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菜
保险理赔员柯季接到一个案子,本以为捡漏直接走流程,结果精神失常的当事人跑出来,说养子不是她儿子。一场保险金争夺战,就此打响。
小额保险理赔:母子俩意外起争执
保险调查员老季,有个患有尿毒症的老婆,和一个即将高考的女儿。因为现场跑得勤,办过几个大案子,单位里那帮小子,给他起了个外号“柯季”。
这次老季接到的案子,保险赔付额并不高,只有两份,一份是身故险50万,一份是意外险30万,两份保险加一起,总赔付额只有80万,算不上什么惊天的数额。
死者54岁,名叫王源,是一名港口的叉车司机,去世的原因是车祸,事故地点在二号卡子门,时间是晚上十点左右。港里的大车都是昼伏夜出,这个时间段,正是港里最忙碌的交通高峰期。
事故发生后,王源的儿子王新刚来柜台办理保险理赔。老季和王新刚见了一面,见到老季,他先是稍稍欠身,伸出右手,左手托着自己的右手腕,毕恭毕敬地说“您好”,给老季一种教养良好的感觉。
这个皮肤白皙,身高在1.75米左右的年轻人,穿一件丝质印花T恤,图案仿佛白T恤掉进了染缸,又捞出来洗不掉的样子。老季告诉他具体需要补充哪些资料,并告知,他父亲的事故是需要尸检的,主要是看看事故前是否有吸毒和饮酒,如果发生了吸毒和饮酒情况,保险公司是不能赔付的。
王新刚愣怔了一下,点了点头。
送走他以后,小岑凑过来,说:“柯季,你看见那小子了吗?穿的上衣七八千元一件。就这上半身,咱一个月工资。你要抢多少鸡蛋,才能补回人家一身行头啊!这经济条件,查什么啊!走流程呗!你赶上了,这个案子白捡漏了。”
本以为一两百的地摊货,居然是奢侈品,老季吃了一惊,从保险公司二楼的窗户望出去,王新刚正往停车场去,一副贵公子模样。
老季心中暗喜自己捡了个漏,但很快,柜台的客服就给他转来一个电话,对方没头没尾就是一句“钱不能给他”。打进电话的,是死者王源的老婆郑佩娜。
王源的两份保险都没有指定受益人。这意味着王源身故之后,配偶、子女都是法定受益人,郑佩娜和王新剛同为第一顺序继承人。王新刚已经成年,理论上80万的保险赔偿金,应该由郑佩娜和王新刚平分。老季耐着性子跟她解释了一遍,试探着说:“没有指定受益人,现在,这笔赔偿金就变成遗产了,王新刚有权继承,要不然,你找个律师问问?”
对方似乎根本没听他说,电话里一声大吼:“他不是我儿子。”确实,这个案子资料显示,王新刚不是郑佩娜的儿子,是他们两口子多年前抱养的,但即便如此,领养且办过户籍手续的孩子,也有继承权。
见和她说不通,老季只好安慰一句:“要理赔至少要补齐资料,我们还等尸检呢,您放心我们不会在手续不全的时候理赔的。”对方突然沉默了,老季连忙丢下一句“没有什么问题我就先挂了”,趁对方来不及反应,“啪”一声撂了电话,生怕她再跟自己多扯一句。
半个小时之后,老季和小岑去吃午饭。路过前台大厅,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在柜台前拍柜面,歇斯底里地吼:“你们凭什么解剖我老公?”就这一句话,老季就听明白这位是谁了,趁着保安跑过来的当口,他赶紧拉着小岑从后门溜了。
公司规定午饭只有1个小时,他可不愿意被对方缠上,结果没想到,竟然和推门而入的王新刚撞了一个满怀。看见老季,王新刚顾不上客套,点了点头,直奔前台,从背后抱住郑佩娜就往外拉,一边拉一边给大家道歉:“我父亲去世,母亲暂时无法接受,对不起,我的疏忽,很抱歉。”
坐在餐厅,老季突然没了胃口,这个案子看似简单,偏偏当事人不好对付,这位老太太真是奇葩,一般人死了老公,儿子就是唯一的依靠,她怎么会为了区区这点钱和自己家里人闹掰。
大家正在嚼舌头,王新刚的电话追过来,询问老季精神病人是否可以领取保险赔偿。老季吃了一惊,之前他把郑佩娜毫无逻辑的胡搅蛮缠,解读成了愤怒,没想到另有隐情。他打算手续从简,赶紧结案,少惹麻烦。
按程序,这份保险的赔付没有问题,但偏偏出了这么个插曲,如果照常赔付,恐怕双方都要来告,这个案子的关键是把保险金给谁。老季和公司的法务通气,听完他的描述,法务垂下和年龄不相符的假睫毛,字正腔圆地吐了5个字“要防患未然”,然后,抱着保温杯,踱着四方步去开会了。
老季只好自己跑一趟王源的家,至少,要先拿到郑佩娜有精神问题的证明材料,赔付时才能有说服力。
王源家住在港口里最破旧的小区,是运煤炭的大货车必经之路,老季骑着电驴一路上带起不少的煤灰,往他鼻孔直钻,到的时候,脸上感觉蒙了一层纱,手一抹,都是黑灰。
到了郑佩娜家楼下,老季心里打了个转,决定先去一趟居委会了解情况。接待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听到郑佩娜的名字第一反应是:“她又惹什么祸了?”
