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30 10:48凌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花脸天龙老刘

1

剧团大院的拆迁工作进展得很快,前后只用了五天时间。老旧的三层办公楼,新修的二层宿舍,青砖青瓦矗立了大半个世纪的小剧场,全在三台轰隆隆的装载机和两台咯吱吱的挖掘机下化为废墟,又被十多辆橘黄色、高大威猛、喘着粗气的翻斗车有序地运了出去。第六天,也就是拆迁队计划好的最后一天——拆除小剧场后边的三间瓦房,清理剩余的残砖破瓦,平整拆除后的施工现场,这项工作就算圆满完成了。可就在第六天清晨,当浩浩荡荡的机械化拆迁队进入施工现场后,眼前的一幕却让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三间古青色旧瓦房前铺着一块一席见方的红地毯,地毯边围坐着七八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老人们眼前摆放着唱戏的家当,板鼓、大锣、小锣、扬琴……应有尽有。看拆迁队到了,敲鼓的老者扬起手中筷子粗的鼓槌,朝天一晃,然后落到鼓面上,鼓面发出清脆的“嘚儿”声。接着,老者的鼓槌越敲越快,如同哪吒脚下的一对风火轮,在碗口大的鼓面中间那块不到酒瓶盖大的鼓点上滚动着。鼓面发出响亮、急促的鼓点声。继而铙钹、铰子、大锣、小锣同时敲击。一时间,拆迁现场被火爆震耳的鼓乐声覆盖了。铿锵有力的鼓乐声一会儿如疾风骤雨,一会儿又似万马奔腾。鼓乐巨大的回声在空地周围的楼房间不管不顾,横冲直撞。那些刚上班、才起床不久的人们纷纷从楼层窗户里伸出脑袋,惊愕的目光聚集成一道光束,齐刷刷投射到了三间旧瓦房前的红色地毯上。地毯上的老人们丝毫不為大家的目光所动,他们目不斜视,凝神静气、全神贯注地演奏着。鼓乐声持续了三四分钟,接着融进了板胡、二胡、大提琴、笛子等管弦乐。有了管弦乐的加入,乐曲变得柔和了一些,悠扬了一些。再到后面,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操起一柄唢呐,双目圆睁,腮帮子鼓成两个大包,半眯着眼睛吹起来。唢呐声响起,乐曲一下子悲苦起来,如泣如诉,让人一下子联想到人死后送葬的场景。其实,老人此刻演奏的正是哀乐,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哀乐,是古老的大秦腔中有名的祭灵曲——《柳青娘》。

魏艳娜是接到文化局领导的电话后赶来的。那会儿她正在睡梦中和一位长相英俊的少年幽会。少年明显比自己要小很多,但他身材魁梧、气宇轩昂,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初恋?像故人?她说不上来。少年刚把她拥入怀中,两只手在她身上不安分地撩动时,电话响了。惊醒后的那一刻她真想摔碎手机,可一看屏幕——张局长,她连忙坐起身子,重重地咳了两声,然后又“哦啊”了几声,确保嗓音正常后才接通了电话。

“魏团长,你快去施工现场看看,拆迁队打电话说现场有一伙人阻拦拆迁,没办法施工。”

“好好好,我这就去。”

挂了电话,魏艳娜的心嗵嗵地狂跳起来。她刚才还有点迷糊,这会儿一下子清醒了。又出啥事了?她穿好衣服,草草地洗漱了一把,连妆都没来得及化就开车往工地上跑。魏艳娜边开车边纳闷,是谁这么大胆,胆敢阻拦拆迁队,而且还是一伙人?快到工地时,魏艳娜脑中灵光一闪,猜出来了,是老刘,一定是他。魏艳娜一想到老刘,心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老刘虽说不是剧团编制内的人,可他却是剧团多少年来谁都不敢惹的主,算是个真正的“混世魔王”。老团长退休时专门叮嘱过她,将来剧团不管发展到啥情况,后院的三间瓦房要留着,房子里住的人谁都别惹,只要他有要求,能满足尽量满足。团长的话魏艳娜明白,可老刘是从啥时候起住进后院的,魏艳娜不清楚。她只记得,从她十八岁进剧团时,老刘就已经是后院的主人了。老刘身材魁梧,赤红面貌,大脑袋,一年四季剃个光头,从来都不戴帽子,看起来很健康,也不显老。有人说老刘已经七十多了,可看起来连六十都不到,和魏艳娜刚进剧团时没多大变化。

老刘的故事魏艳娜听师傅简单说过,师傅说老刘是解放前秦州最大的秦腔剧社——大秦社最后一位班主的后人。新中国成立后剧社解散了,剧社大院被没收充公。后来政府要成立秦州秦腔剧团,就将单位定在了剧社大院,在原基础上进行了建修,其他的房屋都被拆除重建了,就保留了后面的小剧场和剧场后院的三间房子。那三间房子原本是要拆除的,可当时老班主一家没地方去,便一直在后院住着。师傅进剧团的时候老班主已经去世,就剩老刘夫妇和一对儿女。师傅说老刘是老派演员,有实力,会排戏,剧团成立之初没人才,就特聘他做导演,剧团现存的好多传统剧都出自他手。可有一点,老刘脾气不好,人高傲,动不动就和领导吵架,一吵架就说这剧团大院是他们家的,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领导将此事反映给上面,上面来人找他谈话,他不但不认错,还和人家吵,最后被剧团彻底开除了。按照上面的意思,老刘开除后要搬出剧团,可往哪搬?没地方去。大家心里明白,整个剧团都是人家的祖业,祖业被占,人还要被赶出去,这事确实不好办,也没人敢办,只好让他们一家继续在后院住着。老刘离开剧团后靠走江湖敲鼓为生,养活着一家老小,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不过,他在江湖上的名气还是挺大的,秦腔界的人都知道这位像黄药师般内功高深却性格怪异的老头“刘打鼓”。那些年老刘常年在外,剧团人平日里只看见他的老婆和一双儿女在大院里出出进进,可他们从来都不沾戏,也不和剧团人来往。听人说老刘有过让儿女学戏的想法,可老婆死活不肯。老婆给老刘放出狠话,如果让娃娃跟上学戏,她就一头撞死。老刘的两个娃娃后来都争气,双双考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儿子结婚那年,老刘的老婆从后院搬出去和儿子住,可老刘不搬。老刘说:“这是我们家的祖业,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后来老刘年纪大了,跑不动江湖了,就一个人在后院住着,天气好的时候去广场自乐班敲敲鼓,打打锣,天气不好的时候就一个人在家窝着,从没见他和团里谁来往过。老刘虽然不和团里来往,但他始终是剧团的一分子,这是历任领导传下来的共识。后院的水电费,多少年都由剧团承担。团里冬天分煤,后院总要先分一大堆,团长还派人给搬进去,码放整齐。团长常说:“这么大个剧团,还养活不了一位老前辈。”

魏艳娜将车子停在工地门口,刚一开车门,就听到了施工现场悦耳的秦腔声。她顺着被大型机械碾压得面目全非的水泥路往进走,两边的翻斗车排成了一行长长的纵队。魏艳娜进施工现场时,三间旧瓦房前的红地毯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清唱《祭灵》。老人的年纪大了,气息有点跟不上,但韵味十足,标准的衰派唱腔,一听就是科班生。红地毯周围围着一群人,他们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一看就是拆迁队的工人。工人们聚精会神地看着老人的表演,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周围的挖掘机、装载机、翻斗车全都静默着,司机们打开车窗,脑袋一个个挂在窗外,目光全被红地毯吸了过去。

魏艳娜走到乐队跟前,她本来想喊一声叫停的,可这段戏还没有唱完,出于一个戏曲演员对艺术的尊重,她没有喊,也没有叫,默默地站在乐队后面,认真地欣赏起这群老人的表演来。这群老人除了敲鼓的老刘,剩下的她一个也不认识。老刘坐在板鼓跟前,一手拿着鼓槌,一手执着牙子(秦腔打击乐),开始一板三眼,后来一板一眼,光秃的大脑袋随着鼓点的节奏轻微晃动着,赤红的脸面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一曲唱罢,魏艳娜刚要说话,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

“魏团长,魏团长,我都等你好久了,你赶紧给说说,让别唱了,我们要施工,你看都耽搁多长时间了,这么多机械工人,耽搁半天就是几万块钱,可真耽搁不起啊!”

来人是拆迁队的队长,魏艳娜之前见过。魏艳娜说:“你先别吵。”

“我不吵不行啊,你看他们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了,看样子是要往中午唱的架势……”

“好了,别吵了!我来说。”魏艳娜大声地怼了拆迁队长一句,拆迁队长止住了声音。魏艳娜将目光转向老刘时,老刘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着她看。魏艳娜从老刘的眼神中没有看到怒气、怨气,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神是冷漠的,充满了不屑,但又是平和的,一种看透世事后的平和。魏艳娜满面含笑地对老刘说:“刘大爷,您老有啥想法,跟我一个人说,我保证满足您的要求,這地方现在要施工,不安全,咱不唱了,咱回去。”

“回哪去?”老刘冷冷地冒出了三个字。

“嗯……回剧团啊,新建的剧团,您还没去过呢,可大可漂亮了,我给您老专门安排一间房子。”

“一间?一间不行,我这一个大院换你一间房子,你拿我当傻子吗?”

“哦!对了,忘记给您说了,您老的情况我早就给上头反映过了,剧团家属院建成后,也有您老一套房子。”

“我不要一套房子,我要一份剧团的工作。”

“啊!这……”魏艳娜没办法回话了。

“咋?为难了,我今儿个就丑话说当面,这地方是我祖上几代人挣来的,必须有我的一份。我今儿个跟你要一份工作咋了?我们祖上几代人都为秦腔做贡献了,就你们现在唱的剧本,哪一本不是我祖上整理出来的?”

“对对对,您说得对,这事情领导也知道,您老是我们秦州秦腔的传承人,这点谁都不敢否认。”

“我跟你要工作,不是给我要,是给我外孙子要,他是省艺校上过学的,出来没工作,跟团跑。你要是能答应这事,你们爱咋拆就咋拆,如果不答应,你就让他们开挖机把我埋了,埋在这里我踏实。”

“哎呀大爷,看您说笑了,我哪敢埋您啊,您外孙子既是科班生,那咱剧团求之不得,就我刚才说的,剧团有您一间房,家属院的楼房建成后给您再分一套,您外孙子的工作我也答应您,让他尽快来团里报到,您看这下总行了吧?”

老刘抬起头看了一眼天,出了一口长气,转头说:“说话算数。”

魏艳娜笑了,“大爷,看您说的,好歹我也是个团长,当着这么多人说话,肯定算数。好了,您赶紧招呼大爷们收拾家伙什回家,这里就交给施工队了。”

“不!”老刘忽地站起身子,将身上披着的一件泛黄的军大衣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魏艳娜一听老刘说不,刚舒展开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头“嗡”的一声又大了。咋回事?是不是老头又要附加啥条件?

“让我再唱一段戏,最后一段。”老刘面色凝重,将鼓槌给了旁边的一位老人,自己踏上了红地毯。

“敲花音尖板,我唱一段《斩单童》。”

高亢的花音尖板奏响,老刘在地毯中央站成丁字步,双目圆睁,双手抱拳,双肩纵起,一声如雷贯耳的花脸唱腔从喉头飙出:

呼喊一声绑帐外,

不由得豪杰泪下来。

某单人独骑把唐营踩,

直杀得儿郎痛悲哀。

……

老刘这段戏唱得真可谓气势磅礴,气冲霄汉。唱出了豪杰面对死亡,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唱出了大丈夫心中的满腔怨气。这段戏看似悲壮、恓惶,实则豪迈。唱的人痛快,听的人更是痛快。这段戏准确说不是唱出来的,是吼出来的。秦人吼秦腔,这段戏是当之无愧的代表,是经典。

老刘最后一声悲亢的拖腔唱完,施工现场先是鸦雀无声,继而掌声雷动。魏艳娜没有鼓掌,她呆呆地立着,她的眼眶里噙着泪水,和她一样满眼泪花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站在红地毯中央的老刘。老刘唱完后身子没有动,眼角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豆子般下落,他的身子站成了一尊雕塑,久久没有动弹。

