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猫与夏日魔法师

2022-05-30 10:48:04蒋双超
少男少女·校园 2022年10期
关键词:轮椅猫咪阳台

世界被无情碾碎

眼前是无尽的深渊,深渊里到处都是可怕的恶魔,它们张牙舞爪,从四面八方拉扯着我,啃噬着我的肢体。我想大声呼救,却怎么也张不开嘴,身体似乎与大地连在一起,无论我用多大力气,脚都无法移动半分……

“啊—”的一声,我从噩梦中惊醒。

窗外阳光普照,大王椰树不断招摇常年碧绿的叶子,南国的暮春已经十分暖和,珠江湾的风挟裹着大海的气息,从窗户缝里溜进来,让屋子里多了一些潮湿感。只是我的眼前依旧是惨白的病房,刺鼻的消毒水味朝我涌来,伤口处传来阵阵隐痛,无不在提醒着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如果可以,我死都不愿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只是空荡荡的裤脚却令人无法质疑——是的,十五岁的我成了瘸子,一个只剩一条腿的瘸子。一辆飞驰而过的卡车,将我的世界无情碾碎,只剩下满地玻璃碴。

我再也没法报考飞行员。那个曾指引着我走向未来的理想,如今是这般刺眼,让我的人生俨然成了一个笑话。

哭过,闹过,甚至绝食过,都无法换回一双健全的腿,反而会让爸妈的目光愈发悲伤。他们在医院忙前忙后,眼中的血丝透露出心中的焦虑。我不忍心继续朝他们发泄,只能把糟糕的情绪藏起来,在心里翻来覆去反复咀嚼,嘴上还要假装接受了事实,安慰他们不用担心我。

妈妈忍着眼泪,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点头,爸爸也似乎苍老了不少,头上甚至有了数根白发。

最终,我坐上轮椅,被爸妈推着回了家。他们小心翼翼地陪伴了我几天后,便被我催促着回公司上班,而我也开始了一个人独处的时光。昔日宽广的世界在轮椅的桎梏下,变得无比狭小,似乎只剩下房中几十平方米,一片死寂,唯有我的呼吸声陪伴着我。

哦,還有窗外树上的麻雀。

这些该死的麻雀,是如此聒噪,每天从早叫到太阳落山。最可气的是,每次我摇着轮椅来到阳台上,挥舞双手去驱赶它们时,它们总能灵活地在树枝上跳跃,接着翅膀一拍动,就从这棵树上飞到了另一棵树上,一张嘴还不停朝我啾啾叫着,似乎在对我表示抗议。

多灵活的鸟儿啊,灵活得让我嫉妒。

奇怪的女孩

可能是怕我一个人待在家过于无聊,不上班时,爸妈也会想办法带我下楼去转转。虽说将我从没有电梯的五楼弄下去,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但看着忙得大汗淋漓的爸妈,我也不想拒绝他们的好意。

再说,刚开始时,我其实很乐意出门,毕竟没谁愿意整天闷在家里,和一群鸟儿大眼瞪小眼。只是每次在小区溜达时,总能看到曾经相熟的邻居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眼神中写满了怜悯,似乎在说,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可怜呢?偶尔一些过于热情的大爷大妈还会向我爸妈询问事情的缘由,一边斥责那个害人不浅的司机,一边啧啧地对着我摇头,好像多说几句安慰的话,我的腿就能一寸寸长出来似的。

这样的境遇一多,我就再不愿意下楼了,宁愿一个人守着自己的世界,也不要和外面那些借着好心来伤害我的人打交道。实在无聊了,就守在阳台上看日升月落,和鸟儿斗斗嘴,这样的日子也挺好。

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也许以后这才是我生活的常态,所以我需要渐渐习惯。只是没想到,这种日子被一个女孩的出现给打破了。

那天,我一如既往地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偶尔吓唬一下对面树上那只聒噪的麻雀,结果突然一声“噗嗤”的笑声传来。

