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
吕舟
1951年4月15日,梁思成发表文章《北京——都市计划的无比杰作》,指出在市政建设高潮的前夕,保护北京城这伟大的杰作是每一个热爱首都的人所关切的问题。在阐述北京的城市格式时,他写道:“大略的说,凸字形的北京,北半是内城,南半是外城,故宫为内城核心,也是全城布局重心,全城就是围绕这中心而部署的。但贯通这全部署的是一根直线。一根长达八公里,全世界最长、也最伟大的南北中轴线穿过了全城。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由这条中轴的建立而产生。前后起伏、左右对称的体形或空间的分配,都是以这中轴为依据的。”
这段论述,是北京中轴线理念的首次提出。在文中,梁思成详细阐述了“中轴线”的范围:南起永定门,向北经中华门、天安门、故宫、景山、地安门、鼓楼,及至钟楼,“中轴线便有计划地,也恰到好处地结束了”。这条贯通南北城的线,是北京城的灵魂和脊梁。
60年后,2011年6月,北京中轴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工作启动。至今10多年间,各种工作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作为中轴线申遗工作主要负责人,吕舟全程参与其中,带领团队查找资料、研究文献,实地考察、调研,组织撰写文本……
“北京是全世界唯一拥有7处世界遗产的城市,中轴线上已有3处,现在要把这些遗产点串在一起,其实核心还是基于价值。故宫也好,天坛也好,中轴线上的每一个遗产点价值都很高,我们在考虑,是不是讲单个的价值就足够,就能够讲清楚中国故事、讲清楚中华文明?”吕舟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历经变迁到现在,7.8公里的中轴线是一个体系,包含了很多内容,应该共同来讲一个中国故事。
在中轴线上,吕舟最喜欢的是钟楼。每次看完钟楼,他都会在广场上多待一会儿,看小孩玩滑板、骑自行车,看中年人踢毽子,大妈跳龙绸舞,大爷下棋……看着看着,有时会恍惚,想象几百年前古人的生活。“老百姓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充满烟火气的生活,都在这条中轴线上延续和呈现,我觉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以下是吕舟的口述。
提出北京中轴线申遗,也是受梁思成先生的启发。2009年,我和国内的世界遗产专家讨论中国世界遗产问题。讨论过程中,我提出北京中轴线可以申遗,得到一致认可。之后,我们便开始策划和筹备。
一开始,提到“中轴线”三个字,就有人误解。我和一个朋友聊天,问他,听到“北京中轴线”,首先想到什么?他说想起“中轴路”,“线就是路嘛”。他不会想到中轴线上的建筑群,而我们恰恰是把这些“攒”在一起成为整体。2018年,经过多方研讨,确定14处中轴线申遗遗产点,包括:永定门、先农坛、天坛、正阳门及箭楼、毛主席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天安门广场、天安门、社稷坛、太庙、故宫、景山、万宁桥、鼓楼及钟楼等。
这样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如何来阐述?对照《实施“保护文化自然”遗产公约的操作指南》,我觉得它最符合的一条标准是:一种文化传统或文明(已消失或仍在延续)的独特或至少独特的见证。那么,我们申遗工作就要围绕这个展開,包括撰写文本。要用文字讲出来北京中轴线为什么是一处世界遗产,它的价值到底在哪儿。其核心,是回答这条线是如何来承载和反映中华文明的,用今天的话说,它讲了一个什么样的中国历史文化故事。
中轴线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元朝。1267年,忽必烈让谋臣刘秉忠建新都,选址在今北京积水潭的东侧。最终,他们找了一个理想都城的方案,参照《周礼·考工记》,用四方城门与纵横街道形成“左祖右社,前朝后市”之布局,而在城内,以一条中轴线为控制线,建造宫室和城市。都城的中心点,就是现在北京鼓楼的位置。1285年,元大都完工,中轴线长达3.8公里。忽必烈这么做,实际上也是在表达:一位元代帝王视自己为中华文明正统的继承人。
明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大明迁都北京,并开始大规模修建紫禁城。当时沿用元代中轴线方位,向南延伸,中轴线全长约4.8公里。至明朝嘉靖年间,北京中轴线形成了今天长达7.8公里的规模。
到了清朝,中轴线对城市形态的影响进一步加强。比如,乾隆在景山建了5个观景亭,排列有序、错落有致,其中万春亭正好建在中轴线的中心点上。绮望楼也在中轴线上,里面供奉着孔子牌位,清代官学堂学生在此祭拜先师孔子。景山的北侧,则是寿皇殿,供奉先帝的画像。这些建筑,这种尊崇儒学、体现孝道的文化,使北京中轴线的价值更为突出。
