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戏曲作为我国重要的文化资源,是众多作家创作的灵感来源,而女性这一性别与戏曲之间存在一种先天性的参与和联系。其中毕飞宇的《青衣》与陈彦的《主角》都利用戏曲元素,十分出色地勾勒了女主角形象,展现出了不同的女性命运,表现了作者面对女性命运沉浮的不同取舍,以及对女性生存困境的诘问。文章认为,通过刻画不同的人物,两个作者不仅展现了女性于环境中的迷失,更跳出了性别的桎梏,突出了人物宿命般的悲剧感。再度比较两个女性人物,更能深切体会作者蕴含其中的人文关怀,为现代社会带来省思与借鉴。
关键词:《青衣》;《主角》;戏曲;小说;女性形象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2)16-0-03
陈彦曾在《主角》一书的后记中写道:“戏剧在古今中外都被喻为时代的镜子,而这面镜子也永远只能照见其中的某些部分,不是全部。仅仅伴随着戏剧而涌流的生活,就已包罗万象,丰富得不能再丰富,更何况其他。”[1]小说《青衣》与《主角》均以戏曲为小说中的主要构建元素,以女性个体为小说的主要切入点,分别以筱燕秋、忆秦娥这两名戏曲从业者的职业经历为主要线索,通过构建不同的女性形象展示了两位作者不同的写作目的与艺术追求。这两名主角身上有女性这一性别带来的共同迷茫与困境,也有追求与出路不同造就的不同命运。正是这些微妙的相同与不同,让读者清晰地感知到了作者对情感的不同取舍,感知到了作者处理人物命运与遭遇背后不同的价值观念与人文关怀。正是小说之间产生的火花与碰撞,让这两部小说有了可比关系。
1 共同的行业与不同的命运
戏曲兴盛于明清之际,由于商品经济的繁荣,整个社会审美逐渐发生了不同于以往任一时代的变化,“它的具体表征是审美通俗化取向的出现,小说戏曲等俗文艺走到历史前台”[2]。而《主角》与《青衣》成书时代的变化与明清之际戏曲小说逐渐走向前台具有相似性。在巨大的经济浪潮的冲击之下,戏曲行业作为传统艺术行业,势必受到巨大的冲击。这种新旧时代碰撞造就的行业冲击与重塑,为作家的写作提供了大量的灵感,因此,两位作家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戏曲这一古老的行业。
毕飞宇曾说:“人身上最迷人的东西有两样,一是性格,二是命运。它们深不可测。它们构成了现实的与虚拟的双重世界。筱燕秋的身上最让我着迷的东西其实正是这两样。”而其中的“命运”一词在某种程度上更是幻化成了非人力可以阻挡的时代大潮,面对势不可挡的商品经济大潮,面对戏曲行业的逐渐衰落,女性不得不随着命运的变化而重整与抉择价值观。在《青衣》中,毕飞宇从筱燕秋作为女性的个体经历切入,将其个人代表的女性命运汇聚到时代命运的洪流中,时代的变化造就了女性命运的变化,当传统戏曲文化遭受商品经济时代的巨大冲击时,青衣这个行业中的女性从业者的命运也必然面临时代的倾轧。
从柳若冰在“文革”中第一个“倒霉”,到李雪芬高唱样板戏,筱燕秋则因为一场纷争被迫离开戏曲舞台数十年,再到春来最后对烟厂老板的委身。在传统戏剧中象征贞洁烈女的青衣,在时代的变迁中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委身屈就,这种戏曲与现实的强烈对比,也折射出了一条在时代洪流面前女性命运完整的变迁线,向读者生动展示了女性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的悲剧与妥协。
《主角》同样从女性戏曲从业者的视角出发,重点描写了秦腔女演员忆秦娥在舞台上沉沉浮浮40年的经历。相比《青衣》,在《主角》一书中,女主角忆秦娥的命运虽然也会随着行业的变化而发生变化,但是从本质上来说,忆秦娥保持着一种不变的姿态。不同于筱燕秋面对舞台的偏执与贪婪,忆秦娥很少表现出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欲望,任凭时代变化,其始终以一种出尘的姿态应对时代洪流,其精神是始终扎根于传统文化之中的,因此其命运在时代更替中展现出一种极为难得的“不变”。在忆秦娥变化的命运与不变的精神内核中,作者描绘出了自己理想中的关于应对时代潮流变化的良策,那就是蕴藏在中国古老文化中包括忠孝仁义在内的珍贵品格,最典型的人物也正是出现在忆秦娥命运中的四位老派师傅,他们的出现为忆秦娥之后获得艺术成就奠定了基础,也正是他们的出现,确定了忆秦娥对抗时代变化与命运沉浮的法门。
