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靥

2022-05-30 00:43李铁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2年7期
关键词:王良大雁母亲

李铁

有人说人性是丑陋的,不可探究,越是探究,越是感觉它是一个无底深渊。夫妻反目,母女离间,姐妹分裂,姐夫偷窥小姨子,妹妹爱慕姐夫,私欲导致各种矛盾、对抗、伤痛甚至仇恨。母亲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后,存在于血脉中的亲情能否弥补这一家的裂痕?

二雀没打算一回来就去看母亲。她开车在高速路上狂奔三个小时,路过四个服务区也没下道休息,路过第三个服务区时有了尿意也没下道。就这样奔下去,下高速,进市区,进了自己家小区的院子,绕着一栋又一栋长得一模一样的住宅楼找车位。七年前她买车时院子里的车位还随处可见,近两年车辆暴增,找车位已经变成一件艰难的事情。总算找到一个不是车位的车位——两棵树之间的一个狭窄区域,倒车,再朝前提,再倒车,如是者三次,总算把车停妥了。推门下车,一团热气和一大片夏天的阳光一下子抱住了她。

纯粹是夏天的阳光了。当她在两百多公里远的省城上车时,还觉得没到夏天,一转眼,春天的味道就没有了。阳光炽烈,空气里充斥着一种类似硫黄的干燥气味,有风,树毛纷纷下落,带有油脂的树毛特别烦人,黏车上黏糊糊的很难洗下来。转身的工夫,就有几片树毛落在机箱盖和风挡玻璃上,想挪车,又没有其他车位,只好将就。她抬手摘去风挡玻璃上的一片树毛,油脂被拉出一根长线,呈令人恶心的鼻涕状。就这时候,四鸢的电话打过来。四鸢说:“二雀,我告诉你一件事,咱妈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差得不得了。”二雀问:“不得了是啥程度?”四鸢说:“昨天我去看妈,没事闲聊,妈突然说,你都多大了,咋还不结婚,别挑了,遇上差不多的就行了。我问,我没结婚,小蕾是咋来的?赵孟又是谁?妈都答不上来。”二雀心头一紧,母亲近两年记忆力下降得厉害,说话颠三倒四,本是去东门口溜达一趟,嘴上却说是去了西门口,但仅此而已,年纪大了,记忆力下滑是正常的,没想到现在会下滑到这种程度。

四鸢又说:“还有更可笑的,妈问我昨天陪她溜达的小媳妇咋没来?昨天陪妈溜达的是大雁,她连大雁都不认识了。”二雀心头又一紧,脑袋里跳出了“老年痴呆症”几个字。母亲今年七十七岁,是老了可也不能算太老,八九十岁还思维清晰的老人大有人在。二雀两个月前见过母亲,她和母亲的谈话还很顺畅,仅仅两个月,咋就会这样呢?立马去看母亲的念头就是这个时候升起来的。和四鸢通完话,她开车门,树干挡着,车门只开了三分之一,她侧身挤进车,一键启动,松手刹,艰难地驶出车位。

母亲住在一栋花紫斑驳的老楼里,开放式的,没有小区也没有围墙,临街。街对面有一座教堂,圆形的屋顶上有一个十字架。二雀小时候进去玩过,那时教堂没人打理,里面满是灰尘,窗玻璃破碎成各种图案,完全是荒废的状态。二十年前教堂翻修过,翻修后有模有样了,二雀却再也没进去过。据说里面有牧师常住,每当礼拜天,会有很多人进去做礼拜,有风琴和唱诗班的歌声轻轻重重地传出来,和附近住宅楼里冒出的油烟、炒菜味混在一起袅袅娜娜地飘。教堂的后身有一家三甲医院,规模庞大,门诊楼里人来人往的密度超过了早市。

还是艰难地寻找车位,艰难地泊车。上楼,楼道狭窄,有破旧的自行车被绑缚在楼梯扶栏上,楼道的拐角处放着大缸小缸或者其他杂物,偶尔有人下楼梯,只能侧过身子,在身子与身子的摩擦中过去,彼此的汗水有交集的可能。母亲住四楼,她腿脚不错,上下楼没问题,每天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走步,不跟随任何队伍,就是一个人走。敲门,门很快开了,看见母亲一张苍老的脸。两个月,母亲的面容没啥变化,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好像从来没年轻过。她也知道,这其实是个错觉,她看过几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黑白的,很清晰,有全身的、有半身的,看得出照片上的女人腰身婀娜,面容明艳,明眸皓齿,绝对是个美女。照片中的母亲与现实中的母亲反差甚大,年轻时的母亲只能在照片中永恒地与她凝视。

