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明仁是踩着淡淡的月色和昏黄的灯光,回到租住的小区的。
忙碌了大半天,校长又留他畅谈了两个多小时,他身心亢奋,而脸色多少有些倦怠。他是个认真到可用顶真一词来替代的人。他常常觉得,对工作他太投入,时常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所以消耗也大,比别人更累。老同学方纯就讥讽过他,不这么认真,会死呀!他也有这种感觉,也想适当放缓一下,轻松一些,像方纯那样举重若轻,但他一直没做到,一工作,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像进入了一级战备。也许自己就是这个命,改也没法改。
今晚有月。可是在高楼林立的大都市里,从很多视角望去,月亮都被遮挡了,好在城市拥有辉煌的灯火,道路前行并不暗淡,月光显得可有可无。
晚饭后的小区,在这立秋后的时令,应该是比较热闹的。凉爽和晴好,会让一些人从燠热的居室走出,闲谈抑或溜达。也有人牵着宠物狗,说是遛狗,可看上去像是被狗遛。
这次小区显示了异样。三五成群簇在一起,似乎在议论一个共同的话题,这话题比夜色还沉重。
他还看到了自己单元门口,左阿姨和几位邻居窃窃私语,时不时表现出一番愤慨和悲戚。而社区民警小黄和几位保安,也在单元门口站着,神情不无严峻。他断定,小区出事了。
他走近时,他们都和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费老师,你下班了啦。”他逐一点头回礼,他还有学生作业要批改,没时间多应付,他步入电梯时,听见有人嘀咕道:“一定要查出谁高空坠物了,否则大家不得安宁。”电梯笨重的门,带点晃动的声响,砰的一声合上了。他独自站在电梯厢内,老旧电梯忽然启动,灯光忽闪一下,心被提悬了起来,他明白:小区真出事了,而且一定就发生在这个单元。
刚脱下外衣,准备洗浴的,门铃叮当脆响。费明仁连忙又把衣服穿上,对镜整理了一下衣裳纽扣、衣角,最后是领子,然后朝着门厅叫了一声:“就来了!”快步走向门口。这也是为人师表,他是时刻留神的。
门外站着的有保安刘二。
“有事吗?”打开门,他问道。
“费老师,不好意思,有点事,打扰你一会儿。”
后面一位小个子保安探着头,嚷着道:“有人乱扔东西,把楼下方阿婆砸晕了!”
刘二说:“方阿婆在医院抢救,我们是来每家人家看看,是不是在中午的时候扔过东西。”
“中午的时候?”费明仁寻思着。
“哦,我们查过监控了,费老师您是中午前,差不多十一点左右就离开家了,我们只是例行公事地问问,你家,還有其他人在吗?”刘二问得小心翼翼,费明仁心里依然雾腾腾的:“怎么可能呢?我在上海,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你不是很清楚吗?”
“知道,知道,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多打扰了。”说着,刘二的身子就往后退了退。费明仁却叫住了他:“哎,方阿婆究竟怎么了?”
“楼上谁扔东西,刚好砸到方阿婆了。方阿婆还昏迷不醒呢!”刘二回复道,又挥了挥手,说:“费老师下班这么晚,可能饭还没吃吧,您快休息,我们这就走了。”
费明仁看着他们在走廊拐角消失,少顷,又听到老旧电梯的重重的声响,估计他们下楼了,才关上门,折回卧室。
他脑子里方阿婆的形象,交叠出现。一张和善的脸,清癯而又皱纹细碎,那目光是慈爱有加的。每回见到费明仁,都会说句:“小阿弟,侬辛苦呀,当心身体。”这话说得费明仁的心,暖暖的。她有一次还和他聊过:“小阿弟,侬一个人在上海生活,不容易,啥辰光早点老婆儿子一道来,就日子好过了。”这话也说到他的心里去了。费明仁从北京调到上海工作,是作为中学优秀老师引进的。他与妻子商量过,待他站稳脚跟,妻子也一起过来。而眼下,他和家人只能暂时分开了。
这么善良的方阿婆,竟然遭飞来横祸。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高空抛物伤人,近阶段时有报道,没想到自己的小区,也碰到了。但愿方阿婆平安无事,尽快康复。
他与母亲视频,他想儿子了,那胖嘟嘟的小脸多么可爱呀。但母亲未接。
这时,门铃又响了。他收起手机,走到门前,从猫眼里望出去。是一张略显变形的妇人的脸,是八楼802室的裘阿姨。他开了门,裘阿姨嗓门大开:“小弟呀,这个扔东西的,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谁。连孩子都管不住,你说是吧,平常天女散花,碎纸片也飘到你家里的吧,习惯成自然了。你看,这次惹祸了吧。”
裘阿姨朝天花板上指了指,嘴巴里哼了一声:“这回,看她往哪里逃!”
