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当地时间2022年9月10日,澳大利亚悉尼,刚刚去世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肖像被投影在悉尼歌剧院的“贝壳”上。
缅怀悼念之类仪式性的东西,在21世纪的今天主要是个人选择,但作为英联邦国家,却有很多“当务之急”是需要马上去完成的,比如修改入籍誓词。
英联邦至今还有15个“英联邦君主国”,即承认英国君主为本国国家元首、实行内阁制和君主立宪制的国家,除了英国外,另外14个英联邦君主国分别为安提瓜和巴布达、澳大利亚、巴哈马、伯利兹、加拿大、格林纳达、牙买加、新西兰、巴布亚新几内亚、圣基茨和尼维斯、圣卢西亚、圣文森特和格林纳丁斯、所罗门群岛和图瓦鲁。简单说,伊丽莎白二世也好,70多岁才“替补登场”的查尔斯三世(Charles III)也罢,都不仅仅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国王,也同时是上述14个国家的国王,英国女王的葬礼同时是“英联邦君主国”15国的“国丧”,而查尔斯三世的即位,则同样是这15个国家的“国禧”。
加拿大新移民進行入籍宣誓。
这14个英国以外的英联邦君主国大多数是移民国家,每年接纳众多新移民入籍,而入籍的必要程序——宣誓,第一句话就是“宣誓效忠君主”,而且许多国家都“指名道姓”。例如在加拿大,自1947年起就规定新入籍者有“公民宣誓”的义务,以及规范词句。自1952年女王继位,誓词就明确了效忠对象是“伊丽莎白二世女王陛下及其世袭继承人”。如今女王去世,而加拿大作为世界著名移民国家,几乎每个月都要接纳新移民,因此“即日起”(目前最早收到新版誓词邮件的入籍获批,邮件收到日是2022年9月9日)宣誓效忠对象就改为“查尔斯三世陛下及其世袭继承人”了。
不少英联邦君主国的民众抱怨自己是“不完全国家”的“二等国民”,因为“我们居然要宣誓效忠一个外国籍的皇上”。事实也的确如此,以加拿大来说,这个国家早在1867年就获得独立,但直到1946年,如果一个人自称是“加拿大公民”,还会被英国人讥讽为“荒唐可笑”——因为从法理上加拿大人仍然是“英国国王陛下的臣民”。对此,在加拿大人口和地理上地位举足轻重的法裔固然愤愤不平,而随着民族意识增强,越来越多英裔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新移民也对此怨声载道。当英国被二战严重削弱、不得不放松对殖民地的管制时,早已获得独立的英联邦君主国也有所动作,加拿大联邦议会就在1946年底通过了《加拿大公民身份法令》,这是加拿大历史上第一部公民法,从此加拿大人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地称自己是加拿大公民了。
为了平息法裔的不满,加拿大官方入籍誓词中规定了两个选项,即入籍宣誓者可以选择“承诺”或“确认”效忠于英国君主,为显示公平,这两个词分别有英语和法语版本,如此一来,不愿宣誓效忠一个“外籍皇上”的宣誓者可以自我安慰说:“我并没有宣誓,只是确认履行了一个法定义务而已。”
尽管如此,“宣誓效忠外国皇上”这个梗,也越来越让各英联邦君主国的入籍宣誓者们感到不自在,日积月累,连当地政客、社会学者和媒体人也觉得这实在太有碍观瞻了,于是纷纷给“国王陛下”改定语,使之看上去俨然一个“本国皇上”。以加拿大为例,自1977年起,誓词中伊丽莎白二世的头衔就改为“加拿大女王”,如今“换了皇上”,誓词中同样标明查尔斯三世是“加拿大国王”。
即便如此,仍然有许多人感到“不可接受”,如早在女王去世前就被许多人津津乐道的“纳坦事件”。纳坦先生是一名原籍以色列、受过高等教育的新移民(数学家),2015年他参加了加拿大的入籍仪式,照程式宣读了誓词,但越想越觉得别扭:我加入的是加拿大籍,为什么要效忠一个外国人?