顺着声音的方向,我仔细一瞧,才发现是斜对面楼的一个女孩。她扎着马尾辫,白衣黑裤,身材有些消瘦,面容陌生,可能是前阵子搬过来的。察觉我看到她之后,她吐吐舌头,脸上带着一种偷听说话被发现时的尴尬笑容。

看这女孩的年纪,应该比我大不了两岁,按理说正在上高中,这天又不是周末,她怎么不用去学校呢?我有些诧异,莫非她逃学了?那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可是巴不得回到学校去呢,只可惜身体不允许。

我撇撇嘴,把这个插曲抛到了脑后。然而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当我习惯性来到阳台,那个女孩居然再次出现,只是这次她正认真地给盆栽浇水,也不知道看到我没有。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那个女孩都准时出现在她家的阳台,有时怔怔地看着楼下发呆,有时眺望远方,有时则侍弄花草,就是没看到她念书。估计不是什么好学生,我内心下意识地把她归入不爱学习的不良少女范畴。

她踩着阳光而来

原本我以为,我和斜对面的这个女孩,会像两条平行线一样,永远都不会有相交的一天。但是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和我隔着十来米距离的她朝我主动打了招呼。

“喂,你要不要绿萝啊?”她双手放在嘴前,卷成一个喇叭的形状,朝我大声喊道。

突如其来的叫声,让楼下跳广场舞的大妈们都停下了脚步,她们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女孩,又看了看我,突然善意地大笑起来。我不知该作何回答,在确认她喊话的对象是我之后,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阳台上的女孩已然消失,转眼我便见她出现在楼下,踩着一地阳光跑向我所在的这栋楼。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家的房门就被人“咚咚咚”地敲响了。

打开门,她先大喘了几口气,一张过于白皙的脸,此刻因为爬楼而涨得通红,还挂着几颗汗珠。没等我叫她进来喝杯水,她就将手上拎着的绿萝连盆一起塞到我怀里,喘匀了气后又对我说道:“看到你家阳台空落落的,所以想分你一点绿色植物,这样看着心情也会好一些。”说完转身就又“噔噔”地跑下楼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儿。

我捧着那盆绿萝,有些不知所措,最终还是将它安置到了阳台上光线最好的一处角落。

凡事有一就有二,自此,女孩经常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隔空对聊。我知道了她叫晓雅,今年十六岁,一年前才搬来的,在城市那头的高中寄宿——难怪我之前都没怎么见过她。

只是当我问她为什么不用去学校时,她却总是打哈哈应付过去,不愿意正面回应我。久而久之,我也懒得再问,免得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感。反正她不去学校,还可以多个人陪我度过这漫长的一天天,也算是件好事吧。

远方的雪山与头顶的乌云

又过了两周,我和晓雅俨然是相熟许久的朋友了。偶尔趁着她来给我送花草的机会,我们会聊上半个小时。

晓雅是个很特别的女生。听她说,她初中毕业时就敢独自出门旅行,还去过新疆和西藏,这让连广东省都没出过的我实在相形见绌。说起稻城时,晓雅的眼中简直闪烁着星星般的光芒,“你不知道吧,那里的雪山简直太美了,在天空之下熠熠生辉,壮观而圣洁,人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与一粒尘土没有区别,无比渺小,所有的悲伤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说到兴起时,她还会朝我努努嘴,“要不,到时姐带你一起去,我给你做导游。”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十分自然,一点儿没有因为我的腿而产生丝毫的怜悯,似乎我和她一样是个健全的人,未来的某一天,我能够出现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这种被平常对待的感觉实在美妙,我很感激,心里也为当初武断地认为她是不良少女而感到歉意。

不过,晓雅没发现我的小情绪,她依旧说着她以前的经历,偶尔回答我的问题。听得多了,我也愿意主动说出自己的故事,可能这段时间心里积攒了太多阴郁情绪需要发泄,晓雅适时的出现,让我产生了迫切的倾诉欲。

“我现在真的特别恨那个司机,也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出现在那里,如果不是车祸,我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一边说,手一边抓紧轮椅扶手,手指在微微颤抖。

晓雅却没有被我的情绪带走,她只是看了看楼下的树,隔了几分钟才开口,“可是你恨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因为一场暴雨,你就要不断地和乌云纠缠,把接下来的日光倾城都错过吗?”

