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米兰·昆德拉《不朽》中的三重自我实验

2022-05-30 22:12陈蔼玲
艺术科技 2022年17期
关键词:昆德拉米兰

摘要:《不朽》是米兰·昆德拉在文学生涯中脱离政治背景、开启存在之思的转折点。文章主要论述米兰·昆德拉《不朽》中的三重自我实验,作者在小说中尝试了三条自我发展路径:受审者被动受封不朽,追逐者主动靠近不朽,局外人力求自我与不朽脱节。三类自我是作家在无数个可能性中涤选出来的,它们被实验性地结合在同一个复杂世界中与不朽缠斗,都受到了不朽的反作用。

关键词:《不朽》;自我实验;米兰·昆德拉

中图分类号:I565.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2)17-0-03

《不朽》是米兰·昆德拉(以下简称“昆德拉”)最后一部捷克语小说,也是从这部小说开始,作家摒弃了小说中可能影响主题的政治背景,转而思考现代社会中人的存在状况。昆德拉认为,小说的思想是“非系统性、无纪律和实验性的”,也乐于在小说中实验“存在的无数种可能性”。

何为存在?早在写作《不朽》之前,昆德拉就对“存在”一词给出了明确定义——“存在,就是‘在世界之中。……存在,并非已经发生之事,存在是人类可能性的场域。一切人可能成为的,一切他能做到的”[1]。在昆德拉的作品中,“自我”与“存在”的含义是混同的,人的“我”在与世界的特殊性相连中产出“存在”的价值。因此,作家笔下人物的“我”常被置于特定的现实之中,实践“存在”的不同未来指向。

在小说中,人物的“我”由于对待不朽的不同态度,而发展成三个维度——受审者、追逐者、局外人,他们纠缠勾连又互相矛盾,在构成小说复杂文学世界的同时,引出作者对人类自我存在的反省与思考。

1 受审者:被动评估与妥协

20世纪的几次巨大冲击导致西方信任体系瓦解,人们不得不重估价值尺度,原本的信仰、结构、系统充满了不确定性,人的自我定位也在这股解构的浪潮中漂移。《不朽》创作于政治风暴稍微平息后的间隙,昆德拉作为法语环境下的捷克语写作者,游离于他本熟悉的身份之外。双重身份剥离了自我认同感与归属感,因此小说人物的自我在他的笔下显得模糊而善变。在世俗不朽面前,人的肉体凋敝,精神愿望往往也将落空。如果不借助外在干涉,人已经无法给出自我存在的明确概念。于是,自我便发展出第一种可能形态——受审者,自我处于他者的注视之下,自我的定义由他者给出。这是一种受他者界定、由他者成就的自我。

在小说中,大多数的人物都无法决定自身存在的意义。在与大褐熊辩论之后,保罗惊奇地发现自己被定义为“自己的掘墓人的杰出同盟者”,他原本的立场变得一文不值;贝尔纳在同天清晨晋升为“十足的蠢驴”,从此他那个由父亲赋予的充满期望的名字失去了意义;克里斯蒂娜在那一巴掌之后成了“一根咬人的大红肠”,却不得不作为歌德的夫人将这个滑稽名声流传百代……这些人的自我本来难以描绘、脆弱不堪,他们并不具备明确定位自我的能力。因此人群的目光有助于具象化他们的自我,绝对的真实就是他们在他者眼中的形象。然而,新自我的建立往往意味着旧有认知的崩塌,受审者无法把控自我发展的方向,被动地受到评估(更多时候是以受辱的形象),然后被裹挟着卷入不朽。

在这一可能维度中,受审者无法把握自我的命运,更无法掌控自我走向不朽。对他们而言,不朽是被强行安插在身上的标签。无论愿意与否,他们的肉身虽能老去凋零,但是这意外受封的标签将永存,不朽是构筑“我”的烙印,也是束缚“我”的枷锁。受审者的不朽由他者创造,供他者取悦,被他者侵蚀。死后的海明威颤抖着承认,他的妻儿、友人、陌生人都在写他的传记,以此为他杜撰出不朽,这道出了现代人的恐惧——自我的失控。此外,受审者之间也将产生新的审视,当保罗得知贝尔纳成为“十足的蠢驴”后,他迅速在内心将自己与对方进行了评估比较,甚至因想到自己以后将“一辈子叫他十足的蠢驴而不是贝尔纳”而感到好笑。可见受审者的地位也是不定而多变的,他们在无意识中受到归化,成功完成了从受审者到审判者的转变。

不朽将受审者置于存在的困境,既然价值由“被看”体现,为了维系价值,他们或闭目自封、接受定义,或放弃抵抗、融入不朽。保罗恍悟“绝对现代化,就是成为自己的掘墓者的同盟人”而转悲为喜,这是应激的自我蒙骗;贝尔纳在大幅宣传画的彩色肖像轰炸下接受了自己“十足的蠢驴”的头衔,这是在他者注目压力下的妥协;歌德以年轻人的形象陷入永眠,任由他人书写自己的历史,这是无可奈何的自保。受审者的可悲之处在于失去了为自我领航的权力,他们给出的回应就是接受世俗的审判。然而当受审者融入人群,他们的不朽就成为价值界定的通用准则,他者目光的受害者再度汇集成他者的目光。于是在小说中,典型的、非典型的每一个人都被迫交出了自我的界定权,成了他者眼中的受审者。