裘阿姨和1002室的刘阿姨历来是铁头碰钉头。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听说,她们原就是邻居,前几年动迁至此,为抢1002室闹得很凶,积怨颇深。
裘阿姨激情澎湃地说着,唾沫星子飞溅,有一颗飞落在费明仁的前额上,他皱了皱眉,忍住了,也没去擦拭。他怕裘阿姨难堪。
听裘阿姨车轱辘似的絮叨着,正愁她无休无止,手机音乐声响了,他立即接听,是老母亲打来的,他叫了一声妈,又向裘阿姨作了抱歉的手势,裘阿姨意犹未尽地向他摆了摆手,说声:“你打你打,我先走了。”扭着肥大的胯,噔噔地走了。
母亲说,孩子睡前一直叫唤想爸爸、想妈妈。费明仁心酸酸的,每天与儿子视频聊两句,也是他一乐。今晚就有些遗憾了。和母亲互嘱几句身体保重,就挂了电话。不知怎的,电话一挂,裘阿姨刻薄而又唠叨的语句,又在耳畔喧响。他再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刚才房门未关,活见鬼似的,裘阿姨还真站在门口,只不过边上还站了一个人,是她的女儿。他们看他放下了电话,又鼓噪起来,虽然是老调重弹,但也有一点新内容,说楼上那家人真缺德,放任小外孙乱抛杂物,这次把肥皂都往下扔了。可怜方阿婆中彩了。
她们总算说累了,下楼了。费明仁才浑身疲乏地进屋宽衣洗浴。
莲蓬头的水,不轻不重地喷淋在身上。费明仁紧闭的双目忽然睁圆了,有什么东西烙在心头上,让他一阵激灵。想起来了,是裘阿姨和她女儿说到的一个词,其实就是一件物名,像烙铁一样,烙得自己火烧火燎的。
肥皂。是肥皂。真是肥皂吗?肥皂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是什么肥皂呢?她们没有细说。没有细说,更让他忐忑不安。飞快提速,洗完了澡。抹干了身子,换上睡衣,他下决心要去察看某个地方。刚抬步,门铃又响了,他只得去开门。电线杆子一样瘦长的刘阿姨,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不用说,这又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是来争取自己的力量的。
果不其然,刘阿姨说得更是来劲和坚决。她说,那块肥皂就是从8楼丢下的,不偏不倚,砸在了方阿婆的脑袋上。方阿婆是在自己家的窗口外边,帮孙子捡纸折的飞机。为什么说是8楼呢,再高的话,说不定把方阿婆的脑袋都砸出窟窿了。再低,也不会这么有力道。她说,肥皂抛下时,8楼,也即802室的窗口是敞开着的。出事之后,他们才慌忙把窗关上。这不是做贼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刘阿姨一气呵成,说得头头是道,费明仁想插嘴都插不上。他很想知道,这砸向方阿婆的肥皂,是什么颜色?有多大体量?又是什么牌子呢?最终,他没从刘阿姨口中套出什么,反而自己愈发焦虑和沮丧起来。
刘阿姨离开时说:“保安也都查过了,看着吧。“她用力跺了跺脚,明指楼下,咬牙切齿地说:“看她们得意忘形有几天!“
这一晚,费明仁辗转难眠。
不是提任副校长的兴奋难抑,也并非与妻儿团聚,而是刘阿姨和裘阿姨的话,令他苦思冥想。
这幢住宅大楼,是20世纪90年代建的,样式陈旧。楼与楼的隔音效果也不理想。夜阑人静时,他躺在床上,还听得到来自楼上楼下、隔壁紧邻的各种声响。有凳子与地板上摩擦的噪音,有手機顽固持久的振动,有孩子的啼哭声,还似乎有跌宕起伏的呼噜声传来……
不过,这里的交通还算方便,地铁走个三百步就有站。况且租金也能承受,费明仁租住的是两房一厅,所谓厅,就是一个过道,再置放一张小方桌,花了约八千块钱。好在学校有房租补贴,也就减轻了些压力。
这一夜,这幢楼也莫名其妙地不太平。
先是底楼传来的尖锐的喊叫声:“是谁扔的,有种的自己站出来,闯了这么大的祸,还想躲什么!”是方阿婆的外孙女,平常像含羞草一般腼腆,这会儿一定是被气急了,半夜竟撕开嗓子,大声叫嚷。
