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20岁的自己:
有段时日不见了,近日怎么样?用不着回答,这只是客套一下,要知道,我和你一样清楚那段时光。现在我仍未理清这封信的意义,那就权当它是最后的告别吧。
89年前一个仲夏的黎明,你诞生了,不是什么举世皆知值得铭记的大事,顺口提下罢了。在母亲虚弱含笑的注视下,在医生护士温柔的检查下,生命的乐章奏响了第一个音符——痛哭,你通红的小脸皱成一团,像垃圾篓里的废纸。
然后便是短暂的童年,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画是你的拿手好戏,绿树、白云、邻居家的小女孩,都常去你画中做客。小小的一团缩在地上,用稚嫩的笔触描绘梦想:吃不完的白面,不用缝补的衣裳,彩色画笔,洁白纸张……你想要的,都能画出来,也就算全拥有过吧。只可惜要么天下雨,要么大风起,再就是匆匆行人的脚印,每张画都活不过一天,倒也省下了清扫的时间。
大概是七八岁那年,阿爸阿妈相继走了,你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看见姐姐们哀伤的面庞,未干的泪痕,你只知道,以后好像不能天天去画画了。所以你想:“我是个男子汉,一定要帮上姐姐的忙,不拖累她们!”你左思右想,依稀记得有个叫“孤儿院”的地方,是给没人要的小孩住的。
这个自认为聪明的主意,让你开心和自豪。你扯着衣襟,跳到姐姐们面前,嘴一咧露出几颗刚换的小白牙,眯起眼睛说:
“我知道!你们带我去那个地方就没事了,我不是没人要,所以我会暂时待一会儿,等着你们来接我的!”说完,你邀功似的翘起了脑袋。
她们抱你,吻你,说着“对不起”“等着我”“我爱你”,你像个夺得桂冠的体育冠军,觉得身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环,得意极了。哎呀,多简单的笨小孩在装懂事。
孤儿院也没什么不一样,你想,吃差不多的东西,穿差不多的衣服,和在家帮母亲做家务一样做差不多的劳动,还有许多年纪相仿的朋友陪你玩,唯一不同的就是,见不到母亲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没有父亲宽厚的手掌来乱揉你的头发。
有点寂寞,你捡起小石子往树林里扔,石子落在黑黢黢的暗处,再也辨不清了,除了你没人关心它落在哪里,疼不疼。这时你莫名有点难过,就像你也是块小石子一样,嗖嗖飞,啪嚓落,然后再无声响,就那么眠在黑暗里。这没来由的哀伤存不了多久,午饭的铃一响,你就什么都忘了,蹦蹦跳跳地笑着跑开了,石子呢,跟你也无关了。
时间,狡猾的东西,变速跑冠军,没人追得上它,掠夺了你的十年,也没留下什么礼物,除了宽宽的脊背,瘦高的个子,吃苦耐劳的体质,也就是一个有点机灵的脑袋,和一颗干净的硬邦邦的心。好啦,不别扭的隐晦的夸你了,就是一个和其他青年没有分别的你,想做出一番事业。
正巧碰上越南修铁路,你掐掐肩上的腱子肉,没多想就报名了。别人问你为什么,你目视前方,挺直脊背,义正词严地答道:
“要为祖国尽一份力!”“作为新社会主义青年,不怕苦累,只管向前!”这些热血激昂的句子,虽然现在想想有点脸红,但果然还要趁年轻一吐为快啊。这虽然是一部分理由,但你瞒不了我,你明明也就是想看看飞机什么样,坦克什么样,外国什么样罢了。年轻,确实年轻。
最后看没看到飞机坦克,记不清了,但你忘不了吧,那太阳有多毒。每时每刻给你每个毛孔注射一针,又刺又痛,“多留点汗就好了,蒸发吸热。”那个胡子老头这么说过。锤子没敲几个月,你就染上疟疾了,望了好几个月的天花板,就这样回国了。“不虚此行”?你怎么想的来着?