2 追逐者:模仿他者与异化

面对他者审判的目光,自我的另一条发展路径是追逐。在《不朽》中,洛拉、贝蒂娜等人都是不朽的追逐者,她们选择主动拥抱人群,利用他者的目光使自己跻身于不朽。文章开头的桑拿房内,一个女人大聲宣称她喜欢洗冷水澡、讨厌谦虚,为自己的形象打上了大写的标签。这是典型的不朽的追逐者,比起被动的受审者,他们似乎掌握了塑造自己形象的主导权。在小说中,追逐者们迈入不朽的过程始终契合“宣示自我—趋近他者—跻身不朽”的模式。

2.1 宣示自我

这里的“自我”指追逐者们为自己选取的合适定义。当贝蒂娜想要加入歌德的不朽时,就像桑拿房里大声阐释自我的女人一样,她向所有人宣告了自己的形象:一个有“永远的爱的意志”的孩子。孩子的身份是贝蒂娜接近歌德的垫脚石,而“永远的爱的意志”则明确指向了她所渴求的不朽,是她参与战斗的利刃。此后她一步步侵入歌德存在的历史,最终她与歌德的形象纠缠在一起。对洛拉而言,她的自我定义就是那一只歇斯底里的暹罗猫。她将自我的具象呈现在所有情人面前,强迫他们接受它,同时为自己的存在寻得立足的资本。对不朽的追逐者们而言,宣示自我意味着一个基点,从这个基点开始,她们对永恒不朽发动了进攻。

2.2 趋近他者

趋近他者即增进“我”与“他者”的联系。这种趋近有一个前提,即“我”与“他者”的地位不是对等的。对贝蒂娜而言,趋近即“参与”,她参与建设歌德的不朽形象、夸大自己与歌德的关联性(无论歌德本人是否愿意),哪怕失去了历史的真实性,也要让歌德拥有“有贝蒂娜参与的历史”,昆德拉讽刺她为“灵魂虚肿者”。攀附名人是贝蒂娜追逐不朽的惯用手段,这是因为贝蒂娜渴求的是将自我留存于历史。对贝蒂娜而言,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不朽的开端,她以一个小女子的身份接近歌德和贝多芬,名人的声望修筑起了她的不朽的支脚。相较而言,洛拉追逐的是现世的不朽,而她的武器是“模仿”。洛拉是姐姐阿涅丝的追赶者与模仿者,无论是幼时挥别的手势、脸上的墨镜还是对保罗的迷恋,都是因效仿而出现的扭曲的产物。洛拉通过模仿来抢夺姐姐的特质,然后将自己悲伤的、受辱的形象刻入他者的记忆。正是利用这个悲伤不幸的形象,她在姐姐阿涅丝死后完全夺取了姐姐在现实与记忆中的身份。不管是贝蒂娜还是洛拉,都迷恋着同一个“希望不朽的手势”:双手内翻,中指指向自身,头稍稍前倾,脸上露出微笑,双手有力优雅地向上甩[2]。这是一个投掷的动作,通过这个动作,她们将准备好的“自我”掷向他者的注视,占据历史记忆的一隅,从而跻身不朽的行列。

洛拉与贝蒂娜同为不朽的追逐者,严密贴合上述追寻模式行动,虽注目于全然不同的“不朽”,结局却大同小异。为了求得不朽,她们需要依靠某人的目光注视,正如后世之于贝蒂娜,贝尔纳之于洛拉。她们的自我需要他人的注目与肯定,是在期许和注目下被雕琢出来的,脱离了原本的“我”,是“我”的失真。贝蒂娜为了不朽而攀附歌德,最终她的存在成了“与歌德有关的”贝蒂娜;洛拉模仿阿涅丝,最终她顶替阿涅丝,成为保罗眼中阿涅丝的替代品,这就是小说向人们揭示的追逐者的结局:贝蒂娜或洛拉的“本我”,早在她们跻身不朽行列之前就已经遭受了异化。异化,从词源学的角度而言即“成为他者”。洛拉与贝蒂娜都曾表演过善行,但是她们看重的不是善的品质,而是善行背后蕴藏的永恒荣耀。在向不朽靠近的途中,人的自我与行为都被扭曲了。正是因为本我已经失去,阿涅丝在摔碎洛拉的墨镜(痛苦的表演、变形的泪珠)时,洛拉才会无所适从,她失去了表演的权力。追逐者们的种种努力,使自我不断向他者偏移,看似塑造了自我,实则加速了异化的进程。洛拉们主动追求不朽,利用了他者的目光,又反过来为他者的目光所桎梏。

3 局外人:旁观不朽与叛逃

当“自我”开始意识到,无论是被动接受,还是主动求索,都会面临被不朽裹挟的风险时,一种带有自保性质的发展可能性就出现了。自我躲避他者的目光,力求保持本真,要求自我的独立性和生存空间,通过置身局外旁观的方式来抗衡异化的可能性。相比前两种“我”的发展,局外人更清醒,小说中的阿涅丝就是这类典型的局外人。