2

剧团搬了新家,本来是件大喜的事情,可焦头烂额的魏艳娜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倒有些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感觉。新剧团乔迁的那天上午,大家伙围着市里、局里来的几位领导举行新剧团揭牌仪式。市里的领导讲完话局里的领导讲,局里的领导讲完她来讲,她讲完还有一项议程——放礼炮。礼炮是她提前安排人准备的,正牌的浏阳花炮,一墩二十四响,上天的那种,总共十墩,代表十全十美的意思。十墩礼炮整齐排列在剧团南边的围墙跟前,距办公大楼约有五十米左右。礼炮摆那么远,也是魏艳娜安排的。魏艳娜考虑到那天有领导参加,要是一墩一墩放礼炮,全部放完可能得七八分钟,领导会不耐烦。于是她安排了剧团跑龙套的几个小伙,十墩礼炮同时点燃,为的是节约时间。她害怕礼炮齐鸣声响太大,惊着领导,就安排人摆得远一点,一直摆到了南墙跟前。可没想到,礼炮点燃不到十秒,一墩礼炮忽然射偏了,先是射中了南墙顶的青瓦,然后翻倒在地,朝着办公楼大门前的人群射来。“嗵”一声,第一发礼炮在人群中炸响了。“哎吆”,有人大叫了一声,其他人四散开去。没容大家多想,第二发礼炮又炸开了,接着是第三发……第四发……好在第六发还是第七发的时候,礼炮忽然又转了个方向朝剧团大门口射去。一时间乱炮齐鸣,天上响的,地上炸的,整个大院如同遭遇了恐怖袭击,一时间烟雾缭绕,地动山摇。没有燃尽的礼炮还在“嗵嗵”作响,魏艳娜一头冲进烟雾中,她想看看到底谁被礼炮击中了?伤到没有?经过仔细辨认,是老徐,剧团的大花脸老徐。老徐蹲在院子里,双手捂着脸,嘴里呜咽:“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老徐,老徐!”魏艳娜边喊边搀扶老徐,就在她迈开脚步刚准备搀扶老徐去办公室时,身后不知谁喊了一声:“袁主任……袁主任受伤了。”魏艳娜心里一惊,袁主任是局里办公室的主任,是她的领导,可不敢出任何差错。她松开老徐的手臂,喊了一声:“快来几个人,扶老徐去办公室。”说着又奔向了袁主任。这时候礼炮声停了,魏艳娜跑过去一看,袁主任蜷缩着身子,双手捂着裤裆的部位,站似乎站不起,蹲又似乎蹲不下,嘴里“哎吆……哎吆……”地呻吟。

“袁主任,你咋了?哪里受伤了?”魏艳娜焦急地询问。

“哎吆……哎吆……”袁主任疼得脸上的颜色都变了,整张脸发黄发白,额头上都有了汗珠。

“快打120!”不知哪位领导喊了一声,魏艳娜这才看到,其他几位领导全都从办公楼的大门里涌了出来。

“打,我这就打。”魏艳娜掏出手机就打,电话通了,电话里传来声音:“您好,这里是110 接警中心……”魏艳娜连忙挂了电话,原来一时紧张,把120 拨成了110。

“别打了,直接开车送医院。”说着有领导喊司机,这时剧团的人也都围了上来,有几个年轻演员轻手轻脚地将袁主任往车上抬。年轻人连抱带抬,袁主任的叫声更大了,有点近似哭叫的样子,看来真伤得不轻。

车子送走了袁主任,剩下的几位领导坐上了另一辆车。张局长上车时对魏艳娜小声说:“看你办的这啥事!”

车子走了,魏艳娜惊魂未定,赶紧又往办公室跑。

魏艳娜进办公室一看,好几个人围着老徐,老徐躺在沙发上,双手还是捂着脸颊。

“到底咋了?快,小王去开车,送医院。”

就这样,袁主任被送去了医院,老徐也被送去了医院,前面的车走得慢,后面的车走得急,两拨人几乎是同时进的医院。进医院后魏艳娜安排随车来的业务团长、后勤团长照顾老徐去眼科检查,自己则陪着袁主任去了内科。袁主任做检查的过程中魏艳娜全程陪护,她抓着袁主任的一只手,时不时问一声:“袁主任,疼得咋样了?袁主任,还疼吗?”袁主任自从魏艳娜抓住他的手后,疼痛似乎在一点点减退,这让魏艳娜宽慰了很多。

袁主任的伤情当时看着吓人,医生检查后却说不要紧,下身被礼炮击中了,隔着裤子,没炸伤。因为那部位本来就敏感,击到后当时受不了,慢慢也就不疼了。倒是老徐,被礼炮炸到了眼睛,需要做手术,医生说恐怕得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魏艳娜还在医院的时候,酒店的老板连着打了几个电话。本来说好的中午开席聚餐,饭菜都准备好了,发生了意外状况,只能往后推。几位领导看袁主任的伤势不要紧,都纷纷离去了。临走时张局长再三叮嘱,一定要救治好,安全事大,其他事小。魏艳娜邀请张局长他们吃饭,张局长小声叮嘱:“饭就不吃了,抓紧救治伤员,住多久都不要紧,确保不留后遗症。”领导不去吃饭,酒店的酒席又不能退,只能安排团里人去吃。

那天的牌子最后是魏艳娜自己揭的。回到剧团大家都上酒店吃饭了,院子里就她一个人。她对着那块蒙着红布的牌子发了一会儿呆,越想越难受,越想越生气,一把就撕掉了牌子上的红布。本来说好的上午揭牌,中午聚餐,晚上在新建的剧场演戏庆贺,结果牌没揭成,领导也得罪了,大喜的日子让几墩礼炮给炸得一塌糊涂,真是倒霉到了极点。

倒霉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第二天清早上班,她发现自己办公室的窗户大开着,再一看,桌上的电脑没了。让人去查,其他几间办公室也遭遇了同样的情况,总共丢失三台电脑,好在财务室的保险箱太重,有螺丝刀撬过的痕迹,但没被打开。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真有点欲哭无泪,后悔没及时安装监控。问团里的人,大家都说不知道。说晚上吃完饭一部分年长的演员回宿舍楼早早睡了,年轻的一伙子又去了KTV,后半夜才回来。新建的宿舍楼和办公楼是分开的,有一大截距离。新建的办公楼一楼是练功房,二楼是排练厅,办公室、会议室在三楼,平时除了管理层上三楼,其他人很少上去。

被盗的事情报了案,警察来团里勘查现场,做笔录,忙活了大半天,啥线索都没发现,只说让等消息。警察走后魏艳娜赶紧联系人装监控,除了几位领导的办公室,别的地方一个死角也不放过。

新剧团乔迁的事情刚一落幕,旧剧团拆迁的事情又排上了日程。

拆迁是局里定的事情,剧团无条件配合,具体的工作有拆迁队,也没啥大事。可就这样,最后一天老刘的事情也着实让她虚惊一场。好在老刘提出的条件全在她职权范围内,要不然这个团长就真没法当了。

处理完老刘事情的当天下午,她裹着被子在家里睡到天黑,又睡到了天亮。她实在太累了,太疲惫了,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理和大脑的双重疲惫。她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单身女人,掌管一个近百人的秦腔剧团,无论从经验还是能力,都觉得力不从心。

3

第二天一上班,积压的事情一项接着一项,如雪片般蜂拥而至。夏季下乡演出的工作总结、秋季戏曲进校园的活动汇报、团里晋级演员职称的评选申报工作、新剧团大院消防安全资格证的办理、一年一度春节戏曲晚会的筹备工作,等等,最重要的一项——元旦在首都北京举办的全国戏曲展演。对于这件事情,张局长在电话上是有明确指示的,先申报,等待审批,一个省两台戏,让剧团精心准备,务必争取到今年的机会。张局长说:“今年我们剧团搬迁了新址,基础设施配备的都是最好的,剧团整体水平也要提升。我们秦州是个文化大市,又是秦腔的发源地,一定要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为我们秦州的文化事业增光添彩。”局长的话语重心长,魏艳娜的心七上八下。团里的情况她清楚,百十号人的剧团,论设备,没得说,国家这几年对国有剧团的扶持力度特別大,连着三次大换血,所有的硬件设备在国内都是一等一的;论人数,也没得说,近百号人,行当齐全,文武不挡,能同时满足两个场地的演出。可就一点,人心不齐,帮派主义、个人主义作祟,把剧团搅和得跟是非场一样,隔三岔五就会有矛盾发生,这才是魏艳娜最头疼的事情。

事情还得从老团长退休时说起。老团长是前年退休的,那一年对魏艳娜来说,真可谓是三喜临门:春天里评上了一级演员的职称,夏天里获得了全国戏曲大奖赛的一等奖,冬天里被老团长破格推荐当上了新一任团长。对于前面的两件喜事,魏艳娜自觉当之无愧,因为这是她多少年来勤学苦练的结果。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她从十岁进剧团跟随师傅学戏,十数年如一日,从来都没有懈怠过,个中的辛苦付出,只有自己清楚。十多年过去了,她凭借着自己对戏曲的超常天赋和比常人能吃苦的毅力,取得这样的成绩,也是心安理得的。可当团长这事,实属意外,不要说那几个对团长宝座垂涎已久的老人,就是她自己也是没想到的。团长临退休前丝毫没有透露新一任团长由谁来接替的信息,那段时间大家在私底下纷纷猜测,议论的人选有三四个,但可能性最大的有两个,一个是剧团的业务团长蒋天龙,一个是剧团的老牌须生赵海。这俩人年龄都差不多,五十二三的人。蒋天龙以前是唱红生的,是老团长的师弟,戏演得好,业务能力强,尤其对剧本的钻研颇深。剧团这么多年的编剧、导演全由他来承担,是个不可多得的全才;赵海虽然没有蒋天龙懂得全面,但他是著名秦腔大师魏东升的徒弟,魏派须生在秦腔界可是首屈一指,赵海的须生戏更是当今须生界有名的“三驾马车”之一,是秦州秦腔剧团当之无愧的台柱子。就在大家猜想着新团长会在这俩人中产生时,老团长带着局里的领导在会议室隆重宣布了结果,由魏艳娜担任团长。消息一经宣布,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被这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惊到了,直到老团长带头拍手示意,会场里才响起了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掌声。老团长让魏艳娜上台致辞,魏艳娜慌慌张张不知所措,讲了两三分钟的话,出现了五六次口误,具体讲了些啥,会后连自己都不知所云。老团长最后作了总结报告。老团长在报告中指出,秦州剧团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剧团,承载着西部秦腔事业发展的使命,是秦州地区的一张文化名片,为了剧团的长远发展,他这次大胆启用年轻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领导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是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干部人事制度改革长期提倡和执行的一贯方针,选拔年富力强,具有旺盛精力和健全体魄,能够胜任紧张、艰巨工作的优秀年轻干部,有利于剧团的长久发展。后面,老团长又将魏艳娜这些年取得的成绩逐次列举了一通,他说:“魏艳娜同志对工作兢兢业业,对艺术一丝不苟,多年来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她目前是我们剧团最年轻的国家一级演员,又是全国戏曲大奖赛的金奖得主,她做团长,当之无愧。”

就这样,魏艳娜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剧团的团长,后来她每每想起此事,都觉得有点做梦的感觉。团长是上任了,可事情真不好搞。那些恃才傲物的老演员,凭着自己在团里一辈子的威望,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没几个人把她放在眼里,就连一些年轻的演员,也仗着自己是谁谁谁的徒弟,平日里除了只听师傅的话,对她的安排不屑一顾。为此她没少哭鼻子,可能咋办?工作还得继续,事情还得敷衍,久而久之,剧团就形成了以蒋天龙和赵海两位老师为首的派系,两派人互不相让,经常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死掐。两派争斗起来,她自然是受气筒,向谁说话都不行,公平处理更解决不了矛盾。为此事她没少找老团长。可老团长对此事好像早有预料,一点都不惊讶。老团长笑着对她说:“小魏,这不是啥大事,很正常,你别看我当了一辈子团长,我当团长这些年里,每天处理的还不都是这些事情。古人说得好,‘要胀气,领班子唱戏。领戏班本来就是个复杂的工作,角与角之间争风吃醋,派与派之间钩心斗角,这些事儿在所难免。你让他争,让他斗,有时候争斗未必是坏事,可以促进发展。比如两个演员争一个角,你让他争,但原则是能者居上,这样他们心里都会暗暗较劲,都会好好学习。作为领导人,你只需掌握好平衡,把握好度,不要出大的差错就行。你现在还年轻,慢慢学,慢慢总结经验,我相信不出几年,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团长。”老团长的话道理十足,听着让人宽慰,可事实并非如此,魏艳娜当团长这一年多来,真可谓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

十点多,张局长又打来一个电话,说他想了好多剧目,还是传统包公戏《铡美案》好,合着国家这两年反腐倡廉的政策,演《铡美案》是对政策的一种宣传和倡导。挂了张局长的电话,魏艳娜又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剧团这两年是有点乱,这都怪她年轻,能力和管理经验不足。可即便这样,剧团在演戏的业务能力上还是很强的,毕竟是大剧团,人才多,有成熟的業务体系和演出经验,别说《铡美案》这样的传统剧目,就是新创作的剧目,要演好也不是问题。可当下最大的问题是老徐开业那天被礼炮炸伤了眼睛,还在医院躺着呢,包公谁演?戏曲行里有句老话:“千生万旦,一净难求。”放眼秦腔界,能过得去的净角有多少?说实话真没几个。净角在戏曲界又叫花脸,根据角色又分为大花脸、二花脸、三花脸等。大花脸以唱功为主,如《大升官》中的徐延昭、《铡美案》中的包公、《打金枝》中的郭子仪等;二花脸以做工为主,重身架功夫,其中有勇猛豪爽的正面人物,如《斩单童》中的单童、《下河东》中的呼延赞、三国戏中的张飞等等。当然也有抹白脸的反面角色,如三国戏中的曹操、《大升官》中的李良等等。老徐的净角是可以,但那也就是勉强能用,老团长曾经不止一次地批评过他:“你老徐的大花脸,只能在我们剧团逞一时威风,如果真放到大台面上,连老刘都不如。”老团长说的老刘就是剧团后院住的刘老头,据老团长讲,秦州曾经最大最辉煌的秦腔剧社要数大秦社,大秦社的老当家就是当时秦腔界赫赫有名的“震天雷”刘云生。他老人家一辈子唱花脸,在秦腔界有着“花脸王”的美誉。他后来结合川剧,将刘派花脸做了系统的改进,形成了自己独有的花脸唱腔,创作出了自己独具特色的花脸脸谱体系。刘派花脸笔法细腻却不失大气,色彩绚丽却不显繁复,造型独特,具有雕刻之美,古朴大方,粗犷豪放,渗透着大西北人民耿直豪爽、慷慨大义的性格和淳朴敦厚、勤劳上进的民风,具有很高的艺术感染力。后院的老刘是“震天雷”刘云生的孙子,他们家可能是基因遗传的缘故,每一代都会出现一个有名堂的花脸唱将,到了老刘这一辈上,由于时代原因,剧社解散,老刘也沦落到跑江湖敲鼓的份上。老刘刚进秦州剧团时是剧团唯一的净角演员,大、二花脸一肩挑,后来被开除出了秦州剧团后就再没听他唱过花脸戏,而是在业余剧团敲鼓,其中的原因谁也不知道。魏艳娜以前只是听人说过老刘的花脸好,可亲耳听他的唱腔,还是前两天在拆迁现场。当时她被老刘的唱腔震惊了,七十多岁的人,气息饱满,嗓音高亢,唱腔独具韵味,真是难得。可惜他年纪大了,没办法再登台表演了,要不然,魏艳娜一定会请老刘担任此次全国戏曲展演的主角。

“您好,您是魏团长吗?”

