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每个人理应赞美一次大地

刘德福

鲍尔吉·原野是擅长书写自然的散文家。他曾说：“我喜欢写天空、大地、河流、草木。路在青草的山坡转弯，星星趴在银河的堑壕里朝这边看，潭底的游鱼尾巴甩一下才不至于让人误以为它们是黑色的石头。我觉得这些事都是大事，正如有些人认为这不算事。我认真地办这些事，书写大自然，这是多大的事啊！”《每个人理应赞美一次大地》中的散文质朴可爱，亲切而真挚，流露出一个人对自然的脉脉温情。一字一世界，一笔一乾坤，茁壮起来，便葱茏成了纸与书的密林。

【经典摘抄】

雪落在雪里

雪落在雪里，算是回到了故乡。

雪从几百或几千米的空中旋转、飞扬，降落到它一无所知的地方，因为身边有雪，它觉得回到了故乡。

雪落在雪里。雪和雪挤在一起仰望星空。雪轻灵，压不破其他雪的房子。空中，雪伸手抓不到其他的雪，终于在陆地连结一体。水滴或雨滴没想到风把它们变成雪后，竟有了宫殿。它们看着自己的衣服不禁惊讶，这是从哪儿来的衣服？银光闪闪。

阳光照过来，上层的雪化为水滴流入下面的宫殿。透过冰翼，雪看到阳光橘红。雪在树枝上融化，湿漉漉的树枝比铁块还黑。雪在屋顶看到了山的风景，披雪的山峦矮胖美，覆雪的鸟巢好像大鸟蛋。雪水从屋檐滑下，结成冰凌。冰凌像一排木梳，梳理春风。雪在雪的眼睛里越化越少，它们不知道那些雪去了哪里。雪看到树枝苞尖变硬，风从南方吹来。因为雪，抱回的柴火滴落水珠。

片段赏读

一颗雪粒，只不过是一滴融化的水，些许阳光的照耀，就会蒸发消融得无影无踪。可是，雪落在雪里就不同了，其他雪粒，可以是自己的土壤，自己也可以是其他雪粒的温床。有闪光的衣服，也有如木梳一样的冰凌。可以塑成宫殿，也可以融化成雪河灌溉草木。总之，雪落进雪里，就成就了另外一个更博大、更有力量的自己。

雪花飘落在北方的土地上，一片雪白，飘飘散散。那种纯洁无瑕的白的背后，是人对故乡的思念。雪落几十载，人赏几十遍，却从来不会厌倦那一抹纯白的世界。因为，乡愁早已寄托在一片片雪花中。

【经典摘抄】

惊蛰

“惊蛰”两个汉字并列一起，即神奇地构成了生动的画面和无穷的故事。你可以遐想：在远方一声初始的雷鸣中，万千沉睡的幽暗精灵被唤醒了，它们睁开惺松的双眼，不约而同，向圣贤一样的太阳敞开了各自的门户。这是一个带有“推进”和“改革”色彩的节气，就像一个乡村客店老板凌晨轻摇他的诸事在身的客人：“客官，醒醒，天亮了，该上路了。”

南风至，吹在脸上，是风对脸说的另一番话语，不止温润，还有情意。天气暖了，雷声滚过来，震落人们身上的尘埃，震落草木和大地身上的尘埃。惊蛰不光是小虫的事，虫子终于在这一天醒了。惊蛰有如惊堂木，握在天公手里，“啪”地一声，唤醒所有生命。

春天尊贵，登场时有解冻、有返青、有屋檐冰凌难以自持、有泥土酥软、有风筝招摇、有人们手里拿着白面饼卷豆芽、有杨树枝上钻出万千红芽。是谁摆这么大的排场？

春天。而惊蛰不过是迎接它的候场锣鼓，好戏在后边，像苇岸说的：“到了惊蛰，春天总算坐稳了它的江山。”

片段赏读

谁不想在生命中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惊蛰！一声雷，轰隆隆地告诉你，春天要来了，该用激情和梦想迎接一个繁花似锦的季节。生命中总有一些在迷茫的暗夜里踟蹰的时刻，有时，和风细雨的劝慰反不如一个人对你猛击一掌，带来疼痛，带来醒悟。如果内心没有创造价值的定力与毅力，生命的春天又该如何成就？