费明仁好不容易入眠,又被这分贝不低、穿透力很强的声音,从梦里一把拽出。那声音透着一种倔强,一种不遗余力的气势,在宁静的夜晚高亢刺耳。费明仁不由得心惊肉跳,两眼圆睁,直盯着天花板,愣愣地,睡意全无。脑子里胡思乱想。
不知什么时候,那喊声不再出现。费明仁累了一天,困意又上头了,迷迷糊糊地,他又睡着了。
但好梦不长,他又被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吵醒了。那声音来自楼上,一层楼板之隔,是刘阿姨发出的:“尽早承认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她声调高八度,又夹杂着冷笑。阵阵寒意在这初秋之夜滚动,费明仁恼火极了,也真想起身骂人。可他这谦谦君子,是开不了这口的。他也不想因此得罪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道理上说,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睡不着就睡不着吧,干脆起床,备一会儿课吧。他正在给学生作课余讲座,讲的是苏东坡的创作心路。他随手一翻林语堂所著的《苏东坡传》,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一文呈现在眼前:“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为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多么宁静恬适的情景和心境,自己处于此楼的喧嚷吵闹之中,又哪里觅得可以随时交心的知友,又何处获取空明澄净的好心情呢!
费明仁不禁喟叹一声。他放下书,微闭眼,想再培养一点朦胧睡意,苏东坡的文字在脑海里清晰而奔涌。
费明仁再一次被吵醒,已过寅时,他当时正在与苏东坡梦中相见。苏东坡出口成章,路过一座长桥,便即兴吟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他念诵得很得意,费明仁也跟着,编了几句:“登长桥,心如湖,有友伴。”边上一位好友说:“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这座桥是不准晚上经过的,违法者,判劳役两年。大人,你们这是犯上呀。”东坡一哂了之:“没想到,我开个口就是两年劳役呀!”费明仁也想再说什么,嗫嚅了好久,却憋醒了。一醒,发觉头上还冒着汗。背心也有点湿透。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梦里的两年劳役意味着什么呢,又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呢?他恍恍惚惚的,身上阵阵发热。
他终于从床上爬起,却不开灯,摸着黑,穿过客厅,步入厨房。
朝北的窗口,窗户半启半关。借着夜色,他看见窗台上什么都没有,心脏骤然收紧,他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又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靠近洗菜盆,伸出手去摸索。这窗台上,真的什么都没有。那只塑料肥皂盒,和那块肥皂,影子都不见了。
糟了,真糟了,难道是自己闯了祸?可也不对呀,刘二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的嘛,方阿婆出事那会儿,费明仁早就离开家了。时间相差大约一小时左右。那就是说,费明仁有不在场证明,这可是铁板钉钉的事。费明仁爱读日本作家东野圭吾的作品,那里边,不在场证明是频频出现的字句,也是至关重要、扣人心弦的环节所在。
然而,他出门时,那块肥皂和那只肥皂盒还分明搁置在窗台上,黄色的肥皂,还鲜明夺目,斜躺在塑料盒里,大半块显露在外面,霸气十足。现在跑哪儿去了呢?他回到卧室,喘起了粗气,好半天难以将息。
