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花般的云朵(短篇)

2022-05-30 12:05曹多勇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2年5期
关键词:河湾桃子社员

曹多勇,1962年出生,现为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作家》《山花》《天涯》《钟山》《小说界》《大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万字。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好日子》获安徽文学奖。

那一年,大河湾盖了学校,县里分派一男一女两个老师过来。男的叫龙维允,女的叫孙艳梅,是两口子。他俩带四个孩子,大的一个是男孩,二的一个是丫头,三的四的是双生子。大河湾双生子少,我们五小队一对双生子都没生。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穿得一模一样。我跟前跟后瞧他俩,心里好稀奇。稀奇什么呢?世上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孩子。他们家过去住在县城里,孩子起名跟大河湾人家没二样。大的一个叫大毛,小的一个叫小毛。大毛跟小毛在一块玩,我分不清哪个孩子对哪个孩子。大毛跟小毛要是不在一块玩,一会见到这个孩子,一会见到那个孩子,头脑一时转不过弯子,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我回家问娘,什么叫双生子?

娘说,一胎生两个孩子就叫双生子。

我问娘,是不是双生子都长得一样?

娘说,有的双生子长得一样,有的双生子长得不一样。

我问娘,怎么会有的双生子长得一样,有的双生子长得不一样?

娘想一想说,要是双生子一个是男孩一个是丫头,就会不一样。

我继续问娘,要是双生子都生男孩、都生丫头是不是长得就一样?

娘说,那可不一定,有的长得像,有的长得不像,有的小时候像,长一长就不像了。

大(爸)在一旁赶紧说,叫你娘赶明生双生子弟弟怎么样?

娘说,你家老坟头上没长这样的一棵蒿子。

依照娘的说法,谁家生双生子那是上辈子人积德修来的,不是下菜园地拔一棵小白菜,想拔回家就拔回家。

龙维允家来大河湾在秋天里。秋天里,大河湾人家的菜园地里长满绿油油的菜,龙维允家吃菜却难心。一来大河湾没人家卖菜,龙维允家去煤矿上买菜不便利。二来龙维允家没菜园地不种菜,吃菜不便利。怎么办呢?大队干部说,龙维允一家跑大河湾来干什么?还不是教大河湾的孩子念书认字,你们家地里有吃不掉的菜,叫孩子上课带一把过去。

隔天,上学的孩子,人人往学校带菜。辣椒,茄子,豆角,马铃薯,洋葱,辣萝卜,各样菜,五颜六色地堆满一讲台。龙维允说,你们一下带这么多菜,我家一个礼拜都吃不掉!马铃薯和洋葱,搁那里一个礼拜不会坏;辣椒和茄子,搁那里三天就坏掉。龙维允想办法,像班级扫地排值日表,谁家有辣椒,谁家有茄子,谁家有芫荽,谁家有蒜苗,轮番往学校带。龙维允家的一天三顿锅,龙维允不烧,孙艳梅烧。每天下午放学前,龙维允都问一声孙艳梅,我们家明天吃什么菜,我安排学生带。孙艳梅想一想,说出两三样菜,龙维允去跟孩子说。

龙维允一家是南方人,先到县城里的学校,再到大河湾的学校。我们当地人能吃辣椒,他们家不能吃辣椒。孩子带的辣椒辣,龙维允一家子人吃不下。饭桌上,他们家大人孩子辣得吸溜嘴。四个孩子埋怨孙艳梅菜里辣椒放多了,孙艳梅埋怨学校学生带的辣椒辣。孙艳梅跟龙维允说,你跟学生说,要带就带不辣的辣椒。龙维允说,他们怎么知道哪一种辣椒辣,哪一种辣椒不辣?总不能叫他们上嘴尝一尝吧?孙艳梅说,那你就跟学生说,我们家不吃辣椒了。

