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傻子

袁良才

自古猷州多奇人。如果高傻子不算，谁算？

高傻子有姓无名，绰号就是大名。人如其名，傻大个，黑不溜秋，看上去浑似一座铁塔。

高傻子打小饭量奇大，十来岁时一顿就要吃一瓦罐米饭。可惜他投错了胎，爹娘是个佃户，一瓦罐饭那可是一家老小一天的口粮啊！

爹娘想把他送人，可高傻子饭量大的名声在十里八乡早传开了，没有人家敢接这只烫手山芋。爹娘狠狠心，眼泪汪汪地说，傻儿啊！家里实在供不起你，你还是另寻生路，吃百家饭去吧，兴许还能活下去。从此，高傻子走上了乞讨之路，他如同路边的一根野草，完全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

天可怜见，不想流浪的高傻子遇见了长庆班。

长庆班是唱黄梅调的。猷州古属东吴，老百姓说的也是吴侬软语，特别喜欢听黄梅调，尤爱看《小辞店》，有情有义，过瘾、消乏。

长庆班里的头牌花旦梅如雪，那真叫一个漂亮！猷州百姓眼睛都看直了，啧啧道，要是搁在大清朝，她早就被选进宫了，封个贵妃也说不定！

梅如雪的戏唱得也好，一亮嗓子就让人皮松肉软骨头酥，魂都不在身上了。

长庆班的班头姓韩，韩班头慈眉笑眼，一颗心像是豆腐做的，比菩萨心还善。

也是高傻子命不该绝，大肚汉巧遇了大善人。长庆班戏唱到哪，高傻子就跟到哪，人家唱戏他看戏，双眼瞪得螺蛳大，人家开饭他看人家吃饭，直看得人家吃不下。

韩班头说，伢子要不要来一碗？

梅如雪笑得咯咯的，一人省一口，养只小花狗。

高傻子不道谢，也不推让，一连干了三海碗饭，还摸着肚子说饿。一个戏班的人都傻眼了！

韩班头试探着问，伢子你天天撵着我们跑，是喜欢看戏还是想学唱戏？高傻子摇了摇头。

梅如雪又笑得咯咯的，那肯定是觉得姐姐长得天仙似的，喜欢上本姑娘啦？！高傻子又摇了摇头，用小公鸭嗓子说，我想蹭饭吃！

韩班头虽被高傻子的饭量吓倒了，但他不愧是菩萨心肠，也不顾戏班里大多数人的劝阻，执意留下了高傻子。

为了给这个小后生颜面，韩班头对外称高傻子是“武生”。实际上，黄梅调演的都是文戏，哪来武生这一行？

高傻子食量那么大，戏班总不能养一个闲人，其他演员也有意见啊！韩班头毕竟是韩班头，会用人所长，专让高傻子干粗笨的力气活，像搭戏台、搬道具、挑水劈柴什么的，高傻子干得那是竹排上照镜子——漂亮！演员们这时才回过神来，一个个竖着大拇指，直夸韩班头，高！实在是高！

更“高”的还在后头呢！

长庆班到了一个叫乌石垄的地方唱戏，当地的几个泼皮无赖纠缠着韩班头索要“地皮钱”，给少了还不依，韩班头只差磕头下跪了。一旁的高傻子恼了，随手连根拔起身边一棵碗口粗的垂杨柳，倒拎着朝泼皮们劈头盖脸地打去。这些无赖只在戏文中见过鲁智深倒拔垂楊柳，做梦也没想到在现实中能见到这一出，一个个吓得哭爹喊娘，四散而逃。

高傻子一“战”成名。从此谁也不嫌他饭量大了，韩班头专门跟伙夫打招呼，每顿给高傻子备足一瓦罐米饭，不能亏了他的肚皮！

猷州有两个邻县，一个叫泾川，一个叫太平，老是为边界不清纷争不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历任县官为此头痛不已。

这年太平来了一个行伍出身的县长，姓武，是个大老粗。武县长去找泾川县长，说，文定不成，干脆我们来武定！两县各选一个大力士，在距离争议边界五里处，各背一块两百斤重的界碑，一口气，不许歇脚，朝着对方的地界，谁把碑扛得远，界线就定在哪！对方也为这事伤透了脑筋，点头应允。

正好这当口，长庆班到了太平地界儿。武县长请梅如雪唱堂会，边看戏边唉声叹气的，梅如雪打听到武县长的心事，说，我有一个最佳人选，保管贵县稳赚不赔！

梅如雪推荐的人选，不用猜——高傻子！

高傻子果然给梅如雪挣脸儿，一口气将两百斤重的界碑背出十里路，白占了泾川好多地面。长庆班得到太平县长不少赏钱，从此两县民间有了“割泾补太”之说。

长庆班后来到了石埭县演出，当家花旦梅如雪被县保安团团长洪大肚子一眼看上了。洪大肚子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来了个“王老虎抢亲”，梅如雪被锁进洪府的深宅大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韩班头哭丧着脸，带着从箱子底下翻出的一大笔钱来“赎”梅如雪，哀求洪团长，没有梅如雪，我们长庆班只能关门倒灶了！您洪团长妻妾如云，不少她一个！韩班头话没说完，就被洪大肚子揍了个鼻青脸肿，一脚踹出大门。

戏班的人都眼巴巴地瞅着高傻子，高傻子蹾下刚吃完的大瓦罐，一跺脚，“噔噔噔”地去了。

不多时，高傻子就领回了哭得梨花带雨的梅如雪。

梅如雪告诉大家，高傻子一弯腰，一使劲，把洪府门前的两座石头狮子互调了位置！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春，日本人占了猷州。

武田正雄大佐让人把韩班头“请”去，告诉他，今后长庆班专门为“共建大东亚共荣圈”演出，金票大大的有！

韩班头擦着一头冷汗，这事……容我回去，请示请示梨园鼻祖的意思。

梨园鼻祖是唐明皇。

韩班头惊魂未定地回到戏班，把日本人的意思跟大家说了，大家无语。两条路摆在眼前：一条是不归路，当汉奸，苟且偷生;另一条，就是死路！

韩班头眼一闭，双泪长流，请梨园鼻祖定夺，听天由命吧！

高傻子双手捧出梨园鼻祖的枣木灵位，众人齐齐跪下，等待韩班头焚香祷告，讨问如何行事。忽听“咔嚓”一声，高傻子一个趔趄，枣木灵位从他手中脱落在地，摔成两半。

鼻祖不依哩！高傻子大叫。

鼻祖不依哦！众人齐叫。

大家快跑啊！高傻子再发一声喊。

人们像猛醒过来似的，四散而逃。只见高傻子左腋夹着韩班头，右腋夹着梅如雪，脚不点地，飞奔而去。这时，他们身后，鬼子的机枪突突响起来，跑在后面的人倒下一片。

不久，猷州七井山上出现了一支抗日武装，为首的叫高傻子。

韩班头和梅如雪也在队伍里。

韩班头埋怨高傻子，一个牌位你咋捧不住？死了那么多兄弟姐妹！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捧不动啊！

高傻子双膝跪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