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
在可可托海
一首歌是我心动的首因。
走近牧羊人,遍地金黄的落叶问候西风。
荒漠里的河流,背负爱的翅膀,飞得再远也不敢掉落羽毛。
额尔齐斯河的源头,得到了所有石头的祝福,哗啦啦说话,用头巾裹出一片海子、水鸟和苇草。
九月。路忘记路,草忘记草,忧伤忘记忧伤。
秋水不惜荒凉,也要流过冰川野谷,也要在最偏远的地方锻造秋色。
被秋风叫醒的白桦林,感受流浪的力量,一边行走,一边用金黄补缀美梦。
兩山之间,秋风逼仄,流水逼仄,路逼仄。
幸而一路看见,峭拔的牛马陪伴峭拔的石头。
幸而看见鹰领走河谷,领走心上人。
冬天等在山那边,你不走,它不会急着翻过山来。
秋水要送走最后一批牧羊人,牧羊人要赶着羊群吃完海子的苇草。
他们各自画出光阴的风景。
可可托海的秋阳尚且温暖,一照,就照亮一个人的游历和远思。
我在山谷中来去,灵光闪动,疼痛喝止。
丢下冷风中跌倒的缰绳,继续打马西行。
在神钟山前自语
高岸,独立,巍然。
蓝天敲,敲蓝天。
白云敲,敲白云。一只鹰敲,敲鹰。
黄钟大吕的交响,自石头根部站起。
回声还给回声……时光流逝,铜钟还原巨岩的面目。
神站到了高处。
俯瞰人间的庄严、正大、高妙、和谐。
之后,寂寞亿万年,钟声不再是敲出来。
天地肃静,钟为钟声立碑,献出石头的肉身。
拜倒的是岁月还有我。
我想撞响我自己,但沉默也是我不会丢弃的品质。
在布尔津
诗意被戈壁的生僻字卡住。
街头的风割着脸,车站门外,我的忧伤也要过安检。你端过来一碗热拌面,帮我减轻突如其来的病痛。
包车颠簸了一百里,突然病痛就好了。
找到医院门口下车,痛弯了的腰站直起来。
布尔津在那一刻显示了神圣的脸孔。
荒凉和寒冷是写了一半的诗句,另一半流水潺潺。
有河流,有水,就有生命的驿站。
荒凉处有了一块温馨之地。那一刻,我对这荒远的小城有了恋爱的感觉。
额尔齐斯河挤满不若尘埃的水,为恋爱的骆驼鼓瑟吹笙。
人与骆驼,同日而语。
在灵魂里祈祷,也能被驼铃救赎。
坚韧驼着沉默,情感踏出荒海。
那一刻,无以诗句可以助我吐出爱的真言。
献给额尔齐斯河
到处是戈壁、流沙、荒漠——
牛羊灰土色,树木灰土色,石头灰土色。
唯有你一身素白,伏身躬行。
亲近的胡杨、桦林在岸边站成清逸者,倒影的册页写上流水的诗句。
一条河曲曲折折地走,在星光里走,在雾气里走,更像在拆解命运,成就生命的色彩。
用自己的浪花走自己的路,完成热恋。
不怕走老了,只怕走丢了岸。
走过冰天雪地,走到北冰洋。你是唯一。
见到这条沙尘荒漠之中穿行无忧的母亲河,让我想起了从前,贫穷的日子,活力清香的乳头塞入小儿之口,那种不焦不躁,平和心安。
许我把戈壁、流沙、荒漠抱在怀里,许我从阿尔泰的南坡走到布尔津,再从布尔津走到伊犁。
洁白的浪花在河水中长大,母亲,许我抱一块石头把河水击痛。
看着奔腾,风莫名地丢失了秘诀,我莫名地疼痛——除了行一次注目礼,我仅能短暂地陪伴。
母亲远走,沙尘遮盖了山水的大门。
天苍苍,水茫茫。
贾登峪的下午
白桦多才多艺,拥有哲人的黑眼圈。
黄昏只配举着更长的影子,放大无用的权杖。
在布尔津,荒凉与病痛的侵袭,泪水与欢欣,突然的疼痛,突然的不治而愈,是荒凉的警告?是荒凉的良方?