龙维允去教室问孩子,你们知道哪一种辣椒辣,哪一种辣椒不辣吗?孩子们说,知道!龙维允问,你们上嘴尝?孩子说,不上嘴尝。龙维允问,不上嘴尝怎么知道?孩子说,老辣椒辣,辣椒妞不辣。辣椒妞,就是嫩辣椒。龙维允说,那你们就带辣椒妞。

大河湾人家吃辣椒喜欢吃老辣椒。辣椒长老,紫里泛红,一个赛一个辣。辣椒妞不辣,青嫩嫩的一股子青气,大河湾人家不吃辣椒妞。辣椒妞孩子往学校带,龙维允家吃。

大河湾人家吃豆角喜欢吃老豆角。豆角长老,有肉有粒。拌上面,上锅煎一煎,稀稀稠稠烧半锅,一人一碗当饭吃。龙维允家不喜欢吃拌面煎出来的老豆角。龙维允跟孩子说,你们带豆角妞,我们家吃豆角妞。龙维允家吃豆角妞,炝菜吃。瘦肉切丝,热锅热油,跟嫩豆角一炝,就是一盘菜。

大河湾人家吃洋葱跟吃老豆角一个吃法,拌上面,上锅煎一煎,稀稀稠稠燒半锅,一人一碗当饭吃。龙维允家不吃洋葱,大河湾人家胡乱猜。有人说,他们家不能吃辣椒,就不能吃洋葱。有人说,洋葱跟辣椒不一样,洋葱烧出来没辣味。有人说,他们家不吃洋葱,是怕吃洋葱放屁。大河湾童谣唱:“吃洋葱放洋屁,洋鬼子听见不愿意。”村人这么一猜,八九不离十。有人说,龙维允家是老师,吃洋葱在教室里放屁怎么办?有人说,天底下没人不放屁,就算不吃洋葱,照样放屁。有人说,放屁跟放屁不一样,吃洋葱格外地好放屁,格外地熏人。

龙维允家除了不吃洋葱,还不吃冬瓜。有人说,龙维允家不吃冬瓜,那是冬瓜酸溜溜的不好吃。有人说,龙维允家不吃冬瓜,那是龙维允家拿工资有钱,那是龙维允家吃商品粮有肉票,想吃肉就上煤矿砍二斤,你说顿顿有肉吃的人家,谁家想吃冬瓜?

这一天,孙艳梅跟龙维允说,你明天去煤矿砍二斤肉回来,你没见四个孩子都不想吃饭啦?连续几天不沾荤,不说四个孩子,两个大人都熬得慌了。龙维允说,我明天去邮电局取报纸,顺便砍二斤肉带回来。

邮电局在煤矿上。十天半个月,邮电员不来一趟大河湾。原因是大河湾人家的信少,好多天不定有一封。大队有两份报纸,学校有两份报纸,邮电员嫌报纸少不愿送。大队干部谁去煤矿就带回来。龙维允有看报的习惯,三天去一趟邮电局。龙维允跟村人说,学校的这两份报纸,我天天都要看。国内大事,登在《人民日报》上;国外大事,登在《参考消息》上。这两份报纸,我天天看,国内大事、国外大事都知道。

村人问,你教大河湾的孩子念书认字,知道国内大事就照(行)了,知道国外大事干什么呀?

龙维允说,你们的孩子将来长大一个个都要胸怀祖国放眼世界!

龙维允家有一辆上海永久牌加重脚踏车,或早或晚,龙维允得空闲,骑上脚踏车就往石坝孜渡口那里去,从那里过河去煤矿邮电局。龙维允要是单一地去邮电局取报纸,顿把两顿饭工夫就回头。

“叮铃铃,叮铃铃”。河沿上的一条小路狭窄弯曲,龙维允一路骑脚踏车一路不停地摇铃铛。村人听见脚踏车铃铛响,就站一边让出路。村人跟龙维允打招呼说,你去煤矿邮电局取报纸?龙维允说,我去煤矿邮电局取报纸。村人问,今个天你家不砍二斤肉?龙维允说,我回头砍二斤肉带回来。

煤矿卖肉的地方叫食品公司。食品公司卖冻肉,没有肉票不卖。吃商品粮的人家有肉票,大河湾的人家没肉票。大河湾的人家砍肉去集上。集上卖鲜肉,不卖冻肉。村人跟村人说,冻肉没有鲜肉香。村人问村人,这么说你吃过冻肉?村人跟村人说,没吃过冻肉,也知道冻肉不香!

