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尽在一担中

2022-05-30 07:29魏群夫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7期
关键词:挑夫伯母担子

我伯父是个苦命人。

从我记事起,他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在我父亲那一辈兄弟中,他行大,我们都叫他大伯。我祖母共生育了五个子女,作为长兄,他十四五岁时,已然成了家里的硬劳力。我祖父身体不行,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干不了什么重活儿,一到冬天,躺在床上,整宿整宿地咳嗽,勉强过了六十,已病的下不了床,不久便故去。我祖母是清朝末期大户人家的小姐,裹了一双小脚,走路颤颤巍巍。看她走路,总感觉路不平,其实并非路不平,只是她走上去让人觉得高低不一。她偶尔种点园子,在老屋后面,四四方方的一块,供一家人吃点儿青菜,耕田耙地,她根本不在行。祖父故去后,能帮祖母撑起这个家的,就只有大伯了。他几乎还是个孩子时,每天跟着生产队里的人去挣工分,因为不是成年人,每做一天,只记五分,是成年人的一半。

我记事时,他已经从这个大家庭里分了出去,在四合院的外侧两间偏房里住着,虽然墙连墙,檐连檐,但灶是分开的,各过各的,自开伙食。他那个家其实也不小,伯母一个,加上三个女儿,是个五口之家。大姐没出嫁前,同祖母住在一起,因为屋里实在摆不下一张床了。大姐出嫁后,一家四口挤在两间屋子里,仍然感觉很挤,进进出出都得“闪”着身子。分家后,伯父的担子似乎并不比在大家庭里显得轻松。为养活他一家人,除了忙农活儿外,农闲时,他就去卖苦力,到油房打油,去火纸厂守夜锤竹麻,去帮忙烧窑,去外地砍木料当枕木卖。总之,想一切办法养家糊口。

伯父干得最长的,是去当挑夫,前前后后不下十年。他身材不高,但力气不小,一双大脚,一副宽肩膀,看上去很壮实,可能与他长期从事农业生产有关,炼出了这么好的身板。

他力气真是大,一个人能掂起卧在大队道场那尊圆石滚,这个石滚少说也有二百多斤,平时不大用,农忙要用时,都是用牛拉了石滚,围着道场转圈,碾豆轧谷。石滚卧在那里时,一个人能推着它在地上滚动,但想让它离地,只有伯父可以,我亲眼见过他掂起石滚,离地一尺多,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上世纪六十七年代,乡下人生活不易,常常缺盐少油,他身上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真是让人惊叹。

他当挑夫,与泰山挑夫大不一样。泰山挑夫是把东西从低处向高处挑,一步一步上台阶。他挑东西走的都是平路,但路窄,有的地方仅两脚宽,像羊肠小道,正走着,迎面来人了,很难让开,得把挑子停下来,等空手着的人向路边的地方挤一挤,让一让,腾开了,双方各走各的。

那时农村进进出出的路都是这种土路,社员们的吃穿用度、各种所需全靠脚力,一担一担从公社挑进来;社员们在山上采摘的各种花、草、皮、果,卖到大队代销店里,又一担一担地从代销店里挑出去,挑到公社供销店里,这一进一出,就是挑夫的营生。

因为脚力好,伯父往返都不空手,去时送物,回来挑货,把力气用到极致。一大清早,他去代销店,把一捆捆枸树皮、鱼腥草、橡子等土产山货绑好过磅后,拿着代销店负责人开列的数量单子,挑到十多里外的公社供销社去交货。单子交割后,再从供销社挑回代销店负责人开列的所需货物。这些货物,多是三大类:一类是烟、酒、糖、盐、煤油等这些日常生活必需品;一类是种子、化肥、料素等农业生产物资。这类物资因春耕、秋播前后需求量大,伯父挑货的次数较平时往往翻番,有时一个月能挑上十天八天不间断。还有一类就是镰刀、锄头、犁、铧、锅、火盆等铁具类的,这类生铁货物虽重,但在农村消耗慢,挑一次回来,能管好一段时间。