“惊蛰不过是迎接春天的候场锣鼓，好戏在后边”，你要尽情地生长，不负韶华，才无悔来过。

【经典摘抄】

买一亩大海

大海辽阔无际，而我有一亩就够了。买下这一小块大海，我就是一亩大海的君王。

一亩大海是我最贵重的财产，我不知怎样描述它的珍奇。早上，海面的外皮像铺了一层红铁箔，却又动摇，海水好像融化了半个太阳。上午，如果没有风，我的海如一大块翡翠，缓缓地动荡，证明地球仍然在转动，没停歇。如果你愿意，可以闭眼憋气钻进翡翠里，但钻一米半就会浮上来，肺里也就这么多气体。到了晚上，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下午，这亩海有时会起浪，包括惊涛骇浪。海从来没当过谁的奴隶。海按海的意思生活才是海。谁也说不清一片海，尽管它只有六百多平方米的表面积，说不清它的神奇、奥妙和壮大。

海假如可以买到的话，只不过买到了一个字，它的读音叫“海”。世上没有归属的事物，只有大海，它送走日月光阴，送走了所有买海和不买海的灵长类脊椎动物，他们的读音叫“人”。

片段赏读

自然的美景，无法用金钱购买，就如沈从文所说，“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大海是最伟大的情感抒发者，它有着无比丰富的情感，你听那潮声，如崩石、如裂岸、如马踏草原、如群狮怒吼。而被狂涛掩盖的细小声响，还如鸟鸣声、海浪的冲刷声……一年四季，每分每秒都呈现出不重复的美和生机。作者要买下一亩大海，并不奢望拥有一望无际的水域，只希望大家以一颗至纯至真的赤子心来面对世界，去觉察和体悟它真正的美。

【经典摘抄】

沉香

沉香树不会高耸入云如椰子树，也不会开花热烈如木棉树，它厚朴，或者说此生厚朴，如果没有发现树木伤口的结痂，如果没人去烧这块木片似的结痂，世上就没人知道沉香。

沉香樹朴素，树干显得圆拙一些，看不到香樟树的富贵气派。它就这样长着，像集市上的海南农夫一样普通。谁也没想到沉香生在这样的树上。树，遭雷劈蛇咬之后，疗伤的分泌物在伤口凝聚，又在真菌的干预下结成沉香，被人类誉为“聚日月之精华”的珍品。

观香实为观沉香木早年的痛。这世上，谁的伤疤被人燃烧？谁的痛苦散发香气？谁的血泪价值不菲？谁的回忆化为青烟？是沉香。所有名贵香水都有沉香的成分，它保持着香气的沉稳。沉稳是向下的力量，正如沉静也是一股大力量。

我观香很小心，一点点嗅这些香气，树木当年的痛苦和血泪变成了这样一种香味，似有若无，些许药性，像一个人憋了十年的痛苦经历，突然不想说了。有些经历大痛的人会变得空灵，沉香之香即空灵。人类常常述说自己的痛苦，忍不住。说出苦痛相当于把伤口又豁深了，永远结不成一个痂。沉香沉默，它用分泌液里的芳香安慰自己。它懂得怎么爱自己。

片段赏读

他们说，受伤是你的宿命，而我说，那是一份厚朴，因为看透浮华世界的虚浮，才将内心沉淀到远大的梦想里，沉香在寂寥的时光深处打坐，于静谧中寻觅着一条通往净土的心路，就像蚌在深深的海底孕育珍珠。用巨大的坚韧力量，忍受着孤独和痛苦，实现育成珍贵的目标。那些细碎而又温暖的记忆，那些坚卓而又痛苦的心事，都在沉默的分泌中结晶;那些喊不出的疼，暗夜里的彷徨与挣扎，都在苍茫的暮色里，凝结成精华。灾难会摧毁一个人，也会成就一块沉香，关键看你有没有一颗坚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