就在魏艳娜眼睛对着桌面上的一堆文件发呆时,办公室里忽然走进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人。年轻人进门后在桌前端直站着,有点不安,有点腼腆。

“你是?”魏艳娜抬头看了一眼,连忙将桌面上散乱的纸张整理了一下,放到了桌子的一角。

“我叫邵鹏,省艺校毕业的,唱花脸,我是来报到的。”年轻人说着递过来一份个人简历。

魏艳娜接过简历翻了翻,又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年轻人。年轻人剑眉大眼,皮肤白皙,一脸英气。如果刚才不看简历,真看不出他二十五岁的样子,顶多也就二十岁左右。

“是我姥爷让我来找您报到的。”年轻人看魏艳娜不停地打量着他,有点不好意思。

“我姥爷是老刘,住老剧团后院的。”年轻人又补充了一句。

“哦……”魏艳娜这才反应过来,刘大爷的外孙子。这要不说,她还真将此事给忘了。

“你毕业几年了?”

“五年了。”

“今年二十五?”

“是。”

“咋看起来不像?”

“就二十五,1990年的。”年轻人说着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了身份证。

“不不不,我就是问问,看你长得年轻,不像二十几的样子。”魏艳娜说着笑了起来,年轻人也跟着笑了,不过,他笑得很拘谨,略微一笑,就收住了。

“你这几年都干啥了?在哪演?”

“在陕西呢,跟着剧团到处跑,跑了好几家剧团。”

“为啥要跑几家剧团?都不好吗?”

“不是,都是业余剧团,唱着唱着就没戏了,哪里有戏再打电话通知。”

“哦……”魏艳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啊,这几年戏曲行业都不太景气,好多业余剧团一年演不了多少戏,唱唱停停,是很正常的事情。难怪刘大爷一辈子跑江湖的人,到老了拼了命要给外孙子安排一份正式工作。

“你都会演啥戏,演得咋样?”

“花脸戏基本都能演,您知道的,跑江湖唱戏,派到啥演啥。”

“《铡美案》能演不?”

“能,这是下乡的必演戏,几乎每到一处都要演。”

“演得咋样?”

“演得……还可以吧!”

魏艳娜问得急,年轻人有点不安起来。魏艳娜刚才问这话的时候心里忽然涌出来一个想法,紧接着有好几个想法从大脑里蹦了出来。

“有没有你演戏的视频,最好是《铡美案》。”

“有。”

“好,你发给我。”

“好好,我加您微信吧。”

说着二人互加了微信。

邵鹏给魏艳娜微信里连着发了好几个他演出的视频,又说:“魏团长,您在网上搜一下,去年花脸大叫板上有我比赛的视频,我那次是青年组第一名。”

“哦……”魏艳娜若有所思地又点了点头,她想起来了,还真有此事。当时团里有人还说过,说有个叫邵鹏的年轻人拔得头筹,可能是有后台。

魏艳娜又打量了邵鹏一会儿,心忽然就安了下来,她笑着给邵鹏说:“好好好,真有出息,你先回吧,等我电话,我安排好后通知你来上班。”

“谢谢团长!”邵鹏说着给魏艳娜深深鞠了个躬,魏艳娜连忙笑着站起身子:“哎,哎……不要客气,以后就是一家人。”

送走邵鹏,魏艳娜打开邵鹏发过来的视频,仔细看了起来。

4

魏艳娜一夜未眠,她像一只躲藏在黑暗角落里的蜘蛛,尽自己最大的智谋来编织一张巨网。她开始有点胆怯,有点力不从心,网线编着编着就断了。可到了后半夜,她感觉自己的大脑突然高速运转起来,脑中的记忆比平时清晰了很多,这十多年发生的事情像电视连续剧,在脑中快速上演着,她能看清剧中的每一个环节,也瞬间明白了好多道理。团长是啥?团长是剧团的一家之主,是剧团的王。她之所以當不好这个王,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她太年轻,在剧团没有自己的势力,没有得力干将。一个王要是身边没有辅佐的将军,那就是傀儡皇帝,只能任人摆布。魏艳娜一下午都在看邵鹏传过来的花脸视频。她翻来覆去地看,潜心钻研着看,她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激动。她后来的好多想法都是在看邵鹏视频的过程中产生的。邵鹏的花脸是她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的,他的嗓音浑厚,唱腔自带雷声,完全不是这几年流行的科学行腔。这几年秦腔唱腔发生了巨大改变,大部分人都开始学习科学发声,说科学发声轻松,咬字真切,行腔自如,尤其不伤损演员的嗓子;说传统的唱法凭嗓子吼,既费嗓子又不讨巧,早已过时。可当她听完邵鹏的唱腔后,她对这一观点立马起了质疑。邵鹏的唱腔一点都不科学,可他丝毫不见有多费力,反而应用得浑厚自如,尤其花脸尖板中最后一个高八度锵音,那真叫一个高,真叫一个过瘾。那绝对不是用科学发声能够完成的。她忽然想起老团长的一句话:“老刘家每一代都有一个花脸铁嗓,那嗓子是天生的,是遗传。”老团长每每讲起老刘家前辈唱花脸的传奇故事,脸上的表情都会变得兴奋。

老团长曾经讲过这么一个故事,说“震天雷”刘云生当年唱花脸唱出了名,他扮演的包公威风八面,让戏台下面的观众看了都觉得害怕,都说他像真的包公一样威严。有一次几个剧团在一个大型庙会上会演,说会演,其实就是古时候有钱的庙会上请几班剧社唱对台。对台戏可比一般的戏要热闹许多,因为几个剧社轮着唱,你一折他一折,相互较劲,大家都憋足了劲,戏自然带劲,观众看着也过瘾。说有一天晚上几个剧社联袂演《铡美案》。戏演到《三对面》一折,第三个包公一出场就跑了进来,说不对劲,舞台上跪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当时刘云生是第四个包公,已经穿戴完毕,在后台候场。刘云生一听这话,点燃了一张黄裱,口中念念有词,等裱纸燃尽,他大喝一声出场。刘云生出场后没有按照剧情表演,而是对着舞台前方的空地质问。一番质问后下场对当地管庙会的大会长说了一番话,大戏继续开演。等到第二天大家才听说,当晚会长带着乡约地保在河滩上挖出了一具尸体,破获了一起抢劫杀人案。原来包公当时在舞台上看到浑身是血的人是被害人的鬼魂,是来向包公告状的。当然这只是传说,可刘云生“活包公”的名声却传了几代人。

邵鹏的出现给了魏艳娜启示,邵鹏虽然不是刘家的嫡亲子孙,可他身上流着老刘家的血液,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像他祖上一样有名气的花脸。最重要的一点,邵鹏是“空降兵”,他在剧团没有师傅,也没有派系,如果能把此人纳入麾下,何愁江山不保?魏艳娜想明白这点后,她的思路瞬间打开了,人也变得兴奋起来。她以前是个不信命的人,可此刻她信了,她觉得邵鹏的出现就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剧团搬家,老刘为拆迁的事情要挟剧团,元旦全国戏曲展演张局长又点名要演《铡美案》,大花脸老徐又受伤入院,邵鹏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加入剧团,这不是天意难道是巧合?而对于魏艳娜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她要借此次演出的机会翻身,要用实力来登上王的宝座,成为真正的女王。

后半夜的时候,魏艳娜脑中的大网渐渐织就了,现在就差一点,咋样才能让邵鹏死心塌地地辅佐她,和她绑在一起?她脑中不断浮现着邵鹏英俊的脸颊,腼腆的微笑,想着想着不禁害羞起来。邵鹏是帅气的,阳光的,他的表演阳刚威武,霸气十足,是她心目中男神的标准。可他太年轻了,比自己要小五岁,如果年龄合适,那该是多好的事情。对这样的年轻后生,唯一的办法就是关爱,用真心换真心,当然,她没有往那方面想,说不定人家已经有了对象,可即便这样,要把他纳入麾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对他好,好到让他无法背叛。最后她想到了一个办法,与其直接对邵鹏好,还不如间接对老刘好。邵鹏是老刘一手带大的,老刘的话邵鹏岂敢不听。老刘之所以要留在剧团后院,还不是为了他家的祖业,他培养邵鹏,还不是为了给老刘家秦腔留一根血脉?邵鹏即便和自己没缘分,将来干好了,她完全有必要把剧团拱手归还。剧团本来就是老刘家的底子,还给人家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当然,她还是想……

窗外透进了一片白光,魏艳娜顺着白茫茫的光波望去,光的尽头有一个人影朝她走来……渐渐近了,她忽然认出来了,是他,那个经常在寂静的夜里和自己缠绵的男人。他的身形是那样魁梧,步伐是那样矫健,以前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可今夜,她看清楚了。那笔挺的鼻梁,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厚厚的嘴唇,她喃喃地叫了一声:“邵鹏,是你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笑,他的笑很迷人,很有诱惑力。她在不经意间和他拥在了一起。她感受着他鼻孔里呼出的热气,那毛茸茸小手一样的热气在她耳边挠,在她脖颈上挠,在她胸脯上挠……她感觉全身像要爆炸一样……就在这时,闹钟响了,原来又是一场大梦。

5

老刘和邵鹏是魏艳娜亲自开车接到剧团去的。那天早晨老刘陪着邵鹏刚从河边上练功回来,邵鹏的电话响了。老刘问邵鹏啥事?邵鹏扔下电话一把抱住老刘:“姥爷,成了,魏团长的电话,她要亲自过来接咱们。”老刘一把推开邵鹏,瞪大眼睛:“你激动个啥?有啥激动的,把架子摆正,别说她魏团长亲自来接,就是他剧团的所有人来接都是应该的,你要记住,这剧团原本就是咱家的,是他们从咱手上抢过去的,抢去的东西迟早要还。”邵鹏说:“姥爷,您到底能不能低调点,现在都啥年代了,还是咱家的剧团吗?你去看,剧团哪一件是咱家的东西?”

“你去了看,戏箱里那些老剧本哪一本不是你太爷爷亲手抄出来的?没那些剧本你让他们唱?别看他们现在唱得欢,那才是皮毛,真正的东西在我肚子里装着呢,我要是哪天两腿一蹬,去了,啥也不留。这么多年我背着和你妈父女决裂的罪名让你学戏,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光复我们老刘家的祖业。你这次去了要给我好好争气,要唱出名堂,要让那些人看看,无论如何要把这个团长给抢回来。”

邵鹏白了老刘一眼,又乐呵呵笑了起来:“姥爷,您要还是这么个脾气,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去,您这不是去给我添乱吗?”