有肉票买冻肉便宜,没肉票买鲜肉贵。龙维允家三天两头吃冻肉。村里人家三个月两个月不吃一顿鲜肉。

这一天,龙维允砍回二斤肉,买回二斤干子,还有两颗大白菜。孙艳梅说,你砍二斤肉就砍二斤肉,你买二斤干子就买二斤干子,你说你买两颗大白菜干什么?龙维允说,大白菜票快到期,我怕作废掉。

大白菜票有限期,过期作废。大白菜是城里人家吃的菜。大河湾人家不种大白菜,不吃大白菜。

那个年代,城里吃商品粮的人家,吃粮有粮票,吃菜有副食品票。吃粮去粮店里买,有米有面。米有糯米和饭(粳)米。面有七零面和八五面。七零面,一百斤小麦磨七十斤面。八五面,一百斤小麦磨八十五斤面。八五面蒸出来的馍馍,跟我们家的馍馍差不多白。七零面蒸出来的馍馍,不是一般地白,像吃奶孩子的屁股一样白。副食品票里有肉票,有豆制品票,有大白菜票。肉票专门买肉。大白菜票专门买大白菜。豆制品票,买干子,买千张,买豆腐,买挑皮(腐竹)。凡用黄豆磨制出来的,都叫豆制品。

这一天,龙维允家的饭桌子上,有一碗红烧肉,有一碗炒干子,有一碗烧大白菜,还有一碗酱豆子。酱豆子是我家晒出来的,娘油汪汪地端一碗送过去。娘说,酱豆子里切两棵蒜,上锅汗一汗就能吃。汗一汗,就是蒸一蒸。孙艳梅说,我家晌午煮干饭(米饭),搁干饭头上蒸。娘说,搁干饭头上汗,都省下馏笆子。锅上不坐馏笆子,酱豆子碗直接撂在饭锅里。

孙艳梅说,我家没有蒜。娘说,过一会我下地薅一把蒜,叫我家大毛送过来。孙艳梅说,你家大毛今年多大?怎么不上学?娘说,村里的孩子不比你们城里的孩子,晚两年上学不算晚。龙维允家的双生子比我小一岁,都在我前面上学了。孙艳梅说,我家的大毛小毛在家没人带,早两年上学就早两年上学了。娘说,养孩子跟养羊差不多,怎么养都是一个长。孙艳梅说,孩子上学认一认字,将来对孩子有好处。娘说,下年秋天开学叫我家大毛报名上一年级。

娘送一碗酱豆子,就有了跟孙艳梅一块说话的机会。娘跟孙艳梅“嘟嘟啦啦”地说出一大堆话。我送一把蒜苗,就有了跟大毛小毛一块玩的机会。大毛小毛在家看画书,我跟他们一起看。这是一个星期天,学校不上课。龙维允在家看报纸,孙艳梅在家忙家务,两个大孩子在家做作业,两个小孩子在家看画书。

