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晗
放眼全球,鲜少有“90后”作家像萨莉·鲁尼(Sally Rooney)这样享受着文化圈的礼遇:学生时代的处女作《聊天记录》被文学经纪人相中,引来多家出版社争夺版权,而后获得权威杂志《巴黎评论》评选的“年度最佳小说”;第二部小说《正常人》被译成几十种文字,畅销全球,成为英国图书奖、科斯塔图书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得者,参与编剧的同名电视剧由英国广播公司(BBC)推出,掀起收视狂潮,火遍全网;第三部作品《美丽的世界》还未正式发售,就有读者在网上发起了试读本拍卖。2022年,出道即巅峰的鲁尼入选“全球百大影响力人物”,就像《时代》周刊对她的评语:“每一代中都会涌现出这样一批作家,他们用精妙的文字把普遍的真实状况写出来,继而成为一种路标,表达出我们所有的需求和关切,以及所有未知的问题和焦虑的梦境。”文学偶像萨莉·鲁尼就是这样一位天选之子,描摹出一幅属于千禧年代的社交图景。
文艺青年的生活里少不了咖啡馆、书店、社交软件,在现实的避难营里,他们相互抱团取暖,搭建起相互理解和认同的精神角落,千禧一代都市青年的生存现状在萨莉·鲁尼笔下得以生动阐释。从《聊天记录》到《正常人》,再到新近出版的《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这位“90后”作家出道以来的所有作品都以不同视角精准道出了同龄人的爽点和痛点,聚焦后疫情时代背景下,年轻人在虚拟社交中的失落与迷茫,面对事业危机和亲密关系的爱与怕,娓娓道来困扰他们的人生难题。
萨莉·鲁尼小说里的人物与其说是她缔造出来的,不如说就是她自己的分身。《聊天记录》(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 里的女大学生弗朗西丝写诗,热爱文艺,然而创作的自由和过往的经验却不能为感情找到正确答案;《正常人》(Normal People) 的主人公康奈尔和玛丽安生长于爱尔兰小镇,就读于鲁尼的母校都柏林圣三一大学;《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 之中艾丽丝的“人设”是一名小说家,而她的朋友艾琳就生活在鲁尼居住的城市。这些不禁令读者浮想联翩,而她也借主人公之口作出回应:人们是否应当将写作者本人与小说人物分开来看?
鲁尼生于上世纪90年代初,身为千禧一代,互联网从兴起到普及伴随着她的成长。无论是身边亲朋好友传来的消息,还是距自己生活千里之外的社会新闻,她目睹了沟通媒介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写信、面对面交流到电邮、短信,再到各种社交软件,个人动态随时会掀起波及全球的“蝴蝶效应”,而这张看不见的网也为她构建小说找到了抓手。
青春有张不老的脸,经典走过半个世纪依然是年轻模样。塞林格的守望、萨冈的忧愁、走在路上的凱鲁亚克、等待太阳照常升起的海明威,还有探讨着“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的雷蒙德·卡佛,他们游戏人生,抗拒着来自成人世界的秩序。到了千禧一代作家那里,青春叙事有了全新转型。萨莉·鲁尼观察到生活在21世纪的年轻人,无论在友谊的小船里起伏颠簸,还是奋不顾身地投入爱河,无一例外都逃不过在“赛博”空间里寻找陪伴。显而易见的是,他们与前辈已经不在一个次元里,特别是正在兴起的“Z世代”,他们越来越倾向于以个人标签和兴趣筛选出同好,在朋友圈里寻求认同。
鲁尼被欧美文坛誉为“社交媒体时代的塞林格”,源于她在小说里对当代生活氛围的营造拿捏得张弛有度。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生怕错过朋友的讯息,精炼易懂的对白间见出彼此的默契,代入感十足,读来像是在窥视他人的隐私。然而虚拟世界终究不是真实的,赛博空间也替代不了现实,年轻一代在现实中遭遇的挫败感迫使他们躲到虚拟世界,互相吐槽代际沟通的失落,这也令“最佳辩手”鲁尼展现出过人的语言天赋。“世上的所有人都在受苦”,那些失意者本不该被责备,这是对于他们在虚拟世界重建精神家园的认可,反过来也是对于他们不安处境的理解。