“啥?你狗翅膀硬了?嫌姥爷老了?我告诉你,就你那点出息,我要不盯在身边,没几天就会让那些人欺负死。你以为那些人是谁?那是些白眼狼,没良心的货。当年剧团刚成立起来,他妈的啥也不会,是我一手排练起来的戏,可后来呢?后来能演了,能在外面耍人了,一脚把我踢了。”

“姥爷,咱能不能不翻那些老皇历,新时代新气象,我这不是要去剧团吗,您放心,我一定用实力给您把剧团夺回来。不过,有一点,您去了凡事要听我的,要服从剧团的管理,您要是不答应这事,那我就不去了。”

“你……”老刘气得干瞪眼,瞪过了,又平复下来,“好好好,我听你的,你是我爷好不好,我去了不给你惹事,听那个女娃子的话,但我也有我的要求,你去了一定要唱主角,在我临死之前要当上团长。”

邵鹏开始收拾东西,老刘在一旁端着个旱烟袋慢悠悠地抽。老刘等这一天太久了,想起来都有点模糊了,有三十年?不对,邵鹏都二十五了,他从剧团出来的时候他女儿才刚出生,这样算下来都四十几年了,足足半辈子。当年离开剧团时他在心里发过誓,他迟早还要回来。在回来之前,他老刘家的花脸一声不发,他要让那些听惯了老刘家花脸戏的人急死。他坚信自己会回来,坚信老刘家的花脸戏会重出江湖。当年离开剧团,他丝毫没为生计担心。他不但能唱花脸,还会导戏,会敲鼓,凭哪一样手艺不能吃饭?当年祖上背着一副戏箱走南闯北,养活了多少人?他记得当年他爷爷给他说过一句话:“唱戏是个下九流的活,别人是看不起,但能养活人,不管他朝代咋变化,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神,只要有神就会唱庙会,只要庙会不倒,就有咱的一口饭吃。”爷爷当年还说过一句话:“我们老刘家辈辈都有一个铁嗓,只要是男娃,保证不会错。”他当年想好了要儿子继承自己的行当,老伴不同意。老伴的观点是要让孩子上学,上大学。他现在想想老伴当年的想法也对,现在两个孩子,一个在政府机关工作,一个当工人,日子过得都不错。可当时他想不通,他放不下祖上的基业,不能让祖上的事业毁在他的手中。为此事他当年没少和老伴闹别扭,老伴最后放出狠话:“你要儿子唱戏,我就死给你看。”老伴以死相逼,他其实不担心,女人的性格他了解,胆小,爱孩子,一根筋。你就是真让她死她也不会。可问题是儿子压根就不愿意学戏,不管他用啥手段威逼利诱,就是不学。最后没辙,只好放弃。他也想过让女儿学戏,可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因为他平时在家里一敲鼓、一練嗓女儿就哭闹,女儿干脆见不得秦腔。后来儿子女儿都成家立业了,儿子给他生了一个孙女,女儿给他生了一个外孙。外孙子的出世又给了他希望。儿子女儿都不继承祖业,外孙子可以啊!虽说外孙子不姓刘,但他身上流淌着他老刘家的血液,也算是自家人。那些年他唱戏回家后对外孙子格外亲,只要有空就带着外孙子到处溜达。江湖班、戏园子,只要有秦腔的地方他都带着娃跑。那时候邵鹏还小,也就三四岁。就三四岁的小人,只要一听秦腔,立马不动脚了,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看戏。看着孩子如此喜爱秦腔,他的心中又涌出了一道亮光,有希望了,老刘家后继有人了。但他心里清楚,这事一定要保密,千万不敢让女儿和女婿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准跟他没完。他带孩子回家的时候再三叮咛,回去了千万不敢说姥爷带他看戏的事,可孩子太小,藏不住话,玩着玩着就忘记了,手舞足蹈地比画着唱戏。这一比画一唱,女儿发现了端倪,立马跟他吵闹,不准他再带孩子去看戏。他嘴上应付得很好,可背过女儿还是带孩子去看戏。邵鹏这孩子就是有灵性,不到四岁就能唱两三段戏,而且还唱得有模有样。后来女儿发现了他的企图,就干脆不让他带孩子出去了。不让带出去可以,但你总不能限制老爷子看孙子啊,他一有空还是去女儿家看孙子。看孙子的空当中,难免偷偷给邵鹏教上几句唱词或者几个动作。后来邵鹏上小学了,他自告奋勇要替女儿女婿接送孩子。女儿女婿当时工厂上班忙,一听父亲主动请缨揽这个活,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可他们咋都没想到,老刘接孩子是假,给孩子教戏是真。那段时间老刘每天早晨都会早早起来,提前半小时带孩子出门。说是走路带孩子上学,其实先带邵鹏到河边上练功,然后坐车去学校。这样两三年下来,神不知鬼不觉邵鹏已经练会了戏曲的基本功法。那段时间他严格要求邵鹏,一定要听话,好好学戏,好好练功,将来当大演员,最主要的,回家了只字不能提学戏的事情,要装作很反感戏曲的样子。邵鹏到底是块演戏的料,回家装得像模像样。记得有一次电视上演戏曲,节目一出来,邵鹏当着他爸妈的面就开始大声嚷嚷:“换台,换台,难听死了,我最讨厌听唱戏,吱吱哇哇的像狗叫。”女儿女婿当时还有点惊讶,他却在一旁偷着乐。女儿女婿见儿子反感戏曲,在这方面就对他更放心了。爷孙俩偷着学戏的事情持续到了邵鹏初中毕业。邵鹏上高中那年,老刘得到省艺术学院一位朋友的消息,说省艺校要在各县区招考一批学员,让他有苗子了推荐。他当时就想到了外孙子。可这事太难办了,他没法跟女儿女婿开口。思前想后好几天,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先斩后奏,亲自带外孙子去省艺校考试,先考上再说。那时候刚好暑假后期,他骗女儿女婿说要带邵鹏到老家庄上待几天,带孩子体验一下农村生活,然后便带着邵鹏坐火车去了省城。邵鹏是他从小一手调教的,他教戏的水平要比省艺校的老师强百倍,再加上邵鹏天生的好嗓子,上考场只走了个抖马,就把考官给镇住了,接下来邵鹏唱了一段《黑虎坐台》,满场的老师学生不知道鼓了多少次掌。邵鹏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艺校,他害怕女儿女婿不同意,就自己掏钱给邵鹏报了名,让老师提前安排好了宿舍,直接住了下来。他还害怕不保险,自己申请给省艺校免费敲一段时间的鼓,留下来陪邵鹏。这边爷孙俩在省艺校快活得不亦乐乎,可那边家里的女儿女婿却着急得火烧眉毛。因为马上开学了,老爷子带着孙子不知去向,跟老家打电话问,说没有回来,问亲戚朋友,没人知道。那时候老刘还没有手机,他不给家里去电话,家里人根本没办法联系到他。最后一家人着忙了报了警,到处发寻人启事。最后是老刘主动给女儿去的电话,老刘在电话上刚把事情说清楚,女儿在电话那头就破口大骂,骂他老昏了头,骂他为老不尊,骂他教坏了孩子。此后没几个小时,儿子儿媳妇、女儿女婿全部坐车赶到了省艺校。当着学校师生的面和他吵架。他那天也是豁出去了,他指着几个小辈的脑袋破口大骂:“唱戏咋了?没有唱戏就没有我,没有我就没有你们这帮龟孙子,你们这群丧良心的王八蛋,不是老子辛辛苦苦靠唱戏挣钱供养你们,你们能有今天?能人五人六地站在人面前骂老子?”他那天骂得狠,声音也非常大,几乎是用他多少年都没用过的花脸嗓喊出来的。他记得那天女儿最后说要和他断绝父女关系,他气得要扇女儿耳光,被旁边的老师拉住了。他那天最后被气哭了,嗷嗷大哭。邵鹏那天也很给力。邵鹏和他爸妈对着干,说他就爱唱戏,就要学戏,就不回去。儿子那天还像话,毕竟是政府上班的人,见过世面,最后苦口婆心劝退了女儿女婿,这事才算完结。

老刘“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看着英武俊朗的外孙子,回想着当年为了让孩子学戏受过的委屈,红褐色的眼角滚落下几滴滚烫的老泪。太不容易了,孩子能有今天,他能够借着拆迁的机会和孩子走进阔别半生的剧团,这一切太不容易了。这次进剧团,他一定要完成心中压抑多年的夙愿。他口口声声说要邵鹏夺回剧团,当上团长,可那只是心中的一口恶气罢了。剧团早成公家的了,谁当团长都一样。他现在最在乎的,就是在临死之前把肚子里的货全抖出来,留给邵鹏,留给后人。戏曲艺术是老百姓大家的,不是个人财产,好的戏曲艺术要留给后人来看,要很好地传承下去,继承下去,装进棺材里那是小人行径。

6

魏艳娜高调且隆重地将老刘爷孙俩接到剧团里来,亲自给安排房间,购置生活用具,甚至连给老爷子铺床铺这样的事情都亲力亲为。魏艳娜之所以这么做,是计划好的。第一,她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和真诚来感动老爷子,要让自己在邵鹏心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第二,她是故意做给团里人看的,她要让剧团的所有人对他爷孙俩刮目相看。而这,只是她整盘大棋的开局,至于后面怎么出招,她目前还没想好,但她相信,只要走出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第三步……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这次可真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不成功便成仁。手中有了棋子,心中便有了自信,她相信,随着局势转变,还会有人向她倒戈,而且会越来越多。

一上午魏艳娜都在忙乎老刘和邵鹏的事情。她先接老刘和邵鹏到剧团,给他俩安排房子,又带邵鹏去了一趟商场,购置了一大堆生活用品。这一切团里人都看在眼里,他们明着不敢说,私底下已经议论开了,要变天喽!说这话的人都不是剧团的重要角色,是一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真正有分量的几位大神,这事儿他们看在眼里,装作不在乎,其实他们心中另有盘算,就你魏艳娜,就你老刘,就你小白脸孙子,三个人能翻起多大浪花。唱戏是个综合艺术,不是两三个人能完成的。可他们的想法错了,完全错了,这虽然是国有剧团,团长不可能让谁下岗就立马下岗,可团长有决策权,谁如果不服从安排,故意跟领导唱反调,她可以不让你唱戏,也可以找任何理由让上面来调换你的工作。你是个唱戏的,除了剧团,别的单位可能都不会用你,而秦州市就这么一个国有剧团,离开这个剧团,跟下岗就没啥区别了。魏艳娜最大的失误是她从一上台就没立起威信,这也是导致她后来任人摆布的原因,现在她有底气了,她不但招来了优秀的邵鹏,而且还挖进来一个活戏骨。早间接老刘和邵鹏的时候她和老刘有一个多小时的畅谈,这一个多小时可真是受益匪浅,比她在剧团待十年还受用。老刘跟她讲了祖上百年来剧社的发展历程,又讲了秦州秦腔的发展简史,最后他一口气如数家珍地连着讲了一百多本传统剧目,好多剧本都是她闻所未闻的。老刘讲当年在省城演戏的宏大场面,讲川剧入秦会演的辉煌,讲老刘家几代人对秦州秦腔多年来的研究完善,这些宝贵的秦腔资源从老刘的嘴里说出来,让她兴奋异常。这些年剧团耗巨资打造剧本,排演新剧,那些看似恢宏的大戏哪一本出来不是只演七八场,就是应付一下节会,像一阵风,演过后音信全无,继续斥巨资排新剧。有人粗略算过,这些年各大院团花几百万甚至几千万排出来的剧目,没一本在民间流传的。那些专门花大价錢为新剧目设计的道具只专用于一本剧目,用完了就成了垃圾,连堆放的地方都没有。老刘的一段话发人深思,老刘说:“我真不知现在的戏曲都变成啥了,年年排新戏,一本戏几百万,这钱都花到哪去了?我们戏曲艺术发展了上千年,老祖先传下来的家当: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副戏箱,几十个演员,上能演神话传说,下能演千年历史,那才叫戏曲,那才叫艺术。一本《窦娥冤》传唱了多少年,百看不厌。观众看戏是看经典,看演员的表演,有些戏观众看得都能倒背如流还想看,有些人从年轻看到了白头还要看,为啥?为的就是享受戏曲艺术带给人的快乐和感动,不是看你今天变一个花样,明天变一个花样。”

听完老刘的一番话,魏艳娜这才感觉到自己以前真是低估了眼前这位倔强的老头。从哪里找戏骨,这就是活生生的戏骨,活生生的戏曲瑰宝。她忽然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感觉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对戏曲艺术有重大贡献的事情。这一切都是天意,如果不是拆迁,老刘就是在剧团后院住到去世她也不会留意。

接老刘进剧团,魏艳娜底气十足,进门时她昂首挺胸,走出了前所未有的步伐,她是团长,是女王,就应该有女王的气势。上楼时恰逢业务团长蒋天龙叼着烟卷下楼。蒋天龙看了魏艳娜他们一眼,停了一步:“吆,小魏,找对象了?”魏艳娜笑着应了一声:“嗯,请你吃喜糖。”魏艳娜这话是无心的,她是故意怼蒋天龙,可身后邵鹏的脸唰一下就红了。老刘眼睛看都没看蒋天龙,鼻孔里“哼”了一声:“庙里头冒青烟——真神气。”老刘的话让蒋天龙原地发愣,等他反应过来老头是在说他时,三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铡美案》要参加元旦全国戏曲展演,那可不是小事,虽说这本戏是剧团的熟戏,可老徐住院了,邵鹏刚来,邵鹏和剧团的演员从来没一起配合过。古话说得好,十戏九不同,就是这个理。同样一本戏,一家跟一家有区别。不仅是戏词,就唱念做打、流派风格,在细节处理上各有差异。要演好,就得重新排练,从头开始。目前摆在魏艳娜眼前的不仅仅是排戏的问题,最重要的是那几个老前辈要不要邵鹏演的问题。魏艳娜虽说是团长,可剧团在业务方面一直是业务团长说了算。

