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糖醇
王磊不以为然的尿毒症,眼看就要吞噬自己的生命。治病期间,父母从未出现在这个少年身边,倒是他留下的保险金,成了解开父母心结的钥匙……
疑窦丛生:尿毒症男孩孤身投保
老季是一名保险理赔调查员,有一个高三的女儿和一个患尿毒症的妻子,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养家,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尿毒症虽然不会直接致命,但并发症不容小视,甚至危及生命,透析只能维持身体的平衡,却不能根治,肾移植是唯一的出路,但高昂的费用让老季望而却步。
每次去医院透析,医生都说情况还好,老季点头附和,心里却越发焦急,尤其是知道王磊的死讯之后。
王磊是老季两年前接手的一个理赔案当事人,也是尿毒症患者,不过当时他很年轻,诊断出这个病的时候才21岁。
王磊投保的保险有20万的大病保障和30万的身故保障,从投保到确诊不过一年时间,从调查员的角度来讲,老季首先会揣测他的投保动机。为了明确王磊是不是带病投保,老季对王磊展开了详细的调查。王磊投保时登记的信息有限,老季只知道他不是本地人,在市里的一个电子厂工作。
老季联系到王磊的业务经理陈主任,陈主任对王磊的情况知之甚少,仔细询问才知道,陈主任并没有见过王磊,朋友把他介绍给王磊,两人联系几次便签下了保单,投保登记的单位和职业都是陈主任瞎编的,这无疑增加了老季调查的难度。
老季调取了王磊住院的病历,没有异常的记录,唯一让人诧异的是,这么严重的病,医院登记的联系人竟然是他朋友孙涛,而不是他的父母。
为了不打草惊蛇,老季把和王磊的正面接触放到最后,在此之前,他辗转联系到了孙涛和房东老李。孙涛说他和王磊认识两年多时间,王磊文化水平不高,初中没读完就出了社会,先后做过很多工作,现在以打游戏为生,通过在网络游戏里刷游戏币和材料、装备兑换人民币。
在孙涛看来,王磊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为了更有效率获取游戏资源,王磊可以没日没夜在同一个副本刷上好几个月。房东老李则是完全另外一种态度,在他看来,王磊就是不务正业的网瘾少年,没有正经的工作,天天窝在房间里打游戏,没有朋友没有社交也不出门,如果不是每个月王磊都能按时交房租,他早把王磊赶出去了。
孙涛和老李对王磊有不同的看法,但他们一致认同王磊身体一直很健康,按老李的说法,除了过年那几天,王磊基本上都待在公寓里,没有发现他有外出看病住院的情形。
老季犹豫要不要去王磊的老家走一趟,不过看到路程遥远还是先搁置了,准备待和王磊访谈完再做决定。和他想象的邋遢少年差不多,王磊房间里东西不多,除了床和柜子,还有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有一台台式电脑,但东西随意摆放,一种脏乱的感觉油然而生。
老季到访时王磊正在玩游戏,或者说他在工作。王磊驾轻就熟,用很快的速度跑动过图,画面一晃而逝,两三分钟便走了一个来回。提及工作,王磊不以为意地说:“我现在挺好的,想做的时候就做,不需要换工作,你不要看不起我们,说不定你挣的还没我多呢。”对上老季诧异的眼神,王磊笑了笑,露出好看的小酒窝,甩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耐心地给他解释:逢年过节游戏搞活动是他们最忙的时候,那时网上搬砖有活动加持,效益最好,即便是闲暇时候,王磊一个月也能有近万元的收入。
王磊说得有模有样,老季也慢慢打消了对他的怀疑,以他目前的收入,并不缺钱,不需要用自己的生命换仅仅20万的理赔款,他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你家人不在这边吗?”老季深知这个病的难缠,如果不是自己坚持,或许他的妻子早已放弃治疗,所以他很诧异王磊得了如此重的病为什么没有家人在身边。
相较于对未来的期许,谈及家庭,王磊兴致少了许多,只是咧嘴苦笑一声后说:“我父母不在这边,来了也帮不了啥,我就没告诉他们。”