宣誓刚结束,他就找到监督宣誓的公民法官、华裔黄伟业,表达了自己对这段誓词的质疑和不能接受,指出强迫加拿大公民效忠“外国皇上”令人厌恶,声明“撤销这段宣誓”。在他的影响下,同时宣誓者中有多人步其后尘。
有趣的是,黄法官当场和纳坦握手,表示“感谢您的诚实”,但回避了其撤销忠诚宣誓的问题。“纳坦事件”发生后,纳坦本人创办了网站,供志同道合的加拿大公民登录宣誓否认对“外国皇上”的效忠。他的言行引起“保皇派”和“本土派”间激烈争议,并引发了政治家和政党的重视,执政的联邦保守党有多位议员表示:“是时候重新评估公民宣誓中有关效忠君主的措辞了。”一些人士认为,至少应该为宣誓者提供一个选择——可以选择“效忠君主”,也可选择“效忠国家”。
这种现象当然并非加拿大所独有,英国王室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因此伊丽莎白二世生前经常身着其他英联邦君主国标志,为这些国家拍摄“本土国王标准像”,以安抚这些国家臣民愈来愈躁动的心,目前网络流传度最广的一张女王老年标准像,就是她以“澳大利亚女王”扮相拍摄的“定装照”。
女王去世后,一位向来自称“保皇派”的邻居表示“沉痛哀悼”,同时又忍不住吐槽在她看来“德不配位”的新君查尔斯三世:“这老头儿怎么配顶替女王印在20加元钞票上?!”
说到英联邦君主国民众对英国王室的情感,就不能不说到“币权”了。在相当长时间里,伦敦牢牢把控着货币发行权,并长期使用与世界大多数币种迥异的辅币体系(1英镑等于20先令,1先令等于12便士),严格限制各殖民地发行自己的货币。加拿大经过长期博弈,总算和独立同步建立起加元体系,但直到1935年才发行了第一套加元纸币。
1954年1月,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访问新西兰,这是英女王的第一次英联邦国家之旅。
澳大利亚发行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系列邮票。照片为1953年伊丽莎白二世的加冕典礼。
2018年第21届英联邦运动会闭幕式。
印有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头像的加拿大纪念币。
时至今日,加拿大所有硬币的正面都铸有英国国王头像,由于伊丽莎白二世女王在位时间长达70年,几乎占据了硬币铸造史的一半时间,因此加拿大人早已习惯了硬币上的女王头像,除了极少数最激进的“反君主派”,绝大多数人还是对“女王人头”抱着接受心态。硬币流通的年限很长,许多人自幼就有“攒钢镚儿”的习惯,因此从女王刚继位时的少妇形象,到中年、中老年、老年妇女形象一应俱全。曾有加拿大本地朋友戏言,自己和孩子两三代人“都是跟着加元钢镚儿上的女王慢慢变老的”。
至于钞票,自2000年开始发行最新版“先行者”系列纸币起,英国君主头像几乎全面谢幕,如今只有在20加元纸币上,身着“加拿大王装”的“加拿大女王伊丽莎白二世陛下”还与加拿大地标——国会山庄并立。许多加拿大人对女王有好感,或至少无恶感,因此也能接受留在这最后一种纸币上的“一点点小念想”。
如今已有不少当地朋友质疑公关形象远逊于女王的查尔斯三世“能不能在加元上站得住”。事实上,女王尸骨未寒,加拿大已有人呼吁“至少在下一版20加元纸币上”应该让加拿大人登场,从而清除加元钞票上最后的英王室痕迹。
伊丽莎白二世女王的葬礼刚刚结束,专程赴伦敦出席葬礼的加拿大联邦总理特鲁多就成了英国“保王党”吐槽的对象,“不虔诚”“没教养”之类的指责声不绝于耳。原来,就在葬礼前夕,特鲁多总理在下榻处附近被人瞧见出席文娱活动,他还在活动上唱了个小曲儿。
对这些英国人的吐槽,特鲁多一言不发,但加拿大国内却议论纷纷,许多人表示:女王“驾崩”后,许多英联邦君主国纷纷趁机对继续保持英联邦君主制发出“嘀咕声”,第一个“全力支持”(our full support)、“承认查尔斯三世国王陛下是我们君主”的人,正是特鲁多。如此“忠君”非但不落好,反倒被英国人揪住生活小节大做文章,是不是有点过分?