第二天清早魏艳娜在排练厅召集大家开会。会前她先把邵鹏和老刘给大家做了介绍。老刘大家都认识,也熟悉,邵鹏是个生面孔,大家谁都没见过。当魏艳娜严肃、认真且大声地说出邵鹏是老刘的外孙,是省艺校毕业的科班花脸演员,并且获得过“秦腔花脸大叫板”青年组的第一名时,她看到大家的眼神立马变了,之前那些低垂、四散的眼神都集中到了邵鹏身上。魏艳娜又慎重地说:“邵鹏是我特招的演员,是张局长亲自点的将,张局长将此次全国展演看成了重中之重,他一再要求,一定要演好《铡美案》,一定要得大奖。张局长还说了,这次演出的角单出来后他要亲自过目,剧目排练成他还要亲自验收。谁演得好,谁演得不好,谁能上,谁不能上,最后由局里定夺。谁要是在这次演出中消极怠工,玩心眼,放水,就让谁走人。”魏艳娜这番话还是很有力度的,她说完目光在排练厅里扫了一圈,在场的人没一个开小差的,全都规规矩矩地站着,鸦雀无声。魏艳娜顿了顿嗓子,又接着说:“刘老师也是张局长亲自点名请来的,他目前的身份是剧团的顾问。张局长说了,刘老师这些年虽然没在剧团上班,但他是剧团的元老,咱剧团的老底子全是他家的,他才是咱秦州市正儿八经的秦腔艺术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因此大家一定要尊敬老师,服从老师的指导。”魏艳娜说这话的时候老刘在一旁连连给大家作揖,说实话,魏艳娜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对他如此尊敬并高抬的团长,他心里真的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魏艳娜最后对蒋天龙说:“蒋团长,今天我就说这么多,后面的工作还得辛苦你,戏怎么排,角色怎么安排,你来决定。不过,你要给我一份详细的书面计划,这也是张局长再三要求的,他看了之后我们再出通知。”

蒋天龙看了魏艳娜一眼,笑着说:“魏团,我看这份计划还是你出比较合适,团里就这么多人,谁能演啥你还不清楚吗,你出计划,张局长审批,我呢啥意见也没有,一切服从安排。”

“这不行,你是业务团长,出计划是你的职责,到时有啥问题你是要担责任的。”

魏艳娜说完这话,蒋天龙脸上的笑容没了,他有点尴尬,大家也都面面相觑。魏艳娜又说:“从今日起,我們剧团要加强管理,凡事要责任到人,谁职责范围内的事情谁担责任。我说这话不是为难大家,我是对事不对人。”

“好好好,一切服从团长的安排。”蒋天龙说着又笑了起来,不过,他的笑看起来极不自然,脸上的肌肉有点抽搐。

回到办公室的魏艳娜仔仔细细地给自己泡了一杯花茶,然后一屁股坐到办公椅里,跷起了二郎腿,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左右摇晃着旋转座椅,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上任这么长时间了,今天才算是硬硬邦邦当了一回团长。她之所以把会场设在排练厅,之所以一口一个张局长,是有原因的。以前团里但凡有大型演出,前期都是先领导层开会,领导决策后再通知大家。因此她经常面对的就是那几个老前辈,她没有机会直接去命令演员,也从没当着全团演员的面发号施令过。她以前想过这么做,可担心会越级,会让几位老前辈觉得她是在削弱他们的权力。可这次她想通了,她必须得把权力集中起来,只有把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事情才能够按照她的想法发展。可她也担心,担心这几位老前辈尥蹶子,给自己难堪,因此她在讲话前首先把张局长搭在前头。至于她跟张局长关系如何?谁也不清楚,因为每次局里开会就她一人参加。她正是利用这点才拿张局长压人的,虽说狐假虎威,但效果着实不一样。她讲话的时候一直在留意下面的情况,当他把张局长搬出来的那一刻,她明显看到了大家脸上的变化。看来不是她这个团长太年轻,而是她之前没经验,没胆识,确实不会管理。

7

计划书是蒋天龙下午上班后亲自送到魏艳娜办公室的。蒋天龙五十多的人了,平日里很少到魏艳娜的办公室里来,这次剧团搬了新家,这是他第一次进魏艳娜的办公室。蒋天龙将打印好的计划书递到魏艳娜手中,魏艳娜要给他泡茶,蒋天龙摆了摆手:“不了,魏团,我下去还有事,计划书您慢慢看,有啥需要调整的您自己调整,啥时候开始排戏,怎么排,你到时通知我就行。”说完转身就走了。魏艳娜翻开计划书,简单地看了一遍,最后将目光停在演员角单的一页。角单和原来的一模一样,所有人员的角色都没变,只是在包公——徐彦龙的后面添加了个邵鹏的名字。

魏艳娜将计划书一把撇在办公桌上,可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徐彦龙”和“邵鹏”不放。蒋天龙到底是啥意思?他明知道老徐躺在医院出不来,还要把他的名字写在主角的位置,他是要干啥?是故意和自己叫板吗?这事情魏艳娜一时还真想不明白。她想找下去跟蒋天龙理论,又一想不妥,蒋天龙既然能这样写,就有他写的道理,如果她将老徐的名字在角单上画掉,势必会引起一场矛盾。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实话她还真不想和任何人发生矛盾。最后她想到了邵鹏和老刘,对,她得和这爷孙俩合计合计,毕竟目前他们才是一伙的。魏艳娜进屋时老刘正在翻旧剧本。那些老剧本是老刘花了大半天工夫从旧戏箱里翻出来的。老刘笑着对魏艳娜说:“我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这些剧本了,没想到原封不动在箱子里放着呢,看来这么些年人家压根就没用咱的剧本。没用了好,只要没丢失,就是我家的东西,我得好好珍藏起来。”魏艳娜笑着说:“刘老师,这现在可不是你家的东西,是剧团的,不过,您可以替剧团保管,只要剧团需要,您随时都要拿出来。”

“好好好,都听你的,你别说,你这女娃子还真不错,我老汉可是一辈子都没听过团长的话,你是我服从的第一个团长。”

两个人又寒暄了一会儿,魏艳娜说:“刘老师,我跟您说个事,您得替我分析分析。”魏艳娜把《铡美案》角单的事情跟老刘说了,老刘放下手中的剧本沉思了片刻,说:“我看这事不怎么复杂,你看啊,他把徐彦龙写在前面,邵鹏写在后面,按照剧团正常的角色安排,那就是徐彦龙是A 角,邵鹏是B 角。徐彦龙在团里唱了一辈子大花脸,他的戏我看过,说心里话还真不错。让他当A 角,邵鹏当B 角也不为过,毕竟人家是前辈,名头在那里放着呢。现在的问题是徐彦龙在医院,一时半会上不了舞台,就只能邵鹏上,因此我觉得蒋天龙的安排没错,他把老徐放到前面,是对他的一种尊重,要是把他的名字取掉,事情传进徐彦龙耳朵,他在医院肯定不好受。”魏艳娜听老刘这么一分析,也明白了,估计老蒋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魏艳娜就排戏的事情又征求了一番老刘的意见,魏艳娜说:“刘老师,您说邵鹏演的路数和剧团之前的路数有没有太大的区别,需要不需要您亲自导演?如果需要,您直说,我让老蒋退后,您来排这场戏?”

“唉,不不不,这可千万使不得。娃呀,你现在是一团之长,凡事一定要以大局为重,千万不敢意气用事。你那天早上讲话我都替你捏了一把汗,你以后说话一定要有艺术,话在理不在重,凡事都有规矩,你只要把道理讲好了,人人都会服从;你道理讲不通,声音再大也是枉然。你现在还年轻,唱戏这行道可深了,不是你一天两天,高嗓门大吆喝能镇住人的。你现在啥都别操心,先让人家排戏,排的时候我会在后面看,等过上一遍,哪里有问题,哪里不合适,我再和你商量调整,你看好不好?”

老刘说完这话,魏艳娜猛觉得心里一暖,以前老听人说老刘是个犟老头,可从这几天的接触来看,一点都不犟,反倒像一位慈祥和善的老爷爷。

三天后,《铡美案》正式开排,这时候距元旦仅有二十天时间。如果是排新剧,二十天时间肯定不够,《铡美案》是熟戏,演员除了包公,剩下的全没变,大家都觉得不着急,时间绰绰有余,可没想到,事情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排戏第一天,蒋天龙没让邵鹏上,说邵鹏是个新人,和团里人没配合过,先让他看看,熟悉一下情况。蒋天龙的话没错,可魏艳娜很不高兴,她觉得蒋天龙没给她面子,故意给邵鹏难堪。但当时碍于人多,也没表现出来。邵鹏倒没啥意见,在一旁谦卑地站着。别看邵鹏年轻,他从艺校毕业已经跑了好几个剧团,戏曲行当的复杂性他早已了然于胸。几乎所有的剧团都一样,论资排辈,没有哪个新人刚进来就演主角的。魏艳娜给他这个机会,算是破天荒了,他现在一门心思只想把戏演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报答她的知遇之恩。至于别的,无所谓,这么多年东奔西跑,遭过的罪,受过的委屈太多了,他早就学会了隐忍。他唯一纳闷的是,角單上只写着他和老徐的名字,老徐躺在医院里,不让他演,到底谁演?

由于是熟戏,不用从基础套路开始,直接带乐彩排,说白了和正式演出没啥区别,只是演员没有化妆,没有挂衣而已。

第一折《闯宫》,演秦香莲带着一双儿女闯进宫院乞求陈世美收留,被陈世美赶出宫院的故事。演秦香莲的是剧团一名优秀的老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本来原计划是由两名演员替换演出的,可魏艳娜给了指示,这次演出的主角各个行当只用一人,因为是重要演出,演员多了会让整场剧目显得凌乱,不统一。陈世美由剧团一名优秀年轻须生演员主演,这名演员嗓音清脆,扮相英俊,演陈世美可真谓入木三分。第二折《杀庙》,韩琦由剧团老牌须生赵海主演。赵海是秦腔须生名家,他的韩琦在西北都是很有名的。到了第三折《告状》,就该包公出场了。这也是全体演员共同关注的焦点,老徐不在,邵鹏不让上,到底谁演?

开排之前有人也猜测过,说会不会是剧团的二花脸演员来演,因为二花脸是大花脸老徐的徒弟,他在之前的下乡演出中替换过老徐好多场。他倒是能演,套路也和老徐一样,可他毕竟是演二花脸的,嗓音有点尖,不浑厚,而且演惯了二花脸的行当,动作有点毛躁,演不出大花脸的气势来。

就在大家疑惑不解时,蒋天龙脱掉外衣,舒展了一下手脚,对四家将喊了一声:“上!”先是王朝、马汉出去抖马。这折戏如果在一般的业余剧团,就是四家将上雁翅(戏曲龙套的一种出场程式),可在大剧团,家将也都是专业演员,有真功夫,为了演出气势,家将先出去抖马(戏曲表演人物骑马行走的一种程式),然后龙套出场。王朝、马汉双抖马完毕,张龙、赵虎出场,龙套出场,双站雁翅。等两排人役雁翅站定之后,只见蒋天龙站到轿夫身前,双手抓住轿旗(戏曲道具,代表轿子),大步出场。这时大家才明白,原来蒋天龙是自己要扮演包公的角色。蒋天龙这么多年一直是演红生戏的,代表戏有《下河东》《斩黄袍》《出五关》等,偶尔也演一些须生戏,可他演花脸,大家还真是头一回见。大家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蒋天龙的表演。只见他步伐稳健,气宇轩昂,走浪头(戏曲程式)、亮势、整冠、顺须、整衣,再亮势、上中场、返门,再上中场,然后唱尖板。蒋天龙不愧是剧团的业务团长,就他刚才的这一番出场,这气势,没有一定的功力和积淀是绝对达不到的。

“陈州——放粮——救民命……”一声高亢、浑厚、悠长的唱腔从蒋天龙的嘴里发出,在场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将目光集中到了蒋天龙身上。这一声唱得好,唱腔饱满,咬字真切,气势恢宏,尤其最后那个“命”字,锵音飙到了高八度,听着让人热血沸腾。在场的都是行里人,懂秦腔的人也都知道,花脸唱腔里面最有难度、最考验演员的也正是这一声锵音。好多花脸演员扮相、身段、嗓音都不错,可就花音尖板最高的锵音上不去,没办法,只能沦为二流演员。以前的老艺人说过,这一声是天给的,有些人天生就能上去,能上去就注定能成名角;也有一些人,开始出不来,唱着唱着猛不丁这一声就出来了,这也是天意,说明他之前没找到发声技巧。这些年自从科学发声这个概念出现以后,好多演员通过科学训练也能唱出这一声,但他们唱出的这一声是假声,是通过腹腔用气,将真声转换成假声,只不过转换的过程比较自然一点,再加上现在唱戏都带胸麦,音响效果好,观众听起来也很得劲。但假声就是假声,没法跟真声比。真声发出的那种气冲霄汉、虎啸龙吟的刚劲、气势,是假声再怎么也达不到的。蒋天龙的这声来得突然,大家一时还没有细品,但一个长期唱红生的演员能达到这个效果,已经够让大家惊艳了。

蒋天龙唱完这一声,家将龙套走圆场,完门(戏曲程式)。然后他中场站定,唱双锤转带板:

皇亲国戚害百姓。

包拯奉旨陈州去,

贪官污吏要肃清。

催动八抬向前行,

王朝马汉禀一声。

说实话,蒋天龙那天的包公演得确实不错。他唱腔浑厚圆润,台架稳健大气,动作娴熟,行腔自如,他的表演无论从唱念还是做打,都堪称一流,都不是一般的花脸演员能匹及的。蒋天龙演完一折,排练厅的气氛立马变了,所有人都像被抽了一鞭的骡马,打起精神,绷紧神经,小心翼翼地排练起来。排练厅被一种紧张的气氛笼罩着。大家被蒋天龙的表演震惊了,准确说是被他的突然变化所震惊。大家谁都没想到,多少年一直唱红生的业务团长竟然还能唱花脸,而且还唱得这么好。大家在被震惊的同时,心里都充满了疑惑,魏艳娜不是安排好的让新来的年轻人演包公吗,蒋天龙为啥亲自上?而且还跨行当唱花脸。但很快大家就明白了,这是蒋天龙的一种手段,蒋天龙是要给新来的年轻人一个下马威,要让他知难而退,是要告诉他,即便老徐住院了,大花脸还是有人能演,再咋也轮不到你。

蒋天龙表演的时候魏艳娜、老刘、邵鹏都在旁边看着。魏艳娜坐在一把椅子上,手中端着茶杯,她的眼睛在场中飘来荡去,一会儿看看场中,一会儿看看场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老刘坐在乐队鼓司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红褐色的脸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盯着场中的演员,偶尔拿起旱烟锅抽上几口。邵鹏在魏艳娜对面的场外站着,他从开始排练起就一直保持着一个动作——双手抱胸端直站立,俊秀的脸颊似笑非笑,神态谦虚拘谨,眼睛盯着场内,偶尔抬头瞥一眼对面坐着的魏艳娜,也只是一眼,迅疾收回眼神,继续看着场中的表演。

魏艳娜当时的心情复杂极了。她那天原本计划好的要让邵鹏主演,要让大家一睹他的风采。邵鹏的戏大家都没见过,可她看过,邵鹏发给她的那些视频,她这几天一有空就翻出来看,她觉得邵鹏是她目前看过的花脸演员中最优秀的演员,他一出场绝对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她这几天不仅在看邵鹏的戏,而且还在暗中时不时地观察他的人,她觉得邵鹏真的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青年。他不仅谦虚谨慎、英俊内敛,而且还是一个特别讲究的人。她以前一直觉得唱花脸的演员应该都是一些粗人,像李逵,像张飞,也只有这种性格的人才能演出花脸的豪放来。可见过邵鹏后她的这种想法立马被推翻了,邵鹏完全不是这种性格,他安静、内敛、细腻,站有站姿,坐有坐相,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说不出的高贵气质。而恰恰是这种气质深深地吸引着她。她刚见邵鹏的那会儿只是对他有好感,因为他帅气、阳光、彬彬有礼。这样的男生任谁都不会反感,可她在心里对他没有任何想法,因为他比她小,她从来都没有对比她小的男生动心过。可那天晚上当他走进她的梦里后,她的想法变了。只要看见他就会心跳加速,就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和他说话。他俩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他在听。他偶尔会说几句,他说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都很有趣,很受用。她和他认识就这么几天,还不到一周,但她感觉他俩好像已经认识好多年了,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故人。她急需要推出他,不仅仅是她想完成自己心中的计划,而最主要的,是她对他的偏爱。因此,蒋天龙不让邵鹏上,她当时真的很生气。她那会儿想,你老东西不让邵鹏上,我看你能变出啥幺蛾子来,看你会安排谁演包公?可让她万万没想到,蒋天龙这个老东西竟然自己上了。蒋天龙演花脸是她始料未及的,刚开始她觉得蒋天龙是故意撑面子,可看着看着才发现,这老东西演得还真不错,还真是一个不错的花脸唱将。

8

排演结束后魏艳娜没说一句话,她站起身带头鼓了鼓掌,大家看魏艳娜起身鼓掌,也都紛纷鼓起掌来。一时间排练厅掌声如潮,大家相互微笑着,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掌声落下,就在大家都期待魏团长对今天的排演做最后的总结时,魏艳娜却离开了,她看了邵鹏一眼,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魏艳娜临走时的笑让邵鹏莫名其妙。邵鹏对魏艳娜是尊重的,从见面起就由衷地敬仰。邵鹏从艺校出来已经五年了,进过好几个剧团,也见过好几位团长。他见过的团长大都是中老年人,个个摆着一副团长的架子,对刚进团的年轻人不屑一顾。而魏艳娜不同,她年轻、漂亮、热情、大方,是和那些人完全不同的新时代女性。邵鹏虽然和魏艳娜接触不长,但就这几天的交往,他已经对她有了初步的了解。她真诚、善良,有个性,尤其热心。这几天她只要一有空,就往姥爷的房子里钻,帮他打扫卫生,给他端茶倒水,跟他请教一些戏曲及管理方面的问题。魏艳娜对邵鹏也是格外照顾,给他一个人单独安排了一间宿舍,这可是只有蒋天龙这样的领导才有的待遇。魏艳娜还专门带邵鹏去了一趟戏曲用品店,给他买了一整套个人戏曲用品——胖袄、水衣、彩裤等。还专门让戏曲用品店的老板根据邵鹏的脚码尺寸,从北京京剧用品厂订了两双戏靴,一双三寸黑色京靴,一双红色虎头戏靴,让邵鹏尤为感动。

魏艳娜对邵鹏的好一茬接着一茬。

前天傍晚,邵鹏吃完饭刚回到宿舍,魏艳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魏艳娜手中拎着三个鼓囊囊的手提袋,说给邵鹏买了一套冬衣。魏艳娜从包里掏出一件藏青色的羽绒服,拉开拉链就往邵鹏身上披,说让他试试看合适不,不合适她再去换。邵鹏一时难为极了,说实话,他长这么大除了母亲,再没人给他买过衣服。邵鹏有点扭捏,有点不好意思。魏艳娜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就往身上套羽绒服,魏艳娜边套边说:“咋,嫌我买的衣服不好还是看不起姐?这可是我一下午从商场专门给你挑的,品牌货,你就放心穿吧。”魏艳娜三两下给邵鹏穿好羽绒服,拉上拉链。邵鹏被魏艳娜拨来转去,一时弄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魏艳娜退后几步看了看,又让邵鹏转过身端详了一会儿,“好,挺合适的,看来我的眼光不错,这衣服穿在你身上真洋气。来,把裤子和皮鞋都穿上,我再看看。”邵鹏更加难为情了,结结巴巴地说:“裤……裤子就不试了吧?”

“快脱,不试我咋知道合不合适?”魏艳娜看邵鹏耳根都红了,又笑着说:“看你还是走南闯北的人,咋?没在女人面前脱过衣服啊?好好,我不看你,你赶紧脱了换上。”说着魏艳娜走到门口将房门反锁了,然后背对着邵鹏站着。邵鹏一看这架势,不脱不行,就脱掉裤子,并迅速地将魏艳娜买来的新裤子换上了,然后又坐到床边上换上了新皮鞋。

魏艳娜问:“好了没?”邵鹏答:“好了。”魏艳娜转身走过来又拨转了一会儿邵鹏,看裤子鞋子都合适,就乐呵呵地将另外一个小包放到了邵鹏床上:“这包里有一套内衣,内衣就不用试了,应该合身。”

魏艳娜走后邵鹏从包里掏出了一套线衣、三条裤头。当他将裤头拿在手中时,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动。他将新衣服脱下来,叠放整齐,又从包里拿出那几张票据看了看,心里大概算了一下,足足5000多。他将那几张票据装进自己的一个小包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邵鹏走出排练厅,刚准备回宿舍,电话响了,一看是魏团长。魏艳娜说她在大门口等他,让他赶紧出来。

邵鹏走出大门,魏艳娜的车子在路边上停着。魏艳娜坐在驾驶位,左手托腮,依着车窗,正笑盈盈地看着他。魏艳娜开一辆红色SUV,造型霸气,车身一尘不染。这时候已是傍晚,夕阳照在车身上,车身红莹莹、橘灿灿,如同镀了一层金粉。魏艳娜让邵鹏上车,邵鹏拉开后排车门。魏艳娜说:“坐前排。”邵鹏又关上了车门,转到车子的另一边坐进了副驾驶位。魏艳娜说:“咋?还跟我生分啊?”邵鹏笑了一下:“没。”

“系上安全带,我带你去看夕阳。”说着魏艳娜挂挡、起步,车子顺着笔直的、铺满金色夕阳的大道疾驰而去。

车子驶出市区没多远,魏艳娜调转方向,驶向了通往南山的蜿蜒山道。车载音响里放着轻柔的小提琴协奏曲,魏艳娜没有说话,邵鹏也没说话,夕阳从窗外射进来,金色的光斑在两人脸颊上闪烁。邵鹏侧目看魏艳娜,魏艳娜目视前方,左手娴熟地拨动着方向盘,右手搭在挡把上,右手的十指和中指随着音乐的节奏上下敲击着。魏艳娜的车技很好,驾车的姿势看起来很潇洒,车速很快,但很平稳。车到半山腰时,魏艳娜转头看了邵鹏一眼,问:“咋不说话呢?”邵鹏笑了一下,没吭声。魏艳娜又说:“你不高兴?”邵鹏一听这话,连忙说:“没,高兴着呢!”魏艳娜扑哧笑了:“我看你跟姥爷在一起的时候话特别多,咋跟我在一起就没话了?是害怕我还是讨厌我,还是故作深沉?”邵鹏笑了一下:“没有,我就是怕说错话。”魏艳娜说:“看你这就见外了,我告诉你,我可是拿你当自己人,你要是见外,就真不够意思了。”魏艳娜的话让邵鹏有点尴尬,不是他不想说,是他不知道说啥好,言多必有差,毕竟她是领导。魏艳娜看邵鹏还是支支吾吾,就岔开了话题,说起了今天排戏的事情。魏艳娜说:“今天老蒋没让你上场,你没啥意见吧?”

“没,人家是领导,他咋安排就咋来。”

“你觉得他今天唱得咋样?”

“唱得很好。”

“你说心里话,他比你咋样?”

“这……还好吧。”邵鹏又开始支吾了。

“啥叫还好?到底有没有你好?”

“人家是老前辈,唱得肯定没问题。”

魏艳娜转头又看了邵鹏一眼,说:“你呀,给我说句实话就这么难吗?”邵鹏低头想了想,说:“说实话吧,他唱花脸不行。”

“为啥不行?”

“我也只是拿我学到的东西做参考,我觉得他没咋演过花脸,身架不够稳,小动作太多。大花脸以唱功为主,基本没多少动作,二花脸以做功为主,注重身段功架。大花脸动作少,做出的动作要大气,老师说过,大花脸手不过肩,二花脸手可上头。从唱功来说,他今天的好多发声都是以假代真,假嗓子多,真嗓子少。这样唱一半场还可以,如果连着唱,嗓子就报废了。”邵鹏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花脸的专业知识,魏艳娜在一旁始终微笑着,等邵鹏说完。魏艳娜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讲得真好,我要的就是这话,这不就对了,明天你上,演一场让他们看看,要不然还真当我是吃素的。”

魏艳娜的这句话前半句邵鹏明白,后半句有点没听懂。魏艳娜的意思其实很明确,他已经是她的人了,她和他是绑在一起的。

说话间车子已经驶上了山顶,魏艳娜找了一块视野开阔的路边停了下来。这时候夕阳刚好架在最远处一座山峰的顶端,魏艳娜一下车就大喊大叫起来:“快看,快过来看,真美啊,太美啦!”

邵鹏下车站在魏艳娜身旁,血红的夕阳大如圆盘,群山静默,万籁寂静。一阵山风吹过,魏艳娜柔顺的长发在肩头翩翩起舞。她用手捋了捋长发,感叹道:“哇……好久都没有上山了,好久都没看这么美的景色了……”魏艳娜远眺层层叠叠的大山,眼中布满了思绪。邵鹏的目光在夕阳下寻找。他小时候每年都要跟随姥爷回一趟姥爷的老家秦镇,秦镇应该就在落日的方向。他试着在落日余晖掩映下的群山中寻找,他记得秦镇最高的那座山头有一座金灿灿的公主庙。姥爷曾经告诉过他,公主峰是秦州西部最高的山峰,在秦州地界,无论你在哪个山头,都能看见公主峰上的公主庙。可他寻了半天,始终没有寻见,他想,可能是距离太远或逆光的缘故,如果是晴朗的午间,他一定会找到公主峰,给魏艳娜一个惊喜。

夕阳一点点落下山头,天空留下了一片红彤彤的光晕。魏艳娜指着崖边上一片孤零零的红叶问邵鹏:“你看那片叶子漂亮吧?”邵鹏“嗯”了一声。魏艳娜又问:“你说其他的叶子都落了,为啥它还留着?”邵鹏笑道:“它是最后一片叶子,不过,没几天肯定也会落的。”魏艳娜看着叶子忽然伤感起来,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反正我是见不得风吹叶落,我看见叶子飘落就会伤感,我觉得这人生和树叶一样,到时候就会一片片落去,树叶落去来年还会再长,可人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邵鹏没说话,他觉得魏艳娜的话很有哲理。是啊,人如果分开了,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

魏艳娜忽然转身对邵鹏说:“你看我漂亮不?”邵鹏被魏艳娜莫名其妙的话问住了,他迟疑了一下道:“漂亮。”

“如果我年龄和你差不多,你会不会娶我?”

