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自豪
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在我过往的求学经历里,身边的很多同学都是家里的第一代大学生。如果说家长的眼界决定了孩子的边界,那么我们就必须努力突破这个边界,才能看到更大的世界。从一到无穷大的过程里,没有伞的孩子必须努力向前奔跑。
从小到大,我常听父母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没上过大学,但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上大学。”他们都没读完初中,但特别相信接受教育的重要性,所以,自始至终父母都很重视对我的教育。
从清华毕业的时候,我邀请父母来北京参加毕业典礼,他们犹豫了,因为其他同学的家长大多是知识分子,他们怕给我丢脸。
当时我的心情也有些复杂,一方面觉得很自豪,能从被誉为“清华中的清华”的苏世民书院毕业,获得全球领导力专业管理学硕士学位,是一件能让父母以我为荣的事;另一方面,我也会担心父母是不是适应这样的场合,出席毕业典礼的嘉宾都极有分量,有政界、商界、学界的一百余位学生导师、教授学者,这或许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场面。
但当知道他们是因害怕给我丢脸而纠结时,我反而下定了决心,鼓励他们一定要去参加,还在毕业典礼上告诉他们:“以你们的能力,把我送到这里,才是真的了不起。”
永远不要嫌弃父母,因为当你嫌弃他们,他们会更嫌弃自己。
在年幼无知的时候,我真的嫌弃过父母。
小时候我去同学家做作业,看到他们的父母在一旁辅导功课,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仅特别羡慕我的同学,还为自己的家庭文化氛围感到自卑和难过。
我上小学后学会的第一件事,是冒充家长签字。以前作业或者试卷是需要家长签字的,但爸妈看不懂我的作业和试卷,也根本没有时间管。我们家开超市,我索性拿了一卷价签,一次性写好五六十个“家长已阅”,每次写完作业就撕下来一个贴到作业本上。
初中的時候,我已经是全家学历最高的人了,所以家里所有和文字相关的事情都由我负责,连超市的发票也是等我放假回家的时候才能开出来。
父母工作很忙,很少关心我学习上的事情,甚至鲜少过问我的成绩。我印象中他们第一次问我考得如何,是在中考出成绩的时候。但那时候已经晚了,我的中考成绩非常不理想,他们也非常自责为什么没有早点关心我的学习。
因此,即使我是一个很自信的人,父母仍然是我的软肋。我一直避免和同学谈起我的父母,总觉得如果别人知道了我父母的文化水平,可能会影响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时间久了,我甚至开始嫌弃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他们在学业上帮不了我?为什么他们只是小学毕业?
我会很羡慕老师家的孩子,他们在学习上遇到问题都可以寻求父母的帮助。我印象很深的一幕是,每次家长会结束之后,家长都会围着各科老师询问自己孩子的学习情况,甚至探讨如何提高成绩,而我的父母在这样的时刻往往是缺席的,我甚至常常代替父母参加家长会。
那时候我的想法很单纯,觉得自己各方面都还算优秀,却唯独输在了父母上。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家庭环境是一件我无力改变的事情,我甚至害怕自己会被出身所累,于是对父母充满了嫌弃和怨恨。
我慢慢发现,家族的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爷爷奶奶当了一辈子农民,他们迫切要解决的事情是让一家人活下来。父母从农村来到城镇,让我们有更好的生活、更多的选择。而我从小镇走到清华,在大城市扎根,连接更大的世界。每一代人都是站在父母的肩膀上,努力完成对上一代人的跃迁。
网上有一个艾瑞深中国校友会网发布的关于“高考高分考生父母职业排行榜”的统计数据,这份数据对2007—2016年全国约837名各省高考第一名的考生进行了家长职业调查,其中排名第一的职业是教师,占比高达35%;排名第二的是公务员,占比约18%;第三是工程师,约占12%;再往下是工人,占11%;而人口比例很大的农民,仅占10%。
从这组数据可以看出,父母的职业、家庭成员的受教育水平对孩子的成长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对一个家族而言,文化资本的积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现实中的普遍演绎,往往是父母努力使“仓廪实、衣食足”,子女才能通过教育“知礼节、知荣辱”。我现在回头去看,当时羡慕同学的父母,却没有看到自己的父母也在为我竭尽所能、倾其所有,让我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学习。
还记得中学毕业后,我获得了一个参加国际课程项目的机会,当时很纠结,因为高昂的学费以及后续的出国费用,远远超过了我们家可以负担的范围。但父母仍然执意让我去外面看看,甚至不惜借钱给我交学费。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曾经嫌弃父母没本事、没眼界,意味着你已经走出了父母的局限,而这正是他们倾尽一切想看到的局面。
小时候,我总想把父母“藏”起来,而现在我会很自然地和别人提起我的父母,我会主动邀请他们参加毕业典礼,也会在自媒体上记录和播放他们的生活,我还带妈妈一起参加了她人生中的首次电视节目录制。他们常常会为我的成就感到自豪。而我认为只有当我有能力照顾和反哺他们的时候,才能让他们真正为我感到自豪。
我想,大多数子女一生中会给父母许多次钱,但其中有两次意义非凡。
第一次是我们拿到的第一笔薪水,它是一个里程碑,标志着自己开始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我们迫不及待拿出一部分给父母,仿佛意味着我们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但很可能当时一个月的薪水都不足以支付押一付三的房租,还得靠父母支持。
另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给自足,这一次我们完全不用依靠父母,满足自己生活之余,仍有余力可以提高家人的生活品质。
对我而言,如果邀请父母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是意识上的觉醒,那实质上的彻底转变是当经济独立之后我开始想要反哺他们。
我第一份工作是精算师,薪资还不错,能养活自己,甚至还可以攒下积蓄带父母出去玩,于是我策划了为期一周的美国游。之前我一直在国外念书,每年和父母见面的时间并不多,这次能一起出来旅游机会难得。父母不会英文,几乎无法和别人交流,所以我们一家三口全程都待在一起。
几天相处下来,我明显感觉到父母比之前老了许多,对我也更加依赖了,我们的身份好像就在这个瞬间翻转了过来,我不再是受他们照顾的人,而是成了要照顾他们的那个人。
有一天我们闲聊,我问他们能不能别那么辛苦了,之前二十多年都在为我而活,片刻不敢停歇,现在也应该停下来享受享受生活。那一刻,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欣慰和满足。
摘自《今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