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肖燕
内容摘要:在黑泽明电影《罗生门》中,每个人的证词都体现了个体的“耻”的意识。从中日两国不同的行为表现区分“耻”在中日的不同内涵,进而以松本清张小说为例,解析日本的“耻”文化。
关键词:“耻”文化 松本清张 恶之花
观看黑泽明电影《罗生门》,第一次认识到了日本“耻”文化的概念,由此探究发源,思考和解析这种特殊的文化现象。
一.从《罗生门》引发的对“耻”的认识
对黑泽明导演的电影《罗生门》的第一观感,是案件当事人证词不太一致这种情况,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第二观感,人总是会把事情导向有利于自身的一面,尤其是在人对名誉(确切的说法是声誉)的看重上。
实际上,对于电影中各个人的选择,虽然在某些方面并不完全理解(如武士亡灵声称自己自杀),但这也会使笔者有一种诡异的部分认同感,会认为每个人的证词都是有原因的。实际上这种认同感源于中日两国都对“耻”有的强烈意识。
说到“耻”,不得不提到美国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日本文化类型》一书。此书提出了“耻”文化这个概念。“耻”文化是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的“罪感文化”相比较而言的,而“耻”文化的代表,本尼迪克特明确指的是日本,即日本人具有一种“耻感”文化。但实际上,中国也有“耻”文化。从某种程度来看,中国人也可以说是极其看重脸面即面子的。这样的文化意识实际上也是一种“耻”文化的意识。但是,在观看电影《罗生门》时,笔者总会有种违和感,并不认同电影中人物的部分行为。这实际上已经显示出来中日间耻文化的差异了。
二.中日“耻”文化的内涵区别
本文先来谈一谈日本的“耻”文化。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一书是不可略过的,书中提到,所谓武士的名誉,就是人格的尊严及价值的意识。武士精神关乎道德,强调内心,这是道德层面的意识。那么,这与“耻”又有什么关系呢?江户幕府时期吉田松阴的《讲孟札记》中“若要兴武士之道,必先兴知耻之道”;被奉为武士手册的《叶隐》,提到“武士之道,即知死之道”[1],这些话指向了一种极端的行为——切腹,即当感到羞耻、耻辱却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解决就会选择自杀,这是为了雪耻,为了保全尊严,是中国人无法理解的行为。这些话显示了武士精神与“耻”的密切关系,可以说,武士精神与“耻”是同本质存在的反向。而“耻”作为“武士精神”的反面,可以说是强调道德层面的意识,而非电影(如《罗生门》中樵夫隐瞒刀来自死者的来历以防止他人对他做出鄙夷的评价)表现出的强调社会评价的一面。如同新渡户稻造在《武士道》一书写到的:在武士道的训条中,一些看不出有任何值得肯定的行为,却可以名誉之名而做了出来。[2]在日本封建时代之后,“耻”文化成了源于外部或社会的对己坏的看法议论带来的对声誉而非名誉的辩护,而非基于内心的道德品格。中日两国都是集体文化的代表,个人总是处于相关联的集体中活动。在这样的“耻”文化的熏染下,个人的所作所为首先考虑的是他人、社会的评价。不希望听到他人的批评,希望得到赞扬的心理便是“耻”文化对应的“羞耻”的心理。在一些日本的谚语中,我们可以体会到“耻”,如“壁に耳あり障子に目あり”(隔墙有耳,隔窗有眼),“旅の恥はかき捨て”(出外旅行,出丑也无所谓)。这说明日本人在做事时总是会顾虑周围人的眼光。日本的“耻”指向的是不越过集体的界限与维持名誉。可以说,本来是基于道德品质的武士道精神,在时间与外界文化的冲击下,逐渐变形,形成了畸形的武士精神。其反面,“耻”也成了畸形的“耻”,是在言语中生存的“耻”。谎言与罪恶便在這样的土壤中滋生。
那么,再看中国,
“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论语·子路篇》)
“君子嫉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篇》)
“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论语·子罕篇》)
这些话都是是中国的“耻”文化的很好的表现。名声是一生都要追求的东西。中国的“耻”是与国家联系在一起。到如今,中国的“耻”文化可以用林语堂在《吾土吾民》中的话来合适地描述:面子这个词,很难翻译出它的准确定义,把面子和西洋的名誉、荣誉混为一谈,是可悲的错误。在西洋,被他人打了脸不能提出决斗的男子,失掉了荣誉,但并不等于失掉了面子。在中国,不给他人面子是最失礼的事,就如同西洋人把手套扔给对方,挑起决斗一样。在中国,有无数人因失掉面子而走向自杀,有时候甚至发展到出现打倒政府的罕见的大事件。