上下打量了老季一眼,她扫视的目光落在他摩托车帽子上,绷着脸,呵斥了一句:“你不是这个社区的吧?她有精神病,我们这没人惹她。有事找她家属。”老季赶紧解释了来意,说自己是负责郑佩娜老公保险赔偿的,她脸色才有所缓和。
“他不是我儿子”:母亲的坚持引怀疑
坐定后,她告诉老季,郑佩娜和老公王源结婚30年了,孩子是从保育院领养的,名叫王新刚。郑佩娜从前是景区服务员,负责高空蹦极项目,上班的时候,亲眼看见一个女孩子蹦极被摔死,就给吓疯了。后来,她一直打点零工,再也没有正式工作过,一家人的生活来源就是老公王源。王新刚高中就辍学了,帮助父亲赚钱养家,现在是个快递员。郑佩娜家中经济条件刚有所好转,没想到老公又死了。
老季站在那默不作声听着,往事被她说得风轻云淡,但不能细琢磨,一琢磨,就全是心酸和悲凉。看来王新刚说的是对的,郑佩娜确实有精神病。
出了社区,老季决定还是去郑佩娜家看一眼,她家位于一楼,门口靠院墙的公共区域,被她开辟成了自己的杂物间,堆满了捡回来的各种破纸盒子、易拉罐,她正聚精会神地一脚一个踩瘪易拉罐。
因为用力过猛,一个易拉罐没踩准,直接弹射到了前方公共区域的长椅下,她弯着腰寻过去,直接伏下身往长椅下钻了进去,捡到“逃跑”的易拉罐,她笑着拍了拍上面沾上的泥土,往身后一扔,“啪”的一声,精准落入蛇皮袋子。
看见她,老季突然想到了自己老婆,不由得酸了鼻子,赶紧逃离了现场。
有了社区出具的证明,老季又跑了一趟医院,郑佩娜的就医记录清晰的显示,2013年,她曾经因精神问题入院治疗,2015年出院,后来就没有过入院治疗的记录。
自那以后,老季心里的天平开始慢慢偏了,觉得这王新刚够呛,母亲精神异常拾破烂,他穿得人五人六的,简直就是一个贫一代家里养出的富二代孩子。
老季本来打算申请给郑佩娜做个精神方面的检查。没想到,两天后,郑佩娜又跑来保险公司,用实力证明了自己。
这次她没有过激行为,就是默默坐到公司大厅朝阳的玻璃圆桌前,手捧着柜面经理给她的饮料发呆。看见老季进公司,她特别激动地说:“你们不许解剖,不许,王新刚不是,他不是我儿子。”这些语无伦次的话,她是抢着说完的。
大概是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手舞足蹈,她一把抓住玻璃茶几的边缘,反反复复就一句,“不是我儿子!不是!”岂料,玻璃茶几不结实,被她一拉之下,顺着她的身子往下滑,在大家的惊呼声里轰然倒塌,饮料泼了她一身,她吓得哇哇大叫。保险大厅一片人仰马翻,郑佩娜被送进了医院,由于常年的营养不良,腿骨折了。
在保险公司待了这么长时间,老季什么人都见过,知道这种人闹起来没完没了,恰好自己老婆要做透析,他赶紧向领导请了病假,趁机躲一躲。
才在家里待了两天,领导就带着小岑拎着大米、白面、食用油找上门来。周总,40多岁,人格外精明,环视了一下老季不足60平方米的小屋,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先是肯定了他多年的业绩,又问了家里的情况,话题终于转到王源的案子上。
领导的意思是,这个案子还是要赔付的,只要手续齐全,符合规定,复核那边又没有问题就可以一切从简,实在不行,请法务帮帮忙,但不能再让家属来闹了,“实在影响声誉”。
