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山
最怕写到人。
我一直认为世间的一切事物都与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有时或者暂时看不到。首先声明,我还没有足够的资格和智慧把人说透。
说到底,写人是一件很是吃亏而不讨好的事儿。那就顾左右而言他吧。如果可能的话,不妨以经历者的身份,来回首寻找几个与“Tong”首字同音的词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人们一念到“Tong”,自然立马会想到童年这个词。怎么说呢?人的记忆就是这么怪,童年抑或少年常常要占到人生记忆很大的比重。这是一个有待研究的问题。试想婴儿时代,那第一声啼哭,对于啼哭者本人来说,是没有任何感知的。“哇啊,哇啊……”這穿透力极强的啼哭声,总是被他人记录着和想象着。由此,记忆的源头或许不是从疼痛开始。
我更相信懵懵懂懂。
童年,同学,同事,同好,同路,童心,当你发出“Tong”的声音,你会不由自主地停顿、回眸、沉思,在一种千奇百怪的同化里,探寻人生的真谛。就像一个同心圆,大家走着走着就走成了一种惯性,无论高低贵贱,大都如此。
童 年
对于每个人,童年都是可以顺手拈来的往事。它定位在身边或者遥远的故乡,保持着与心最近的距离。
童年的记忆,每每在梦醒时分,重温模糊中的清晰。
时常看到一些名人的童年回忆。很有意思的是,人一旦出了名,童年就有了早到的聪慧和神奇。看得多了,情况就会发生一些变化。是不是有点拔高呢?我宁可不相信这是骗人的把戏。我不说到具体的人,不单单是名人,其实凡人、俗人以及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童年太美好了,因为它已经远离,变得可望而不可即。
有一本名叫《名人童年故事》的书,述说了一则则名人的童年故事,尽管一律都是后人所撰,但我还是咬咬牙相信它的真实性。瞧瞧,持之以恒的王羲之,画坛怪才凡·高,发明大王爱迪生,木匠祖师鲁班,偏爱民间歌谣的屈原,天文学家张衡,小诗人白居易,自立自强的范仲淹,无师自通的欧阳修,农学家徐光启,地理学家徐霞客,国画大师齐白石……
休管它真不真实,不在这上面钻牛角尖,将会赢得更多的时间。摆在面前的事实是,古今中外的名人童年故事,给了多少后辈规划人生的力量。
童年如同钻出地皮的萌芽,其成长环境与与生俱来的梦想浑然天成。
我的童年是在乡村度过的。我童年的记忆永远都是那样具体:有草木,有田野,有河流,有连接着油田取油点的道路。这在很大程度上培养了我早年孤独的行走。读罢时间的经纬纵横,我越来越感到我曾经拥有过幸运。在四季的交替轮回中,我认识了乡村大地上绝大多数的草木。它们枯荣自度,率性从容,让我接触到它们的色彩、高低、形状、秉性以及味道之道。
绝不可一笔带过的是童年的伙伴。
三五成群,好动得停不下来。我们一起摘桑枣、掏鸟窝、打猪草、做坏不到哪儿去的坏事。你看,田野上总有劳作的人们,斗笠、草帽、蓑衣,是我们仰望的事物,或者宿命,但又好像与我们无关。河流朝南流,这与“长江滚滚向东流”有别有洞天的不同,从而构成了我故乡的别样韵味。你再看,河上有划桨撑船的人,吱吱呀呀,滴滴答答,编织着水乡的原风景,那样触手可及。那道路,有着童年眼界里的宽阔与修长,同时区别于毗邻田野的羊肠小道。几乎每天都会有油田的大卡车在道路上跑来跑去,偶尔的喇叭声传得很远很远。道路上的风尘仆仆就像电影里的画面,源起恢弘运转的大机器,我把它理解成有别于乡土的现代文明。正午的时候,我在灰尘盈尺的道路上练习赤脚行,那份灼热,一直是我记忆里的小烫伤。到了雨天,待雨刚刚歇下来,我喜欢在道路的凹槽里玩泥巴。我依然还记得那个拐角处。童年记忆的那种原生态,把所有的见闻都打上美好的烙印,尽管时不时地夹杂一些错误的成分。现在仔细一想,也没有本质的错误。
