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兵,这位拍摄历史文化纪录片的导演,对一切旧东西有着天然的迷恋。最近六七年,香港是他的“驻地”之一,“我看很多东西都很新鲜、很好奇,有一种冲动,想去记录这个城市发生的一些故事”。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以下简称“香港故宫”)的诞生,正是其中一个故事。继《故宫》(2005)、《台北故宫》(2009)后,《见证香港故宫》是周兵拍摄的第三个故宫。
见证香港故宫
香港故宫的故事,要从2015年的秋天说起。
当时的北京故宫博物院,迎来了一批来自香港的客人,时任香港政务司司长兼西九文化区管理局主席的林郑月娥,也在其中。“我跟他在故宫里面走,当时已经没什么游客,很宁静的环境。我们走在一起,他就问:‘林太太,香港有没有地?”《见证香港故宫》中,林郑月娥饶有兴味地回忆起这一幕。
她口中的“他”,是时任北京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而他“要地”的目的,是想在那里建一座展示故宫文化和中华文化的博物馆。
2016年12月,香港特区政府在北京正式宣布,香港故宫将落户在西九文化区。5年后,香港回归25周年之际,一座“上宽下聚,顶虚底实”的方形建筑在这里拔地而起。这是一个全新的故宫。它有现代建筑的气质,也有与传统的遥相呼应……
2021年11月,当周兵带着团队开始拍摄时,这座建筑体的大部分已经完成,进入收尾阶段。以往,他都是坐在导演的位置;这一次,他扛起摄像机,亲自跟进一些重要的拍摄。
2021年12月10日,香港故宮工作人员搬离临时办公室,正式入驻博物馆的“新家”。设计部的人正忙着,周兵把他们召集起来,面对镜头站成一排。他问:“感觉怎么样?”“这是我们流浪的最后一站。”“你们搬了几次家?”“5次。”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历史时刻,构图不重要,问题也很随机。关键是他们搬进香港故宫的这一刻,留在了画面里。”
开馆前,周兵作为嘉宾,被邀请去看一场内部展览。他一人在大厅里默默坐了很长时间。200天的拍摄,他见证了香港故宫从一个粗糙混乱的工地,变成一个精美梦幻的艺术场,也见证了“宫里人”的变化,“有人白发越来越多,有人从精神抖擞变得疲惫不堪”。
这8个月,他也在超负荷地工作。纪录片7月1日播出,剪辑只有20天时间,“其中10多天,我们都是通宵工作,干到天亮”。每个人都精疲力尽,几近崩溃。更不用说那些意外,硬件和软件都不省心,这在他的导演生涯里还是头一遭。
好在一切挺过来了。“我已经50多岁了,至少七八年没有这样连续高强度地工作了。”周兵回忆起心理生理上的种种折磨,“作这个片子,真是拿命换来的,不知道少活多少天。”
为了理想的日子
20年前,“连轴转”是他的常态。
1991年,从北京广播学院毕业后,周兵分配回兰州老家,在电视台工作。那段日子,生活优越,工作清闲,但他内心苦闷,觉得干的不是自己想干的电视——提问水平和工作能力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喝酒,会跟人打交道。
1993年5月1日,中央电视台推出一档早间新闻节目《东方时空》,下设4个子栏目,《东方之子》《生活空间》《金曲榜》《焦点时刻》。中国的电视新闻自此开始变得亲切、热乎、平易近人,让广大老百姓看得如痴如醉,大清早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在《东方晨曲》的背景音乐中梳洗。
一天,周兵早早爬起来,看完节目,内心有点震撼,“这才是真正的干电视”。不久,《东方之子》来兰州作节目,他全程陪同。大学同学在栏目组,撺掇他来。他犹豫再三,丢掉铁饭碗,交了7000块罚款。父亲送他上火车的时候,他说了句豪言壮语:“我一定要做中国最好的导演之一。”
然而到了《东方之子》,他才知道,这里的竞争完全是“地狱模式”。编导按照业务量每月进行投票排名,第11名以后的人,自动卷铺盖回家。作为临时工,他们去食堂打饭,不能站到正式工的队伍里;去图书馆、磁带资料室,只能当场阅览,不能外借。
有段时间,周兵和王志等临时工,加上白岩松夫妇,住在六里桥一个地下室里。七八间房子,长长的走廊,一头是机房,一头是宿舍。每天,大家在白岩松放的迪斯科中醒来,采访、作素材,回来就两件事,睡觉和剪片子。“干着干着,窗外就由黑到白,经常能看到北京的清晨。”
有一年春节作特别节目,拍“东方之子”过年三十,第二天初一就播。周兵被分配去拍国际象棋冠军谢军,饿着肚子剪完片,回到六里桥已是半夜。一进门,白岩松夫妇坐在圆桌前,摆了一桌菜。同事一个接一个回来,大家围坐在一起,大吃大喝,酒足饭饱,各自睡去。这一幕,周兵终身难忘。那段日子留给他几个终身遗产:热爱,理想,不断创新,作高质量的片子,还有家人、兄弟般的情谊。
在《东方之子》,周兵和白岩松搭档最多,白岩松提问,他拍摄、剪辑,采访了100多位当时泰斗级的人物,从丁聪、季羡林、张中行到费孝通、周谷城、冰心。他从白岩松那里“偷学”了不少东西,后来不带主持人,自己作采访,又拍了不少艺术家,像关山月、黄胄等。