看的一本画书叫《半夜鸡叫》。画书上的字,我不认得。画书上的意思,大毛小毛跟我讲一遍,我明白一个大差不差的。一个名叫周扒皮的大地主,半夜三更不到五更鸡叫的时辰,手捏鼻子学鸡叫。他先叫两声,不明真相的鸡跟他一齐叫。他家干活的长工,心想天快亮了,赶紧地起床下地干活。我说,早早地起床下地干活不好吗?两个孩子说,好什么好,长工干地主家的活,不是干自家的活。我说,那长工听见鸡叫就不要起床。两个孩子说,长工听见鸡叫不起床就挨家丁打。我问,家丁是什么?两个孩子说,地主家的狗腿子。我说,那这个周扒皮是一个坏心眼地主。两个孩子说,周扒皮要是心眼好就不叫恶霸地主了。我问,什么叫恶霸地主?两个孩子说,恶霸地主就是最坏的地主。我问,地主里有好地主?两个孩子说,没有好地主。

我分不清大毛小毛。两个孩子不管哪一个说话,我都当成一个孩子说话。

两个孩子问,你会不会学鸡叫?我说,我会。“喔喔喔”,我叫两声。我学鸡叫不用捏鼻子。 “喔喔喔”,两个孩子学鸡叫一点都不像,像闷在水里的公鸡叫。我说,你俩学周扒皮,捏鼻子学雞叫。两个孩子捏鼻子,“喔喔喔”地叫两声。我闭上眼听一听,觉得像多了。

两个孩子问,你还会学什么叫?我说,我会学羊叫,我会学猪叫,我会学蛤蟆叫,我会学蛐蛐叫。我一样一样地学叫。咩咩咩,是羊叫。哼哼哼,是猪叫。呱呱呱,是蛤蟆叫。蛐蛐蛐,是蛐蛐叫。两个孩子说,蛤蟆叫青蛙。我说,我们叫蛤蟆。两个孩子说,没见过猪,没见过羊。我说,我家喂猪,哪天我带你俩去看猪;我家前面三爹三奶家喂羊,哪天我带你俩去看羊。

不一会,吃饭时间到了。孙艳梅叫两个孩子洗手吃饭。两个孩子跟我说,你回家吧,我们家要吃饭了。我愣一愣神,站起身往门外走。孙艳梅说,要不你在我家吃吧?我不回答话,一个劲地往前走,两眼流出委屈的眼泪。委屈一个什么呢?我说不清楚。

大河湾的人家喜欢敞门敞户过日子。谁家吃什么饭,谁家吃什么菜,都不回避人。大河湾的人家吃饭喜欢捞门子,手上端一碗饭,跑东跑西能吃半个生产队。龙维允家不喜欢敞门敞户过日子。大白天,他们家的堂屋门关上。吃饭时,他们家的锅屋门关上。龙维允一家子人在屋里干什么?村人只有胡乱猜。龙维允一家子人吃什么饭菜?村人只有胡乱猜。

我一溜烟跑回家。娘问我,龙维允家吃没吃我们家的酱豆子?娘担心送去的一碗酱豆子,龙维允一家子人不吃。我没好气地说,没看见!

在心里,我自个跟自个说,再不去龙维允家跟双生子一块玩。

秋天过去是冬天。冬天过去是春天。这一年春天,五小队社员想办法为龙维允家做两件事。第一件,给龙维允家一块菜园地。第二件,替龙维允家盖一间茅厕。

先说第一件事的原由。孩子轮流带菜给龙维允家吃,不算一个长事。比如说,冬天里,村里人家的菜园里没菜,龙维允家没腌腊菜,没窖萝卜,吃菜又难心了。腌腊菜的腊菜,孩子想不起来带,龙维允家想不起来腌。窖萝卜的萝卜,孩子想不起来带,龙维允家想不起来窖。结果冬天里,这家送一碗腊菜,那家送两根萝卜,今天有菜吃,难保明天有菜吃。下雪天,煤矿的蔬菜公司卖大白菜,豆制品公司卖豆制品,龙维允过河去买不便利。一是下雪天,天寒地冻,龙维允不能骑脚踏车去煤矿。二是下雪天,河里水浅,渡船靠不上码头,上船下船都要打赤脚,一般人受不了。有一天,龙维允偏要骑脚踏车去煤矿,上船下船有村人伸手帮,上得去下得来,路上骑车打滑村人没办法帮。龙维允骑脚踏车上一趟煤矿,人摔好几跤。人摔一个青头紫脸的,车摔掉好几块漆。是寒假天,龙维允好多天没出门。

五小队社员说,龙维允家有一块菜园地就不会这样子,秋天里种一畦腊菜,早早地腌上,秋天里撒一畦萝卜,早早地窖上,冬天里还愁没菜吃吗?

