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对于邮局,我一直情有独钟。在我的印象中,某些特殊的行业,都有自己的代表颜色,医院是白色的,消防队是红色的,邮局是绿色的。为什么邮局是绿色的,我一直不明就里,但一直觉得绿色和邮局最搭,邮局就应该是绿色的。绿色总给人以希望,人们盼望信件的到来,或者期冀信件寄达的时候,心里总是充满期待的。
小时候,家住的老街上,有一家邮局。它在我们大院的斜对门儿,一座二层小楼,门窗都漆成绿色,门口蹲着一个粗粗壮壮的邮筒,也是绿色的。这样醒目的绿色,是邮局留给我最初的印象。远远望去,那邮筒像邮局的一条看门狗,只不过,狗都是黄色或黑色,没见过绿色的狗,就又觉得说它是邮局的门神更合适。可惜,这样颇有年代感的邮筒,如今难得一见了。
那时的邮局,兼卖报纸杂志,放在柜台旁的书架上,供人随便翻阅挑选。我花了壹角柒分钱,买了一本杂志,觉得内容挺好看的,以后每月都到那里买一本。读初中的时候,父亲因病提前退休,工资锐减,在内蒙古风雪弥漫的京包线上修铁路的姐姐,每月会寄来30元贴补家用。每月,我会拿着汇款单,到这里取钱,顺便买本杂志。每一次,心里都充满期待,都会感到温暖,因为有杂志上那些似是而非的故事,在那里神奇莫测地跳跃;有姐姐的身影,朦朦胧胧在那里闪现。
读初中的时候,我看过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一部电影《鸿雁》。不知为什么,这部电影,留给我印象很深,至今难忘,尽管只是一部普通的黑白片。那个跋涉在东北林海雪原的邮递员,怎么也忘不了。我想象着,姐姐每个月寄给家里的钱,我给姐姐写的每一封信,也都是装在邮递员这样绿色的邮包里吗?也都是经过漫长的风雪或风雨中的跋涉吗?每一次这么想,心里都充满感动——对邮局,对邮递员。
那时候,邮递员每天上下午两次挨门挨户送信,送报纸。他们骑着自行车——也是绿色的,骑到大院门口,停下车,不下车,脚踩着地,扬着脖子,高声叫喊着谁谁家拿戳儿!就知道谁家有汇款或挂号信来了。下午放学后,我有时会特别期盼邮递员喊我家拿戳儿,我知道是姐姐寄钱来了。我会从家里的小箱子里拿出父亲的戳儿,一阵风跑到大门口。戳儿,就是印章。
邮局的副产品是邮票。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集邮,一直到现在。一枚枚贴在信封上的邮票,是那样的丰富多彩,即使一张4分、8分的普通邮票,也有不少品种。最初将邮票连带信封的一角一起剪下,泡在清水里,看着邮票和信封分离,就像小鸡从蛋壳里跳出来一样,让我惊奇;然后,把邮票像小鱼一样湿淋淋的从水中捞出,贴在玻璃窗上,眼巴巴地看着干透的邮票像一片片树叶从树上渐次落下来,特别的兴奋。长大以后通信增多,让我积攒的邮票与日俱增。那些不同年代的邮票,是串联起逝去日子的一串串脚印,一下子会让昔日重现,活色生香。邮票,是盛开在邮局里的色彩缤纷的花朵,花开花落不间断,每年都会有新鲜的邮票夺目而出,让邮局总是被繁茂的鲜花簇拥,然后,再通过邮局,分送到我们很多人的手中。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来到电影《鸿雁》里演的东北的林海雪原。命运的奇特,往往在于不可预知性。上山下乡高潮到来,同学好友风流云散,我去的北大荒,正是那片林海雪原。我来到的是一个新建的农场,四周尚是一片亘古荒原。夏天,荒草萋萋;冬天,白雪皑皑。农场场部,只有简单的办公泥土房,几顶帐篷和马架子,但不缺少一个邮局,一间小小的土坯房,里面只有一个工作人员,胖乎乎的天津女知青。
这个土坯房的小小的邮局,承载着我们青春岁月里的很多苦辣酸甜。很长一段时间,走进邮局,总给我一种家一般的亲切感觉,因为那里有我要寄出的或收到的信件,那些信件无一不是家信和朋友们的信件,即便不是“烽火连三月”,一样的“家书抵万金”呀。
如今网络发达,很多邮件通过微信传递,信件锐减;稿费大多改為银行转账,稿费单也随之锐减。科技的发达,常常顾及时代发展大的方面,总会有意无意地伤及人们最细微的感情部分,或者说是以磨平乃至牺牲这些情感为微不足道的代价的。如今,快递业的迅速发展,邮局日渐萎缩——当然,也不能说是萎缩,那只是如旋转舞台上的转场一样,一时转换角色和景色而已。就像如今多媒体的存在,传统的纸质媒体包括纸质书籍受到冲击却依然存在而不会泯灭一样,邮局一样存在我们的生活中。电影《鸿雁》里背着绿色邮包跋山涉水的邮递员……滚滚红尘中,怎么可以缺少了他们?他们曾经让我们对家人对朋友对远方充满那么多的期盼。云中谁寄锦书来,只要还有鱼雁锦书在,他们就在。
有一天,在超市里买东西,忽然,感觉面前有个熟悉的身影倏忽一闪,抬头一看,站在对面的货架前,是一位以前认识的邮局里的工作人员。她正在望着我,显然也认出了我。三十多年前,她还只是个年轻的姑娘,芳华正茂。如今,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和她当年一样年轻的姑娘,她告诉我是她的女儿,又告诉我她已经退休了。日子过得这样快,她竟然和邮局一起变老。
还有一天黄昏,一个女人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然后,她又立刻掉头,骑到我的身边,停下车,问道:“您就是肖老师吧?”我点点头,没有认出她来。她高兴地说:“看着觉得像您!有小二十年没见您了,您忘了,那时候,您常上我们邮局取稿费寄书寄信?”我立刻想起来了,那时候,她还是个刚上班不久的小姑娘呢!
那个落日熔金的黄昏,我们站在街头聊了一会儿。我在想,如果没有邮局,阔别这么多年,茫茫人海中,熙熙攘攘的街头,我们怎么可能一眼认出彼此?是邮局连接起天南地北,是邮局让素不相识的人彼此如水横竖相通。
邮局!邮局!
(秦昭荐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