没等我回答,她又拍拍手站起身来,“算了,不聊这个。走,姐带你下楼去逛逛,否则真是浪费这好天气。”原本我想拒绝,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都没能说出口。

以前腿没出事时,从我家到地面只是短短一段路程,如今却成了一道天堑。好在有晓雅帮忙,经过了一番折腾,我终于顺利到了楼下。这是我出事后极少数的几次出门,外面的光线比房间里的强烈多了,明晃晃地让人只能微微眯着眼。

路边樟树长得愈加青翠,上次看到它们还是两个月前。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夏天已经到来,离那场车祸竟这般遥远了。

晓雅推着我在社区里四处闲逛,路上遇到不少买菜回来的老人,他们笑着和晓雅打招呼,也一并向我点头。一切都让人感觉很舒心,我第一次觉得心里如此亮堂,阴翳也淡了一些。

受伤的猫咪

还不到十点,太阳就已十分猛烈,好在道路两旁种满了樟树。走在树荫下,倒不觉得炎热,反而有种惬意的舒适感。路上行人很少,这个点大家应该都还在上班或是上学,像我和晓雅这样悠闲的人始终不多。

在路的拐弯处,我们还发现了一只橘色的小猫,它倚靠在墙角,看到我们靠近,眼神中流露出害怕,身体还往后缩了缩。

“乖,别怕。”晓雅和我停下前进的步伐,将轮椅稳住,她弯腰去逗那只小猫咪。

突然,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看,它受伤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那只猫咪的尾巴果然和别的猫不同,上面沾着几块血污,已经干透了,和枯黄的毛发缠在一起,此刻正无力地下垂着——估计是骨头被打断了吧,这附近总有些无聊且残忍的人,喜欢欺负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来获取愉悦。

真可怜。

我和晓雅异口同声地叹气,她突然变魔术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小鱼干,“这是我原本打算用来解馋的,现在就便宜这个小家伙吧。”

她撕开包装,慢慢靠近猫咪,猫咪刚开始一动不动,但是随着小鱼干凑近,它的鼻子轻轻动了动。晓雅把鱼干放在地上,后退两步。猫咪睁大双眼看了看她,似乎察觉到她并没有恶意,这才伸出爪子碰了碰鱼干,最终确定没有危险,它迅速低头叼起小鱼干就吞入口中咀嚼起来。

很快猫咪就将鱼干吃完了,它的膽子也和胃口一样大了起来,甚至主动靠近了我们,舔了舔舌头,表示没吃够。晓雅拍拍双手,无奈地说,“好啦,没有了,下次再来给你送吃的吧。”

说着,晓雅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我们也该回去了,否则你爸妈会以为我把你拐卖了。”她一边推动轮椅往刚才来的方向走,又一边随意地说道:“你看,这只小猫被人类伤害了,它还是愿意接纳我们的好意,所以有时候,小动物真的比我们棒多了。”

我感觉她意有所指,但我又不得不赞同她所说的。在痛苦与伤害面前,记忆力强大的人类确实做得不如动物们好,而这恰恰就是多数烦恼的由来吧。

看着脚下的地砖一块块往后移动,我想,或许我也该逐渐打开心结了。

微笑背后的坚强

有了晓雅三不五时送来的花草,我家阳台上充满了夏日气息,连我爸妈看着那些植物,笑容也肉眼可见的多了,有时甚至还会和我开几句玩笑。眼看着家里逐渐恢复了往日生气,我却发现晓雅不见了。

