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锦平
母亲去世后,父亲常常一个人坐在老宅的窗前发呆,眼神空茫,锁着愁雾。问他在想什么,他摇头说什么也没想,然后站起身,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再问他找什么,他会突然停下来,站在原地,挠着头,表情痛楚地说他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接着嘴里嘟囔着,埋怨自己怎么那么糊涂,双手敲打着头。
看着父亲难过,我的心跟着疼痛。为了安慰他,我故作轻松地说:“爸,郑板桥说过,人难得糊涂,糊涂点好。”父亲抬起头对我瞪眼:“瞎说,人要是真糊涂了,什么都记不得,还不跟傻瓜一样,多难受。”
那段日子,一向温和的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情绪如六月的天,阴晴不定。
父亲老了,需要人照顾。他不能单独居住,因为疫情的关系也不能去敬老院,我们姐妹商量着轮流接他回自己家住,照顾陪伴,以尽孝道。
照顾父亲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考虑他一日三餐的营养,更要关注他的情绪波动,拿出对小孩子的耐心来对待他。我们私下里也统一了思想,为了延缓父亲的衰老,得让他动起来。于是,只要有空,我便陪他下楼散步,做有氧运动,陪他说话,鼓励他唱歌给我听,让他的手脚和思维都动起来。这样,他才不会孤独地发呆,不会在糊涂中莫名地纠结痛苦。果然,慢慢地,父亲久违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他日渐红润的脸上。
今年开春后,顽固的新冠肺炎疫情又卷土重来。为了预防感染,父亲不再下楼,终日待在屋里。我原本平和的心情也开始有些焦躁。
这天中午,我没有吃午饭,在网上搜集第二天线上授课所需资料,忙得头昏脑涨。父亲走到我身后,我也没有察觉。“小平,我饿了,要吃饭。”“爸,我刚才不是做好了吗?饭在餐桌上,你自己去吃吧。”我没有回头,继续忙。“你怎么不吃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如果不吃,我也不吃。”“爸,你没看到我在忙吗?我不饿。听话,你去吃。”
父亲不作声了,却执拗地站在我身后不动。我只好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和他一起到餐桌前坐下。
那几日,无名火攻着,我的嗓子有些胀痛,吃了几口就咽不下去了。我刚要起身,父亲放下筷子说:“我要吃黄桃罐头。”我打开冰箱,把仅剩的一瓶黄桃罐头打开,递给他。父亲用勺捞了一块黄桃,放到嘴里咀嚼几下,皱着眉说:“小平,你尝尝,这罐头好像变味儿了,不好吃。”我把一块黄桃放进嘴里,甜甜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来,肿胀的咽喉頓时顺滑了许多。我告诉父亲,罐头没有变味。父亲却说我的味觉有问题,让我多尝两块试试。看着我又吃了两块黄桃,父亲笑了:“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黄桃罐头?那时家里穷,只有你爷爷才能吃到。有一次,你生病了,嚷着要吃,我去供销社给你买了瓶黄桃罐头……”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看我吃不下饭 ,耍起了小计谋,骗我吃罐头。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爸,你说自己糊涂,我看你一点都不糊涂。”他回道:“人这一辈子啊,大事不能糊涂,小事糊涂点好。”“爸,那在你心中什么是大事呢?”他认真地回答:“你们小时候,看管你们好好读书,成功升学是大事。现在,我老了,看着你们能好好吃饭,有个好身体,过好日子就是大事。”
此时的父亲思路清晰,说话头头是道,让我对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有所怀疑。或许他是选择性糊涂,就像他有选择性记忆一样,很多事情他忘得一干二净,可只要是关于我们的,哪怕是芝麻大的小事,他也记得清。
满城杏花飘香时,小区解封了。周末,我陪同父亲下了楼,在小区喷水池边晒太阳,刚好遇见大姐和三妹。她们是来看望父亲的。父亲的心情如阳光一样灿烂明媚,他边走边看着我们笑。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们常问的问题,就问父亲,我们姐妹几个谁好,谁最让他满意。“老大和老三是学医的,为我们家人的健康保驾护航,好。老二是老师,书念得好,有耐心,也孝顺,好。有姑娘为我养老是我的福分。”我和大姐、三妹相视一笑,小声嘀咕,这老头谁也不想得罪,不但不糊涂,还“狡猾”着呢。
“爸,你不是说养儿能防老吗?你儿子怎么样,满意不?”我又试探着问他。“我儿子也好,就是太忙,在值班呢,没时间来看我。我什么时候说养儿防老了?儿子、姑娘都一样。”“你真没说过吗?”我反问道。“陈茄子烂香瓜的,还提那些旧账干什么?我都忘了。”“爸,‘陈芝麻烂谷子,你都能说成‘陈茄子烂香瓜,会造词的人真的糊涂吗?”
父亲一听,捂着嘴笑了,像孩子一样开心,还笑出了眼泪。
父亲的晚年生活因为有了我们的陪伴而充满阳光。在以爱围家的和谐氛围中,父亲常以最智慧的“糊涂”,逗得我们开怀大笑。如此,我们都拥有了岁月静好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