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寅
一条大河波浪宽。在祖国的西北边疆,有这样一条河流,它发源自天山山脉,是由雪水化成的河流,有着雪山深处特有的寒冷凛洌。人世间的阳光温暖了它,使它欢呼雀跃,穿过山地与草原,一路奔流至伊犁河。
我常常在梦中走向它,牵着他的手,一双温暖又粗糙的大手。
他是我的父亲,去世已十五年的父亲。
他曾经在它身边工作生活了二十五年时间。它的名字叫喀什河,是伊犁河的第二大支流,也是一条充满柔情的河。
河水经过之地,春有桃花夏有青草,秋天麦浪金黄,麦浪之下是散发着清香的大地,又被称为喀什河灌区。新中国成立后,这片灌区面貌彻底改观,人民安居乐业,诸业兴旺。喀什河如同一条母亲河,惠泽着沿岸80余万百姓的生活。
对于人类而言,河流就是乳汁。而这条河流所惠泽的80余万百姓中,就包括了我的家庭,一个小小的、但是温暖和美的家。父亲是一名水利工程师,也是喀什河龙口水管站的站长,终日忙碌奔波在大河两岸。河水让他眼神清亮,河水又让他的心思细腻绵长。常年工作在基层水管站,一两个月才能回到相距50余公里的家,他对这个家有着如河水般充沛的情意。这个家里,有他的妻与四个儿女。父亲回家的日子,于我们都是节日。父亲离开的时候,孩子们都会依偎在他的身旁,依依不舍,年幼的我还会如小兽般哭闹。那时候母亲工作忙碌,兄姐都已上学,只有我尚在学龄前,有充裕的时间在这世间行走。也因此,父亲常会带我一起来到大河边与他生活一段时间,多则大半月,少则一周左右。童年里最为温暖深刻的记忆,就是拉着父亲的大手,与他一起走下长长的阶梯(传说有99级),来到喀什河边巡渠测水。那时候我只有六七岁,对世间万物有着按捺不住的好奇。故事书上的河流都是自西向东流淌,为何这条河会是流向西边?为什么河流一年四季的颜色都会不一样?到了秋天,河水就会变得清澈明秀,不像夏天的河流那样浑浊。秋天的喀什河水,就像一个明眸善睐的姑娘,穿着碧绿的衣裙,轻轻地走向前,谁也不惊动,谁也不打扰。
那时候我还幼小,却已经喜欢上了秋天,喜欢上了秋天的河水。也许是因为站在秋天的喀什河边,身体也会化为一泓秋水。秋水流向远方,心中亦有一种激越又惆怅的力量生起,却不知道怎么样表达,年幼的我不知道这种情绪就叫诗意。父亲这时会握着我的小手,面向滔滔河水,默默地吟诵:“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这时候,我看见父亲的眼中有泪花涌动。
年幼的我完全不能够理解父亲面对这条河时的悲愁。他十七岁从中原老家来到新疆支援边疆建设,期间由于路途遥远、环境艰苦,二十多年未能回家乡探望父母,思乡之情就如这滔滔喀什河水,终日萦绕在他心头不得解脱。然而,这种深厚的感情,除了面向这条河流,以诗的形式表达出来以外,我从未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之下目睹过。在众人眼里,他是个直爽热情的北方汉子,喜欢抽烟,酒量也颇好,有时候喝多了,一时兴起还会在酒桌前歌唱。那歌声悠扬壮阔,可以用曲惊四座来形容。我趴在父亲的膝盖上听着,耳膜被震得隐隐作痛,心中却有着按捺不住的得意。
那时候我是个从城市来的小女孩,穿整洁漂亮的衣裳,有父母的娇宠,与喀什河边田野里长大的孩子截然不同。与我相比,他们更为活泼大胆,时常会邀我去附近部队的大院子里看电影。每当深夜电影结束的时候,父亲就会来接我。漆黑的晚上,我们一起在喀什河边行走,走累了的我趴在父亲的背上昏昏欲睡。模糊中记得有许多孩子奔跑在脚边,他们的烂漫笑声,还有身边哗哗的流水声和手电晃动的光亮,这些声响与光亮让我印象深刻。仿佛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已明白,童年与大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是世间至为幸运的一件事情。
