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滟:原名庞艳。中国作协会员,沈阳市作协副主席。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小说月刊》专栏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获全国小小说十大新锐作家奖、全国小小说十佳作品奖、改革开放40年《微型小说选刊》最具影响力微型小说奖等奖项。有作品入选高考试题及各年度文选。已出版长篇儿童小说《星星的孩子和梦魔》《小喜鹊吉吉》,小说集《红火焰,白火焰》。
曲倩发现儿子的消极状态是在十六年前她离婚时开始的,很阳光又很黏她的儿子突然间变成陌生人,这让她很难过。
如今儿子大学毕业三年了,一直关在家里上网,隔离与外界的接触。她通过心理咨询才知道儿子得了空心病,已濒临抑郁症的边缘。她深知抑郁症的可怕,自己用了三年时间才治好。
她想和儿子交心地好好谈谈。儿子很不耐烦地说:“我没怎么,就是觉得一切无意义,每天幽灵一样活在苍凉的废墟里,不如在游戏里快活。”儿子说着躺到床上,塞上耳机,拒绝再谈下去。
曲倩仿佛看到儿子竖起一道坚硬的玻璃墙。她眼中发热地说:“去找个工作吧,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工作有什么意义?每天和机器人一样重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烦死了。”儿子反驳道。她被问得哑口无言,意义在哪里呢——自己一直被生活推着跑,做的事不喜欢也要去做。可是要先保证好好生存,才有资本去谈生活。
曲倩思考了无数个日夜后,作出一个改变一生的决定——辞职,一心扶助儿子成长,共渡难关。
“儿子啊,妈妈单位裁员,以后成了无业游民,但我不想放弃自己在这世上的每一天追求。有件事求你帮忙,好吗?” 她无助又充满期盼地说。
儿子眼中闪过一抹光亮,随即又平淡地说:“我这个废材,没啥能帮上的。”
她很想抓住儿子眼中的光亮,那是朝阳一样的光芒,鼓励道:“妈妈打算开一个网络初级绘画班,想让你给爱好者上网课。我有个姐姐在做,收入很高。”
“画画?我水平太低,别误人子弟了。我又不是名家,不能给你引流和增加粉丝,啥也帮不上,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她如坠冰窟——儿子根本不配合,她该如何是好?原本体面的工作让自己弄丢了,这个年纪只能去街上摆地摊了。她有些后悔自己自作聪明犯下的错。
曲倩像找不到家的蚂蚁乱转了几天后,决心去街边卖鲜花维生了。当她走进鲜花批发市场时,在包花的废报纸上看到教过儿子绘画的王老师举办画展的报道,他已是这座小城绘画界的名家,职务名称排出了好几行,这些信息让她眼前一亮,像黑暗中见到了光明。
几天后的晚饭时,儿子说:“昨天,教过我‘没骨画的王老师联系我,问是否还愿意做他的徒弟。我不想再画了……在这个小地方,画好又怎样?”儿子起身离开时,又转身说:“别担心,下岗也没什么可怕的,我会出去找工作。”
“真是好孩子!可是,妈妈不愿意让你做不喜欢的事。继续画画吧,王老师是市里的名画家,名师出高徒,他是你的导师,会帮你的。儿子,这么好的机会别放弃梦想,我相信你,会成功的!”她眼含热泪,想拥抱儿子,见他漠然转身,只好忧伤地放下手臂。
在曲倩的请求下,儿子早年的导师登门来见自己的学生了。她看到儿子喜出望外的感动,信誓旦旦地要重新开始绘画。
重新开始绘画的儿子像变了一个人,眼中有燃燒的光芒,远离了电脑游戏,每天把画画的时间安排得很满。
两年后,儿子把“没骨”画法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导师说他绝对是有天赋的天才画家。从此,儿子的作品在很多活动中获奖。儿子的作品终于走出小城,在北京参加了几次画展。
曲倩开始实施下一步计划——把儿子的照片放到了婚恋网上,也同时发给圈子里的朋友,留的是自己的电话号码。每一个决定相亲的姑娘都被她教了相似的台词内容,先以学画画的学徒身份接触儿子,等双方相中了再慢慢培养感情。
“我想离开这里,去北京闯一闯。”儿子坚定地说。
“去北京闯荡太难了,你师父都不敢去。”曲倩劝着,心底传来“咕咚”一声,像是有块石头砸到了脚——儿子的前程让她忧心忡忡,出去发展是好事,可多少人无为而返啊。她的心中突然变得空落落的,儿子的前途像她手中的风筝,一直由她掌控着,如果去北京,她什么事都帮不上了。
“我不走不行了,来学画的小新姑娘是我师父的侄女,说想和我谈恋爱,我委婉拒绝了,她却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这个姑娘城府太深,我这么单纯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早晚得沦陷。”儿子无奈地说。
“哦,小新挺漂亮的,性格是有些张扬,但你内向,组成一个家庭也是互补呢。再处一段时间试试吧。”她语气中多了恳求。
“不!不喜欢的东西我不要。师父对我有恩,不想伤了和气,也不想做一个没骨气的男人。我喜欢‘没骨绘画手法,是因为它综合了工笔和写意的技巧,看不见的画骨隐藏在墨色和颜料中,是画中精髓,是气韵流动的宇宙,有生命震撼力。这样的生活才有意义。”
儿子的话让她热血沸腾,她又欣喜又担心,知道儿子的空心病算是治好了,如果儿子结婚后再出去闯该多好啊,那样她也能早一点儿抱上孙子了。小新是城里百里挑一的好姑娘,错过了就没有机会了。
这天,儿子从外面回来,沉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她心里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问儿子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师父之前说过不介入我个人的婚姻问题,今天突然当起了媒婆,说来说去我算听明白了,原来是当妈的希望我早结婚,还要和你们选好的姑娘结婚。知道吗,我非常不喜欢小新的性格,像女王一样总要掌控别人。这不是害我吗!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想包办婚姻,真能胡闹!”儿子气得满脸通红,抬手想拍桌子,又放下了,用力跺了一下脚。
曲倩第一次受到儿子这么大的气,满心的委屈和这么多年的辛酸一起涌来,像涨潮的海浪,挡都挡不住。她转过身去,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挤出来。她怕控制不住情绪,急忙走进卧室,把脸埋进被子里,无声地饮泣。
过了一会儿,儿子来在床边,沉默好半天,柔声说:“妈,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我知道自己该走怎样的路。你苦了大半辈子,该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好好享受生活吧。我侧面问过师父,他单身这么多年,也想找个伴儿陪伴到老。我觉得你们两个人挺有缘分的。不过,我这可不是包办婚姻哦。”儿子调皮的笑声让她难为情地笑了。
儿子去了北京后,她孑然一身在白天和黑夜间数着时间,好像也患上了空心病。儿子给师父做媒的事要去试试吗?她的确需要找个伴儿了,余生很长又很短,应该让自己活得开心一点儿了。
编辑/李文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