说童年,断然说不清清晰里的模糊,渺小中的伟大。
同 学
要说现世间最不陌生的一个词,就是同学。幼儿园同学、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同学,还有其他的同学。相处三四年,这在人生中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经历。一些故事天天都在发生,包括人之初,包括情窦初开,包括恶从胆边生……哦,毕业了,一次次的毕业,莫不是恰到好处的一次次叫停。如果按现有的格局和频率继续下去,不知道后面将要发生些什么。
停止了,结束了,也就开始了。
记忆也有它的软肋,过了童年,记忆的帷幕便处于半开半合的状态。也是不折不扣的临战状态。还记得小学的同学吗?恐怕很难了,那些曾经存在的一串串学名,就像被橡皮擦擦过一样,成了一张空空如也的白纸。
我比较相信选择性记忆。具体地说,它是有场景的,有诱惑力的,有情感参数的,有知识积累记录的。当腼腆与羞涩出现的时候,同学之间就有了关乎人生际遇的青葱的辨识度与复杂性。
从学校,到社会,到江湖,我们的变化,无一不是踩在命运的线条上。人是不断变化着的,有的当官了,有的发财了,有的轰轰烈烈,有的平平庸庸,有的下落不明,还有的一不小心就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回不来了。十年、二十年、四十年……同学再相会,什么都加倍。除了醉,还是醉。同学聚在一起,免不了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唯唯诺诺——这样的相会,无疑是人间最快乐的累,最感伤的美。流泪的时候,眼睛充满了沧桑浸润的沉静。
关于同学聚会的感慨可谓铺天盖地,诸如“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虽然不能时时相聚,但是却能一见如故”之类,无非就是回忆学校生涯,共话同窗友谊。
是的,同学是一生一世的情缘,同学相聚并不是展示仕途得意、生意兴隆的舞台,而是在一种特定的氛围中描绘经历了风雨的那一道道彩虹,重温那充满梦想的花样年华,分享成功的喜悦,安抚受伤的心灵,把散落在天涯的“那些花儿”轻轻拾起并编织成美轮美奂的花环。
我手机上只保留了一个初中同学群,人不多,乡音重,湖北河南,抑扬顿挫,接近我记忆的深处。这很是让我在私下里沾沾自喜。当我疲惫的时候,抑或忧愁的时候,我才知道乡音如酒,于匆忙间为我提神,为我解闷。偶尔,我们聚在一起,男女之间,大约隐化了性别的概念。你一言,我一语,有时也会情啊爱的,酸啊涩的,不过也是点到为止,卡在萌芽状态,全不能当真的。同学之同,从来不谈在校期间学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只相信那些有根的过眼云烟,左右不了的聚聚散散。
同 事
人一走向社会,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料之外的同事。所谓同事,就是一同干事的。同事相处,起先是没有感情基础的,时间久了,五颜六色的情感便闪烁在明明暗暗中。同事其实会有许多的不同,职务、级别、年龄、精明与愚钝……眼神里有不同层次的笑。与同事相关联的是工作。工作会议、工作安排、工作任务、工作压力,这些都是最具体的存在。
同事三分亲,还有七分另当别论。
要说这“三分亲”的占比还是非常可观的。有人把同事比作“一个战壕的战友”,也算恰当。涉及友谊抑或交情,是要在建立之中建立的。有一个话题最具黏合力,那就是“曾经的同事”,这么一叫,效果就来了,它会在第一时间拉近或坚固或踉跄的现在和过去。从一般的情况讲,同事是人一生中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类别。
