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描写贵族生活的书,钟鸣鼎食,公子王孙,夫人小姐,盛的时候如烈火烹油,衰的时候树倒猢狲散,以此证明世事皆空,人生虚幻。但是写贵族生活并非不涉及“底层”。作为贵族生活不可或缺的补充和组成部分,“底层”一直是《红楼梦》关注的重点。
关于“底层”,我这里不过是借用约定俗成的概念。认真讨论起来,“底层”云云,并不具有科学的严谨,说到底,“底层”的界限究竟何在?但当我们使用这一概念的时候,大家都明白,所谓“底层”就是指普通的平头百姓,低得不能再低的那群人。在《红楼梦》中,这群人甚至比丫头、佣人还要低贱,比刘姥姥还要卑微。刘姥姥尚可登堂入室,还可以接触到贾府高层,以自己的装愚卖傻博得贾母、王夫人等的欢心。丫头们,像鸳鸯、袭人等,差不多有半个主子的尊贵,连宝玉都要喊她们“姐姐”,不然会被视为“无教养”。所以这些人都不能算真正的“底层”。真正的“底层”,大概要数春燕的妈和姨妈、姑姑,司棋的婶娘等一干人。这些人生活在贾府的旮旯里,是真正低到尘埃中去的“底层”人,而《红楼梦》的笔触深入到了这一群人,的确让人有别开生面之感。
《红楼梦》集中笔墨写“底层”,是第五十八回至第六十一回。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慧全大体”,写探春代理家政,实行“承包制”,将大观园里的花草树木等承包给个人,责、权、利分明,实在给大观园带来了新气象。第五十八回写道:“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一派忙碌景象。既然写到了“承包”,作者率性花了三四回的篇幅写到了“底层”。正所谓“承包制”打开了一扇通往“底层”的便门,“底层”的风景便尽显目前,这也算是因势利导的会写。
这几回的“底层”叙事,最让人感兴趣的是几位别样的人物,还有某些人物寻常看不见的别样“风采”。这几个别样人物便是春燕的母亲,春燕的姨妈和姑妈,以及司棋的婶婶。这几个人物要算是“老年婦女”。其实以今天的眼光看,远远说不上老,但与小姐丫头们比起来,已经够老的了。这些妇女,便是贾宝玉说的“乌眼鸡”。在宝玉看来,这女人没结婚一个个清纯可人,一结了婚,不知怎的,都变成了“乌眼鸡”,要多俗有多俗,要多可恶有多可恶。这虽然是宝玉的偏见,但也不能说没有根据。你看那个春燕的姨妈,逮住了蕊官在园内烧纸,大做文章,挟私报复。“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这些人平时受了戏子的气,逮住机会了,自然要狠狠地教训一通,还要报告给上头予以惩治。难得她也说出“尺寸地方儿”这样的话。论说“尺寸地方儿”便是讲规矩的地方,可她不过是拉大旗作虎皮,借题发挥罢了。
春燕的姨妈尚晓得收敛,春燕的亲妈就完全不知天高地厚了。首先是她的行事便拿不上台面。她作为芳官的干娘,不仅克扣芳官的月钱,连洗头这样的小事,还要让芳官洗她女儿洗剩的水,难怪芳官要“不平则鸣”。不仅行事上不得台面,说出的话更是粗鲁不堪。“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甚么好人,入了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屄崽子,也挑幺挑六,咸嘴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竟然当着宝玉等这样骂芳官,哪里谈得上规矩。不仅骂芳官,还骂春燕:“小娼妇,你能上去了几年?你也跟那起轻狂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屄里掉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该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汉。”曹雪芹真是语言大师,竟然对“底层”妇女的语言如此熟悉,信手拈来。像这样的妇女能不让人摇头叹息吗?