五小队社员说,龙维允家住在学校里,学校在五小队的地盘上,五小队不给龙维允家一块菜园地,哪个生产队给呀?

五小队队长顺从民心说,那我们五小队就给龙维允家一块菜园地。

第二件事,由孙艳梅的马桶引起的。大河湾人家的女人,很少使马桶,大多使尿罐子。半夜里,不想上茅厕,就在屋里解手,或者说冬天里,不想上茅厕撅屁股受寒风,就在屋里解手。孙艳梅跟大河湾的女人不一样,白天里,暖和天,都要使马桶。孙艳梅跟大河湾的女人还有一样不一样,大河湾的女人自个解手自个倒,孙艳梅自个解手都是龙维允倒。大清早,龙维允手提孙艳梅的马桶走出屋,先去学校茅厕里倒马桶,再去坝塘子里刷马桶。马桶提回头,斜靠在墙根迎太阳晒。马桶内,白花花的一层尿碱长上面。

在学校里,龙维允天天早上倒马桶是一景,天天早上晒马桶是一景。有的女人说,孙艳梅这个女人爱干净怕脏,不愿倒尿屎,不愿刷马桶。有的女人说,孙艳梅这个女人爱脸面怕丑,上学校的茅厕嫌人多,不愿脱裤子,不愿解手。有的女人说,脏什么脏,自个尿的尿,自个屙的屎,嫌脏就嫌自个脏。有的女人说,丑什么丑,生过四个孩子,不是金屁股,不是银屁股,男人不许看,女人还不许看?

五小队社员想,龙维允家要是有自家茅厕,孙艳梅不用去学校茅廁,就避开了怕丑。说来说去,孙艳梅是学校老师,不是大河湾女人,就算生过四个孩子,那屁股也不能轻易外露的,男人看不得,女人照样看不得。

这一天,队长代表五小队社员去跟龙维允说这么两件事。队长先说第一件事。队长说,五小队想给你家一块菜园地。龙维允说,我家要菜园地干什么?队长说,自家种菜自家吃,多取便呀。取便,就是便利的意思。龙维允说,我们家没人会种菜。队长说,五小队社员替你家种。龙维允问,五小队社员怎么替我家种?队长说,你家想种什么菜,张一张嘴,五小队派社员过来种。龙维允说,那就给一块菜园地试一试。

队长说第二件事。队长说,生产队再替你家盖一间茅厕。龙维允问,我家要茅厕干什么?队长想一想说,女社员说你家孙艳梅不愿上学校茅厕。龙维允迟疑一番说,孙艳梅上学校茅厕是不习惯。队长说,要是你家有茅厕,孙艳梅上自家茅厕就习惯了。龙维允说,就算我家有茅厕,孙艳梅一样上茅厕不习惯。

龙维允这样一说话,队长就不知道怎样办好了。队长说,你说盖茅厕,生产队就替你家盖茅厕,你说不盖茅厕,生产队就不替你家盖茅厕。龙维允说,我家孙艳梅喜欢坐在马桶上解手!队长想一想说,要是你家有了茅厕,孙艳梅上自家茅厕,你就不用天天早上倒马桶、刷马桶、晒马桶了。龙维允说,我喜欢这样做。