人生之路,曲折蜿蜒,掐头去尾,作为最核心的段落,同事被刻写在人生旺年的笔记簿上,并成为成功与否的一个参照。
往人情世故的深处探究,同事则是最难“清澈见底”的。虽没有那种见风见月的朝夕相处,但也有另一种形态的耳鬓厮磨。比如“办公室情结”,随着时间的推移,谁都会将漠然与亲近定格在自然的融合中。
有时假象也具备了一定水准的真情。
同事的相处之道,是一门既简明又高深的哲学。相处是否融洽,直接关系到工作、事业的进步与发展。同事之间关系融洽了,会让人感到心情愉快,干什么事都带劲,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相反,如果同事关系紧张,钩心斗角,还经常发生摩擦,就会感到整天阴云密布似的,心情就没有了阳光。更有甚者的大打出手,也不是没有,谁是谁非,一下子还说不清楚。
我们每每强调要与人为善,可生活给我们的回答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对于未来,山高路远,我们一直在赶路,我们都没有多余的时间。
有一种现象,很是费人琢磨。当一个人从一个办公室离开,再回到曾经的办公室的几率就非常非常小;放大了说,当一个人,特别是领导,从一个单位离开,从今往后,回头再看看老单位的可能性,几乎接近于零。
别忘了,同事的要义在于事。
同 好
所谓同好,就是志趣或者喜好相同的人。人会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爱好,取决于个人兴趣、家庭氛围、时代影响、社会关照等。同好是个中性词,有好的爱好,也有不良嗜好。同好相生于某个群体,它是人间里的一种特殊符号。有时,同好在一个相对狭窄的地域里或者茫茫人海中,这个群体可以缩小到两个人。
两个人,也会成为一个群。同好的内涵与外延,大到天籁,小到尘埃。
我有一个天生的毛病,就是爱好广泛,并带有无限扩充的盲目性,它几乎占用了我少年全部的业余时间。在这里,我不是调侃,更不是賣弄。爱好音乐是一种。从听开始,到吹拉弹唱,什么都想尝试一番。笛子、口琴、二胡、吉他、钢琴等,反正不让自己闲下来。自然有同好在不同的地方等着我。吹笛子、口琴把嘴唇都吹成了溃疡,气都吹得山穷水尽了,还一个劲地吹呀吹。二胡的指法、弓法,在松香烹制的烟雾里,几近走火入魔。吉他是一个时期的普及版,约定俗成的文艺范,一种以深沉为装饰的浪漫。哪里又能浪漫得起来呢。钢琴是个大物件,一般家庭不可能拥有。我是在一所学校任教时,瞅准钢琴的空闲时间去打扰钢琴。纯属乱弹琴。更好笑的是稀里糊涂地就去学记谱、作曲什么的,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别人会笑破肚子的。爱唱的人更多,故事要用箩筐装。从总的结局看,那一时期的那些同好,都没有几个修成正果。不过可以肯定,大家都不同侧面不同程度收获了愉悦的时光。
而今再来说同好,情形就大不一样了。随着手机的空前普及,同好会来自天南海北的任何一个地方、一个角落。俯拾即是的爱好,网罗了天下的众鸟。动不动就建一个群,什么徒步群、摄影群、唢呐群、手鼓群、麻将群、广场舞群、自行车群、国际××交流群……你要想列出一个完整的清单,难,真的很难。
在我每天打开手机的一刹那,猛然发现如今写作的人超级多。一个一个的微信群,都是我吃苦耐劳的微信好友,一天到晚不闲着。我的这些同好们,陷入了深渊般的忙碌。晒自己的作品,原来的,最近的,刚刚出手的,手指一点一点,一夜秋风天下知。我有时想,我的这些同好,怎么玩着玩着就被小小的手机悉数收罗,一网打尽了呢?