而另一些对英联邦君主制不以为然的加拿大人同样要吐槽:加拿大是代议制,联邦总理也是联邦下议员,特鲁多是说法语的魁北克人,而魁北克省是对英王室感情最冷淡的加拿大省份,一个魁北克省当选议员在如此敏感时刻若不能与自己选区的选民共情,还算什么“民意代表”?
刨去历史晦涩不明的北欧海盗,最早在加拿大建立殖民地的西方人是法国人。可想而知,这些说法语的加拿大人中,有多大比例对英国王室不以为然了。1992年7月1日是加拿大国庆日,当时还在北京读大学的我应邀参加了加拿大驻华使馆文化处举办的庆祝活动,结果发现现场充斥着蓝白二色的“魁北克元素”,红白二色的“加拿大元素”只能退居二线,而“加拿大女王伊丽莎白二世陛下”则全无存在感。闲聊之下方恍然大悟:由于主办这次活动的加方人士全是来自魁北克省的法裔,所以才出现了在我这个外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构成比”。
近年来加拿大人口中英裔占比越来越低,出生在加拿大和英伦三岛以外的移民(哪怕来自英联邦国家)对王室通常很难抱有这种“朴素的亲切感”,许多移民家庭的孩子要到课堂上经提醒,才想起加拿大“有个王室住在英国”,而更多知道“我们的皇上是英国人”的加拿大人,则对王室成员隔三差五就跑到加拿大“打秋风”不爽。
卡尔加里牛仔节是每年7月在加拿大卡尔加里举行的一个博览会和牛仔竞技活动,以西部的探索精神为主题。
事实上,这种不解、不快甚至已蔓延到加拿大的“保皇派”中。新冠疫情暴发前,向来是“保皇派”大本营的阿尔伯特省,就有许多人对威廉王子夫妇每年跑到该省最大规模的社会活动——卡尔加里牛仔节“蹭吃蹭喝”表示不满;前些日子哈里王子夫妇和王室闹翻,聲称放弃王室称号和义务,最初他们曾公开表示“以后大概率定居加拿大”,结果就连最铁杆的加拿大“保皇派”也群起反对。道理很简单,王室成员在加拿大的吃喝拉撒睡,都要加拿大财政报销,别的不说,光巨额安保费就让纳税人惊呼一声“为什么”。哈里王子如果定居加拿大,就意味着英国王室重要成员变为常驻抽水,不但“本土派”“共和派”无法容忍,就连“保皇派”也感到不悦,因为他们担心“此举会令更多纳税人认为英联邦君主制是寄生虫”。这种“小心思”不但加拿大有,英国以外的几乎所有英联邦君主国也都有。
英联邦有15个英联邦君主国,但成员远不止15个,光主权国家就有56个之多,人口上更是号称多达24亿。除了15个英联邦君主国,英联邦还包括5个拥有自己君主的君主国(文莱、斯威士兰、莱索托、马来西亚、汤加)、36个拥有自己国家元首的共和国,因此这24亿“英联邦人口”中,其实只有一小部分是“英王的臣民”。
2018年4月,英联邦曾在伊丽莎白二世的恳求下通过一项决议,承认查尔斯是下一任英联邦元首,因此女王去世后查尔斯三世自动接任了英联邦元首的职位。但他席不暇暖,英联邦就已经闹开了“独立性”。
9月10日,查尔斯三世匆匆举行了即位仪式,仪式后仅数小时,加勒比岛国安提瓜和巴布达就表示他们计划“尽快”举行是否仍然保留君主制的公投,总理布朗表示公投可能在3年内举行;邻国牙买加甚至动手更早,今年3月威廉王子到访时,总理霍尔内斯就直截了当告知他“我们要共和”;澳大利亚总理阿尔巴尼斯和新西兰总理阿德恩尽管表示共和问题“并非当务之急”,但两人也都含蓄表示了对共和制的向往;加勒比岛国圣文森特和格林纳丁斯总理贡萨尔维斯则宣称再次举行“共和公投”是“国家民主的历史使命”,而且,鉴于上次“共和公投”(2009年)未过关,应设立一个无需公投的“执行总统”暂时行使国家元首权力。
如前所述,加拿大在14个英联邦君主国中是“最乖”的,但即便“最乖”的加拿大,民众情绪也在悄悄起变化:随机抽样民调显示,支持加拿大继续以英国君主为本国国家元首的比例,已降至历史最低的35%,而明确希望“加拿大国家元首理应是加拿大人”的比例则冲到了44%的新高。
英联邦的作用日益虚化,除了兩年一次的首脑峰会和四年一届的英联邦运动会,这个组织变得越来越缺乏存在感,成为天南海北的成员“务虚”的松散平台。或许正因为“有组织无纪律”,加上英王室也不大“指手画脚”,因此自成立以来真正完全退出英联邦的国家只有爱尔兰(自己退的)和津巴布韦(被开除的),那么,何以女王前脚去世,后脚“共和”呼声遍地开花?
