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远
2022年5月9日,德国Veltins啤酒厂生产线。该啤酒厂正面临原料和运输成本上涨的问题
在德国新政府正式执政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联邦总理朔尔茨口中屡次提及“转折点”,不仅体现在外交和国防领域,也是针对默克尔执政年代进入黄金时期的出口导向型经济。
2022年第二季度,德国只录得0.1%的经济增长。7月,德国录得了自1991年以来的首次对外贸易逆差。德国联邦统计局警告,如果俄乌战争触发的能源危机持续下去,德国的经济衰退将不可避免。长期以来靠出口驱动的德国经济巨轮,开始进入危机四伏的“未知水域”。
俄乌战争爆发前,德国“经济引擎”转速就开始减慢。科隆马克斯—普朗克社会研究所教授沃尔夫冈·斯特勒克认为,德国经济模式在默克尔执政时期包含了三个成功要素:德国制造所需的零件和原材料享有稳定的供应链;冷战结束后加入欧盟的中东欧国家被纳入德国的经济轨道;中国等亚太国家为德国制造品提供了广阔的出口市场。
如今,德国模式的“三要素”同时出现问题。
从2005年默克尔上台到2021年,德国经济总量增加了34%,远高于同一时期的法国(15%)、英国(7%)、西班牙(11%)和意大利(2%)。默克尔在德国国内长期享有不低于50%甚至高达82%的支持率,也归功于默克尔及其背后的基民盟吃准了全球化年代的“黄金窗口期”,并把这个窗口期从4—5年拖长到15年之久。
根据德国经济研究所的报告,德国是世界主要经济体中“最具开放程度”的经济体:进出口贸易相当于德国经济总量的88%,远高于经合组织成员国的平均值56%。
进入默克尔执政末期,多国擎起保护主义大旗。从2018年开始,多国针对德国产品实施的保护主义政策逐渐加码:在2017年,全球范圍内多国主要针对德国产品的保护主义措施有92项,到了2018年则激增到195项,进入2020年又再增加到222项。
对德国汽车产品“入侵”美国市场不满的美国“锈带”选民众多,特朗普执政时期美国考虑对欧洲汽车产品加征20%的进口关税,其中德国汽车制造业可能面临最严重的打击。尽管随后拜登政府对德国相对友好,但德国经济决策层还是从此惴惴不安,毕竟要是特朗普重返白宫二度执政的话,德国制造业也还是要面临冲击的。
在这个大背景下,德国面对中国市场也摆出矛盾的态度:一方面,德国政坛跟随美国步伐,以“价值观指引贸易”为由,对中国发出更加强硬的声音,并且声称要“摆脱对中国市场的依赖”,但另一方面,德国在2022年上半年对中国市场的依赖程度却进一步加深:从1月到6月,德国在中国的投资达到100亿欧元,打破了过往62亿欧元的纪录。
从2018年开始,多国针对德国产品实施的保护主义政策逐渐加码。
来自德国南部汽车业重镇的巴伐利亚工业联盟估计,如果德国与中国“在经济上脱钩”,德国经济遭到的打击,将会比英国脱欧带来的冲击还要严重6倍。该组织估计,要是德国与中国的经贸往来完全中断的话,德国的汽车行业产值将马上萎缩8.47%,器械生产行业则萎缩4.34%。
随着德国经济模式乘着全球化顺风起飞的“黄金时期”结束,用贸易作为地缘政治筹码,将会让德国制造业付出惨重代价。
如果说,在俄乌战争爆发前德国经济模式面临的主要还是市场抉择问题的话,那么在2月24日后,德国则跟欧洲一样,陷入一场难以摆脱的能源短缺危机。
德意志广播电台在一档节目中认为,欧洲目前能源价格高企的唯一原因,就是俄罗斯的“能源勒索”。自从“北溪1号”天然气时断时续,德国的天然气价格就快速上升,拉动通胀率8月达到7.9%。俄罗斯8月底停止供应“北溪1号”天然气,更是雪上加霜。
整个夏季,德国媒体上频现“天然气囤积”—为了让冬季供暖期间所需的天然气不至于严重短缺,截至9月1日,德国政府的天然气储备已经存到75%,到11月估计能存到80%。
德国的能源供应链的死穴在于,全国上下几乎没有用于天然气船运的LNG进口设施。
尽管德国居民也许熬得过今年的冬天,但德国企业恐怕承受不了制造业成本的飙升。相比起民用天然气,德国的制造业才是天然气的消费大户。根据德国中小企业联盟在8月的调查数据,有73%的受访德国中小企业表示,自己的生产能力受天然气价格影响而遭受打击,并且考虑减产。
其中,德国化工产业的生产有90%份额离不开天然气的参与。一些化工厂在俄乌战争爆发前早已计划好修建天然气加热系统,为的是在“北溪2号”开通后更加方便地使用廉价的俄罗斯天然气;到了俄乌战争爆发后,这些设施却一直用不上,造成重大的投资损失。德国化工协会主席克里斯蒂安·库尔曼形容,要是真的彻底“断气”,德国化工行业乃至整个德国经济将会遭受“心脏病一样的致命打击”。
不同于对俄能源依赖程度差不多的意大利,德国的能源供应链的死穴在于,全国上下几乎没有用于天然气船运的LNG进口设施。意大利目前有3个LNG港口设施,正加紧扩建新的LNG设施,而德国则在多年对俄罗斯天然气依赖后,不得不“从零开始”选址修建LNG设施。