除了做事的刻薄,说话的粗鲁,这些“乌眼鸡”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便是不会看眼色,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个个显得特别蠢。曹雪芹最擅长写妇人的蠢,最典型的要数赵姨娘。赵姨娘无论说话行事都透着蠢,不仅当着众人给自己的女儿下不来台,还不顾脸面地和芳官等“戏子”大打出手,完全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份。与赵姨娘相比,春燕的妈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仅当着宝玉的面拿下流的粗话骂芳官,当宝玉让芳官给自己吹汤的时候,她竟然自告奋勇地要给芳官示范。这就简直是丑态百出了,亏曹雪芹怎么写得出来。
另一个让人笑话的女人是秦显家的,也就是司棋的婶娘。论说这个女人还算清爽。林之孝家的给平儿介绍她:“高高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干净爽利的。”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干净爽利”的女人,却闹了一场大笑话。她本是因为玫瑰露事件而被安插进后厨替代柳嫂子的,后又因柳嫂子无事,重新送回了原处,弄了个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那秦显家的好容易等了这个空子钻了来,只兴头上半天。在厨房内正乱着接收家伙米粮煤炭等物,又查出许多亏空来,说:‘粳米短了两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一面又打点送林之孝家的礼,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又打点送帐房的礼;又预备几样菜蔬请几位同事的人,说:‘我来了,全仗列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顾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顾些。”一副志得意满的丑态。为人倒是机灵,但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落得众人耻笑。
论说,秦显家的等也都是值得同情的“劳动妇女”,但作者却不仅没有给予她们以同情,反而用漫画化的夸张手法,给她们以嘲笑,这是为何?我想这里除了宝玉式的女性观之外,还有就是这些人虽然可怜,但确有可恨之处。她们为了争夺生存空间,不惜钻营,不惜损害别人,也不惜丢弃自己的脸面,其人格,其精神的确难以赢得宽厚。我们不能说曹雪芹刻薄,我们只能感叹严峻的生存状态是如何在改造一个人,改造一个群体,这背后的悲悯还是令人动容的。
《红楼梦》一书本来是写贵族的,写一个贵族大家庭由盛转衰的全过程。但是没有“底层”的腐败,“底层”的倾轧,“底层”的污秽,也很难让人信服冷子兴所说的那句话:如今“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所谓“内囊”也尽上来了,那是说方方面面都在发生质变,不可能只有主子们的荒淫,自然包括“底层”的丑恶。如果说贾府是一个偌大的系统,这个系统的坍塌,决不会仅仅是顶层的崩溃,还一定包括“底层”的动摇。这样写才更真实,才更有说服力,也才是真正全景式的展现。
这几回的“底层”生活画面,除了几位年长女性的丑陋嘴脸,还有便是丫头们的争风吃醋,暗使心机。作者将笔触伸进了后厨,原来为主子提供美味佳肴的地方,竟然是一个藏污纳垢之地。这里不仅有明争暗斗,还有见风使舵,看人打发。晴雯要吃芦蒿,柳嫂子忙问“肉炒鸡炒”,司棋要吃碗炖鸡蛋,柳嫂却说没有,弄得司棋率领小丫头们来到后厨大打出手。司棋是迎春的大丫头,我们只看到她因为同表兄潘又安偷情被逐出大观园,是个值得同情的人物,却没有看到她背后的作威作福,仗势欺人。这便是“底层”生活透露出的人物的另一面,是人性恶的绝佳例证。
探春理家,兴利除弊,固然有值得肯定的一面。无奈人性有恶,加之各自的利益关系,丑陋的侧面都一一暴露出来,这是《红楼梦》更深刻之处。与随后的“湘云醉眠芍药裀”“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相比,我觉得这几回的“底层”叙事更富生活气息,更能突出主题。我不是说“醉眠”和“夜宴”写得不好,作为“底层”叙事背后的回转,非常必要,毕竟大观园的女孩子们才是主角,但“醉眠”和“夜宴”多少让人感觉是在铺排,是为了故事的推进而“创造”出来的。不像秦显家的等人的故事,那么现成,那么生动,那么不可取代。我读这几回的“底层”叙事,有种生气逼人之感,仿佛置身于生活之中,而又能跳出生活之外,其味无穷。
夏元明,1957年出生,湖北浠水人。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文学评论家。喜欢阅读废名、汪曾祺等人的抒情小说,撰写过数十篇论文,发表于全国各地报刊。爱好诗歌及古典小说,出版过《中国新诗30年》《田禾新乡土诗鉴赏》及《小说红楼梦》等专著。偶写散文,有散文集《满架秋风》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