老季每天都和患者打交道,少有患者不告知家人病情,觉得王磊的话言不由衷,想再问一句,却被他再次投入游戏的背影给拒绝了。不过这不影响理赔,老季便没有再继续询问,几个月之后他才知道王磊那一抹笑容后面的苦涩和无助。
没有发现王磊带病投保的线索,他的20万重疾保险正常赔付,老季以为自己短期内不会再和他有交集,没想到数月后他陪妻子去医院透析时和王磊再次相遇,但那个爱笑的大男孩仿佛变了一个人。
再次相遇,他皮肤暗沉,脸上浮现一种病态的水肿,眼神呆滞,最重要的是没了之前那种精气神。“父母没陪你一起过来吗?”见他身体状况不好,却发现没有人陪同,老季不由好奇询问起来。
王磊无奈地摇了摇头,老季忍不住开口:“我建议你还是把情况和家里人说下,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他以为王磊是和父母吵架才沒有往来,试图开解几句,没想到王磊用讥讽的语气悠悠地说道:“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呆愣在原地,老季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王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他,只能尴尬地僵在那里。王磊先反应过来,开口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针对你,只是想到家里的事有些不开心。”
艰难理赔:父母反目暗藏隐情
如果投胎是一门功课,那王磊一定是个学渣。
王磊从小就没有母亲,父亲常年在外面打工。长大一些,王磊从其他人那里知道母亲的一些事情。母亲是外乡人,早年和在河北石家庄市打工的父亲相遇,两人没有明媒正娶,在外面生下了王磊。
王磊数月大时父亲才带着他们娘俩回家。母亲在家里待了三天便不告而别,她不想和王家一起过苦日子,王家窘迫得让她看不到希望。母亲离开后,父亲把王磊留在老家后很快也外出了,对王磊不管不顾,逢年过节回家对他也不理不睬,王母的离开不但带走了母爱,也带走了父子亲情。
直到14岁那年,爷爷奶奶相继病逝,老家无人照顾,父亲办理完后事后带他离开了老家,那一年他读初二,并且辍学了。王磊和父亲相处了半年多,因为父亲工作异动,两人再次分隔两地,空间的距离再次阻隔了本就不热乎的父子亲情,虽然他们时不时还会打电话联系,但交流越来越少。
父亲去外地之后,王磊迷上了网游,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疾病,王磊或许会一直在游戏里搬砖,或者有一天自己开个工作室,可惜这一切都很难再实现。
患病后最让他煎熬的是门诊透析,不是身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折磨。
每每看到别人都是亲人陪伴,他却形单影只,病友问起他的父母怎么没在身边,这让他时常想起在老家的日子,伤疤一次一次被反复掀开。
望着街上人来人往,王磊偶尔会幻想,他的母亲会不会就在这些人群中。是不是街角那个行色匆匆去买菜的阿姨?或者街对面那个正卖力给大家摊煎饼的大妈?他好像小时候听别人说过她是山东人。慢慢地,寻找母亲的想法愈发强烈,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找到他的母亲。
寻亲之路并不波折,他没想到其实他的父亲一直都知道母亲在什么地方,还有母亲的联系方式。王磊按照父亲给的线索找到母亲,母亲说她已经和王家一刀两断,且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让王磊不要再来找她,她也不想再和王家有什么瓜葛。
他没有告诉母亲自己患病的情况,他并不打算用伤病祈求母亲的怜悯,他只是希望母亲能和他说几句暖心的话,如果一家人能坐下来吃一顿团圆饭最好不过。跟老季讲完身世,王磊苦笑起来:“可能我就是个多余的吧。”他摇摇头挪着步走了。医院一别后,老季再也没见过王磊,再听到王磊的消息,却是他的死讯:王磊最终没摆脱尿毒症引发的并发症,从发现尿毒症到最后离开不足一年。