其结果,龙维允家不要盖茅厕,只要一块菜园地。

菜园地紧挨学校南边的庄台下面,紧挨一口坝塘子边上。菜园地在这里,种菜拔菜离家近,浇菜洗菜离水近。队长派社员把这块菜园地一锨一锨挖出来,一畦一畦整出来,就能点种子或栽秧苗了。三分地,分六畦。一畦地种一样菜,能种六样菜。队长问龙维允,你家菜园地想种什么菜?龙维允问队长,眼下能种什么菜?队长说,你家想吃豆角就点豆角的种子,你家想吃辣椒茄子就栽辣椒茄子的秧子。龙维允说,我家点一畦豆角,栽两畦辣椒茄子。

龙维允种菜园地主动上心,不用队长派社员过来手把手地教种菜,亲自带四个孩子去村里人家当面学。比如说,点豆角一埯点几粒种子,埯与埯留多大的空当。比如说,栽辣椒茄子的秧子,要刨多深的坑,棵与棵的空当留多大。再比如说,刨出来的坑先浇一遍水,栽上秧子再浇一遍水。龙维允一样一样记在本子上,一样一样记在脑子里。

龙维允带四个孩子种菜园地拉线绳,一埯一埯的空当不差分毫,一棵一棵的空当不差分毫。龙维允家这样子种菜,像绣花,像描朵,招引村里的大人孩子围观。有人说,龙维允家菜园地,种的是金子,栽的是银子。有人说,龙维允家兴菜园地,长出来的菜,就算不是金子银子,没有皇上皇后的命都不敢吃。

三天五天过去,豆角的种子从地里长出来嫩苗,辣椒和茄子的秧子活过来身,一排排一溜溜,整整齐齐的,两眼瞧见就不一般。龙维允带四个孩子挨个秧苗浇水,一埯一埯地浇水,一棵一棵地浇水。一天浇两遍,早上浇一遍,挨晚浇一遍。十天半个月过去,豆角的秧苗长得快,水嫩嫩的比辣椒茄子个头高。

村人说,豆角秧子该搭架子了。

龙维允问,辣椒茄子要不要搭架子?

村人说,不要。

龙维允带四个孩子去村里人家的柳树上砍树枝。柳树枝弯弯曲曲的,没一根直溜的。柳树枝弯,搭出来的架子弯,龙维允看不上眼。龙维允丢下一堆柳树枝,骑脚踏车去一趟县城。县城郊区有蔬菜队,那里种菜搭架子用竹竿。龙维允找过去的学生。学生拉架子车送几捆竹竿过来。竹竿一根一根笔直,搭出来的架子一样像绣花,像描朵。

六畦菜园地,三畦种上菜,三畦空那里。孙艳梅跟娘说,我家剩下来的三畦地点花生。娘问孙艳梅,你家有花生种子?那个年代,花生算稀罕物,只有生产队专门留花生种子,一般人家不种花生。孙艳梅说,队长说我家点花生就从生产队里拿种子。娘说,点花生不难,你去生产队地里看两眼就学会了。那两天,五小队的女社员在麦地里套种花生。所谓套种,就是花生种子点在麦棵里。麦子收割,花生就从麦茬地里长出来。孙艳梅说,我下课后去生产队地里找你。

麦地里点花生,是女社员干的活。龙维允就把学点花生交给孙艳梅。

下課后,孙艳梅就去生产队地里学点花生。女社员两人分一组,一人前面刨埯,一人后面点埯。刨埯,就是扬锄头刨出一个土坑。点埯,就是往一个土坑里丢三粒花生种子,再上脚培土埋上花生种子。花生种子拌上六六粉,干活的女社员不会偷吃,埋土里老鼠不会偷吃。孙艳梅问,上手捏花生种子,手上粘六六粉不是有毒吗?娘说,回家打胰子(肥皂)洗两遍手,哪里还有毒?