我所明白的,父親仿佛也早已明白。所以,在学龄以前,他纵容我在河流两岸自由奔跑,在水浅的地方嬉戏,双手抱着垂下来的树枝让身体晃动,爬树。甚至,我与当地牧民的孩子们一起,来到一个叫青岗岭的山上探险。一个最为野性大胆的孩子捉到了一条青蛇,他娴熟地捏住蛇的七寸,让它慢慢死去,死去的蛇被他当成腰带系在身体上,类似于国王的王冠一般向我们炫耀。这种看似残忍的杀戮行为,其实在孩童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利用自然的一切,让童年获得愉悦。
就是这样吧!不知不觉间,喀什河水已成为我童年时最为亲近的伙伴。我在与它的亲近中,也无形中培育了一个人对于美的感受。这是非常重要的。若干年后,当我在一本书中,看到一位叫做梁鸿的作家这样说,她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因为在她童年少年时代生活在一条河的旁边。那一刻,我真的是非常非常的震动。因为,与她一样,我的童年也曾经拥有一条河流,尽管所处的地域不一样,尽管河流的名字不一样。但是,我们的感受是相同的,生活在一条大河旁边,真的是一种对美的心灵培育,这是一种美的感知,是特别重要的。梁鸿说,在我们生活的内部,不管怎么样地发展,这样自然的存在是不应该被毁掉的,是应该珍惜的。我万分赞同她的说法,这种于大自然中蕴育出来的对于美的感知是无比珍贵的,也是需要我们无比珍惜的。
当我理解了这条河流对于我的影响,也就理解了父亲对于这条河流的感情。那是怎样深厚的一种感情呢?以至于那一年,一纸调令将父亲从遥远的水管站调至市里的机关时,我又一次看见了父亲的泪水。那是一个夏天,父亲带着我来到这条河流面前,向它告别。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父亲与我一起,来到一个草木茂盛的所在。远远地就听到一种隐隐然的骚动,一种奔腾的声音响在我耳边,那清润的水气在脚下升起。接着,父亲带着我走过河滩,此时正是喀什河河水最丰沛的时候,眼前急流浩荡,大地震颤,次生林绵延两岸。我俯身,把手伸到水里,即使是在盛夏,这条河流仍然带着雪山和冰川的气息,这种气息冰冷、荒芜,使我一时间竟然有些害怕起来,似乎自己小小的身体马上就要被吸入这条浩荡的大河中。我紧紧握住父亲宽厚的大手,他也下意识地拉紧了我的手,轻轻地说:“孩子,别怕,你爸在这里工作二十多年了,这条河就是我们的亲人。”
亲人,还有什么比这更为贴切的比喻呢?有了父亲这句话的安慰,我的心突然就变得平静起来,对这条河流的感觉也变得亲切起来。耳边回响起白居易的《长相思·汴水流》,那是六岁那年,站在这条河边,听父亲吟诵过的那首词——“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第一次听这首词的时候,我还幼小,不明白这首词的含义是什么,更不知道它是何人所作。我更不明白,在呤诵着这首词的时候,父亲眼中为何会有晶莹的泪花涌出。现在我懂了,那时的父亲是在思念自己的故乡吧?据作家周作人说: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居过的地方都是故乡。对于父亲来说,一生中最青翠蓬勃的时光在喀什河畔度过,这里也是他的故乡。一个人,因为命运的关系一次又一次地远离故乡,是一件多么悲愁又无可奈何的事情。如果这时候,我能够走向他,默默地握着他的手,将爱与理解传递给他,那么,父亲在流泪的同时,一定还能对我说些什么,倾诉些什么。那些往事,与这条河流有关的往事,如同天上白云一样悠悠的往事,它们正浮现于父亲的脑海里,千云万雨一般滚过。