“我……”魏艳娜突如其来的话让邵鹏无言应答,但他隐约感觉到魏艳娜是喜欢上他了。其实邵鹏在艺校的时候谈过一次恋爱,那个女孩是邵鹏的同学,人长得也很漂亮,比他大一岁。两个人在一起交往了有两年多,临毕业时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很简单,女孩又有了心上人,一个开着跑车,爱听秦腔的“富二代”。初恋的失败对邵鹏的打击很大,从那以后他就再没谈过恋爱。

“你说呀?你会不会娶我?”魏艳娜又逼问了一句。邵鹏难为情地说:“你太优秀了,我不配。”魏艳娜在邵鹏肩上重重地推了一把:“我就知道你嫌我老,嫌我丑。”说完转身离开了。邵鹏看魏艳娜不高兴了,连忙追过去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他要说后半句时,魏艳娜已经走向了车的另一边。邵鹏在原地呆站着,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跟过去说几句安慰的话,还是去给她道个歉?他一脸茫然。

夕阳的余晖开始逐渐散去,大地顿时暗了下来,除了西边的天际还有一丝光亮,其余的地方像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青纱,青幽幽,灰蒙蒙,如梦似幻。邵鹏踌躇了片刻,刚想过去给魏艳娜道歉,车那边传来了魏艳娜悦耳的唱腔……

小鸟儿哀鸣声不断,

它好像与人诉屈冤。

是何人将你们双双拆散,

看起来我与你同病相怜。

……

魏艳娜的唱腔珠圆玉润,字正腔圆,韵味十足。这是秦腔传统剧《火焰驹》里黄桂英的唱段。这段戏唱词凄婉,情感真切,把一个大家闺秀闷在花园满腹惆怅、望断秋水的内心表现得淋漓尽致。魏艳娜嗓音条件好,清脆、甜美,这段唱腔从她的口中唱出,真是别有一番味道。这是邵鹏第一次听魏艳娜发声,他以前听说过魏艳娜的戏唱得好,得过肖派真传,但没亲耳听过,此刻虽然没有伴奏,但听起来更显凄楚。魏艳娜字字血、声声泪,唱到最后,声音戛然而止,她双手捂住面颊,肩膀耸动。邵鹏一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魏艳娜突然转身,一头埋进邵鹏怀中,“嘤嘤”抽泣起来……

9

《铡美案》第二场开排,邵鹏提前做足了准备,他穿上了上艺校时学校统一定做的练功服,腰间扎上了练功带,脚上蹬着三寸戏靴。他看第一场排练时演员大都没穿戏靴,但他不能,他排戏时总会遵照老师的严格要求。老师说过,排戏等同演戏,只有在排戲的过程中一丝不苟,演戏时才不会出现失误。

排练在紧张的锣鼓声中开始了,前两折没有邵鹏的戏,他静静地坐在排练厅的一角闭目养神,默念戏词。《铡美案》是熟戏,邵鹏这几年也演过好几十场,但今天不同,今天是一个新的开始,他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实力强劲的团队,在这样的团队里演主角,他不敢有丝毫差错。

戏排到第三折《告状》,邵鹏走到上场口一边,整了整衣服,搓了搓手,刚准备要出场,蒋天龙一把拦住了他。蒋天龙说:“你先别上,看两天再说。”说着蒋天龙一扬手,大步向场中走去。邵鹏一看这架势,傻眼了,他登时像被电击了一样,呆呆地立在了场外。刚才的一幕大家都看到了,大家把目光全投向了呆若木鸡的邵鹏。邵鹏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感觉众人的眼光像一团烈火,烤得他浑身发烫,他像一截木桩般呆呆立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停,停下……”一声尖利的喊叫声从排练厅门口响起,继而又蹿到了乐队跟前。“停下!”魏艳娜冲到乐队旁一把按住了敲鼓老师手中的鼓槌,大声吼叫着。在场的人都停止了身上的动作,将目光集中到了魏艳娜身上。

魏艳娜一脸怒气地盯着蒋天龙问:“蒋团长,你啥意思?到底啥意思?”魏艳娜连着逼问了两句,蒋天龙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半张着嘴巴发不出声来。

“你到底是个啥角色?是导演,还是演员?你觉得你演得好吗?有多好?”魏艳娜一声连着一声逼问,蒋天龙迟疑了片刻,说:“我是业务团长啊,我的职责是排戏。”

“排戏?排戏你不好好排,跑到场上抢啥主角?”

“我……”

“你啥你?就你能,那大家都停了,就你一个人演,我看你能演个啥名堂?”魏艳娜气得脸色发青。蒋天龙看了看魏艳娜说:“我是业务团长,排戏我说了算。”

“你说了算,角单上写你的名字了吗?你既然要演,为啥不提前跟我商量?为啥不把你的名字写到角单上?”魏艳娜步步紧逼,一点都不相让。

“我这是替老徐先排练,老徐打电话说了,他过几天出院,他的大花脸给谁都不让。”

“这剧团是国家的剧团,不是个人的剧团,张局长说了,他这次就要邵鹏演。”

“张局长,张局长,你一口一个张局长,你让张局长来给我说。你别以为你当个团长就有多了不起,你有本事把这戏停了,你们两个来演。”

“你……”魏艳娜气得浑身哆嗦,“停就停,今天都别排了,开会整顿。”说完将从鼓司手中夺过来的一双鼓槌撇到了地上,风一样离去了。

魏艳娜赌气一走,场面一下子就尴尬了,大家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敢出声。蒋天龙听魏艳娜的脚步走远了,一把从椅子靠背上抓起他的棉袄,气呼呼地披在身上,瞪大眼睛说:“×,真把自己当×了,老子在剧团干了一辈子,还没受过这×的气,不排了就不排了,大家都休息,我看她能把老子咋样?”说着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椅子,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蒋天龙走后,场上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大家各自收拾各自的东西,年轻人欢呼雀跃地往外挤,年龄大点的边抽烟边喝茶,三个一组,两个一堆,若无其事地议论着是非。排戏吵架的事情在剧团里经常发生,大家早都已经见惯不惊了,可这团长之间发生口角,多少年还真是头一次。

那天的动静闹得很大,魏艳娜发完火后不知去向。中午吃饭的时候,魏艳娜开着车从大门口进来了,和魏艳娜一起下车的有张局长,还有开业那天被礼炮炸到重要部位的袁主任。三个人上楼没多久,办公室的小王跑来餐厅传话,说张局长有唤,蒋团长、赵海,还有三个剧团的主角老演员到会议室开会。

那天的会开了足足有三个多小时。这三个多小时里,剧团的所有人都在排练厅不安地候着,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三点半左右,门开了,开会的一帮人全都走进了排练厅。

张局长进门后环视了一圈排练厅,大家连忙起身,有几个和张局长熟点的老人问了声张局长好,张局长“嗯啊”了一声。张局长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么好的剧团,这么好的场所,应该要好好排戏啊,谁要是不满意,就打报告,外面抢着进剧团的人太多了,离了谁都能演戏。”张局长的话不温不火,但一种无形的力量却让全场瞬间紧张了起来。张局长又说:“我本来无权干涉你们剧团内部的事情,可这次全国展演的事太大了,关乎我市未来文化发展的走向问题,是非常严肃的政治任务,我不得不说。我们刚才开会也讨论过了,剧团从今天起魏团长一个人说了算,出了啥事我担着。《铡美案》的戏是我点的,这次全国展演也一定要拿大奖,谁要是不想参加或有别的意见,现在就跟我说。我走了之后谁要再起哄闹事,打报告走人。”

张局长看了看在场的演员,重重地问了一句:“有没有不想参加或有意见的?”

大家没人出声。张局长又问了一遍,下面弱弱地回了一句:“没有。”

“好,既然没有,那就按照我们刚才开会的决定进行。”张局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哪个是邵鹏?”邵鹏腼腆地向前走了一步。张局长盯着邵鹏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你是唱花脸的?”邵鹏“嗯”了一声。张局长“呵呵”笑了,“这唱花脸的我见得多了,都是壮汉,你这身板也能唱花脸?”邵鹏没作声,红着脸努了努嘴。魏艳娜在一旁忙说:“局长,你别看他长得不壮实,声音可好了,要不让他先唱一段,您先验收一下。”

“好——唱。”张局长的话斩钉截铁,说着一屁股坐到了身边的椅子上,旁边的袁主任连忙给张局长递过了一支香烟,并点着了火。

魏艳娜安排乐队就位,问邵鹏唱哪一段?邵鹏说唱一段《黑虎坐台》。魏艳娜又给乐队说了一声,乐队便紧张地忙活了起来。

说实话,邵鹏来剧团好几天了,从没开口唱过。大家都听说他是一匹黑马,可到底有多黑,谁也不知道。

邵鹏走到地毯中央,先向张局长深鞠一躬,再向乐队鞠了一躬,然后站定身子。邵鹏的样子潇洒极了,他气定神闲,目视前方,双臂随着花音尖板的乐曲缓缓打开,完全没了刚才拘谨的样子。如果说刚才的邵鹏还像一个腼腆的大男孩,那么现在的他完全就是一个成熟的戏曲表演者。

“哗啦啦——霹雳响——风烈闪——电……”就这一声,全场掌声雷动。邵鹏的这一声唱得太好了,他这一声气息飽满,唱腔浑厚,穿透力十足,真如唱词一般,风烈闪电,尤其最后“电……哎……哎……”那一声高八度锵音真是绝了。等邵鹏再唱第二句“云头上打坐下黑虎玄坛”时,全场除了器乐声和邵鹏雄壮的花脸嗓音,再没有一丝杂音,大家都被他浑厚的嗓音震惊了。

缠海鞭拨云头往下观看,

我一见三霄妹十指相连。

这两句之间有一个花音转苦音的唱腔,也是这段戏的一个亮点。懂行的人都知道,花脸唱腔里面花音居多,但恰恰是这苦音,才更能唱出花脸的韵味来。你想想,让一个性格粗犷的豪杰笑是很简单的事情,但要让他哭,那就很难了。当一个花脸角色哭泣的时候,那该有多大的悲伤。《黑虎坐台》这段戏的精妙之处就在这里,花音转苦音,苦音又转花音,把“赵公明”这个英雄人物内心的悲喜情怀演绎得淋漓尽致。

“东南角生黑云半明半暗……哎——”这里又是一个高八度锵音,当然,一般演员在这里都会用平声拖腔,但邵鹏没有,他还是用高八度脑后腔。這种唱法只有非常有天赋、非常有唱功实力的演员才敢使用,一般人是达不到,也不敢冒险的。

李老君骑青牛夜过玄关。

盘古时开天地一处修炼,

……

三……三霄妹哎……哎……

三……三妹妹哎……哎……

哎……哎哎……三霄妹哎……

这三声“三霄妹”,在唱腔中叫“喝场”,是悲壮情感的一种释放,也是最能体现人物情感的部分。邵鹏的这三声“喝场”是在场的人都没有听过的,他这三声一声比一声悠长,一声比一声递进,尤其第二声,有点陕北民歌的味道,但听起来却别有一番韵味。唱腔从低到高,再从高到低,连绵起伏,悲中有壮,壮中有悲,如哭泣,似哀号,真让人痛彻心扉。当邵鹏眉目含泪,气壮山河地唱完最后一句“放大声哭奔在封神台前”时,全场先是鸦雀无声,继而顿了几秒,然后掌声四起。

邵鹏给场外四个方向分别深鞠一躬,然后走出场外。张局长站起身来说:“哎呀——太好了,多少年都没听过这么过瘾的戏了,这小子真不愧是‘震天雷的后代,遗传,绝对是遗传。”

10

张局长亲自来剧团开会,这力度可想而知,张局长走后,《铡美案》的戏算是正式开排了。魏艳娜亲自督战,邵鹏主演包公,其余角色一概不变,但有一个人退出了排练,那就是蒋天龙。张局长在的时候他啥也没说,张局长一走,他说话了,说他这几天血压增高,头晕目眩,没法继续上班,需要请一段时间的长假住院治疗。蒋天龙告病假是情理中的事,魏艳娜这次没给他留一丝颜面,让他下不来台,他要看看这娃娃到底怎么收场。蒋天龙走后魏艳娜立即任命老刘担任此次排练的总导演。魏艳娜慎重地对大家说:“此次排练大家要完全按照刘老师的指导,尽量按照刘派的老剧本来演,我们要恢复传统,演出特色。谁要是不服从或者从中作梗,后果自己承担。”魏艳娜的语气异常强硬,她清楚,只要扳倒蒋天龙,剩下的事都不是个事。