娘刨埯,孙艳梅跟在娘后面学刨埯。娘点埯,孙艳梅跟在娘后面学点埯。孙艳梅刨一刨埯,就学会。孙艳梅点一点埯,就学会。孙艳梅跟娘说,那我回家啦。娘说,那你回家吧。

桃子跟王桂珍在一旁干活,不想叫孙艳梅这么轻松地回去。桃子是大吉的老婆。王桂珍是等富的老婆。两个女人站在一旁咬一咬耳朵,生出一个馊主意。桃子说,孙老师教我们唱一支歌吧?王桂珍说,我听孩子在学校唱歌,天天心里痒痒的。孙艳梅在学校带唱歌课。孩子唱的歌都是孙艳梅在课堂上教的。

半截拉腰里,两个女人叫孙艳梅教唱歌,孙艳梅不知道怎么办。孙艳梅拿眼看娘。娘说,唱歌不干活,队长有意见。娘说话偏向孙艳梅。娘早早地看出来,孙艳梅不想在地里教唱歌,她心里很为难,嘴上不好说。

桃子说,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学唱歌,不耽搁干活,队长说什么?

王桂珍说,孙老师教我们唱那个坐在高高的土堆旁边。

桃子说,是高高的谷堆旁边,怎么是高高的土堆旁边?

王桂珍说,我说土堆就土堆,不信你问孙老师?

孙艳梅说,是谷堆,不是土堆。

王桂珍说,什么谷堆土堆,我听唱出来都差不多。

桃子上过学,认得字。王桂珍没上过学,不认得字。

孙艳梅说,你们谁要知道这首歌的名字,我就教你们唱。

王桂珍说,叫《谷堆》。

孙艳梅摇一摇头。

桃子说,《听妈妈讲故事》。

孙艳梅摇一摇头。

娘说,我知道!我在娘家唱过。

孙艳梅两眼发亮地问,你说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娘说,《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孙艳梅说,我教我教,我现在就教你们唱。

大河湾的土地分上节地、中节地、下节地。一节地南北有三百米那么长。上节地挨近灌溉渠,下节地挨近洼地沟,中节地不远不近夹中间。五小队的十亩花生点在中节地里。这里是一大片绿茫茫的麦苗。小麦想拔节没拔节,齐人的小腿肚子那么深。一阵风吹过来,凉爽爽地带上一股子青麦的味道,舒服得人鼻子痒痒的,直想打喷嚏。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孙艳梅站在麦地里一句一句地教,女社员跟在后面一句一句地唱。孙艳梅说,这首歌分三段,上面是第一段。唱来唱去,第一句歌词别扭。有女社员说,“白莲花般的云朵”要是改成“白棉花般的云朵”,就好唱多了。孙艳梅说,那就改成“白棉花般的云朵”。桃子和王桂珍的心思不在学唱歌上。孙艳梅暂时看不出来,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孙艳梅说,下面唱第二段。第二段像忆苦思甜,一是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二是歌颂现如今的美好生活。

“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妈妈却吃着野菜和谷糠。冬天的风雪狼一样嚎叫,妈妈却穿着破烂的单衣裳。她去给地主缝一件狐皮长袍,又冷又饿跌倒在雪地上。经过了多少苦难的岁月,妈妈才盼到今天的好光景。”

唱歌哪有不耽误干活的呢?女社员撂下手里的锄头,丢下手里的种子,慢慢地围拢在孙艳梅身边。这一天,五小队的男社员在牛屋那里倒腾牛粪。牛粪倒腾出来,担进麦地里,撒在花生的秧苗上做肥料。女社员在麦地里大声地唱歌,男社员远远地听远远地猜。孙艳梅从牛屋旁边走过去,男社员看见了。孙艳梅去麦地里领一群女社员唱歌,男社员却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男社员问男社员,孙艳梅去麦地里教歌是大队分派的?男社员答男社员,候孙艳梅回头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孙艳梅跟女社员说,下面我们学唱第三段。第三段跟第一段一样,会唱第一段就会唱第三段。下面你们跟我一起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王桂珍喊,停、停、停。孙艳梅停下来,冷脸看一眼王桂珍。桃子说,王桂珍你不要乱打岔!王桂珍说,“白莲花”不是改“白棉花”了吗?孙艳梅说,歌词哪能随便改,唱熟了还要改回来。王桂珍说,那就唱“白莲花”。孙艳梅没有往下教唱歌,转脸小声地问娘,我想解手怎么办?娘伸手往西指一指说,去那边的地沟里解。孙艳梅迟疑一下问,你们都是去地沟里解手?娘说,这里没茅厕,不去地沟里去哪里?地沟,是相邻两个生产队的土地分界沟。有一年,农场开来一辆东方红拖拉机,后面带一台开沟机。“突突突”,东方红拖拉机一南一北跑一趟,就把地沟开出来了。