现在的人们因为手机的便捷,都一一放大了地理上的距离,哪怕近在咫尺。同好们也一样。保持联系的最好方式是“早上好”和“晚安”那种经意不经意的点击。
有时暗自一笑,渐渐,同好们越玩越深了,稍不留意,就沦落成了那种走投有路的走投无路。
同好,也就是同行吧,其中有很多的潜台词,看你怎么去记忆,去拿捏,去表现。有一句话,“同行是冤家”,这个,真的不好往下说了。
同 路
与同好有本质的不同,同路是在相知相爱状态下的相依相伴。
同路不是一个年轻的词,它的出处至少可以上溯到汉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天道无二》一文中说:“阴与阳,相反之物也……并行而不同路,交会而各代理。”
唐朝的刘长卿在《送蔡侍御赴上都》一诗中曰:“明日谁同路,新年独到乡。”
《红楼梦》第十六回有话:“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看看,同路既是文言文中的白话文,又是白话文中的文言文。这就是说,同路,俗中有雅,雅中有俗,太形象化了,也太生活化了。
同路,有各种各样的存在方式,夫妻是一种,知己是一种。
鲁迅先生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也有说知音的。知音一词来源于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这都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真的就像真的一样。俞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琴,伯牙每次想到什么,钟子期都能从琴声中领会到伯牙所思所想。子期死后,伯牙摔掉自己心爱的琴,折断琴弦,再不弹琴了,因为他没有知音了,再也没有更了解他的人了。两位“知音”的友谊感动了后人,人们常用知音来形容朋友之间的情谊。
说到知音知己,我更喜欢蹇叔的故事。《左传》中记载有一个著名故事,就是“蹇叔哭师”。说的是蹇叔为了完成好友百里奚的愿望,不顾七十多岁的高龄,出来辅佐秦穆公成就了“春秋五霸之一”。百里奚是虞国人,壮年时怀才不遇,四处游历而得不到诸侯的赏识,后来流落在宋国街头,遇到蹇叔,于是二人成为知己好友。后来蹇叔成了秦穆公的得力助手,百里奚对秦穆公举荐说:“蹇叔见识高远,胜我十倍,乃当世之贤才。请任蹇叔,臣甘当辅佐。”于是秦穆公派人带着贵重礼物和百里奚写的信请蹇叔出山辅佐自己。百里奚信里写着:“老友你不来,我就过去陪你隐居。”蹇叔说: “百里奚始终是怀才不遇,好不容易遇到了明主,为了成全他的志向,我只好去了。”就这样,秦穆公在蹇叔和百里奚的辅佐下,成为一代霸主。为了朋友而入仕的蹇叔,也是千古第一人。
故事总是美好的。现实中抑或当下,知音知己又会有多少新的版本出现呢?这是一个永恒的难题。因为,知音知己从不以故事中的人物呈现,更多的时候,他们被绚丽多姿的岁月所遮蔽,不为人知。也许这就是知音知己的真正含义吧,就像同路,走在自己的风景里,不需要外在的赞美,或者说东道西。
同路,是一个披荆斩棘的进行时,等闲生死两茫茫。相对形形色色的朋友来讲,同路人在路上的时间会变得尤其漫长,直至永远。
童 心
从童年,到童心,走了一大圈,坎坎坷坷的,终于回到了原点,或者叫作还原,这就构成了人生的一道景观。说童心未泯,其实是在宽慰一颗蛰伏的心。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该领悟的东西领悟了,就好比那人生三重境界的“看山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山水是岁月中的硬景物,童心一把拽住了灵魂里的软风光。
童心童心,就像天上的星星亮晶晶。明朝有個思想家叫李贽,他有一篇代表作叫《童心说》。他把童心视之为文学和人生中最高的理想和准则。“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他将童心、真心和真人联系在一起,回环相扣,尽管绕了那么多、那么远,还是回到了一个字——人。
人,要有一点孩子气。
有人说童心是“不老”的密码,这是针对年龄走向的残酷性而言的。人都不想老,不愿老,却要一路逍遥地看它个地老天荒。办法有了,童心驾到。再说了,童心揣在怀里,别人也看不到。童心,能把简单枯燥的东西变得趣味盎然,有什么不好?拥有童心的人,自然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烦恼顿消。
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无形中就延长了青春和生命。
我国最长寿老人、活了135岁的阿丽米罕·色依提,堪称获取“不老”密码的人。她一年四季喝冷水,喜欢唱情歌、逛巴扎、走亲访友讲笑话,经常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小孩子跳舞,她就给他们伴唱,真可谓拥有一颗灿烂的童心。
生活中,那些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的都是有童心的老人。他们像小孩子一样爱玩,喜欢找乐。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出门旅游、唱歌跳舞、打球遛鸟;在家养花草、织毛衣、学做菜,里里外外玩得不亦乐乎。他们是“老小孩”。
文怀沙的童心是另一种表达。他有一条最经典的长寿秘诀:“多吃肥肉多喝酒,多与异性交朋友,最少活过九十九。”
老顽童黄永玉,是同行眼里最“野”的画家,是朋友眼中最仗义的“怪侠”。他60岁买跑车兜风,91岁“撩”林青霞,96岁想为自己办追悼会让别人夸赞。他有一句话,可谓童心洋溢:“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
童心是一种没有止境的修炼,它是将顺理成章的结束转换为莺歌燕舞的继续的最富挑战最具魅力的一次远行。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