直到窗帘的罅隙里,已有渐渐泛白的天色,透了进来。他下决心要睡一会儿,明天课时还排得很紧,他不能拖着这无精打采的身子去上课。他调好闹钟,驱赶了所有的烦恼,也许,事情并没这么巧合。现在,他头等大事是眯瞪一会儿。
是忠于职守的闹钟,叫醒了他。
他起床,漱洗,套上一件中式衬衣。今天要讲苏东坡,穿其他衣裳都不如这合适。
何况,任命他为副校长的公示随时可能张榜发布,他应该有一种全新的,更显涵养的衣装和精神面貌。
他在厨房水冲奶粉、刀削苹果时,又留意了朝北的窗台。他很纳闷,这肥皂怎么就消失了呢?这个家就他一人,不会有人进屋。妻子怕他一人太累,也没时间收拾,特意要为他安排一位钟点工,被他婉拒了。
“浪费这钱干吗呢,我有手有脚的。何况,等你早些过来,不是比钟点工更灵光吗?”他嬉皮笑脸地说着,妻子也就不再勉强。
这屋,从早到晚,就他一人进出。难道有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里神秘出没?想到这里,他竟然不寒而栗起来。
早餐吃得心事重重。他在客厅,眼光时不时向窗台飘去,他真希望那肥皂和肥皂盒又重新出现。
那是一块硫黄香皂。他的手掌老是发痒,用过草木抑菌乳膏之类的药膏,似乎也不见效。别人向他推荐,可用硫黄香皂试试,这杀菌消炎效果不错,特别适合消杀螨虫,副作用也小。他买了一块,椭圆形的,小小的一握,在手里滑润舒爽。
他用了小半年,肥皂已悄无声息地小了一圈,躺在那只肥皂盒里,已经显得宽松许多。他每天早晚不少于两次地抚摸它,不摸也不舒坦了。昨晚回来晚了,直接去洗澡了,要不然,早就要触摸它了,对了,那样的话,昨晚就发现它不见了。在刘阿姨说出,是一块肥皂闯的祸之后,他也许当场就对号入座,天塌下来一般地不堪忍受了吧。可是现在差不多也一样的心情了,那块硫黄肥皂就是凶器无异,那自己,不就是凶手了吗?
想着,想着,嘴里吃的喝的都索然无味,哦不,是一种味道,是硫黄皂的味道,涩涩的、苦苦的,当初一握时的愉悦感,早已消失殆尽。
他拎著手提包,搭老电梯匆匆下楼时,他在犹豫,是不是要到方阿婆家去看看。方阿婆这样的温善之人,是相处很舒服的。从邻居情义上,他应该去关心。但自己内心正存在一个心魔,他就止步不前了。
电梯门一开,他还是禁不住瞟了一眼方阿婆家的门。门敞开着,听得见她的外孙女一边吃早餐,一边狠狠地在说话:“让我查到谁是肇事者,我非得扇他几个耳光不可!傻瓜软蛋,我饶不了你!”还有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应该是她妈,在轻声劝慰着:“现在别太急,希望她尽快能苏醒,那肇事者是逃不了的,物业和保安已查了一遍,说是派出所今天还要来调查……”
费明仁听不下去了,他拔腿走出了门洞,今天教学还有一大摊事,他不想此时被纠缠不休。
调查就调查呗。监控探头不是证明了自己不在家吗?也许并非是自己的那块肥皂。哪家哪户都有肥皂,自己何必一定要心虚呢?
他望了望天空,阴沉沉的。气象预报说过,今天会有雷暴雨,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和心情一般阴郁的小区道路。
到学校的路程,从来没这么漫长过。
费明仁转了两部地铁,又走了十几分钟的路,到学校离正式上课,时间像往常一样绰
绰有余,但他感觉要迟到似的。一夜没睡好,眼圈发红,头昏脑涨。一屁股坐在办公室椅子上,半天不想动弹。眼前黄色的、各种形状的拳头大小的东西,都像硫黄香皂,在向他暗示什么。
这一堂苏东坡的课,他自以为讲砸了。许多本来倒背如流的东坡诗作,比如《赤壁怀古》《饮湖上初晴后雨》《仙都山鹿》等,他都忘记了好几处。还是学生们给他提示,才磕磕绊绊续读下去的。这本来是他的强项,曾经征服过好多人,这回他大为失分了。
讲东坡心路历程时,他又明显出现了偏差。东坡一生官场起起伏伏,虽官至四品,因文字惹祸不少,但文章天下知,连皇上陛下也以读他作品而忘箸。东坡走来不算容易。费明仁不知怎的,开口就说东坡因文幸运,因文做官,因文得志一生。说完了,也自知有错,努力想纠偏,不料愈说愈糊涂。有的学生都撇嘴了:这还是他们所崇拜的费老师吗?