类似于加缪笔下的局外人,阿涅丝的行为从其本身被赋予的意义中跳脱出来,冷眼旁观“他者”与“我”的博弈。如果将世界比作一个挂着巨大帷幕的舞台,作为演员的保罗们和作为编剧的洛拉们都力求将自我示人以博得他者的注目,那么阿涅丝就是在帷幕之后观察演员、编剧、观众如何一同被卷入这个剧目的人。冷眼旁观的态度帮助她看清了不朽的闹剧本质,于是她一边对不朽的信徒们进行解剖一般的分析,一边力求自我的独立,拒绝加入表演。

作为不朽的冷眼局外人,阿涅丝最初选择的并不是激进的叛逃。一开始,她只是试图保有自我,但是洛拉的模仿抢夺了她引以为傲的手势、特质与定位。当自我的独特性一次次被剥夺时,阿涅丝认清了自己是被追赶者,是洛拉的不朽的牺牲品。于是她抛弃了引以为傲的手势,丢掉了墨镜,这是阿涅丝的第一次背叛。再进一步,阿涅丝需求自我的独立空间,然而她发现自己的存在已经与保罗、布里吉特与洛拉绑定在一起,维系这层关系的原因是世俗道义规定的情感回馈准则——以爱命名的枷锁。局外人的身份起到了作用,它让阿涅丝恍然大悟,将她与他者维系在一起的不是爱本身,而是爱人者应该具有的良善。于是阿涅丝开始了第二次背叛,她摔碎了洛拉变形的泪珠——墨镜,进而扯碎了洛拉苦心孤诣营造的悲苦形象。至此,阿涅丝已经拒绝回归亲情、爱情的囹圄,并嗤笑在这些感情的基础上营造的暧昧氛围。当她与洛拉一同坐在丈夫保罗的大腿上时,另外两人沉浸于挑战道德伦理后暧昧的悸动,而阿涅丝想的是“真可笑,保罗的大腿上同时贴着两个女人的肛门”。极度客观的评价,将一个本来颇具颠覆性意义的场景引向滑稽的事实,可见她对情感刺激已经无动于衷。阿涅丝为求自我的独立,已经离世俗的羁绊越来越远,当她终于作出“与人类分道扬镳”的决定时,局外人的叛逃便正式成立了。

值得注意的是阿涅丝的死亡,当阿涅丝决定彻底逃离、开启新生时,突如其来的事故带走了她的生命。首先,在小说语境下,阿涅丝的死亡不应被看成一个悲剧。回看阿涅丝死前一天的下午,在森林边,她终于經历了昆德拉式的田园牧歌的宁静,这是清醒的自在的牧歌[3],是彻底认清自己的大彻大悟,是来自作者的嘉奖。因此再度看向阿涅丝的死亡,便会发现这是叛逃者的大团圆结局。与洛拉的死后留名不同,阿涅丝的死亡不是不朽的开始,而是对不朽的叛逆。在死亡边缘,阿涅丝与保罗竞争,保罗想要把她拉回人间,而阿涅丝则加速超脱世俗不朽的步伐,结果显而易见,阿涅丝取得了胜利。

4 结语

昆德拉利用小说文本不厌其烦地进行一场场自我实验,小说以“不朽”命名,自然应当探求存在的永恒,然而文中列出的三条路线均无法指向“自我存在”常存的归宿。其中与不朽有关联的几类自我最终都失去了本真,产生异化,成为不朽手下的玩物。脆弱如保罗,在他者的攻势下一触即溃,受塑成型;趋利如贝蒂娜、洛拉,追求不朽却反而为其所缚,最终加速异化;清醒如阿涅丝,与不朽宣告脱离,然而她最终是否成功?小说前文已经埋下伏笔:人一旦成为死者,便失去了掌控自我的权利。阿涅丝的真实自我随着死亡消失,却也免不了死后受到亵渎:洛拉接替了阿涅丝的位置,重新阐释起这个为人妻的身份,成为阿涅丝的延续。死亡带给阿涅丝短暂的胜利,却仍然不能阻止故去的自我被卷入庸常俗世的命运,在短暂的高光之后,逃走的自我再次落入不朽的陷阱。

正如昆德拉所言:“人生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自我的存在。”正因为自我难以承受,所以小说中的每个人都像是在绝境中一般拼命挣扎,他们已经分别给出了自己对“我之谜”的解答,却没有一个受到作家的首肯。因为在现实中,作家本人同样努力尝试与那个饱受他者目光注视的自我诀别。因此,这个问题被同时抛向读者和作者,只要人们还对“我之谜”抱着深思,那么文本之外的自我实验就将无限延续下去。

参考文献:

[1]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54.

[2] 张东旭.“不朽”之探析:解读昆德拉小说《不朽》[J].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32(5):120-123.

[3] 沈绍芸.米兰·昆德拉小说中的“田园牧歌意识”内涵探究:以《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与《不朽》为例[J].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9(2):31-37.

作者简介:陈蔼玲(1999—),女,江苏苏州人,硕士,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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