难写。”
两只小奶猫的到来部分缓解了由于写作而加重的睡眠焦虑。他一直睡不好,频繁的咳嗽或是订好的第二天的机票都会对他造成惊扰,心里有事就会一直想着,辗转反侧时,他起身在夜里看猫,盯着看上三四个小时,心情就会好一点。
回忆至此,他立马打住温情叙事,“现在非常流行治愈,这样的主题太多了,几乎是流行词。关键是你美化这种东西就让人烦,你至少得知道这个东西是啥,从啥来的。比如说你有病,你这个病因是什么?结果他不讲,我就很烦这个。比如一开始养猫,就讲和解,你跟什么和解?”
更早之前,他在2012年的秋天被抑郁症突然找上门来。“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每天都在焦虑和恐惧中度过。一个人在房间来回走,连续走四五个小时。看不成书,看不成电视,连麻将也打不了。不愿见人,不愿说话,一个人坐着发呆。”
推脱不掉的个人研讨会,他作为被研讨对象在会议上实在坐不住,兀自离席去院子里打转。领导看不下去,硬拉着他去医院,专家诊断为抑郁症后给他开了药,“我一看盒子,适应症第一条叫精神分裂症,吓得都不敢发声。他说你不要看啊,让你吃你就吃。我是很难听话的,结果那一次非常听话。”
打那开始,“幽默健谈”逐渐从人们对他的印象里淡出。事情传回陕西老家,有人说他最近的了抑郁症,有人说他得了癌症。有人说他写得比不上路遥陈忠实贾平凹。有人说他心脏装了8个支架,喝酒很凶,还逼迫其他人一起喝。
他远在深圳,顾不上与流言斗争,踏实地遵行医嘱,病况有所好转后开始减量,一直到最后只剩安眠药。“这个时候好像可以看书了,可以看电影了。后来开始练毛笔字、编书、看小说、写诗。这期间10年就没写小说了,好多人就说争光你为啥不写小说,不写太可惜了。我说好,你们催着我,我就写。”
回望过往几十年,他的绝大多数创作都是身边人催促的产物,唯独诗是主动写的。他在农村长大,21岁离开符驮村,在山东大学读书时,买最便宜的牙膏,抽廉价的劣质烟草;读了一些书,知道了托尔斯泰和海明威,知道了鲁迅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伟大作家。那时的他一心想当诗人,上大学时每天写一首诗。先是一个名为“云帆”的诗社的成员,然后是社长,和韩东、王川平、吴滨交往密切。
毕业后朋友鼓動他写小说,“硬逼着我写。”1989年,西安电影制片厂有朋友看了他的小说,觉得有画面感,人物对话有特点,就拉着他写剧本。至今写了十几部,旁人对外介绍他时总不忘提及“电影《双旗镇刀客》编剧”、“《激情燃烧的岁月》总策划”和“《水浒传》编剧之一”。
影视创作为他带来同等丰厚的名声和收入,足以令他远离“没有钱”的问题。但追名逐利并非全部目的,从艺术造诣来看,剧本和小说在他眼里无疑可以一分高低,而后者明显承载更多。
“好的小说触动的不是情感,而是精神和灵魂。不是浅层的道德教化,而是终极的追问和关怀。它需要洞穿,需要刺透,会让你疼痛,疼痛到忘记了苦笑,忘记了如何发声。好的小说是刺骨的寒风,并不大呼小叫;是戳心的钢针,不会忸怩作态。好的小说呈现事实背后看不见的存在,这种虚构的艺术——不是临摹,不是复制——恰恰拥有了‘不欺骗的可能,揭露隐藏和被遮蔽的真相。这好像在做梦一样,实在是一种不可能的工作。好吧,那小说家就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要为的做梦人。
“我敬佩鲁迅先生‘困兽一样的抗争和‘战斗。他所存的希望,也是‘困兽一样的希望。抗争和战斗之于他,结局是已经知道了的。但这样的生命和战斗,是不以最终的结局来衡量意义和价值的。甚至,这样的战斗对战斗者来说,可以连价值也不要。与其恶俗地活着,不如搏斗。至少,搏斗不会让我们恶心自己。
“能不能写好小说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于那么一股认真的、冥顽不化的精神。对于一个真正的小说家来说,这种精神是首先的,也是最终的。其间,既有他的愚蠢,也有他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