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抢是个强盗,慌乱了山里人的手脚。日子一天天挨近立秋。稻子黄熟在心尖尖上。
三叔满夜没合眼,烟灰将被褥烙了好几个洞洞。窗外水亮亮的。三叔倏地跳下床,沙着嗓门朝楼房吼叫:“二娃三娃,起床割禾!四妹子去割牛草!”孩子们睡眼惺忪地应着,摸索许久,提上裤子拉开门:“爹疯了呢,月亮才爬上枣树梢。”
三叔已将打谷机连滚带背弄进了田垄。田垄起薄雾,只听见水动的声音,是邻家在割禾。村庄里鸡幽幽地叫了第一遍。
早晨的水沁凉,禾把子沉甸甸的,三叔心里也沉甸甸的,眉間舒展出暖暖的阳光。
打谷机轰隆隆踩响。
“爹,你老了,我踩。”二娃和爹商量。
“我有劲。”三叔将打谷机踩得飞快,谷粒飞溅。三娃子递禾把,七岁的人儿跑得飞快,一忽儿便成了泥猴子,只剩双眼一亮一亮的。
阳光晒着了院坪,呼啦一声,颤着冒尖的谷子倒了下来。
二娃的肩膀压得鲜红。
“二娃,不疼吗?”
“疼什么?只要天天有谷挑,我能挑到老。”
三娘早散开了晒簟,拣颗谷子一咬,嘎嘣脆,就喜了。孩儿唤她吃饭,她只顾翻谷、簸谷,说肚饱呢。
二嫂急得团团转。男人去了广州,叫不到工,田还没开边。她骂男人进了城就忘了家忘了农时四季,被城里人迷了。她要我发电报。
“怎么发?”
二嫂叹口气,“就发‘双抢速归。”
“急什么?后半晌我们四爷崽将打谷机扛过来,先给你打,明天再打我们的。”伯父叫媳妇先去帮婆婆晒谷、车谷。
打谷机一只比一只唱得欢,镰刀一把比一把舞得快,吆牛声一声比一声叫得急,个个浑身湿淋淋,不见一根干纱。
“北风姐姐北风凉啰,哦——喂——”后生们这呼凉风呢,大家跟随呼。风真的从四面八方来了。从镰把底下来,从打谷机里来,从小伙子姑娘们的牙缝里来,钻进毛孔,穿过心窝,一直渗透脚板心。
突然,密麻麻的雨脚溜过山坳,也没一个人躲避,雨粒打在男人的光背上,如露珠淌落荷叶,热气腾腾。许多旱田就巴望着降雨开犁。
插田的几个人共丘田,弓了背,一手拿秧,一手轻点水面,悄悄比赛着围圈子。谁最后到达终点,就算关进了“笼子”,关进了“笼子”的要罚吃巴掌大的包子肉。包子肉即粉蒸猪肉,双抢时节家家必蒸的,双抢吃食跟过年一样,热热闹闹,再穷的人家也会多搬出几个菜来。有的还杀全猪祭谷神,祈盼晚稻丰收。其实也是祭的双抢人。
双抢没了黑夜,月光如清凉的冰糕。田野里晃动着男男女女的身影。晚上插的秧不会卷叶。晚禾迟莫过立秋,要赶季节的脚呀。
走至立秋边缘,田野仿如翻过手掌,金灿灿的一个世界,没几天便绿葱葱了。农人肩膀脱了皮,结了痂,脚趾间化了脓,躺倒在田边大石头,摸出烟,仰望立秋的天空,竟蓝绸缎一样柔和,一样光亮。
刘立勇:中学高级教师,曾在多家报刊发表作品。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