费老师还是费老师,只是一块肥皂堵在他心口了,他走火入魔一般。
课间,有人向他预祝荣升,他心烦意乱,也不予搭理。一位他平素挺喜欢的学生干部,想与他边走边聊会儿,他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给人以冷冷的感觉,那学生识趣地告别了。
肥皂,肥皂,肥皂。还有就是,方阿婆,方阿婆,方阿婆。
中午没吃饭,他躲在一间小会议室里打盹。但只五分钟就惊醒了。仿佛有谁喊叫了他似的。环顾四周,没有一人。
偏偏此时,手机铃骤响,他吓了一跳。心急忙慌地接了,是老同学方纯打来的,说过几天老同学们聚聚,要他一定拨冗参加。他支支吾吾,心不在焉地应付了过去。
再睡的时候,他做梦了。梦见已过世多年的父亲站在自己面前,父亲只问了他一句话,还记得我给你小时候反复讲述的一个故事吗?怎么,想不起来了。
他拼命拍打自己的脑袋,终于吐出一个字:“诚。”父亲露出了微笑,像踩着一朵祥云般远去了。
那则故事,是父亲的亲身经历。那年父亲在码头上扛包子。他和伙计们干得正欢时,有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观察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走近他们,说,你们几位今天都搬运了多少了?一个伙计指了指左手那一摞箱包,说,那是我搬的。父亲一听,直愣愣的,昨天那边已堆了一小摞了,怎么能这么说呢?他看见伙计向他眨了眨眼睛,意思让他别吭声。干部模样的人又问父亲:“你今天搬运了哪一些呢?”父亲指了指右侧那一摞。那一摞不比左首那摞少。“你搬运得这么多呀。”父亲坦诚地告知:“没那么多,一半是别人昨天搬运的。”“哦。”那人盯视了父亲许久。然后他一一问过去,所有人都指出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摞,奇怪的是,他们的那一摞都比父亲搬运得多。那人说:“请看着我的眼睛!”每个人都看着他,不过,有的目光在躲闪,有的眼皮耷拉,不敢与他正视。只有父亲的双眼坦坦荡荡的,少就少了,至少自己没说假话。
后来知道那人是书记,是选装卸队队长来的。父亲入选。
故事之后,父亲总要强调一句:“任何时候要诚实,不要怕吃亏,做一个老实人,走遍天下都不怕!”
费明仁身上浑身发热,他躺不住了,蓦地坐了起来。
昨天上午十一点不到,他在家里备课,忽然发觉时间不对了,学校中午有个先进教师餐叙会,他要提前安排,连忙把电脑笔记本合上,忙中出错,把茶杯打翻了,又拿来抹布擦拭,临走时,把抹布带入厨房。这回,他是想把抹布扔进洗菜盆的,不料,方向偏了一些,砸着了窗台前的肥皂盒,肥皂盒被重力一推,越上了窗框,硫黄皂翻了个身,大半截露在了外面。他一看,并没掉下去,也就拿起手提包,关了门,匆匆地走了。
今凌晨,他注意到,有黄黄的肥皂的黏稠物,从窗框,一直延伸到窗台外侧,然后戛然而止。
一定是他走后不久,借助风的推送,肥皂盒连带着一块肥皂,从窗台滑出。
一握肥皂,加上自由落体的重力,猝不及防地砸上一位老太的脑袋。这一幕,在费明仁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快步走进小区。
小区的道路格外明亮起来。
他可以想象保安刘二、802室裘阿姨、1002室刘阿姨,还有方阿婆的女儿、外孙女,还有等着他一聚的方纯等老同学,还有其他认识或不认识他的人的脸部表情。
不管是哪一种表情,他已顾不上了。
只有心里对妻儿的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还有那个副校长的公示,恐怕也将随风飘去。
但他没有回头路了。方阿婆还在医院的ICU昏迷着,楼上楼下的邻居也发生了猜测甚至谩骂,而民警也将开始自上而下的严格调查。
他不能沉默了。
他走近了门洞。左侧就是方阿婆家的窗口,也是她倒下的地方。他聽见方阿婆家有人在,好像是民警,还有刘二他们也在。
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自己902室的窗口,再仰首,望见了天空,雨过天晴,那里正飘漾着一团云,他想,这云多好,这该是一朵吉祥的云吧。
安谅,本名闵师林,上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经济学博士。20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并出版著作三十余部,获萌芽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小说选刊》双年奖、最受读者欢迎奖、“茅台杯”年度大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优秀作品奖、中国天水李杜国际诗歌节特别奖等数十种奖项。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