1995年,《东方之子》开始新节目形态的探索。在制片人时间的带领下,周兵和同事们编导制作了《忘不了》,尝试用影视剧的运作方式呈现历史场景,被传媒界认为是中国第一部以“真实再现”为手法的纪录片。2000年,周兵接手了纪录片栏目《纪事》,延续《生活空间》的风格,“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作为制片人,那时的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记录当下的中国。
“平庸而常见的画面就意味着失败”
3年后,《东方时空》开始新一轮调整改革。在这次变化中,周兵从新闻大战、收视率竞争的喧闹中,来到了寂静的故宫宫墙内。
在与各家机构的激烈角逐中,他赢得了拍摄紫禁城的机会。在此之前,获得过这个机会的,有大导演安东尼奥尼和贝托鲁奇。2003年10月27日,《故宫》开拍仪式在故宫举行,那个傍晚成为周兵人生中最美的记忆之一,夕阳照在太和殿的檐角,金碧辉煌。
在这个巨大的宫殿里,他想完成一次实验。“我二三十岁的时候,中国纪录片有两种基本样态,一种强调纯客观、原生态,一种是文献纪录片,基本是解说词+空镜+采访。纪录片不好看、不吸引人,是一直被诟病的问题。积累了这么多年,我想在《故宫》里来一次集大成的融合,改变纪录片的创作生态。”
访谈、纪实内容、建筑和风光空镜、定点摄影、延时摄影、真实再现,甚至是三维动画,都被运用到《故宫》中,为此周兵集结了一支“梦之队”:动画制作有来自好莱坞的专业技术人员,摄影指导有日本“再现鬼才”赤平勉和张艺谋御用摄影赵小丁,音乐创作有为电影《末代皇帝》作曲的苏聪。
在文本上,几乎每一集解说词都经历了痛苦漫长的创作期,第一集《肇建紫禁城》就查閱了100多万字的资料,一年过去,仍没达到理想效果,周兵自己动手,从两万字缩减到12000字,最终播出时只剩下6000多字。
在拍摄上,“平庸而常见的画面就意味着失败”。团队建立了故宫植物生长的档案,拍摄下它们冬季的枯枝、春天的发芽、夏天的茂盛、秋天的落叶;他们选择了20个典型建筑进行定点拍摄,体现着时间流转、世事变幻;他们使用了大量延时摄影,记录宫殿上空云层的移动、宫墙上光影的变幻。冬至那一天,阳光会反射到太和殿正中的匾额上,周兵坚持要拍到这一幕,“第二年才成功”。
拍摄对象是位几百岁的“老人”,一切都要小心翼翼。每件文物都是从库房里取一件、拍一件、还一件,像帝王传膳一样。布置灯光就要花3个小时,有时每天只能拍摄两件。
作为总编导,周兵还要操心更琐碎的后勤。他形容那时的自己,“热情、强势,有时也和大家吵,总之不是一个很可爱的形象”。有同事在博客分享往事,当年进行后期剪辑,正欣赏自己精彩的画面时,总会不幸迎来周兵亲临现场,遭到大声批评。
“要作出一个优秀作品,就没办法做一个好人。”这是周兵的体会。从3天1期片子到一上午3个镜头,骤慢的节奏让他适应了一段时间。2005年,12集纪录片《故宫》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好评如潮,至今在豆瓣保持9.1的高分,国内外市场收入达数千万元人民币。
创造、传承、创新
《故宫》里讲到了一段“国宝大流迁”的往事。抗战中,故宫65万件文物分3路南迁,行程数万公里,转移至大后方。1949年,它们被运往台湾,紫禁城的国宝从此分藏海峡两岸。
周兵曾联系过台北故宫,希望去拍摄馆藏文物。那时正是陈水扁主政,他用了近一年联系,最终还是没成。2006年,周兵得到了拍摄《台北故宫》的机会。此后两年,摄制组采访了文物迁台的亲历者,许倬云、林怀民、余光中等文化学者;还有不少非专业人士,比如请方文山谈瓷器,请周杰伦谈“青花瓷”。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进入展厅拍摄,周兵的摄制组只能进到花园,在里面晃荡拍了一些镜头。这是用再尖端的设备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2009年1月12日,《台北故宫》在中央一套开播。12集里,有历史和文物的展示,有社会民生的种种细节,还有随文物迁移流转的人和故事。他们有的骨肉分离至死未见,有的在清苦寂寞中默默守护国宝,于命运的翻覆重压下,坚守文化的传承。
这一次拍《见证香港故宫》,则给了他一个重温“《东方时空》时代”的机会——那些年纪实性拍摄的训练,让他能扛着摄像机在工地来来回回,虽然累得够呛。香港故宫的开幕展上,来自北京故宫的914件珍贵文物集体亮相,这是北京故宫建院以来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的一次文物出境展览。2022年5月28日,这批神秘而尊贵的“客人”抵达香港。周兵和另一位摄像跟拍了一路。从下午4点到晚上9点,拍摄结束,他都快站不住了。“这是我职业生涯中特别激动的一天。”他想起了1930年代的那场“国宝大流迁”,也想到了70多年前,流散在外的《中秋帖》《伯远帖》等国宝,正是经由香港回归北京故宫。
创造、传承、创新,文明正是如此向前流淌,绵延不绝,星火不熄。
(摘自《环球人物》许晓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