老季还没开口说“不”,领导就笑眯眯地许诺,这个月开始有个额外的奖金池了,完案率、接案数、投诉率,有个大致的评估。“希望你老婆早点康复,千万不要影响到这月的奖金。”他拍了拍老季的肩膀,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仿佛在传递某种能量。
第二天,老季就屁颠屁颠跑去上班了。歇了两天全勤奖没了,他正在和自己生闷气,王新刚就找来了。他这次补足了手续,有备而来,王源的尸检报告也没问题,车祸前没有吸毒、没有饮酒,属于正常赔付范围。
柜台受理了他的赔付申请,至于郑佩娜那份怎么赔偿,老季不想管,心里也堵得厉害,叫上小岑上了天台,打算等王新刚走了再回办公室。
小岑给老季递了一支烟,告诉他最新的情报,老季使劲吧嗒着每天免费的香烟,小岑快速张合的嘴唇模糊在他的烟圈后面。
“王新刚那小子这回还带来了律师,就是想快点拿钱,这样子有点狼心狗肺啊!”小岑看好戏地望着他。“郑佩娜那份也要?”老季夹烟的手停在半空中。“要!你没看见他那个劲头啊!真是穷讲究,他不许别人抽烟,让喷香水的柜面经理离他远点。”小岑对他嗤之以鼻。
光顾着听小岑胡扯,老季烟头都烧到手了,被烫得直抖手,突然,小岑拉了老季一把,说:“快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老季看见王新刚从保险公司的后门走出来,拉开车门,拿出一个蓝色圆管,晃了晃就往嘴里喷,深呼吸了几下,然后坐进车里。
良久,他下了车又进了大楼,但走了几步折返回来,把什么东西再次扔回了车里。老季和小岑面面相觑,等他走后,跑下去扒着玻璃往里看,被他扔在车座椅子上的,竟然是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
他有哮喘?小岑纳闷地问:“柯季你说,有哮喘丢人吗?他怎么把救命药放在了车里?”老季感觉哪里不对劲,小岑还在唠叨,突然,郑佩娜那句“他不是我儿子”又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此前,老季一直以为郑佩娜精神出了问题,但到了此时,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他的脑海……他对于“王新刚”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富二代“变穷计”:惊天脑洞惹人唏嘘
到保育院一问,老季有了一个惊人发现,鄭佩娜当年领养的孤儿是双胞胎,院长告诉他,两个孩子中,有一个患有哮喘病。
拿着王新刚的身份信息,老季又去调取了他的医疗记录,果然发现了问题,王新刚没有哮喘的任何就诊记录,没有相关购药历史。
这说明,郑佩娜见到的患有哮喘的孩子,真的和她说的一样,那不是她儿子,不是王新刚。可王新刚到底去哪了呢?
老季不再耽搁,赶紧给公司柜台打电话,让他们先不要付款,转身直接去辖区派出所报案。得知情况,民警很快查到当年领养弟弟的夫妇资料,找到了王强夫妇,他们现在人在外地,是做生意的,很富有。王强夫妇确认了自己的儿子王立志是患有哮喘的,在电话里急切地问:“他出什么事了?”