老刘排戏有老刘的一套,还真和蒋天龙不同。他首先把剧本剧情给大家重新梳理了一遍,然后从剧本的结构、矛盾点、人物心理、思想高度等做了详细的解析。大家都是正规剧团的演员,好多人开始对老刘的解析不屑一顾,觉得他有点絮叨,有点故弄玄虚,但接下来的排练就感觉明显不适了。老刘排戏很细,他排一段,停一会儿,分段解析,唱、念、做、打、舞,每一句唱腔,每一个动作,他都要详细拆解一遍,为什么这样唱不对?为什么这样做不对?只要他挑出毛病,就能给出合理的答案。他让演员反复矫正,有些演员一时矫正不过来,他会亲自示范。他不但能拆解示范生角的唱腔动作,就连旦角戏,他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有个演秦香莲的主角在《三对面》一折和皇姑的争吵戏中动作幅度太大,老刘说了几遍她都不听,说她师傅给她教的就那样。老刘当时也没发火,和颜悦色地说:“你是秦香莲,是个平民百姓,你第一次见公主,她虽然抢走了你丈夫,但你在心理上是胆怯的,不能像泼妇骂街一样撒泼,不能手指头狠劲地指人家,这个时候你轻轻一指,立马就要回收。”那个演员在老刘的细心讲解下终于明白了道理,改正之后连连跟老刘道谢。老刘说:“我不是故意挑毛病,这都是剧情需要,我们是演员,演好人物,把人物形象、内心准确地演出来,是我们一辈子要研究的事情。”

老刘排戏还有一点是蒋天龙达不到的,那就是他不仅是演员,亲自演过好多年戏,最主要的一点,他还是一名优秀的鼓司,敲过几十年的鼓。懂戏的人都知道,鼓是全场的总指挥,演员的唱、念、做、打,剧情的节奏快慢,全在鼓司的两根鼓槌中控制。一台戏要演好,离不了一个好鼓司。一个好鼓司就是一个好导演,演员可以各自操各自的心,但鼓司不行,他对剧中每个人物的戏都要了然于胸,包括每个板式、程式、戏词。

在老刘的细心执教下,前后不到半月时间,《铡美案》终于从排练厅搬上了舞台,顺顺当当地彩排起来。

彩排是在剧团旁边新建的秦州大剧院进行的。说是彩排,其实跟正式演出没啥区别。新建的大剧院,标准的舞台配置,超一流高清灯光音响,尤其到了第三场彩排,魏艳娜听取了老刘的意见,开放剧院,贴出戏报,免费让市民观演。老刘对魏艳娜说,剧院空着也是空着,还不如让老百姓来看戏,这样既让老百姓一饱眼福,还能提高演员的水平。魏艳娜一听这话还真有道理,排演和正式演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排演的时候没观众,演员知道是排演,再怎么认真都不能完全投入,因为知道是排演,即便出点问题也无妨。可正式演出就不同了,那么多的观众在台下观演。观众是真正的评委,不认真、不鼓劲由不得你,这是个心理作用。

老刘的这招还真管用。戏报贴出的当晚,演员才刚准备化妆,前场礼堂里就已经坐满了观众。等到开演时分,过道里、后排空地上,各个犄角旮旯都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秦州人自古爱秦腔,尤其爱看名家演出。这次大家一听是市剧团的戏,又是在新建的大剧院免费公演,更是挤破头地往来跑。最主要的一点,大家还听到了一个内部消息,此次演包公的主角是当年名震陕甘的“震天雷”刘云生的后人。刘云生这个名字好多人已经不知道了,但“大秦社”和“震天雷”这两个名号,早已经刻进了秦州人的记忆,准确地说,是刻进了秦州城的记忆里。秦州人茶余饭后只要谈起秦腔,就会提起“大秦社”“震天雷”,百年前的演出场景仿佛犹在眼前,百年前的唱腔仿佛犹在耳边。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刘家后人的传承,老刘家每一代都能唱出一个“震天雷”,这让祖辈的形象变得更加高大,名气变得更加响亮。老刘当年和剧团闹翻后退出了剧团,一气之下闭口不唱,他这种自杀式的行为是对社会的不满,是对秦州秦腔界的不满,是一种极其自私的个人报复社会行为。但对于他来说,这是他的自由,是老刘家秦腔的个性。就这样,刘派秦腔在秦州城销声了,一销就是半个世纪。这半个世纪以来,大家只能从记忆中追寻刘派秦腔,那些当年看过刘派秦腔的小孩早都年逾花甲。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再次看到刘派秦腔,对他们来说,这真是一件幸事。

《铡美案》的戏连着热演了三场,场场爆满,邵鹏的名气也一下子在秦州城传开了。三场预演完时间刚好是12月30日,局里发来通知,正式演出被排在了第六场,31日的晚上。魏艳娜给大家放了一天假,讓大家休整一天,1日戏箱先走,2日人员赴京,3日演出。

元月1日早晨,魏艳娜和邵鹏看着装台工队装完戏箱,两个人又拿着单子清点了一遍,确保东西没有遗漏,便安排车辆上路了。车辆走后,魏艳娜长出了一口气,笑着对邵鹏说:“以后还是你来当这个团长吧,我给你做副手,我真干不了这活。这段时间你虽然辛苦,但你只是在台上出力,你是不知道做幕后英雄的苦,这些天我的身子骨都快散架了。”

送走拉戏箱的车辆,魏艳娜和邵鹏刚回到办公室,蒋天龙和老徐来了。他俩的突然造访让魏艳娜心生疑虑,她预感有事情要发生。

魏艳娜边让邵鹏泡茶边询问老徐的伤情,老徐说自己出院三天了,眼睛已经完全康复。魏艳娜从二人进门后就一直对着老徐说话,没怎么理睬蒋天龙。魏艳娜就这么个性格,爱憎分明,谁冲了她的心,她打心眼里就会对谁心生厌恶。魏艳娜对着老徐喋喋不休地讲最近的排练、预演,说即将去京城的演出情况。她明着是对老徐一个人讲,实则一语双关。魏艳娜的意思很明显,离了谁戏照演不误。蒋天龙听了一会儿,坐不住了,他主动打断了魏艳娜的话茬,蒋天龙说:“魏团长,我今天和老徐来,是和你确定老徐演出的事情。”魏艳娜装作不解地问:“啥演出?”

“那天张局长开会时说了,这次演出老徐是A 角,这年轻人B角,老徐要是恢复了,就让老徐演,老徐如果到时恢复不了,就让B 角上。现在老徐恢复了,你看咋办?”

蒋天龙的这番话还真让魏艳娜瞠目结舌。蒋天龙说得没错,那天张局长开会时大家争吵了好久,蒋天龙始终抱着老徐不放。说老徐在剧团演了一辈子戏,他是剧团正儿八经的大花脸,他这次受伤也是在剧团的揭牌仪式上受伤的,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取消他的主角,对他不公。张局长那天也很在乎这句话。张局长说蒋团长说得没错,我们的剧团是人民的剧团,一切都要以人为本,老师就是老师,必须要尊重,如果老徐身体恢复了,就让他演。

魏艳娜迟疑了片刻,转身问老徐:“徐老师,您觉得咋样?我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您要是觉得身体没问题,不耽误演出,那就您上。”

老徐看了看蒋天龙,说:“我原本想着这次不演了,让年轻人上,可蒋团长一再要求,我也不好推却……”老徐说到这里,蒋天龙抢过话茬:“老徐,看你说的啥话?好像是我绑架了你一样,你是剧团的老人,在重大演出面前,你要为剧团荣誉着想。这事情你自己定,可别把责任推我头上。”

老徐被蒋天龙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脸对魏艳娜说:“要不就我演吧,我能演。”

魏艳娜看了一眼老徐,又看了一眼蒋天龙,又瞪了一眼邵鹏,说:“好,徐老师,那就这么定了,您演,明天一早我们出发。”

老徐和蒋天龙走后魏艳娜非常失落,她木着脸看着邵鹏发呆。邵鹏“哧哧”笑了起来:“咋,失望了?”魏艳娜白了他一眼,没吭声。邵鹏又说:“我都没失望,你失望啥?不就是一场演出吗?谁演还不一样。”

“你胡说,我就是要你演。”魏艳娜说着眼圈突然红了,趴在桌子上“呜呜”哭了起来。

邵鹏连忙劝慰:“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是团长,要以大局为重。我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11

京城落雪了,白茫茫的雪花飘了一整天,直到开戏前才完全停了下来。

邵鹏这次来得有些尴尬,信心满满地排练了十多天,到头来没戏可演。不演戏跟着进京,总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但他不来不行,姥爷是导演,姥爷要来,这么大年岁的人了,好歹要人照顾。再说了,魏艳娜现在离不开他,凡事都要他帮忙。魏艳娜安慰邵鹏,让他心里别难受,权当到北京旅游一趟。

演出前魏艳娜又严肃地召开了一次动员会,她告诫大家一定要精诚团结,演出质量、演出水平,争取拿大奖。老刘也跟老徐争分夺秒地交流着,毕竟老徐没有参加排练,好多地方还需要衔接。蒋天龙这次没来,临别时他放出了话,要拿出一个月的工资给大家接风。

雪后的天气异常寒冷,但“梅兰芳大剧院”里面热火朝天,座无虚席。晚八点,演出在热烈的气氛中准时开演。

这么大的场面,这么隆重的演出,对谁来说都是一次重要的机会,可能有些人一生就这么一次。前面的两折演得很顺畅,演员发挥稳定,乐队节奏控制得也不错。《杀庙》是第二折,也是《铡美案》剧中开场的重头戏。“韩琦”是这一折戏中的主角,他的自刎身亡是这出戏的第一个小高潮。“韩琦”上场不久,就在大家期待着这个小高潮到来、观众掌声爆棚时,意外发生了。后台候场的大花脸老徐突然情绪异常,说自己眼睛忽然看不见了。老徐用卫生纸捂着脸颊,大家看不见他的眼睛,但能看见卫生纸上渗出的血迹。坏了,魏艳娜心里咯噔一响,赶紧救人。她和邵鹏还有后勤的几个闲人连忙给老徐脱去戏服,脸上的油彩都没来得及擦就往外跑。

下过雪的马路上车少人稀,一时挡不住车,魏艳娜急得手足无措,邵鹏说坐地铁。几个人抬着老徐,慌乱中钻进了地铁站。赶地铁十几分钟,坐地铁到医院又是十几分钟,等大家七手八脚将老徐送进医院,交到大夫手上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老徐眼睛看不见了,但脑子是清醒的,他从进地铁站就催促魏艳娜和邵鹏,让他俩赶紧回,演出重要。可魏艳娜不肯,说演出再重要也没人重要。魏艳娜没经历过这种情况,她吓坏了,害怕老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就真没法交代了。医生通过检查告诉魏艳娜,老徐原先做过手术的伤口出血了,估计包头的时候勒得太紧,裂开了,重新缝合一下没什么大碍。医生的话让大家舒了一口气,老徐又催促魏艳娜和邵鹏赶紧回去演出。魏艳娜看了看时间,笑着说:“看时间演出估计已经停了,你这包公都躺这儿了,戏还咋演?”老徐愧疚地说:“唉,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听老蒋的话,应该在医院里好好躺着,是他催着我提前出院的,唉……”老徐紧闭着眼睛唉声叹气。魏艳娜安排其他几个人照顾老徐,自己和邵鹏又急忙往回返,她此刻心里很乱,不知道那边演出的情况如何,真有种要崩溃的感觉。

魏艳娜在返回的地铁上问邵鹏:“你快分析一下,像这种情况,姥爷会怎么处理?他老人家是总导演,总不会让戏停演吧?”邵鹏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姥爷演了一辈子戏,啥样的场合没见过,剧团还有二花脸,他肯定会派人顶替的。”

“那这次演出就别想拿奖了,只要不停演,不要把人丢大发就算谢天谢地了。”魏艳娜一副沮丧的样子,嘴里不停地骂着蒋天龙。出了地铁口,邵鹏拉着魏艳娜的手,两人在冰雪覆盖的街道上行走。魏艳娜说:“你去了就化妆,能演一折算一折,也不枉你来北京一趟。”

“我演有啥用,事情已经这样了,就听天由命吧!”

快到剧院门口时,魏艳娜捏了一下邵鹏的手:“我心里好难受,真不知道这次回去咋跟张局长交代。”邵鹏没吭声,忽然停住了脚步:“快听!”

“听啥?”

“你听谁的声音?”

魏艳娜紧靠着邵鹏侧耳细听,戏果然没停,剧院里传出铿锵有力的喊净声。

“姥爷!”俩人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他俩沿着剧院正门口进入,舞台上正在上演《三对面》一折。只见包公左手提着玉带,右手执着朝笏,紧步出场,挡在辱打秦香莲的大内侍面前。他嗓音浑厚苍劲,气势威风凛凛,尤其色彩分明的花脸脸谱,大老远就有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他额头上的红色马蹄印像一弯新月悬在舞台中央,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在灯光下威严萧杀,忽闪闪发亮。

上前忙把宫人拦,

莫要打来一旁站。

问公主打她为那般……

魏艳娜笑了,邵鹏也笑了,两个人微微对视了一下,在最后一排空着的位子上坐了下来。魏艳娜将头斜靠在邵鹏肩头说:“一直在台上演戏,从没在下面看过,原来看戏的感觉这么好。”邵鹏笑着说:“好好看吧,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震天雷,西北最有名的大净。”

作者简介:凌峰,原名张碧峰,甘肃天水人,80后,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飞天》《鸭绿江》《青春》《野草》等刊。

原载《飞天》2022年第7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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