察觉这个事情时,晓雅已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三天。

我习惯性地往她家阳台上看,可她始终没有出现,连她家窗户都紧闭着,被暗色调的窗帘所遮掩。

又过了好些天,晓雅还是没有出现。

我以为她只是在和我开玩笑,我等着她重新出现在我视线中,大喊我的名字,大声笑,接着带我去走遍新疆与西藏。然而,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晓雅始终杳无踪迹。

她就像一阵风,又如同一个梦境,从我的生命中路过,带来一缕阳光和十二盆花草之后,便消失得无声无息。

我生怕她出了什么事情,按捺不住,让爸妈带我到了她家所在的楼层,那间屋子门上蒙着一层尘。隔壁阿姨听到我的敲门声,开门好奇地看了看我和爸妈。见我坐着轮椅,眼神中闪过一丝异色,向我解释道:“不用敲了,他们搬走了。”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心中还是咯噔一声,搬走了?那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呢,难道是怕我难过?站在一旁的爸妈知道我和晓雅的关系很好,替我追问了一句:“那您知道他们为什么搬走吗?”

阿姨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这我不是很清楚,听说是为了给女儿治病吧,据说得了什么克罗恩病,治不好的,那个女孩短短两个月就瘦得不像话了,真是造孽啊……”后面的话,我没有完全听进去,脑子里一片嗡嗡声。原来如此,难怪晓雅这么瘦削,难怪她整天不去学校,原来她是在家养病,而她那阳光般笑脸的背后,竟藏着我所不知晓的苦楚。

直到爸妈将我带到了一楼,我才回过神来,发现手心已经汗湿。不知为何,看着外面灿烂的阳光,我的心却起了一阵凉风。

来自夏日的魔法师

又过了大半年,爸妈决定搬到一个有电梯的小区。自此,我们离开住了许多年的旧房子。

晓雅送我的那十二盆花草都被搬到了新家,它们还是占据着光线最好的阳台角落,每天陪伴着我一起享受阳光的抚摸。经过了风雨阳光的洗礼,这些绿植长势良好,迅速繁衍成二十多盆,半个阳台成了它们的天下。

而我的腿也装上了义肢,尽管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快速奔跑,但已经能够下楼到处走走,如果穿上长裤,看上去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只是晓雅,我却再也没有见过。

偶尔,我还是会打车回到原先的住处,缓步走去我和晓雅散步的那条道路,到拐角处看看那只猫咪还在不在。

有几次我还真的看到它了,它已经长得足够强壮,对我也没刚开始时那般怕生,尽管尾巴依然耷拉着,却拥有了保护自己的力量,一嗅到危险的气息,它就三下两下爬上蓊蓊郁郁的灌木中,消失不见。想必它已无法记起,在一个夏日的早晨,曾经有个女生蹲在这里,给它喂过小鱼干,还被它舔过手心吧。

伴随着一个又一个夏天的到来与消逝,太阳不停东升西落,昼夜更替,樟树叶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麻雀们依旧在枝头闹喳喳,生命就這样沉稳且平和地走下去。

世界仿佛回到原点。

一切似乎都未改变,一切却又都已改变。

那个夏日的强烈光照和时常来袭的暴风雨,以及那只贪吃而顽强的橘色小猫,在长大后的我看来如同魔法师一般,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巧合与魔力。尽管它使我身上多了不可逆转的缺憾,却始终指引着我在人生道路上不断前行,让我懂得了埋怨的苍白与无力。也让我更清楚地知道,被打倒只是一时的,只要有勇敢面对磨难的力量,那就未必真的会输。

作 者 简 介

蒋双超,1987年生于湖南,现居深圳。作品散见于《青年文摘》《意林》《中国校园文学》《东方少年》《少年博览》《少年文艺》《中学生》《童话世界》等百余家报刊。《读者》签约作家。曾获2019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第三届大鹏生态文学奖一等奖、第48届香港青年文学奖、2020《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优秀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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