孙艳梅难为情地跟娘说,那你陪我去地沟解一泡手。

娘说,我陪你一块去。

桃子看一眼王桂珍。王桂珍看一眼桃子。她俩相视一笑,阴谋得逞了。原来,桃子和王桂珍叫孙艳梅教唱歌,目的不是学唱歌,是拖长时间,看孙艳梅脱裤子解手。

桃子说,我跟你们一块去解手。

王桂珍说,你们不说解手,我尿泡不胀;你们一说解手,我尿泡胀得受不了。

王桂珍带头往地沟那边跑,好像要占一个好位置。

桃子“哎哎哎”说王桂珍,人家孙老师都不急,你急什么呀?

王桂珍说,我去地沟那边候孙老师。

解手像传染,这个女社员跟过去,那个女社员跟过去,“嘟嘟啦啦”,地里干活的女社员跟过去一大半。解手是去四小队那边的地沟,离点花生的麦地有一大截子路。阳光朗照,春风拂面,麦浪起伏,使人沉醉。孙艳梅好像忘记去解手,一边走一边教唱第三段。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牛屋旁边干活的男社员,不知道麦地出现什么事。男社员问男社员,这帮女人一路唱一路走,要去哪里呀?男社员答男社员,八成要去四小队的麦地里唱歌—四小队没有女社员在麦地里干活,去那里唱谁家的歌呀—看一看她们一块去四小队的麦地里做什么不就清明了?

王桂珍先到地沟边候孙艳梅,不急着脱裤子解手。

孙艳梅前面紧跟着娘,后面紧跟着桃子,三人前后脚下到地沟里。孙艳梅停下唱歌,回到解手上。娘带头脱裤子解手。孙艳梅慢吞吞地解裤带,还是有点难为情。桃子站一边不脱裤子不解手,反倒催孙艳梅快一点。桃子说,孙老师快一点,不脱裤子怎么解手呀?王桂珍不下地沟,站在地沟边上跟桃子说,孙老师脸皮薄,你伸手帮她一把。地沟上宽下窄,一个女人蹲一处,南南北北蹲一大溜子。这么多女人都脱裤子解手,孙艳梅顾及不了这么多,“呼啦”一声脱下裤子,“哗哗啦啦”地尿起来。

桃子说,人家的屁股是比我们的屁股白。

王桂珍说,屁股白是白,就是干巴巴的肉少。

桃子和王桂珍不解手,站在那里看孙艳梅的屁股,说孙艳梅的屁股。娘看出桃子和王桂珍的坏心眼,尿过尿赶紧地提上裤子。孙艳梅一泡尿没尿完,一样慌慌张张地提起裤子。娘站起身来问,你们两个女人干什么呀?桃子说,我们又不看你的屁股。王桂珍说,我们又不说你的屁股。娘说,你们两个女人过头了。

孙艳梅提上裤子不说一句话,慌慌张张地沿地沟一路往南边跑。庄台在南边。学校在南边。她家在南边。娘跟在孙艳梅后面跑上一段路,想一想站住脚。地沟边上,一群女社员围在桃子和王桂珍身边不停地笑。

桃子说,我看见她的左屁股上有一块疤瘌。

王桂珍说,我看见她的右屁股上有一颗黑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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