进屋,母亲脸上满是惊喜。二雀问:“妈,知道我是谁吗?”母亲说:“废话,叫我妈的人我能不知道是谁?”二雀问:“我叫啥?”母亲说:“二雀呗。”二雀又问:“四鸢是谁?”母亲说:“别问我这些弱智的问题了。”二雀还是问:“小蕾是谁?”母亲说:“四鸢的闺女呗。”二雀又问:“赵孟是谁?”母亲说:“四鸢的对象呗。我是记性不好了,可也没糊涂成这样。”二雀一颗悬着的心渐渐落下,心里暗怪四鸢说事太夸张。

二雀进卫生间撒尿,憋得太久,一泡尿哗哗地撒了足够长的时间。母亲住的是两居室老式住房,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外加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大屋是卧室兼客厅,小屋闲着。这个房子是二雀上高中时父亲单位分下来的,当时父母住大屋,五个闺女住小屋,一铺炕对着一张双层铁床,炕上三个,床上两个,女孩特有的气味令屋子都肿胀了。

出卫生间,二雀轻松许多,她东瞧瞧西望望,说:“妈,前几天你去哪儿了?”母亲说:“没去哪儿,就是东湖遛遛呗。”二雀说:“没去海边吗?”母亲拍了拍脑袋,说:“对了,还去了趟海边。”二雀说:“是北戴河吧?”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是哪儿,反正不太远。”二雀说:“都谁去了?”母亲说:“有大雁,还有两个不认识,一个是北京来的,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自己不生孩子,要了两个孩子,她在前边走,两个孩子就跟屁股后边跑。”二雀落下的心又升到相当的高度,她愣愣地看母亲,一时不知该说啥好。

前些天,北京的五隼在北戴河订了一个公寓房,能住六七个人的那种,邀请母亲、大雁、四鸢带着孩子去玩。五隼也只带了孩子,没带丈夫。此时母亲的回答中,她已经不认得五隼和四鸢,也不认得她们的孩子,仅仅记住一个大雁。看来四鸢说得并不夸张,二雀不淡定了。如果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太长时间,母亲也会把她忘掉的。

二雀说:“妈,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问题?”母亲说:“奔八十的人了,出点问题我也能接受。”二雀说:“问题是你把自己的闺女都忘掉了。”母亲说:“我没忘你呀!”二雀说:“北京的闺女是谁?”母亲说:“是五隼呗!”二雀说:“那小蕾是谁?”母亲眼皮往上翻了翻,没回答出来。

母亲说:“我去做饭。”说罢朝厨房走,被二雀拉住了,二雀说:“不急着吃饭。”母亲说:“吃完饭我带你出去转转,东湖、北湖我经常去。”二雀的心针扎样疼了一下,母亲接着说,“东湖开阔,繞着湖走,能走出两个小时。”二雀眼神有些发直,母亲还是接着说,“北湖还是那么小,用不了二十分钟就能绕湖转一圈了,我要是去北湖,就绕湖走上五圈。”二雀的心又针扎样疼了起来,完全是被“北湖”两个字给扎的。北湖是她心里的一块疤,每当有人提起北湖,就像有锐器往疤上挑。母亲深知这块疤对二雀意味着啥,现在当二雀的面轻轻松松提起,说明她的记忆力出了不小的问题。

二雀为了“绕道走”,说了一个她觉得相当可笑的笑话。说的是四鸢和五隼小时候的事,“有一次,四鸢上厕所,是公厕,一个坑挨着一个坑的那种。四鸢便秘,好几天没拉了,蹲了半天,龇牙咧嘴地使劲,还是拉不出来。五隼闯进来,蹲下噼噼啪啪拉得好不畅快。四鸢叹道:‘真羡慕你,拉得真痛快!五隼说:‘我拉肚子了,你瞧瞧,裤子还没来得及脱就拉了……”讲到这,二雀努力地笑起来。她看母亲,母亲咧咧嘴,算是笑了。在二雀的记忆里,母亲好像从来没有笑过。