大地辽阔,尘土飞扬。
某一刻,那一只只白桦的眼睛是刻到我生命里的凝望,那么深邃,那么忧伤,完全不管我们微如灰尘的人间事。
贾登峪阳光照亮的下午,我拍下一棵棵白桦林树上结着的疤痂。
那些隐秘,神性。
那些岁月的眼神,值得我一一收藏。
触摸湖水
站在喀纳斯湖,遥望冰川。
冰川是遥不可及的美人,触摸湖水的指纹,我看到香唇冰心玉洁的问候。
我从遥远小城来,比对大漠孤烟,冰川雪域,不会被更多的词语束缚,放出身体里的风云。
生命里一下活跃起更多冰川。
雪融冰化,大地的眼多么明澈。
在喀纳斯与野鸭、石头、云杉、白桦说说话,水是倾听者,也是陪伴者。
画不用画,诗不用写。
水在画画,水在写诗,我们只须睁开眼睛,或者闭目养神。
魔鬼城
你看到的是寸草不生的荒凉。
风的魔术刀,雕刻魔鬼的模样。骷髅与美女,在时空里互换角色。魅力也许就在这里,迷人也是。
许多人只看到海市蜃楼。
谁赶来山头的牧场,谁放牧一群顽石。
许多动物的影子在这里装模作样。隐在土墩后面的雪豹,站在路边的小姑娘,魔鬼夫妻,它们只是登台表演,背后才站着邪恶与善良。
日出是天使,日落是魔鬼。
天使献出石油,魔鬼献出怪啸。
寂寞领舞,群山起伏。
法力无边的神仙都在崎岖之间,点石成金。
风化皆成奇妙,奇妙皆成风景。
风葬最干净。轻浮的东西不敢停步。
大风走后,恐龙留下骨架,山留下骨骼。
当我静静地站在魔鬼城中,我知道我走进了荒凉,又走出了荒凉。剩下的,只是落日拖长的身影覆盖了我的孤寂、浪迹心、流年和泪水。
在天山天池
全無睡意——川冰之上,雪醒。
向低处,雪,多么合群,开出异类的花朵。
拿着板斧砍自己,从固态砍成流体,让水站起来向山下奔跑,边跑边尖叫,叫醒山谷。
冷漠,阴影,封闭,戾气,一点一点从脚底、裙边融化。
其它的杂念都可以去掉,唯有野性与生俱来,去不掉。
时不时放荡不羁,野马奔腾,冲出峡谷。
天山有天池真好,收容了我的野性,还原了我的水性,天生丽质,冰肌玉洁。
简单、纯净的一泓盈盈。所有的雪完美了自己。
爱的深浅,自知。
湖边木栈,挤满了车水马龙的人流。
天池洗濯滚滚红尘。其实,这样也好,有人自拍,有人悟道。
有人因奔跑而喘息,有人因修行而安静。
吐鲁番的风
一川大于斗的乱走的石头没遇到,但遇到了强风。
像父母对孩子的溺爱,大风无休止地刮过来。
仿佛一个欢欣的女人尖叫着奔跑过你的眼前。
给风开一个小口,让它进入我的一首诗吧,成为诉说的动力,成为表达的活力,呼呼扰动你的静谧,把一首清贫的诗,注得满满的,盈盈而动。
阿尔泰与火焰山遥遥相望,中间,风是一块玻璃,透明着荒废的沙珠,风把我当成顽石的音符敲打,玻璃穿过我完整无缺,我却片片碎裂。
我知道无情的流逝和爱得深的坚持都站在风口之上。
风让我匍匐。
风不会让我失重。
火焰山前有感
终于来到西游记里折页和标记的地方。
人声鼎沸,火焰已寂灭多时。
云羞于在它面前呈献飘逸,没有一只鸟飞过它的寂静。
地表温度49度。气浪灼灼。
从西天取了真经回头的唐僧领着悟空、八戒静静站在山前,那么虔诚和眷恋,初心不改。
一边的牛魔王和铁扇公主,同样凝住经典的表情和动作。
他们重新演一场戏,仿佛找到了方法摁住了火焰,仿佛从火焰里取到了一条秘径。
人们争相与他们合影。拍照,发抖音。
整座山都是火的骨头。
影子越烧越多,越烧越旺,漠日山墟热焰熏蒸。
谁在心里找到了火的胎记?谁在眼里解禁了熄灭?谁靠近了岁月锻铸的炉火?
辽阔的荒凉缓缓释放,旅行的表情日益松开,铁花飞溅。
他微弱的火苗,在荒漠的内心一下子张扬起来。
胡杨
哪怕只剩一副躯壳,也要守着阵地。
目光的闪电里有一条河流的影子。
最后的水滴化为石头。骨缝挤干。
烈日的刀锋下,胡杨站成一具具填满寂静的铭碑。
一条通往死亡的坎坷路,影子与火焰相互擦试。
抚摸它,就像抚摸自己的骨头。
大漠托举辽阔。风沙雕刻铜像。
虬曲苍劲的韵律,滑到岁月深处,怀念水,怀念春天。
修于一根鼓槌。擂天。槌地。
肉身如铁,搏击有声,从未被风沙击倒。
尚存一口气,就要站直。不可轻视。
语言的骨头,还是树的模样。
站到思想的高地,大风只能刮走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