保险公司紧急叫停赔付,而警方迅速传唤了“王新刚”。警方进行了指纹对比发现,“王新刚”不是王新刚,而是出差的王立志。真的王新刚到底在哪里,发生了什么?王立志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王强夫妇也从外地赶回来,听说儿子的所作所为大吃一惊,他们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呕心沥血培养的精英,会干出这种事,王立志的妈妈提出见一见他,但王立志流着泪拒绝了。
警察调取了所有与王立志有关的电子数据信息,出行、住宿、付款记录,逐条比对,在将近一千条记录里,找到了王立志一个经常去的地点——中心医院。最后,警察竟然在医院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王新刚,而他留在医保系统里的信息是王立志。
王立志到此,才肯吐露实情。
他向警方交代,虽然被富豪家领养,但过得很不顺利。养父母管教严厉,没有丝毫的人情味,学礼仪和别人握手,要练习上千遍。餐桌是实木的很豪华,但吃饭却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养母也缺少母亲的温柔,只懂得要求自己上进,如果考得不好一定要惩罚。他被训练成了一个合格的机器孩子,懂礼貌,成绩好、各方面合格,可他没朋友,连说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
长期内心的压抑,让他有了轻微的抑郁。成年之后,父母多次和他详谈,进行道德绑架,希望他感恩戴德,他甚至觉得,自己连自杀都是罪过,他唯一的命运就是作为养老工具存在。他就这样被一个无形的道德枷锁捆绑,想逃逃不脱,几乎要窒息。
行尸走肉的日子里内心极度空虚,他动了找到世界上唯一亲人的念头,尝试寻找血亲,找到心灵的慰藉。一年前,他背着父母找到了双胞胎哥哥。
大哥的生活不如意,家庭贫困,父亲是普通工人,母亲因为受过刺激,不能干太重的活,但两人却将儿子视若珍宝。
在和他的聊天中,大哥时刻透露出一种喜悦:找到了赚6000元的工作;送快递时看见月季花开了;妈妈的病痊愈了,状态不错给他熬了绿豆汤;相亲遇到不错的女生;买了张彩票中了10元;陪着父亲去钓鱼……
王新刚知足,活得格外快乐,而王立志的光鲜不过是表面,有着无法向外人道的酸楚。尽管他很努力,但养父母依然处处透出不满。那种否定感太压抑,他觉得喘不过气。
那天,两兄弟见面很高兴,多喝了两杯,王新刚搭着弟弟的肩膀,非要送他回宾馆,途经城西东路,他指着过街天桥,说:“咱走天桥省得绕路。哥哥天天送快递,对这一带门儿清。”
两人勾肩搭背,脚底下拌蒜,上了天桥。下天桥时,王新刚拍着长扶手,说:“你小时候,最喜欢从扶手上往下滑,说自在。”说完,半个屁股挂在扶手下,借着惯性往下冲。
王立志拍手叫好,王新刚一路俯冲,瞬间冲下天桥,人也失控了,“砰”的一声摔倒在十几米开外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王立志瞬间酒醒了一半,跑过去一看,哥哥磕破了头,满脸是血,人也昏迷了。到医院挂号时,工作人员问他伤者的名字,看着生死不明正在抢救的王新刚,王立志突然觉得要是躺在那抢救的是自己就好了,要是自己死了就好了,就不会如此压抑痛苦了……
这样想着,半醉半醒之间,他鬼使神差报了自己名字,他迫切需要自己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不被人关注,不被寄予厚望。
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交通队打来电话,哥哥的养父发生车祸。王立志本来只是想代替哥哥去办理手续,结果大家全把他当成了王新刚。
那一刻,他确定自己可以和哥哥交换一下身份,远走高飞摆脱束缚,而他的养父母,也会给新的“王立志”提供更好的醫疗,用尽全力救助他。
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对双方都有利。只可惜,他也不知道怎么被郑佩娜那个疯女人看出了破绽。
王立志涉嫌保险诈骗,被刑拘后,王强夫妇一夜白头,放下生意四处奔走。
法庭上,王立志看见养父母疲惫的状态,放声大哭,那声音中应该更多的是对往日种种的一种发泄,和对养父母深深误解的悔恨。
事后,老季去了一趟郑佩娜住院的医院,大夫说,经过医院心理科的评估,郑佩娜服用药物之后,情绪平稳了很多。他试着问,是否可以和她谈谈儿子的事,大夫犹豫了一下,说可以试试。
提着一口气,老季小心翼翼地告诉了郑佩娜实情。岂料,她表现得很坚强。
老季推着郑佩娜去了医院看王新刚,郑佩娜看着浑身纱布的儿子,表现出超乎想象的冷静,摸着王新刚的脸,说:“别怕,妈妈来了。”
老季似乎看见王新刚的手,动了一下。
编辑/徐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