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
在畜牧兽医学校的第一节解剖课上,我们每个同学领到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老鼠。实验老师布置的任务是观察它们面对各种情况的反应,比如,喂它、辱骂它、吓唬它、欺负它、用注射器扎它……因为老鼠和人类的基因组相似度非常高,而且内脏结构很相近,所以老鼠成了我们探索生老病死的殉道者。在各种各样的实验中,90%的实验动物都是老鼠。它们作为我们的“替身”,被注入各种各样的癌细胞、毒素和细菌,把各种各样的疾病都得一次,把各种各样的药物都试用一次,把人类的痛苦折磨和绝望从头经历一遍,然后被抽血、解剖、化验,以检测各种器官的病理改变和药物的有效性。
那天天气不错,温暖的风把明媚的阳光吹了进来。因为我喜欢晒太阳,所以,第一步,我把自己的老鼠提到阳光下。但是它似乎已经适应了夜晚的黑暗,无法体会阳光打在肩膀上的那种美妙,反而显得十分不安,蹿来蹿去。大概晒了十几分钟,它的目光慢慢弯曲了,充满柔情地向我求饶,快点给我找个凉快的地方吧。第二步,我找来半把瓜子撒在笼子里,它的鼻子抽了抽,很明显这是它贪求的食物。它慢慢地朝着瓜子靠近,然后像遭到电击似的扭头就跑,反复试探了几次,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危险,但是放光的眼睛瞥了瞥我,似乎说了一声,小样,我才不上当呢。第三步,我不停地骂它,比如胆小如鼠呀,贼眉鼠眼呀,鼠目寸光呀,但不管怎么骂,骂多大声音,它根本充耳不闻,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在藐视我的粗鲁。第四步,我抓住它,刮它的脸,拽它的耳朵,揪它的胡子,向它吐唾沫,使尽了羞辱之能事。原以为它会吓得直哆嗦,哪里会想到人家挺有尊严,不要命地反抗,张开嘴咬我,抬起爪子抓我,竟然在我的右手上留下两条血痕。第五步是规定动作,先给老鼠打针,然后在它的腹部动手术,主要是练练大家的胆量,尤其很多女同学,见到蟑螂都会大呼小叫,更别说在动物身上动刀子了。我逮住它,握住牙签那么粗的针头,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扎,想起自己打针时的疼痛,我是十分怜悯而慌张的,像医生哄孩子一样,我一边开导它,一边把针扎进它的屁股,把20毫升的盐水推进了它的体内。
最后一环,我握着手术刀,始终没有胆量下手,只好可怜巴巴地站在旁边,看着其他同学像一个真正的医生一样,剪毛、消毒、切口、止血、缝合,一步步地完成手术。手术中途,我仔细地观察着它,发现刀子在它的皮肤上划开的时候,它的眼睛扯成一条线,含着冰块一样尖锐而憎恨的光泽,它的双颊紧紧地绷着,它的耳朵向后支着,胡子一会儿竖起来,一会儿聚成一团……我非常清楚,这就是痛苦的表情。
第一节课结束前,实验老师让每个人用一句话总结一下。有的同学说老鼠胆子小,有的说老鼠很狡猾,有的说老鼠反应很敏捷,有的说老鼠是个嘴馋的家伙,有的说老鼠身上味道很臭,有的说老鼠很脏,有的说老鼠很可怜,有的说我们很残忍。有几个同学和我的感受差不多,老鼠和人一样也会疼痛。
实验老师告诉我们,大家的看法都不错,但是必须认识到一点,它们都是生命,是生命就会有痛苦,我们故意让它们生病,给它们吃药,抽它们的血,切它们的肉,都是在为人类谋取幸福,所以我们要懂得感恩,懂得尊重生命。在利用它们做实验的时候,要尽量减少它们的痛苦,比如,手术前要打麻醉、手术后要进行护理;比如,解剖后的动物尸体,不能用来炒菜,要进行特殊处理,有些要进行火化。
那天下课以后,我们按照实验老师的吩咐,对一只只老鼠进行了鉴定,如果手术是成功的,就对伤口进行精心包扎,并安排专人照顾它们,直到完全恢复健康,再交由实验室的工作人员继续饲养。
如果手术彻底失败,对很难存活下去的,要实行安乐死。办法非常简单,向它们的血管里注射一定量的空气,它们很快会陷入昏迷并死亡。在实施空气注射的时候,原来的笑闹声没有了,几个女同学的眼泪流下来,整个班的同学都十分悲伤。有人提议,它们毕竟是死在我们手中,是为我们的第一课献出了生命,我们要给它们举行一个小小的葬礼。实验老师并不反对举行葬礼,但是不允许把尸体带出去掩埋,所以我们空着手,带着对它们的歉疚出门了。
从学校后门出去,有一片泡桐树林,林子里夹杂着牵牛花,林子外边是一条蜿蜒的小河。当时天已经彻底黑了,空中有一轮即将圆满的月亮,皎洁的月光洒在大地上,汇聚成一个个银色的湖泊。我们是第一次参加动物的葬礼,所以一切只好按照人的葬礼进行。先在林子中间用石头垒一个祭坛,摘下一把牵牛花放在上边,然后围着祭坛一边转圈一边唱孝歌,最后靠着一棵泡桐树垒起一个衣冠冢,有人拿出小刀子,把泡桐树当成墓碑,在上边刻下了“浩之兄弟之墓”。“浩之”,意即耗子。
每次回母校的時候,我都要去泡桐树林看看,开始几次清晰地看到那几个字随着泡桐树的长大也一起长大了,后来再去看的时候,由于学校扩建,泡桐树林已经不见了,多出一座教学楼耸立在那里,宛如一座纪念碑。
(胡琛荐自《中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