可以发现,不同于西方对上帝的信仰,中日普遍是没有泛神的信仰的,中日没有对上帝的忏悔,有的只是对人世的认识。中国的儒教与日本的神道教都是与政治挂钩的文化,与整个国家社会紧密相连,这反映在现实中,中日文化都是集体文化。于是,中日都重视人在世的时候,现今,“提高社会评价”(或者说声誉/名声)是中日“耻”文化中更为偏重的部分,而非荣誉。同是处于集体机制中的中日个人,经常性地处于言语议论中,言语像网一样笼罩在个人身上。我们经常会听到“别人家的孩子”这样的话语,这种从小到大充斥的潜意识的名声对比的话语就像种子种植在孩子的内心,让每个人身处集体时,都不约而同地关注自身的声誉。尤其是信息爆炸与人际陌生的现在,每个人的时间都被密集分配,没有空余的时间来认识他人,那么公共评价/言语变成了判断个人的最好的依据。也像《楚门的世界》中楚门处于欺骗、谎言的言语与注视下,《罗生门》中每个人的话都有不可信的地方。我们每个人都被微博、推特等言语轰炸,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与谎言,公共容易被欺骗,为了形成个人自身的名片,得到声誉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三.日本“耻”文化的实质——以松本清张小说为例
“耻”更是一种人类共通的情感。将中日文化判断为“耻”文化,并不是说两国就没有“罪文化”了,这只是一种偏向性的说法。“耻”作为一种人类共通的情感,经常可以在一些文学或艺术作品中发现。如在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中,通常会有因“耻”犯罪的情节,蒋静就在《松本清张推理小说中的“罪与耻”问题》中提到的,在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中,集中表现为“因耻犯罪”的情节模式:个体的秘密在人前暴露后,通常会因耻感而做出谋害秘密知情者的行为。秘密的存在、秘密的暴露,及犯罪目的是出于消解“耻”。本文试举松本清张推理小说《D之复合》等书为例,观看案件后的真实与罪恶。滨中三夫的复仇(“35”案件)是源于“白石案”的发生。而“白石案”就是奈良林害怕秘密被暴露,会得到大众的坏的评价,因“耻”而做出的犯罪行为。奈良林在听闻海野龙夫察觉自己走私的秘密后,用嫁祸之计与一石二鸟之计将得知自身秘密的两人除去。(先除去熟悉奈良林走私内情的白石轮机长,后嫁祸于海野龙夫。)杀死与囚禁了两人后,奈良林等于是除去了海野龙夫与白石轮机长两个秘密知晓者,消解了自身的“耻”。而滨中三夫的复仇,在滨中三夫大仇得报后写的自白信中可以发现他报仇的原理,与奈良林犯下“白石案”都是基于“耻感”:与其一下子杀掉他们,不如让他们知道还有第三者了解他们的秘密,从而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怖之中。[3]这便是利用了人对外界评价的在意与处于集体背景中的个人与集体关系密切的情境。(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集体会很快有所发现,因为关系太近了——即“‘人网恢恢,疏而不漏”/即便集体没有真切地意识到个人的私密,个人也会被自己的联想逼迫出破绽来)滨中三夫的复仇正如滨中三夫预料的:武田的身份,使奈良林想起过去因走私引起的“白石案”,“耻感”逼迫他,令他心中不安。于是他费尽心机且通过种种关系,借了网走监狱的囚犯名簿中并割走一页,以得知蹲了12年监狱的船长的后来境况。这是奈良林为消解“耻”做的“努力”。之后,“35”纬度这个涉及“白石案”线索的频繁出现,让奈良林的秘密面临曝光的危险,“耻感”又在蠢蠢欲动,他认为相关人对他发出了无声的威胁。而坂口美真子与武田健策的死正是因为如此。
在奈良林的因“耻”犯罪中,他走私的秘密是不被外界社会的道德认可的,他犯了罪。“白石案”中,奈良林的“耻感”是害怕犯罪被曝光后被社会指责,而“35案件”,他又为此继续犯罪。“圆一个谎言,需要千千万万个谎言”,犯罪也是一样,掩藏罪行也要用更多的手段去防止曝光,这些手段不乏罪恶的情况。奈良林强烈的害怕被社会批评的“耻感”一直在他的内心,“白石案”只是暂时地掩盖了他走私的秘密,暂时消解了“耻”,把“耻”掩埋起来,但只要一有动静,又会复发,甚至“耻感”更为厉害。这在反应在奈良林的手段上,是他的犯罪更为频频。奈良林的行为可以说是一步错、步步错。在他走私的那一刻起,“耻”感便已经在压他心头,他的心里始终埋着一层阴霾。这份来自心理上的压迫,是他渐渐得走向罪恶的深渊。奈良林的后果,我们可以看到“耻”与“罪”相矛盾又交织的一面。最后一切罪恶都在滨中三夫的自杀中消亡了。我看到了生命的本质—死亡,看到了矛盾的消解。在人死后,“耻”完成了一个循环(生成—消解),然而下一次的循环,又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这是因为,“耻”是人类的共同情感啊!