孙涛带了一个皮肤黝黑、神情拘谨的中年人到柜台申请理赔,中年人正是王磊的父亲,这一次他的目的是申请王磊的死亡赔偿金。
趁着王父提交资料的间隙,孙涛告诉老季,王磊回老家之前状态很差,房东怕王磊突然一命呜呼,多次让王磊退房。王磊的父亲从外地过来帮王磊收拾了一些家当,最后带着王磊回了老家。
老季眼前浮现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大男孩,难以相信医院一别竟然是永别,不知道那次分别之后他究竟遭遇了什么。看着眼前这个局促的汉子,老季心里竟生出几分厌恶,王磊患病的时候没见他露面,现在为了理赔金倒是主动现身。
“王先生,你这个受益人资料不齐全,暂时受理不了,需要您补充一下材料。”老季直接退回了王父的理赔申请。老季心想,虽然不能拿他怎么样,但理赔时恶心一下他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更何况王父的受益人资料确实不齐全。
王磊的保险受益人法定配偶、父母、子女都有受益权,王磊父亲既没有他母亲的资料,也没有配偶子女方面的说明,未婚未育可不是口头上保证一下就可以,需要公证或者有相关单位出具证明保险公司才认可。
自古财帛动人心,为了钱,隐瞒有其他受益人的情况时有发生,更何况王父连王磊母亲的材料都没有准备,说不定就有谋财的心思。
“这我们不知道去哪开证明啊。”王父果然面露难色,老季假装没听见,把头埋进资料堆半天没答话。最后还是同事小岑心软,建议王父先去派出所打一份户籍关系证明,或是让当地村委会写一个未婚未育的证明。
数日后,王磊父亲补充了一份村委的证明,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王磊的出生证,老季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个材料他竟然能保留二十余年。
“资料都在这里了,你们看能办不?”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那你只能申请你那份,也就是15万,另外15万只能由他妈妈来领取或授权领取。”保险理赔不要求所有受益人同意才能办理,有受益权的人只要资料齐全也能先申请,但只能申请属于他的部分。
“凭什么给他妈?他妈都没有养过他,我不同意。”这个看着胆小谨慎的男人,突然梗着脖子红着脸不乐意。“这是法律规定,我也没办法。”老季一边敷衍回答,一边冷眼看向他。
“好啊,我倒要看她有什么脸面来拿这个钱。”他气冲冲地回了一句,最后给老季留了一个号码,让他们直接和对方联系。
资料受理之后,老季和小岑分头行动,他去村委会核对材料,小岑则联系王母。
一声唏嘘:那藏在保单里的亲情呼唤
村委会对王磊家的情况非常了解,王家是个大姓,整个湾子里的人基本都姓王,这位村委会的王大姐说,村里的人往上数祖宗三代,基本都是亲戚。
“按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叔。”提起王磊,王大姐长吁短叹,“小的时候没少受欺负,没想到刚长大人就走了,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王大姐说王磊回来一个多月就走了,那段时间王父把工作辞了,一直在家照顾他,三天两头跑医院,试了几个土方子都没见效果,王磊身体一直不见好,据说要做移植手术才有效果,不过一直没等到医院通知。王父后面去医院要求做亲属器官移植,要把他的一个肾移植给王磊,但还没来得及王磊就走了。
“他們父子俩关系不是不好吗?”王大姐的话出乎老季的意料,他没想到王父竟然愿意捐出自己的肾来移植,要知道这可能是两败俱伤的后果。
“这谁知道,王磊他爸本来就是闷葫芦,不爱说话。”王大姐摇头,后面似乎想到什么,开口道,“以前有人说王磊不是王家的种,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是不是因为这,才不给移植的?”
王大姐说得不清不楚,老季却听得惊出一身冷汗:如果王父不是王磊的父亲,王父极有可能连受益权都没有,但传闻若是真,那出生证明又是怎么回事?