挑货的行头非常简单,两根搓成的麻绳,一对竹子编成的筐子,一根扁担,一个垫肩,一个打杵,一条毛巾。粗绳用来捆绑粗货,起固定作用。竹筐用来装细小零碎的东西,可以装的多,且不易破碎。运输途中如果有什么损耗,当然由挑夫负责,是要赔偿的,为保险起见,挑那些容易破碎的东西,必须用到竹筐。扁担有点儿特色,与我们平时用到的扁担大不一样,比那个要“翘”。我们平时用的扁担,多是平的,呈“一字”型,挑货用的扁担,呈“半月牙”型,两头高高“翘”起,长度也比平时用的扁担长一些,据说这样可以减轻货物对肩膀的压力,通过“翘”,能把一部分重量分散了,甚至“翘”没了,挑东西走长途,都用这种扁担。但这种扁担不会用的人,难以掌握,一不小心,很容易让扁担翻过来打在自己脸上,这里面的决窍在于掌握平衡。垫肩是伯母用厚白布多次折叠后针缝的,用时围在脖子上,刚好一整圈下来,把左右肩都护得严严的,这个是薄垫肩,按有两个纽扣,套到脖子上后,把扣子一扣,不紧不松,正合脖子。还有一个可以移动的厚垫肩,外面也是白布或灰布,里面套的是海绵一类松软的东西,厚厚的,放在肩上,可以减轻扁担对肩膀的磨砺。打杵硬质木棍做的,磨得很光滑了,像用油漆漆过一样,其实并没漆过,只是用得时间久了,手掌把它磨光的。打杵有三大用处,一是路面不好或挑货过河时,杵在地上,可以支撑平衡,起到拐杖的作用;二是挑累了,無需将货担放到地上,只需将扁担放到打杵的肩槽里,人就可以站着歇脚,再起程时,少了弯腰上肩的麻烦。三是挑货走路时,如果扁担压在左肩上,可以把打杵从扁担下穿过去,打杵的一头顶在扁担上,一头用右手扶着打杵落在右肩上,这样一来,右肩可以分担一部分货物的重量,无形中减轻了左肩的压力,伯父常用这种方法在挑货中换左右肩,使两个肩膀因重力的不断转换,得到稍稍休息。

为了返回时少摸夜路,去时就得赶早。伯母在伯父挑货的日子里,总是五六点钟就起床,给伯父打上一大碗鸡蛋汤,烙几个馍,吃不完的,作为干粮,用一块干净的纱巾包着,伯父随身带着,在路上当午饭吃。伯母对伯父的疼爱都在那一海碗蛋汤里。后来,伯母先伯父而去,忆起伯母的点点滴滴,很少流泪的硬汉子竟然也热泪盈眶,困苦时的夫妻关爱让伯父难以释怀。

午饭没有固定的地点,或树荫下,或河流旁,或路边的大石包上。放下担子,擦几把汗,啃几口馍,渴了,就便捧几捧河水。如果时间还早,可以坐下来歇一歇,抽一袋旱烟,这是伯父挑货途中休息时间最长的一次,待山风把汗吹干了,脚也歇的差不多了,感觉身上劲儿又来了,挑起担子继续走。

远行无轻担。伯父每次挑的货物都在一百斤以上,为了能多挣钱,有时也挑二百多斤。他身上的衣服,经常因汗湿了干,干了湿。我多次看到伯父前胸及后背上的衣服结成一层盐碱一样的白色汗圈,一直扩散到腋下及下摆。他每天流的汗,不知道有多少。每次挑货回来,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浓烈的汗味。他放下扁担,并不着急吃饭,先喊我二姐,端杯茶来,慢慢喝茶,慢慢排汗。

为了走近道,省些力气,挑一趟货,伯父要过两趟河。夏天,他喜欢穿自己亲手打的草鞋,这些用破衣服撕成的布条子编成的草鞋,穿着绵软,不磨脚,立汗好,又防滑,尤其是过河时可以省去脱脚的功夫,挑着担子走在水里,直来直往,既省力又清爽。

冬天较夏天虽少了酷暑,但北风凛厉、雪花飞舞时,并不比流汗好受。大冬天,我们躲在屋子里烤火,偶尔外出,都缩着手,有时站在村口,看着伯父挑着货担归来,他顶着风雪,踏着碎琼乱玉一路向前,等交完货,回到家时,早已成了“雪人”。

伯父挑货挣的钱,一部分在代销店里换成家里生活、生产用品,生意好时,会给伯母和姐姐们扯上几尺布做件把新衣服,有时也会买几包廉价的烟,闲暇时抽抽。尽管伯父挣的每一分钱都浸透着汗水,但从代销店回来,有时也会给我们兄妹带些糖果和饼干,在那些困苦的日子里,伯父让年幼的我们尝到了日子是甜的。

二姐后来留在家里,没有外嫁,招了山上一个后生当上门女婿,本来依靠他们养老,但结婚后不久,分了家,另立了门户。等陆续有了三个孩子后,已自暇不顾,侍奉老人已是无妄之谈。伯父和伯母仍住在两间已经越发破败的老屋里,自开火食,自挣自吃。这样一来,伯父需不断地挣钱,以应付和填补不断上涨的人情往来、种子农药、吃油点亮、生床害病所需的各种有形无形的费用。

村里修通公路后,货物进出不再需要肩挑背扛了,伯父这才放下扁担。但家里生活的这副担子,一直压在他身上,不曾须臾停歇,不曾片刻离肩,这负沉重的担子,他从十四五岁上肩,一直挑到七十一岁,一直挑到他生命的终点。

魏群夫,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散文选刊》《福建文学》《长江丛刊》《文学教育》《湖北教育》《汉水》湖北日报、中国纪检监察报、中国教师报、湖北农村新 报、延安日报等发表散文随笔1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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