英国媒体在1990年代曾以“欧洲病人”,称呼为了消化合并东德而变得停滞的德国。如今,德国又有了新的外号:“欧洲冰人”—德国也许是欧盟国家中今年冬天过得最狼狈的一个。相比之下,欧盟的另一“引擎”法国则应对得比较好:坐拥56座核电站的法国,是继美国之后世界第二大核能发电国,再加上法国早前把该国最大电气公司EDF国有化,国家调控能源价格的力度较大,能源价格上涨的压力比在德国要小。
值得注意的是,2021年法国GDP增速(达到7%)就开始跑赢德国。有一种声音认为,松绑劳动政策并且进行市场改革的法国,即将开始取代德国成为欧洲新的经济中心,经济增长率跑赢德国将会成为常态。
2022年9月5日,德国柏林,烟囱清洁工正在维护公寓楼屋顶上的烟囱。由于天然气价格升高,当地居民尝试使用煤炭或木材供暖
德国经济模式从上游到下游遭遇“双重夹击”,民生受通胀问题困扰,政府支持率与默克尔时代不可同日而语。根据德国调查机构INSA的一份问卷,2/3受访的德国人对总理朔尔茨的施政表示不满,只有25%的受访者认为他称职。以“继承默克尔风格”著称的朔尔茨,在德国新的危机时期成为明日黄花。
德国“红黄绿”执政联盟中,以“红色”为标志的社民党民意低迷,但绿党支持率却不降反升。目前最受欢迎的内阁成员,是绿党双领袖之一的罗伯特·哈贝特。作为副总理兼经济部长,哈贝特是能源危机中德国公众能够看到的最熟悉面孔,且由于德国预存天然气的速度比计划要快,这位“能源司令”似乎比总理朔尔茨展现出更多的沟通技巧和执行能力。
事实上,哈贝特背后的绿党,对今天的德国能源短缺问题负有一定责任。绿党自从1998年与社民党首次筹组联合政府之初,就一直推进德国废除核电站的计划。日本福岛核电站发生事故后,德国的“去核”进程加速。从2011年到2021年,德国国内核电站数量从双位数下降到只剩下6个,按照原计划是在今年年底再关停3个。
德国“去核”后转向俄罗斯的廉价能源供应,在今天被认为是犯下了德国自二战后最严重的战略错误。那个首次与绿党组成执政联盟的社民党领袖施罗德,正是“北溪2号”的最大推手。
面对能源短缺问题,哈贝特一反过去立场,支持重启煤炭发电并且延长剩下的6个核电站的工作年限。一直打“去核”旗号的绿党,民意支持率不降反升,甚至吃掉了一部分原本属于社民党的中间偏左票源。根据网站Politico的调查,绿党自5月起反超社民党,成为德国民意支持率第二高的政党(在野的基民盟最高)。
从历史眼光来看,德国虽然制造业发达,但国内基础设施长期以来严重缺乏投资。由于基民盟执行“零债务”政策,公共基础设施建设环节薄弱、设备落后等现象,在默克尔执政时期屡见报端。新冠疫情暴发初期,德国医院用传真机发送病人信息,一度成为笑话。柏林新机場以及汉堡易北河新音乐厅的建造一再延期,打破了德国建造“准时”“高效”的声誉。
在更年轻的选民看来,绿党用环保主义的包装,去加强和更新德国越发老旧的能源、交通和通信等系统,加大扶植德国大幅落后于中美的数字和人工智能产业,也就是所谓的德国版“绿色新政”下的“绿色基础设施建设”计划,有一定的号召力。
英国《经济学人》认为,2021年国会选举期间基民盟的严重失利,反映出年轻人对基民盟过往的基础设施政策不满。实际上,在2022年第二季度的0.1%经济增长,有相当一部分是基建投资带来的效果。
绿党双领袖之一的罗伯特·哈贝特
德国虽然制造业发达,但国内基础设施长期以来严重缺乏投资。
不过,也有专家质疑德国转向环保基础设施的成效。美国地缘政治专家彼得·扎安在一次讲座中,调侃德国的环保主义者们模仿美国加州的太阳能发电计划是“过于天真”:加州电力最短缺的时候是夏季白天居民需要开空调的时候,而德国的用电高峰则是在冬季供暖季节,这刚好是德国乃至欧洲阳光最短缺的季节。环保主义者们一厢情愿的模仿,始终受德国地理条件的极大制约。
德国经济模式走出默克尔执政下的“黄金时期”,迫使德国新的决策层改变过去人们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措施。除了国防预算激增之外,德国也许会寻找新的出口领域。
在汽车、化工制品和机械设备等非军事性产品之外,世界进入动荡周期让武器装备也成为新的出口增长点。德国目前是世界第五大武器出口国,三党联盟政府在6月出台草案,计划放宽德国武器对“民主国家”的出口标准。
有意思的是,一直主张“和平主义”的绿党国会议员,也参与这次能够增加武器出口的草案。在2021年,德国武器出口产值达到93.5亿欧元,主要买家是埃及、卡塔尔和沙特阿拉伯等国。俄乌交战后,乌克兰超越这些中东国家,成为德国武器的主要出口对象。
除此之外,德国也在亚太地区寻找新的市场。一个新目标已开始被人们反复提及,那就是印度。德国与印度的双边贸易额在2021年比之前翻了一番,德国对印度的出口份额达到147亿欧元,当然相比起出口到中国的1234.7亿欧元份额,依然有很大距离。
德国经济学者沃尔夫冈·斯特勒克教授曾经嘲笑,英国每隔十年就会把德国称作“欧洲病人”,而每次德国都用缓慢而渐进的方式去扭转“病人”的症状。不过,就像上次那样,这次它的病症也需要好几年才能好转。
责任编辑谢奕秋 xyq@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