从这两个人物不同命运的变化起伏中,可以看到不同作者之间的取舍。毕飞宇更愿意写出时代变迁中女性身体与心灵所遭受的伤痛,而陈彦深受传统戏曲价值观的影响与启发。因此在让书中女主角命运面对时代的风云变幻时,毕飞宇和陈彦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毕飞宇从筱燕秋的個体视角切入,描绘出了女性戏曲从业者命运在时代变幻中的起伏,也写出了女性人物面对时代潮流的变化与妥协;而陈彦则采用了一种“不变”的形式,完成了对忆秦娥这一人物命运的塑造,赋予忆秦娥一种不同常人的“痴”,使其在时代变化中完成了对传统文化与价值观的坚守。
2 共同的迷失与不同的追求
纵观历史,从戏曲诞生开始,在古代传统的男权社会中,“戏曲和女性在古代中国社会同属远离主流话语的边缘文化,二者天然有着诸多联系”[3]。这种远离主流文化的特性,也就注定了女性在成长、成熟的过程中面临着比男性更大的阻力。筱燕秋和忆秦娥身处具备强烈性别意识的传统戏曲行业,身为女性,成了男性权力下的一员。造成她们迷失的根本原因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对男权倾轧的不满以及对女性个体价值实现的迷茫。
在《青衣》中,舞台上的筱燕秋无疑是投入的,但走下舞台的筱燕秋,似乎只能作为男权社会的附庸而活。特别是在婚姻中,筱燕秋所代表的女性个体好像彻底丧失了作为独立女性个体追求性别认同与个体价值的资格,完完全全变成了男方家庭的一员,曾经作为叛逆者的个体逐渐被生活磨平棱角,这种被同化、被规训的恐惧铸成了筱燕秋身为女性的迷失。与筱燕秋的迷失一样,忆秦娥也曾在男性世界迷失过,因为男性的猥亵痛苦过,也因为刘红兵的纠缠而迷茫,即使是之后已经身为“秦腔皇后”,也一次次因为男权社会的凝视而迷失。社会赋予的男性权力,以不同的方式对忆秦娥和筱燕秋的职业生涯进行倾轧与吞噬,女性在这种性别权力下的弱势造就了两者在书中不得不面对的共同迷失。
在这种由社会与环境造就的共同迷失之中,筱燕秋与忆秦娥衍生出来的自我追求是不同的。筱燕秋经过了离开舞台、结婚生子等一系列事情之后,仍然对嫦娥念念不忘。她在经历命运的变化与自我迷失后,心中有一部分是始终作为女性本身而存在的,她将自己作为女性个体的追求彻底地投射到了青衣行当与嫦娥的身上,她选择作为女人而活。而忆秦娥则是在经过一系列变故后,参悟到唱戏是一种大修行,由此选择了一种超脱于性别的追求,将自己一生的努力与追求都献给了舞台。
筱燕秋的自我追求之路,是对女性个体价值的追求与重塑。在追求的过程中,筱燕秋始终是作为女性而活的,归根结底,她身上的女性特质是无法被抹去的,只能在无奈与苦痛中向现实与时间洪流妥协;而忆秦娥的自我追求之路则由女性的个性追求慢慢演变成了对个体价值的追求,这种追求汇集了包括儒家、佛家在内的各种人生义理,无关性别,是人类本身的一种价值追求。比起忆秦娥承托儒家文化与宗教等一系列传统价值观的自我追求,筱燕秋作为纯粹的女性,面对女性迷失时的自我追求,显得有些无力与羸弱。她以一种偏执的精神状态认定自己是嫦娥,这种认定与其说是因为她入戏太深,不如说是她用来对抗环境与成长的一种手段,但也许从她将追求目标放在嫦娥身上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其必然会失败,因为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命运悲剧。
在《主角》中,陈彦则希望塑造一个返璞归真的戏曲家形象,通过她在时代变化中对艺术价值与传统美德的不懈追求,来对照社会发展中的种种乱象。其不变衬托的是社会与时代之变。忆秦娥虽然身为女性,但她的身上有一种“名角”气质。与筱燕秋相比,陈彦在忆秦娥身上投注了太多的期待与理想,使其游走在儒、佛、道三种思想之间,最终得到自我生命的升华与重铸,希望借此达到对整个社会价值观拨乱反正的目的。忆秦娥的形象、成长、顿悟虽然具有女性特点,但在一定程度上超脱了女性,变成了作家心中理想的戏曲家,甚至是理想人格的化身,这两种人物的自我追求,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作者自身的取舍与追求。
3 共同的困境与不同的出路
在这两部小说中,不论是筱燕秋还是忆秦娥,女性的自我迷失始终伴随着女性的生存困境,生存困境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自我迷失。面对这些困境,筱燕秋和忆秦娥在书中的最后出路是完全不同的。从宏观上来看,忆秦娥和筱燕秋的人生困境都或多或少兼有戏曲行业整体衰落的困境,“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的戏剧危机,对戏曲演出尤其是城市戏曲演出市场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不仅包括戏曲、话剧,也包括其他几乎所有的剧场艺术样式”[4]。这种来自时代变化的危机几乎是传统戏曲不可避免的,时代新浪潮的涌进,新鲜事物的引入与诞生,必然会挤压传统事物的生存空间。