1949年9月30日,新中国成立前夕,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决定,在首都建一座人民英雄纪念碑。建在何处,有过很多讨论。经过反复斟酌,最终建在了天安门广场上,也在中轴线上。之后,革命博物馆与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建在广场的东侧,人民大会堂建在西侧,对应的关系也是“左祖右社”——博物馆讲述历史的、文明的故事,代表“祖”;人民大会堂是人民参政议政的地方,反映“人民就是社稷”,代表“社”。
景山公园万春亭俯瞰北京中轴线。
充满烟火气的钟楼广场,这里是北京中轴线北端终点。
从元以来,所有重要的建筑选址都在北京中轴线上。时至今日,这条线仍在生长,大兴国际机场,鸟巢、水立方等北京奥运会场馆,都在它的南北延长线上。700年间,中轴线从创立到发展、强化,再到延续,和它对3000年前周代都城秩序的尊重,清晰地表达了中华文明历经数千年的延续。所以,中轴线是一种“活的遗产”。
这条中轴线,承载了太多:它反映了中国源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城市规划思想;是700多年来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地;承载了几乎涵盖中国古代社会各个阶层丰富而多元的文化……很多人要问,北京中轴线那么多价值,最独特的是什么?我认为它是中华文明和文化传统独特的见证,这是其申报世界遗产的基础。它以整体空间格局,展现中国从古至今城市规划建设对于礼仪与秩序的尊崇。“择中而居”,以“中”对称的布局与设计方法,融合了儒家“居中不偏”的伦理思想、“中正和合”的文化传统……
申遗这些年,我们不断地在解决问题。比如先农坛,要恢复原貌,需要现址上的学校搬迁,如果搬迁,就可能涉及周围很多问题;再比如永定门,如果把现存永定门视为明代永定门的延续,在真实性上存在明显的疑点——真实性是符合世界遗产的条件之一。整个过程,是漫长的、复杂的,现在还在进行中。
北京中轴线申遗,不是一个偶然事件。
2009年前后,我们行业内有过一次讨论,到底中国应该准备一些什么样的世界遗产?当时,我就想到可以把中国文明对世界有重大贡献的内容放进去。比如瓷器,尤其是景德镇御窑,青花瓷就是从那里走出,走向世界各地。16世纪的欧洲绘画中就出现了很多青花瓷。1987年,沉船“南海一号”被发现,经考古学家认证,这是一条宋船,仅在这艘船上就打捞出了18万件瓷器。可以想象,当时的瓷器是如何影响着世界各地人们的生活。
重庆云阳县张飞庙。
同样地,北京中轴线也是如此。中轴线规划代表独特的中华文明,是世界文明的一部分。在中国都城发展史上,中轴线规划是独特的,汉、唐时期的都城大多以宫室为中心,曾影响到日本奈良和京都等东亚地区的都市形态。
文物和文化遗产保护,最重要的就是发掘、激活它的内在价值。很多时候,一件文物、一座古建、一个遗址,等等,它的价值是多样的,需要找到它的核心价值。
1994年,由于三峡工程建设,三峡库区地面文物保护抢救规划工作开启。此前,我曾带着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学生在张飞庙实习,做过测绘,于是受邀参与其中,被分配到四川云阳张飞庙。张飞庙需要搬迁,但它依山势而建,怎么搬?搬到哪儿?这都是问题。而公众要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它的价值是什么,我们为何要保护它?
张飞庙是三峡风景名胜区最重要的人文景观之一。据传当年张飞在阆中被部将范疆、张达所害,二人取其首级投奔东吴,行至云阳,听说吴蜀讲和,便将首级抛入江中,为一渔翁捕鱼时打捞上岸,埋葬于飞凤山麓。后来世人在此立庙纪念,故有张飞“头在云阳,身在阆中”之说。
从历史价值来说,张飞庙始建于蜀汉末年,1870年发生水患,之后重建,差不多100多年的历史,不算古;艺术价值也不是很突出,比不得武侯祠、杜甫草堂。但是它的文化价值很重要,三峡地区是一个三国文化链,张飞庙下去不远,有白帝城、八卦阵等。另外,它对当地人很重要。云阳人尊张飞是最重要的神,當地人脾气火爆都受张飞影响。这就是它的社会价值——当地人的精神寄托和信仰。
最后,我们商讨出一个方案——跟着云阳人民搬。2002年,张飞庙闭馆拆迁,溯江而上30公里,从原云阳老县城对岸的飞凤山,搬迁至盘石镇龙安村。云阳人民心气高,专门为张飞重塑了一座铜像,铜像送过来那天,沿途人山人海。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身在其中,能感觉到文物是“活”的,它跟人民是有情感联系的。
参与这个项目,对我有触动很大,认识到文物的价值是广泛的。也是从这次起,我真正走进文物界,开始做更多文物保护的工作。