时间不多,带着疑问,老季直接登门找上了王磊父亲,问起传闻的真假。他先是一愣,然后沉默。
回忆起往事,王磊父亲神情复杂,当年王磊母亲不辞而别之后,他找到她,她拒绝跟他一起回老家,后来他又找了几次,王磊母亲却告诉他,孩子不是他的,让他把孩子送走,之后她便和王家再无瓜葛。“你没考虑做亲子鉴定吗?”老季追问。他耷拉着脑袋点头又摇头,开口说,开始老人家不同意,后面他也不想做了,只是这始终像根刺一样扎在心里,他不知道该如何和王磊相处,所以他一直在逃避王磊。只是,他还没学会怎么当一个父亲,王磊就不在了。
“王磊他知道吗?”看见王父眼中泛起泪花,不似伪装,老季对他印象大为改观,就是不知道如果王磊知道这个事情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王父摇头说他从没有和王磊谈过这些事情,他后悔没有陪在王磊身边,更不能原谅他母亲在他生命最后再次抛弃王磊,这也是他不想让她领取理赔金的原因。“好歹,让孩子安心地走呀!”他呢喃着,头耷拉得更低了,两滴泪落在了积满灰的水泥地上。
另一边,小岑也没有传来好消息,王母避而不谈王磊,还一度以为小岑是骗子,更是不相信王磊的死讯,王母几次联系王父求证,但都被王父挂断电话。劝说了好一会儿,王父终于同意联系王母,但没说两句话,两个人便争吵起来,王父指责王母生儿不养,枉为人母,王母指责王父没有照顾好王磊,最终,两人不欢而散。
理赔陷入两难,死亡证明、火化证明都在王父手上,他有主动权,他如果不松口,保险公司也不能把另外一半给王母,待这个事情尘埃落定,这另外一半什么时候申请就难说了。
至于王磊是不是他们的孩子,目前没有证据指向,反而有出生证明和户口本佐证关系,老季也没有理由怀疑王父的受益权。
客户提交理赔后保险公司30天内必须提交资料,其间,老季数次联系王父调解都以失败告终,慢慢地,他也明白王父不是贪图那部分钱,而是对王母有怨气。
“解铃还须系铃人,王父因为王磊才对王母心生怨恨,王磊把钱留给他们是想他们过得更好,未尝没有让父母和解的意思。现在这样肯定不是他想要的。”小岑一番话点醒了老季。
老季联系孙涛,找到一份他和王磊的微信聊天記录,上面记录了王磊生前最想做的事情。王磊没有奢求太多,只是卑微地希望有一天一家人可以温馨地吃一顿饭,餐桌上说着日常的琐事,普通家庭的简单画面却是他遥不可及的期待。
正如小岑说的那样,王父的心结是王磊,看到记录后王父态度缓和许多,几次劝说之后他同意到石家庄来公司和王母见一面。可见面没多久,两人便吵了起来,互相指责揭短,在无尽的批评谩骂声中,老季也了解到他们的一些往事。
当年王母因为不想在王家过苦日子才离家,对王父撒了谎,告诉王父孩子不是他的。王父见王母铁了心不回来,便信以为真,等意识到不对已经时过境迁。吵着吵着王母低声抽泣起来,王父话也越来越少,之后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老季以为事情又会再次陷入僵局,没想到短暂的哭泣之后,王母说她放弃那笔保险金,是她对不起王磊,让保险公司把钱全部转给王父,王父却直接拒绝了,让老季照章办事,把一半的钱转给王母。
最后经过一番推让,王母只同意拿25%,王父拿剩余的75%。
这个结果让老季始料未及,万万没想到最后两个人都在保险金上面做了退让,虽然结果有些戏剧性,但只要双方认可也算各得其所。案件最后他们也根据两个人的意见,王父领取保险金的75%,也就是22.5万,王母领取剩余的7.5万。
事后小岑问老季,明明敌对的两人为什么会突然和解了?老季说因为他们都不是坏人,王母当年和王父未婚先孕,多少有冲动的成分,后面不想在王家过苦日子离家也是人性使然。
王父不确定王磊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但没有放弃或虐待王磊,最后更是想捐肾救人,换作一个亲生父亲也不一定能做得更好。或许是他们都觉得对不起王磊,对王磊愧疚,他们才选择退让。
工作上的对错可以用规章制度明辨,生活中的对错哪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回想起那个乐观的邋遢少年,可惜最后他的心愿还是没能实现,不过老季想,如果看到父母最后和解的画面,他一定会再次露出那个好看的酒窝。
编辑/徐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