而在微观的个体中,筱燕秋作为女性的生存困境是一目了然的,她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辗转于身份各异的男性之间,这些男性的需求与欲望都在或多或少地挤压筱燕秋作为女性的生存空间,同时造就了筱燕秋的生存困境。虽然时代是不断向前发展的,权力的主宰群体也一直在发生变化,但是筱燕秋作为女性不断地被男性权力倾轧的困境,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为了逃脱这种无处不在的权力压迫,摆脱自己心灵与肉体上的双重困境,筱燕秋将自己的部分人格投注在了舞台之上,嫦娥便是其女性个体最重要的精神寄托,也是其面对生活困境的精神出路之一。其对嫦娥的痴恋与执迷,是个体投射的具体表现,但是这种精神寄托也最终落空,这种斩断出路的故事结局堪称全书最为残忍悲壮的地方之一。
与筱燕秋相比,作为女性中的一员,忆秦娥也面临同样的生存困境。即使作者极力想把忆秦娥塑造成一个不通情爱与世俗的“瓜瓜娃”,“忆秦娥以思想及行至论,其或属‘反成长式人物。‘反成长并非‘不成长,而是不以俗世所谓之‘成长为鹄的”[5]。作者通过其“反成长”模式来映照出时代的浮躁,但是身为女性,忆秦娥终究要面对关于女性的种种生存困境。和筱燕秋一样,忆秦娥的人生也与各种各样的男性产生过关联,从初恋封潇潇到刘红兵,和最后的艺术家石怀玉,但是这些关联最终无不以失败告终。忆秦娥在舞台上作为“秦腔皇后”如日中天,与这种在生活中面对的生存困境与两性关系的龃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小说中已经功成名就的忆秦娥,仍然要面对这些来自女性本体所带来的俗世烦恼,本身便是女性困境的一种鲜明体现。不同男人的出现,其实变相突出了忆秦娥自身的成长。从肉体到灵魂,从世俗到精神,忆秦娥的人生在不断改变,其女性困境也在不断改变。而与筱燕秋不得不告别舞台的绝望出路不同,在陈彦笔下,忆秦娥的出路最终重新落到了九岩沟的戏曲舞台之上。
小说的最后一幕,忆秦娥重回九岩沟,与小说开头她最初走出大山,形成了完美的对照。她最终选择跳出性别的桎梏,选择了传统儒家价值观中的积极入世,以此应对自己的精神迷茫,消解自身的精神困境。这种选择再一次深化了全书传达出的宿命感。这种宿命感不仅属于女性,更像是万物轮回的自然规律。忆秦娥面对的困境不仅仅是属于女性自身的,更是属于时代的,在时代大潮中,不论性别,每一个个体都是渺小的。因此忆秦娥面对这种困境,只能选择坦然接受,在坦然中尋找出路,随后顿悟回归本心,体察生命,来成就另一种形式的圆满。忆秦娥的最终选择是一种恒常的选择,以不变和坚守应对社会和时代的困境与潮流,这也和陈彦坚守传统文化的态度形成了某种暗合。正是对道的坚守,成就了忆秦娥这个人物别样的光彩。
4 结语
在当代文学中,以戏曲为主题、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众多。《青衣》与《主角》无疑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两部,不同作家笔下的人物不尽相同,故事也各有千秋。但值得关注的是,与毕飞宇书中对女性伤痛的体察与捕捉不同,时隔多年,陈彦选择了一种更为乐观的态度,创作出了与筱燕秋既相似又不同的女性人物角色——忆秦娥。这种对人物的把握与取舍除了作家本人的选择之外,可能更是一种来自社会与人群潜意识的呼唤,当代人所需要的精神文化仍然深植于戏曲所代表的传统文化之中。忆秦娥和筱燕秋是可以察觉时代变幻与激发人性审视的代表性文学人物,在这个时代也极具文学与审美价值。
参考文献:
[1] 陈彦.主角[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893.
[2] 张冰.世情与俗趣的诗意书写:明清戏曲小说美学精神的近代转型[J].社会科学战线,2017(2):173-180.
[3] 李祥林.“性别”:戏曲文化研究关键词[J].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3):4-7.
[4] 傅谨.戏曲七十年与未来遐想[J].中国文艺评论,2019(8):20-32.
[5] 杨辉.陈彦与古典传统:以《装台》《主角》为中心[J].小说评论,2019(3):97-111.
作者简介:徐向仪(1995—),女,陕西商洛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