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微醺于成都
白日有梦,踩着碎步……
猝然沦陷于成都幽曲的街巷,
而府南河却不容分说地趁势流进我的血液。
于是,我爱上这座城市的颓废或懒散,
它的确符合我的想象:
一支幽微的神曲若有似无,九眼桥恣意
散发水井坊七百余年扑鼻的浓香,
读诗的少女正与蹬三轮的车夫同行,
她和他拥有一样的谦卑或者骄傲。
一只蜗牛习惯了脚手架的吱嘎与商贩的吆喝,
静观岸边的垂柳轻叩河面的涟漪,
弓起脊背偷听恋人的私语与晚风的低吟,
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美的迷失……在熊猫被培育的基地,
曾经欢舞的蝴蝶已成为标本,
鳞翅目的生命以诡异的方式再一次呈现,
它们张开翅膀,试图穿越玻璃的隔板
飞翔。噫吁嚱!难于上青天……
一次次物理的死亡换取艺术的不朽。
青羊区,新修的草堂—
一阕唐诗的太阳照亮的新词,
在规整的格律之外划出长短自由的呼吸。
好雨知时节,秋来又发生,
我端起李白的金樽,拾起杜甫的肋骨,
在一页浣花的书笺上挥洒醉意:
酒为液体的诗;而诗,乃语言的醇酒……
可可苏里的芦苇
九月,夕晖搀起轻雾在湖面荡漾,
抱团丛生的芦苇摇曳针茅形的小花,
挺直灰黄的茎干,伸长脖子
去望穿秋水,将自身作为永恒的对应物
来证明瞬间或暂时的存在。
可可苏里的芦苇是植物界的平民,
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故乡,
只要有水和泥土,一点稀薄的空气,
就可以讨到朴素而坚韧的生活,
与野性的薰衣草、岩白菜和鳞毛蕨友好相处。
遍布湖岸的一族精通鸟语,
为沙鸥、野鸭和灰鹤提供栖身的场所,
哪怕寄生在贫民窟似的泥沼,
依然会维护红雁的坚贞和深情,
也不拒绝与高贵的天鹅交换纯洁的定义。
岩岛上的芦苇没有鹰隼的翅膀,
任性的毛絮就在低空模仿蝗虫与蚊蚋的飞翔,
穿越苔藓的冷漠和水仙花的自恋,
释放白桦与苦杨的欲望,
一半是丰满的葱绿,一半是枯瘦的褐黄。
卑微的生命总是作为背景而站立,
凸显秋色的苍茫与湿地的诡秘,
它们空心、纤细、憨直、脆薄、易折,
但拥有自己的大骨节,
在肃杀的季节坦然接受蓝天的祝福和白云的赞美。
离别竟然是永诀
—致建新兄长
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狄兰·托马斯
离别竟然是永诀,
泪水可以耗尽整个海洋,
把高山冲刷成平地,
世界,在一声叹息中毁灭。
是的,相见之前你我既已相知,
诗歌命令我们抱团取暖,
哪怕在冬天也能领略春天的芬芳,
面对生存的艰难,
总是露出一丝倔强的微笑。
死亡占领了肉体,
但永远无法征服灵魂,
正如北风吹落枯叶,
却不能拔掉每一棵树的根须,
甚至,哪怕连根拔起
也不能抹除树荫下的土地……
只要我们活着,
你,就是不朽的大哥。
和平村叙事
生活在酸子界的村民
内心总在向往永定与和平,
就像村口那一条狭长、涓细的水流,
渴望着大海的接纳,
为此他们不惜抹掉山样的棱角,
甚至愿意牺牲粗粝而憨淳的个性。
辽竹坪,一栋吊脚楼悬空而立,
耗尽一代又一代人的耐心与劳力;
门前,年迈的栎树半卧半立,
死亡与生命正在叶脉上秘密地拔河,
绿黄参半,绝不是作为风景,
而是一枚枚残片,承载童年遗留的记忆,
扶贫?我们有什么资格?
青山的纯朴,绿水的闲逸,
逐渐凝合成田野上根茬似的缄默。
不如以詩为名来相聚,劳作,歌唱,
扶持一下内心深处的贫困,
或许,也可以走到田垄抓起一把泥土,
填塞体内某处的空洞……
田头诗会
天空多么蓝,多么辽阔,
旷野给目光带来快意的平视,
狭窄的田埂却提醒着绿黄相间的秋意,
扁担、独轮车、竹篓与打谷机还原着旧风景。
语言给了人类感恩的机会,
象形和拟声足以勘破虚无的存在,
在稻子收割后坚硬的根茬上,
还残留着写作的秘密。
走上舞台朗诵的不一定是诗人,
谷子也是可以开口的,
声音开始跳舞,
在潜语义的尽头宣示意义。
鱼塘和稻田之间的地垄,
伫立着五棵体态臃肿的橘子树,
它们竖起了金色的圆耳朵,
仿佛在倾听人与自然的第三种交谈。
五峰山
在五峰山下,
我看到巉岩柔软的一面,
细雨似的瀑布飘起,
飞溅,撞碎,
并跌落,与清冽的潭水融为一体……
草木茂盛的谷地,
豪爽的陈同甫屹立为一座颀长的塑像,
露珠正在石质的躯身上滚动,
一串隐形的瀑布展开了比鸟翼更轻盈的翅膀。
一只飞鸟在头顶栖立,
然后,“嗖”地一下飞向山顶,
尖喙还衔着被瀑布打湿的一根细草……
汪剑钊,1963年10月出生于浙江省湖州市。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中俄文字之交》《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阿赫玛托娃传》《诗歌的乌鸦时代》《比永远多一秒》《汪剑钊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