可是,没有……此时的我,已经十五六岁,正是罗大佑歌曲里所唱的“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那个年纪。长期与父亲聚少离多的生活,使我身上少了几分坚强,多了几分娇弱。在学校里,我亦是一个羞涩、寡言的女孩子,剪齐齐的刘海,喜欢读《红楼梦》,喜欢读唐诗宋词,不喜欢运动,尤其讨厌上体育课。这些特质与我的同桌正好相反,他是一位异常调皮的男生,体格健壮,一举一动格外有力。那时候班里男生女生以相互交往为耻,以彼此不说话为荣,这种观念导致了每张课桌上都画有一道明显的三八线,我的课桌上就有粗粗的一道。夏天穿碎花长裙,露胳膊,每次胳膊肘不小心越过那道边界线时,调皮的同桌就会用尖厉的铅笔来刺我。面对他的强悍与粗暴,我不懂得反击,只会傻傻地坐在座位上哭泣,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有女同学坐在身边安慰我,回家告诉你爸爸,让他来揍这臭小子。我呆呆凝望她充满热忱的眼睛,应当怎么给她说呢?我的父亲在遥远的异地工作,他极少回家。在那里,有一条美丽的河流陪伴着他……
我只有将同桌欺负我的事情告诉哥哥。哥哥大我十二岁,当时已参加工作,待我颇为亲善,我所有的课外书都是哥哥买的,家长会也都是哥哥来学校参加。知道这件事的哥哥怒不可遏,在放学路上将那位男生训斥了一顿。第二天课间休息时,男生突然站在后面用力拍我肩膀,我恐惧地回头,以为会招致他的报复,没想到他嘻笑着对我说:“嗨,家长会怎么总是你哥来,难道你没有父亲?”
与尖厉铅笔对我的刺痛相比,他这句话对我心灵的伤害更为强烈。从此后,我的性格愈加内向,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个怪异的孩子,缺少父亲的关心,同学们都瞧不起自己。现在想想,当年的自己何以如此敏感、怯懦,那些青春期应有的叛逆、飞扬、激情,似乎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所拥有的,只有青春的忧郁与迷茫。
所以,在内心深处,我是多么盼望父亲能调回城里,可以如期参加我的家长会,可以在男孩子欺负我的时候挺身而出,可以手把手教我学骑自行车,可以与家人日夜相守,可以分担母亲肩上一直扛着的家务的辛劳……出于这些自私的想法,我是多么盼望父亲能尽早离开这条河流,也由于这种自私的喜悦,我有意识忽略了父亲眼中的泪水,不仅没有走向他,握紧他的双手,将爱与理解传递给他……相反,听到河对岸车辆的喇叭声后,我蹙起眉头,颇为不耐地催促父亲,告诉他,来接我们的车辆已到河岸了,让他快些离开这条河流……
父亲离开那条河时是45岁,正值人生的盛年,却因为年轻时患的感冒没有及时医治,逐渐发展成了气管炎的缘故,身体每况愈下。每当到了秋冬季节,父亲咳嗽的身影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好像风中一片飘零的黄叶,让人看了忍不住就心生怜悯。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从遥远的喀什河龙口水管站调回位于伊宁市的处机关。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次调动是一个充满了人文关怀的举动。我们也都认为,离开了喀什河水,回到了城市,回到了家人身边,医疗、工作、生活条件都有了极大的改善,父亲的病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可是没有,自离开河流的那一日,父亲就开始慢慢变得憔悴与苍老,他仿佛是一个从战场上打了败仗回到家中的战士,身心俱疲,不愿意,也不想再与命运抗争,听任气管炎一步步发展为肺心病,并最终在他69岁那年,因心肺功能衰竭,离开了这个人世。
也是因为父亲的与世长辞,我又一次来到这条河流边。父亲去世七天后,我们一家来到喀什河边,遵从父亲的遗嘱,将骨灰的一半抛洒到喀什河里。那是伊犁的早春,寒冬未尽,天空是那样灰,天气是那样阴,那样冷,脚下的这条长河也是灰色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苍茫。
