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名片
钱锺书(1910-1998),原名仰先,字哲良,后改名锺书,字默存,号槐聚,曾用笔名中书君,著名作家、学者。钱锺书在文学、国学、史学等领域都有深入的研究,同时也涉猎西方新旧文学、哲学、心理学等领域,并取得了显著的学术成就,在国内外学术界享有很高的声誉。学术著作有《谈艺录》《管锥编》《七缀集》等;文学著作有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短篇小说集《人·兽·鬼》,中篇小说《猫》,长篇小说《围城》,诗词集《槐聚诗存》等。
内容介绍
“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这句话出自《围城》。这本被誉为“新儒林外史”的小说,以犀利明快的语言讲述了20世纪40年代普通人的欲望与桎梏。
小说主人公方鸿渐,本可通过努力过上理想人生,却接连遭遇重创,最终深陷人生囹圄而不可自拔。不是命运不眷顾,而是他因自己的懦弱、虚荣和草率,慢慢将自己困在了一座座围城中。他的悲剧人生也让我们明白,人这一生,困住我们的不是城,而是自己。
《围城》中嬉笑怒骂、妙趣横生的语言风格,幽微复杂、真实琐屑的心理袒露,新奇玄妙、令人叹服的修辞譬喻,关乎生活又指涉情感的多层意蕴,让其成为现当代小说史上的翘楚之作。
精段选读
鸿渐教的功课到现在还是三个钟点,同事们谈起,无人不当面羡慕他的闲适,倒好像高松年有私心,特别优待他。鸿渐对论理学素乏研究,手边又没有参考,虽然努力准备,并不感觉兴趣。这些学生来上他的课,压根儿为了学分。依照学校章程,文法学院学生应该在物理、化学、生物、论理四门之中,选修一门。大半人一窝蜂似的选修了论理:这门功课最容易——“全是废话”——不但不必做实验,天冷的时候,还可以袖手不写笔记。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选它;也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瞧不起它。论理学是“废话”,教论理学的人当然是“废物”,“只是个副教授”,而且不属于任何系的。在他们心目中,鸿渐的地位比教党义和教军事训练的高不了多少。不过教党义的和教军事训练的是政府机关派的,鸿渐的来头没有这些人大。在这种空气之下,讲书不会有劲。更可恨论理学开头最枯燥无味,要讲到三段论法,才可以穿插点缀些笑话,暂时还无法迎合心理。此外有两件事也使鸿渐不安。
一件是点名。鸿渐记得自己老师里的名教授们从不点名,从不报告学生缺课。这才是堂堂大学者的风度:“你们要听就来听,我可不在乎。”他企羡之余,不免模仿。上第一课,他像创世纪里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兽的名字,以后他连点名簿子也不带了。到第二星期,他发现五十多学生里有七八个缺席,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齿忽然掉了几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里不舒服。下一次,他注意女学生还固守着第一排原来的座位,男学生像从最后一排坐起的,空着第二排,第三排孤零零地坐一个男学生。自己正观察这阵势,男学生都顽皮地含笑低头,女学生随自己的眼光,回头望一望,转脸瞧着自己笑。他总算熬住没说:“显然我拒绝你们的力量比女同学吸引你们的力量都大。”他想以后非点名不可,照这样下去,只剩有脚而跑不了的椅子和桌子听课了。不过从大学者的放任忽变而为小学教师的琐碎,多么丢脸!这些学生是狡猾不过的,准看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件是讲书。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够而硬要做成合身的衣服。自以为预备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课才发现自己讲得收缩不住地快,笔记上已经差不多了,下课铃還有好一会才打。一片无话可说的空白时间,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达的汽车迎上来,望着发急而又无处躲避。心慌意乱中找出话来支扯,说不上几句又完了,偷眼看手表,只拖了半分钟。这时候,身上发热,脸上微红,讲话开始口吃,觉得学生都在暗笑。有一次,简直像挨饿几天的人服了泻药,什么话也挤不出,只好早退课一刻钟。跟辛楣谈起,知道他也有此感,说毕竟初教书人没经验。辛楣还说:“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外国人要说‘杀时间,打下课铃以前那几分钟的难过!真恨不能把它一刀两段。”鸿渐最近发明一个方法,虽然不能一下子杀死时间,至少使它受些致命伤。他动不动就写黑板,黑板上写一个字要嘴里讲十个字那些时间。满脸满手白粉,胳膊酸半天,这都值得,至少以后不会早退。不过这些学生做笔记不大上劲,往往他讲得十分费力,有几个人坐着一字不写,他眼睛威胁地注视着,他们才懒洋洋把笔在本子上画字。鸿渐瞧了生气,想自己总不至于比李梅亭糟,但是隔壁李梅亭的“先秦小说史”班上,学生笑声不绝,自己的班上偏这样无精打采。
赏读
曲传人物心理、进行辛辣讽刺是《围城》的一大特色。如写方鸿渐对论理学缺乏研究,手边又没有资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够而硬要做成合身的衣服”“一片无话可说的空白时间,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达的汽车迎上来,望着发急而又无处躲避”,生动形象地写出了方鸿渐慌乱着急的心理,讽刺了他的学术不精。
《围城》中的许多话有着丰富的文化底蕴和知识含量,时常散发出机智的锋芒,不断有新奇的比喻和警句,可以给我们的写作提供有益的借鉴。
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在发烫。头脑里,情思弥漫纷乱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他仿佛另外有一个自己在说:“完了!完了!”散杂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开始觉得伤心。左颊忽然星星作痛。同时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饥饿。鸿渐本能地伸手进口袋,想等个叫卖的小贩,买个面包,恍然记起身上没有钱。他无处可去,想还是回家睡。他看表上十点已过,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出来的,也许她早走了。
他一进门,房东太太听见声音,赶来说:“方先生,是你!你家少奶奶不舒服,带了李妈到陆家去了,今天不回来了。这是你房门的钥匙,留下来交给你的。你明天早饭到我家来吃。”鸿渐心直沉下去,捞不起来,机械地接钥匙,道声谢。房东太太像还有话说,他三脚两步逃上楼。
开了卧室的门,拨亮电灯,破杯子跟断梳子仍在原处,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着,身心迟钝得发不出急,生不出气。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失。他望见桌上一张片子,走近一看,是陆太太的。忽然怒起,撕为粉碎,狠声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替我滚,你们全替我滚!”这简短一怒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得要傻哭个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万万生不得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经理,说妥了再筹旅费,旧历年可以在重庆过。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虽点不着火,而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
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尽灯火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镊不破了,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细数:“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下。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她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赏读
小说中一直都有极其精准、直指人生与人心的人生寓言,“鸟笼”“围城”,当然还有更扑朔迷离的“老自鸣钟”。这里的最后一段是全书的结尾,很能显示“老自鸣钟”的寓言对全书的意义。那个每小时慢七分钟的老自鸣钟是方鸿渐的象征,是当时中国社会的象征,也是人的某种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