萨莉·鲁尼的沉浸式写作为普世精神的刻画提供了天然素材,而她一以贯之的个人风格也遭到诟病。批评家在质疑她写作题材受限,但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当代人生活毫无新意的同质化。《美丽的世界》告别了从象牙塔走出的年轻人,而立之年的主人公们处境更加复杂。小说家艾丽丝与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网友约会,她的朋友艾琳刚走出一段失败的感情,又投入到一段新恋情中。这4个人性格和身份的悬殊,俨然是《正常人》里一对小镇青年康奈尔和玛丽安的升级版,而在他们的生活片段间穿插的闺蜜对话,类似的结构早在《聊天记录》里就有。
当有人担忧鲁尼会不会早早江郎才尽时,她敏锐的洞察力告自己,直面问题从不避重就轻,在小说里发出的一连串的疑问足以抚平他们的顾虑:“会不会地球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永无止境地接近某个模糊的目标——比如研发出越来越强大的科技,发展出越来越复杂的文化形式?会不会这些东西只是自然地潮涨潮落,而生命的意义亘古不变——去生活,和他人相伴?”换句话说,一成不变的生活早已烟消云散,科技不断翻新解锁人类联结的多种模式,与此相关的社会议题随之多元化,那么在书写上也会开显出更多的可能性。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文艺作品中的流浪汉出身贫寒,游走于城市底层,成天为温饱食宿而担忧,有时为了活命还不得不使出阴险狡诈的伎俩。与书写饥饿大汉不同的是流浪女孩的形象,她们思想独立激进,反抗驯服教化,疏离亲友,走出舒适区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她们并不缺乏物质生活,却在精神上流离失所。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里的凯瑟琳、夏洛蒂·勃朗特《简爱》和哈代《苔丝》里的主人公都有着流浪女孩的特质。
萨莉·鲁尼被欧美文坛誉为“社交媒体时代的塞林格”。
电视剧《正常人》中的主人公康奈尔和玛丽安。
薩莉·鲁尼的作品《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正常人》。
鲁尼小说里的主人公同样循着流浪女孩的轨迹,《正常人》中的玛丽安出身于衣食无忧的中产家庭,然而原生家庭的负能量令她无法释怀。“人类的关系是柔软的,像沙或水,而我们将它们倒入某个特定容器,从而赋予了它们形状。因此,一个母亲和她女儿的关系被倒入一个名叫母女的容器中,这种关系便拥有了盛装它的轮廓,被装在里面,无论是好是坏。”母女关系从来没有公式可套用,就像她无法应付施暴的父亲和母亲的冷漠,家庭诡异的氛围促成了她受虐狂的怪癖性格,当她遇到了爱情,二人的关系如同“一盆土中的两株植物,环绕彼此生长,为了腾出空间而长得歪歪扭扭,形成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姿态”。
流浪女孩渴望的美丽世界不在别处,恰恰在于她所寻找的相互认同的情感中。但当她们站在亲密关系的路口,甚至会产生自我怀疑:很多人在经济下行时艰难度日,温室花朵为何还有资格谈情说爱?社会将她们的踟蹰不前、无谓的愁绪简单粗暴地归结于“社恐”,而她们内心压抑已久的空心感却从无人过问。
事实上,她们的隐忧并非空穴来风,有别于恋爱脑的流行小说,鲁尼故事里的年轻人重新审视诸如阶级、政治、性别、信仰等被忽视的社会议题。《聊天记录》中的弗朗西斯生长在工人阶层,而尼克是阔气的中产阶级,还有《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里的艾丽丝与西蒙,一个叱咤文坛,一个迈入政界,俨然人生赢家,而另一边是工人费利克斯与杂志编辑艾琳。不同阶层的人们在交往中碰撞出各自的火花,不断改造陈腐的规则,这就是拒绝迎合的流浪女孩打破刻板印象、赋予时代观念革新的意义。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