首先,“以英国君主为本国国家元首”,对很多自主意识和民族自尊心越来越强的国家而言是一种屈辱。一些历史和司法专家指出:看似“虚化”的英联邦却保留了许多殖民时代的“宗主国残余”,这些残余有些是很“伤人格”的,比如:承认英国君主为本国国家元首的国家不能在英国设大使馆,而只能设“高级专员公署”,派驻英国的首席外交官不能叫大使,只能叫“高级专员”;英联邦一条十分隐蔽却至今有效的规则规定,英联邦君主国法定最高上诉法院是“伦敦枢密院司法委员会”,这是“日不落帝国”时代专门设立、用于对英“海外领地”实施“宗主国司法管辖权”的机构,尽管英国看似“不在乎”,但并无意主动放弃这种带有十足歧视性色彩的“特权”(加拿大就因为独立时未察觉这一特权,直到1981年才收回最高上诉裁定权,此时距其独立已114年之久)。
近年来,加勒比各岛国针对英国当初将该地区殖民化过程中采取的野蛮行径产生越来越强烈的反感,许多当地各界人士指出,英国的殖民统治导致当地原住民近乎全数灭绝,并从非洲引入黑奴加以奴役,还掠夺了当地无数资源、财富,这一地区的积贫积弱,正是英国殖民统治的结果,因此,“必须结束这种殖民统治的最大象征——强加在我们头顶上的英国君主”。前述威廉夫妇访问牙买加期间,多达100位当地名流联名上书,敦促英国王室就当初的殖民掠夺和奴隶制予以道歉、赔偿,就是这种情绪的反映。正因如此,此次针对英联邦的“共和潮流”首先在加勒比地区掀起。
正如许多评论家所指出的,针对“英联邦君主制”的离心力早已有之,甚至可以说与英联邦的建立同步:爱尔兰和印度、巴基斯坦正因为不愿接受一个“英国皇上”才扬言退出。如前所述,在“最忠诚的加拿大”,说法语的魁北克省早在加拿大独立前就“开闹”,而澳大利亚实际上1999年就已经进行过一次是否“共和”的公投。不过,纽曼等人指出,女王个人的公关形象较好,一些“白人为主的国家”对她抱有“情感依赖”,而充满争议的查尔斯三世则远没有这样的粘合力:许多英联邦成员国对他成为自己国家的最高形象代表充满抵触,2018年4月,在女王执意要求下,当时英联邦53个成员国捏着鼻子投票,同意让查尔斯成为下任英联邦元首。如今女王去世,查尔斯“不当也得当”,压抑已久的逆反情绪登时大爆发。
可以想见,现存的这14个英国以外的英联邦君主国中,将出现更多新的“共和国”,产生更多新的“本土国家元首”。此外,澳大利亚、新西兰等仍沿用“米字旗”符号的英联邦国家,也可能再掀“换旗”热潮。
不过,退出英联邦君主制不等于退出英联邦,道理很简单:各国反感的是英联邦所附带的殖民、歧视性色彩和功能残余,并对查尔斯三世继承这些残余难以忍受,至于英联邦这个“壳”,早已是一具空皮囊,退与不退,也就不急于一时了。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