你所在的城市是什么样的,取决于你的身份,地位,朋友和钱,这些你都没有,也不在乎。20岁,想当个作家,写的东西呢,蹩脚,要是从小能多读点书,是不是就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了呢?这问题你不用管,就算年近古稀,我也没有答案。给你稍稍透露点未来吧。
后来你去了磷肥厂,基层工人,实话说干得还不错,踏实本分,兢兢业业,慢慢升职。每逢周末,你喜欢骑着单车绕着水库飞驰,把所有看见的景物都远远甩在身后,碧绿,青黄,蔚蓝,橙红,斑驳地糅杂在一起,像饺子馅一般五彩斑斓,交相辉映,色香味俱全。所有的一切,都追不上你,如果有条高高的马路,你可以一直骑到月球。夕阳晚霞,粼粼水面,金黄麦浪,璀璨星河,绚烂烟火……无趣。音像店?有趣,进去看看。
浮躁的年轻人,学着点,算了,等你遇到那个老太婆就知道了。
当你的生命乐章即将过半时,新的乐章又诞生了,先是一个女孩,再是一个男孩,他们刚落地时就呱呱而啼,小脸皱得像从前的你一样,眼睛眯缝着,像合拢的花苞。往后你时间的计量单位就变了,不是你多大了,而是他们几岁了。满月,百天,周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日日不重样,这时候你才深刻地意识到,你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土地。不能多说,天伦之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段日子里,因为什么来着,你转业了,红山公园,就是之前骑车狂奔的那个水库。“从基层干起吧。”你又这样,那时候,最重要的应该是创收吧,怎么办呢,你思前想后决定物尽其用。凌晨三四点,西边的天还全然没有明亮的迹象,你们一伙人,带着家伙伫立在水库边,不是去堵人,是捕鱼。你一声令下,恢恢渔网平铺水面,被惊醒的游鱼扑腾跳跃,最终难逃为创收牺牲的命运。“新鲜的鱼嘞,早上刚捕的,来瞧瞧?”就这样,卖出的鱼越摞越高,工友们踩着鱼往上爬,进购娱乐设施,一切都向阳而行。
别人叫你主任,然而生活还是没有改变,儿女要上大学了,怎么办呢?你辞去工作,卖起了盒饭。顾不得什么脸面,要让儿女能昂首挺胸地走进校园,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时间,老朋友啦,你老了,儿女也做了父母,它仍然像年轻人一样气盛力壮。枯叶总该落尽,残阳总会褪色,一切事物都是向死而生,总会终结,20岁的你想过死亡吗?应该没有吧,没到时候,别想没用的。但这时的你想过,儿女平安成人,世界和平国泰民安,好像没有什么需要你牵挂的了。你曾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你被送上手术台,打上麻药,不省人事后捡回一条命来,才明白,太难了,和自己告别。你什么都放不下,无论夕阳晚霞,粼粼水面,金黄麦浪,璀璨星河,绚烂烟火,还是家人,旧友,路人,哪怕是没看完的报纸,拍得很烂的抗战片,清水挂面,又臭又長的远古书籍,随地吐痰的邻居,乱吠的狗……你都舍不下,只是20岁的你还不知道。
接受了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怯懦、逃避后,你常常拽着行动不便的腿脚,去这个你深爱着的城市的每个布满灰尘的熟悉角落瞧瞧,你最常站在湖畔,望着那个老公园。草木,湖水,行人,天空,世界各地都差不多,但你眼中的是独一无二的,承载着一代人的岁月,难以磨灭。
好啦,这封信我已经花了够多时间了,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什么都要省着点用。如果你问我,现在舍得了吗,舍得告别了吗?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这样说吧,不舍得,但仍要告别。和自己告别真够困难的,对于一个陪伴了你近90年的老朋友,说出什么样的临别赠言都是极残忍和不忍的。没办法,时间,可恨的东西,从来没把我当过朋友。
再见了,我所有的所有,我带不走的,我忘不掉的。
89岁的自己
写于一张很硌人的病床
李镓锂,空闲时间喜欢弹吉他,读书,玩滑板,以此来丰富自己的生活。享受发呆、自由思考和沉浸在书中的世界,会因路过的小狗、电影院熄灯的瞬间、撕开零食包装袋的脆响而感到幸福。在未来的日子里,希望努力用更真诚的文字记录下平平无奇的闪闪发亮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