将父亲骨灰抛洒至河水之后,世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只有脚下这条大河在迅疾地流。这条发源自天山山脉的大河啊!它不知疲倦地一路西去,润泽了两岸的生命,又迅疾地带走生命。悲伤、痛苦、欢乐、点滴的幸福都被这条宽阔的大河吸收。站在河边,极目远望,有一种感觉,一切皆是虚幻的存在。那么,父亲又为何选择将骨灰抛至这条大河,只是因为他在河流身边工作过几十年的緣故吗?又或者如书上所说——很多时候,人会忘了曾经的自己。而走近自然,其实也就是避免这种忘记,找回逝去的东西。仿佛那逝去的,才是那存在的证明。
我们兄妹四人面对这条长河,默默无语。
也是在这一刻,父亲的音容笑貌突然浮现于眼前,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父亲去世,一开始带给我的不是痛,而是麻木,连泪水也是麻木的。此时此刻,流水西逝,寒鸦枯枝,一条大河的涌动,却给了我鲜活的记忆与刺骨的痛。无数画面在心底涌起。那是小时候,在喀什河边,看电影归来的路上,我趴在父亲的后背,昏昏欲睡……记忆中,好像就只有那一段日子,我与父亲是如此亲近。而成年后的日子,即使他已回到家里,回到我们身边,我却因为青春期少女的羞涩与反叛,很少与父亲有过真挚的交流。待年岁再长,有了自己的爱人、家庭、孩子,生活过得忙忙碌碌,更是有意无意地忽略掉父亲的哀伤。其实在内心深处,我早已明白,相比整日里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的清闲时光,父亲更愿意奔走于那片有河流穿过的土地。这条河流润泽了村庄、田野、森林,更润泽了人的心灵与性情,使人在肉体的奔波劳碌之余,获得了精神的安宁与宽广。这对父亲而言,好像是更重要的。所以,也可以这样解释父亲在离开这条河流之后,何以会日益憔悴与苍老。只有音乐让他在一瞬间能够回归年轻。哦,我忘了说,在回到城市之后,父亲突然迷上了音乐,他常常在茶余饭后,一个人坐在家中小院的葡萄树下,手持一把二胡静静地拉奏。夕阳下,二胡拉出的声音婉转悠扬,远远听去。仿佛河水汩汩之声如细语般远去,这藏在细语里的呼唤我听不清楚,却又无比熟悉,那好像是一条大河在流动时发出的声音,也是从父亲心灵深处发出的声音。哦!父亲就在我的身边,可是我并不了解他,包括在那条大河旁边发生过的故事,我全都一无所知。我只有立在葡萄树下,装作认真倾听音乐的样子,向父亲投去迷茫的目光。
几十年后,我也成为一名水利工作者。当父亲故去,在单位图书馆收藏的水利志里,我清晰地看见了父亲的名字,还有父亲的遗物——一本土黄色的日记本,在他去世三个月后,被母亲郑重的双手递与我。我家的四个孩子中,母亲一直认为我是最像父亲的那一个,喜欢看书,喜欢吟诗诵词。这时候我清晰地看见写在日记本扉页中的一句诗,是与这条河流有关的,字迹潇洒清秀——一条大河,它流进我的心,此生,血液始终就是滚烫的。
是的,一切皆是虚妄,但这虚妄并非毫无意义。河流永恒流逝,永恒存在,父亲的生命在逝后融入这永恒的河流之中,也因此,他的血始终就是滚烫的。而人的一生,只要血液始终是滚烫的,生与死的界限,也许就不那么分明!好像水滴,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它结为冰雪,也不会死,转世于天空,于大地,最终汇入大海,在奔腾中找到生命的全部意义。
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景仰的事物呢?上苍让我们拥有一条河,这本身就是一件何其有幸的事情,它给予我们的不仅仅是物质,而是一种对于命运、情感的体会与思考……想到这里,我含泪迎风而立,致敬!这条伊犁河的第二大支流,这条养育与温暖过我童年记忆的河流。也是,属于父亲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