再看松本清张《苍白的轨迹-箱根温泉杀人手稿》,田仓义三被杀案件,同滨中三夫的复仇一样,会让读者不自觉地陷入情与法的纠结中。因为,读者会将自身代入,案件中的情感让人体悟到了真实。在《苍白的轨迹》一书中,田仓义三着实是个令人恶心的人。他强暴了好友(畑中善一)恋人(坂本良子),导致两人分手、间接促使畑中善一离世。与坂本良子结婚后,虐待她,致使两人分居与良子的自杀;见畑中善一妹妹畑中邦子,用暴力征服,又诱骗得到畑中善一手稿;假托村谷阿沙子之名出版手稿,强暴控制阿沙子……在我看来,田仓义三就像是恶之源,杀了他之后,一切便结束了。当然,单单说因为田仓义三这人才导致案件的发生,可能并不恰当。但这个人,确实是一系列自杀与杀人的诱因。在田仓的行为中,是田仓义三隐藏在强暴下的自卑,他在强暴与占有了坂本良子后,暂时得到了自得与畸形的满足。然而良子的心不在焉(在畑中善一身上)使他产生了“戴绿帽子”似的羞耻感,于是他虐待良子,甚至还在畑中善一妹妹的身上寻求消解羞耻的快感。他对阿沙子,也是直接的强暴控制。不管是良子、邦子还是阿沙子,都有着可悲的一面,征服她们,田仓更得到了建立在别人羞耻与痛苦上的得意。田仓通过肉体的发泄与征服消解他心理上的耻感。但这种消解是不道德的,是逼迫,是强奸,是将屈辱转移到别人身上的暂时消解。这种羞耻,是罪恶的种子,田仓消解羞耻的过程,实质是种植罪恶的过程。如果当事人的内心并不强大,那么犯罪是可想而知的了。而这个案件的“犯人”坂本浩三与畑中邦子,坂本浩三是在田仓虐待姐姐的过程中,产生了“哀自身懦弱”的耻感,认为自己的懦弱无法给姐姐解脱,这样的自己是不会被大众认同的,这实际上是一种自卑的心理暗示;而畑中邦子则是哀自身臣服于田仓暴力下、兄长的尊严遭到田仓践踏。肉体与理智的矛盾,使畑中邦子无法面对屡屡妥协在田仓强暴下的自己,这种被鄙夷的感觉就像针扎在畑中邦子身上,让她无法面对大众的眼光。这些耻感更多地是被外界因素所激发的,而非源自内心的自省。而两人决心杀害田仓,正是因为田仓是他们耻感的缔造者。甚至,为了防止杀人事情的泄露,坂本浩三又杀了无辜的秘密知晓者来埋葬这个杀人秘密。坂本浩三与畑中邦子的报复与其说让我们同情,不如说让我感到可悲。他们是内心软弱的人,是小人物,是自卑自怜的,“耻”不如说是他们“作”出来的,没有反抗,只是怨恨着别人与自己,强烈的耻感总有一天会使他们无法忍受,报复便来了。
在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共通的东西。比如人类对“耻”感的普遍情感、对秘密的不愿泄露等。还有的是,往往一个犯罪的背后,透露的是让人心惊的人性的丑陋的一面,但是,真实与温暖也同在。内心并不强大的人或是不自省的人,往往极为在意外界的评价,他们在外界社会的评价与言语中,会因为外界对自己产生的坏的認知而生成“耻”的感觉。而越是没有道德的自省,这种耻感就会愈加放大,愈加畸形,于是滋生了罪恶。(当然,一般情况下,他们会用谎言来消解自身的耻感)虽然在我的现实生活中,并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案件发生在我周围,我的思考来自阅读的作品与直觉。但是,我始终认为罪恶的背后,并不缺少“耻”的推动。在电影《罗生门》中,有强盗的谎言、武士的谎言、武士妻子的谎言、樵夫的谎言。为了自己在外界的形象界定,谎言成了真实。但是,充满谎言的生活真是累的啊。笔者想到了《楚门的世界》,想到了《黑客帝国》,甚至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还是无数谎言组成的。回到“耻感”这个中心词,个体的世界中,只要是人类,就会有私欲,就会在乎外界的评价。人的内心,不是坚硬不催的,“耻”感存在于每个人心中。人类无法阻止耻感,但可以改变它的方向,是往罪恶的一面,还是……
每个人都有“耻感”,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关注他人或社会的评价。“耻感”,把握得当,会促使个人奋进;把握不当,可能就如田仓一般陷入深渊、不能自拔。在笔者看来,内心的修养与对道德的认知是把握“耻感”的良师益友。就像相信鬼神的存在,会让人对世界存一份敬畏之心。同样的,也会让人对罪恶保持一定的警戒。在如今这个越来越没有上帝出现的时代,“罪”的意识淡化,“耻”的意识愈来愈重,不知是好是坏。或许,人们需要一份信仰,不一定是上帝,但需要相信命运。
参考文献
[1]松本清张:《苍白的轨迹-箱根温泉杀人手稿》[M].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
[2]松本清张:D之复合[M].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
[3]新渡户稻造:武士道[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4]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5]罗国忠:先世和.日本人的耻辱意识及其根源[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7。
注 释
[1]罗国忠,先世和.日本人的耻辱意识及其根源.39页,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7.
[2]新渡户稻造.武士道[M].张俊彦译.商务印书馆,48页.1993.
[3]松本清张.D之复合[M].江苏文艺出版社,第263页,2013.
(作者单位: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第三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