文物是“活”的,文物保护没有固定的方案和模板,最重要的就是挖掘、保护其价值。大概也是1994年左右,有一天,我去武汉出差,和几个文物界的朋友一起吃饭,大家聊起因为南水北调工程,武当山的遇真宫要被淹了。遇真宫是明永乐年间建的,当时已经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当时,我就说可以把它放在水上,像一座水上的仙山一样。这当然很难实现,只是饭桌上说说,之后不了了之。
后来,我接到一个电话,让做一个抢救保护遇真宫的方案。我就带着团队研究,做了一个方案:整体抬升,最终通过。2012年,遇真宫整体抬升15米,成为现在的样子。
2013年,吕舟(右二)获得2012—2013年度ICCROM奖。
其实一开始我们不是按“抬升”来的。遇真宫主体由中宫、西宫和东宫构成,其中西宫、东宫的地面建筑已经毁坏,成了遗址,只有中宫是完整的。我们提了另外一个方案:把中宫架空,东宫、西宫遗址放在地下,建一个地下博物馆,做成南水北调文物保护工程的一个常设站。我当时觉得这样特别好,但因种种原因,这一方案被否决。现在去想,当时整个思路是对的,活化、丰富了它的内容和价值。
我做文物保护和世界遗产这么多年,实际上也见证了中国文化遗产保护、中国世界遗产事业的发展历程。
1978年,我考入清华大学建筑系。当时,建筑系是5年制,第五年选方向,我选了建筑史,研究古建筑、古城构造等。毕业后,我留校任教,教授建筑史相关课程。后来,我一边上课、带学生实习,一边做一些文物保护相关的项目。
1988年,我有幸参加国际文化财产保护与修复中心(ICCROM)举办的建筑遗产保护培训活动。当时,我还在清华大学任助教。半年的培训,学到很多国外建筑保护理念,结识了一些文物保护方面的国际专家,我的兴趣和事业也由此转向了建筑遗产保护和世界遗产。
后来,我陆续参与到不少国际国内的遗产保护和世界遗产活动中。参与的越多,越能深刻体会到世界对中国的了解太少了。对我们自己文化遗产的保护、申报世界遗产,其实都是让世界了解我们的途径。
这些年,我既是“申报专家”,也是“审查专家”,学到很多世界遗产理念,也积累了不少工作经验。“遗产保护”是一个对文化多样性的保护,意味着对文化多样性的尊重。在处理世界遗产工作时,既要互相尊重,又要有文化自信。
以五台山申遗为例。2008年9月,按照申遗流程,申遗考察组的国际专家到五台山实地考察,我作为中方文化遗产专家接待他们。上世纪80年代以后,五台山开放旅游,无序发展,拆迁难度很大,直到最后还是有几户坚决不搬走,而考察时外国专家又恰好看到这几户,当地领导非常紧张。怎么来解释这个问题?我的经验很简单:一是把握一个度;二是实事求是。我直接对外国专家解释了因为拆迁补偿未达成一致,导致这几户人家未搬走的情况,外国专家听后也都表示理解。第二年,五台山申遗成功。
但申遗,包括文物保护,最终的目的是社会可持续发展。我们总在提要让文物“活”起来,怎么活?不是做个动画、做个冰棍就能活起来。这只是一个途径,让更多人接触它、喜爱它,最终,我们还是要思考:到底给他们什么。
有時候,我们过于关注申遗的阶段性结果,其实更应当关注通过申报世界遗产的过程,是否使世界真正增加了对中国和中国历史、文化的理解。目前,国际遗产保护领域倡导“社区参与”。遗产保护专家实际上是技术支撑,真正要做的是社区,是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文化和自然遗产中的人。不能因为要保护一座古城,或一个古村落,就把居民都迁出去。人搬走了,城或者村都空了,内核没了,还有什么文化价值?
中国也有一些古村落的“社区参与”做得很好。比如浙江兰溪诸葛村,是全国范围内率先提出整体保护的古村。村里人人都是文保员,300多幢古建筑都要挂牌,村民还要签订保护责任书。这就形成了一种民间的凝聚力。
在北京中轴线申遗的过程中,我也感受到了这种凝聚力。去年,北京市开展中轴线文化创意大赛,3个月的征集时间,差不多收到3.7万件作品。有个学校说已经把中轴线贯穿到所有课程里,语文课、数学课,甚至体育课。还有一个班,全班同学站在中轴线不同的点上,讲述那个“点”的历史。就在这两天,一位86岁的老先生给我打电话,说做了一个中轴线上老北京生活的视频材料,自己还配了音。
这就唤起了一种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把宝贝“藏”在箱子里是一种选择,但更应当把这些宝贝展示出来,变成一个让大家学习文化、了解历史的场所。通过中轴线、中轴线申遗,大家来认识北京,认识历史的北京与当代北京之间的关系,继而展望北京未来的发展。
等到北京中轴线申遗成功那天,我应该也不会太激动。可能我会想,接下来还有什么能够表达中华文化、中华文明,用什么方式来表达。
吕舟
1959年生于北京,清华大学国家遗产中心主任、北京东城文化发展研究院副院长。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长期从事文物保护实践与教学工作,担任北京中轴线申遗工作主要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