母亲笑起来的样子还是蛮好看的,表情肌荡漾,两个腮帮会浮出一对酒窝。不笑时,酒窝隐藏起来,几乎找不到痕迹。因为笑得太少,熟悉她的人都忘了她还有一对酒窝。她的五个女儿没有一个有酒窝的,二雀小时候对着镜子找酒窝,挖空心思地笑,两腮的肉还是平平的。

想母亲的好,二雀就不能不揭开那块疤。灯光转暗,那是个暗色调的午后,夏天,热得不行,在二雀看来,温度高到一定程度时,空气是看得见形状的——定定地看,空气会呈现出细细的水波纹。四鸢嫌家里热,一个人到离家不远的北湖来,满世界被太阳烤,就是树阴处也是热的,并不比家里凉爽。四鸢进了湖边的小树林,到最大的一棵老槐树底下坐下,四周幽静,远远近近地望,看不见一个人影,酷暑把人都隔在屋里了。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她身上,有一种刺痒感。四鸢小时候皮肤黝黑,被同学们戏称“黑妹”,人又瘦小,在女孩子中间并不起眼,但在空旷的北湖她就显眼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小混混溜达到这儿,被四鸢吸引,悄悄凑过来,偷窥一阵后,扑上去。二雀赶来找四鸢时,小混混已经压在四鸢身上,扒了四鸢的短裤。二雀喊一嗓子,自己也不知喊了啥,冲过来撕扯小混混。小混混并不算强壮,但对比二雀和四鸢,他的力气就是高不可攀。一番搏斗后,二雀和四鳶被他一手抓一个按在地上。二雀求饶,“你放过我妹妹吧!”小混混说:“我只能放过一个,留一个走一个,你选吧。”二雀咬了咬牙说:“放我妹走。”小混混松开四鸢,四鸢看一眼二雀,一溜烟跑了。小混混专心对付二雀,说:“你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比她水灵多了。”二雀说:“也放过我吧,我才十三岁。”小混混说:“你十三,我十六,正般配。”

四鸢带母亲赶来时,小混混已经溜掉了。二雀仰躺在老槐树下的草地上一动不动,任凭母亲说啥,她一句话也不说。母亲叫四鸢先走,自己扯了二雀的内裤,戳进湖里蘸了水。她先是擦躺着的二雀,后又扯起二雀,让她蹲着,说是为了减小怀孕的几率。整个过程二雀像个木头人,任由母亲摆布。母亲擦的时候,她默默地看母亲,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只有母亲是最亲近的。

二雀带了母亲去教堂后身的医院看病,挂老年科的号。医院人挤人,挂老年科的患者却不多,很快进了诊室。医生是个中年女性,有一张慈祥的面相,问母亲啥毛病。母亲说:“就是记忆力减退。”二雀站母亲身后说:“有时糊涂有时明白,糊涂时连自己的闺女都忘了是谁。”医生说:“老年病,有这种症状的老人多了,不奇怪。”母亲说:“别的我没啥毛病,干啥啥行,吃啥啥香。”二雀说:“我就想弄明白她到底是啥病,能不能治好?”医生说:“去做个脑CT吧,看片聊。”

二雀带母亲去做脑CT。坐在那扇写有“内有辐射,请勿靠近”字样大铁门前的长凳子上排队时,二雀又接到了四鸢的电话。四鸢说:“姐,我给大雁打电话了,叫她照顾咱妈,可她说妈是大家的,妈又不是生她一个,她没义务一个人照顾。你瞧瞧她这叫啥话,分明是推卸责任,哪还有点老大的样子。”二雀说:“我正带妈看病,有了结果再找你商议。”二雀按掉电话,一旁的母亲问:“是谁打来的?”二雀说:“是四鸢,妈,知道四鸢吧?”母亲说:“看你说的,我还没糊涂到那种地步。四鸢现在就听赵孟的,不管好话坏话,她都听,我就亲耳听过赵孟讲你的闲话,四鸢不但不阻拦,还顺着话茬儿帮腔……”二雀打断母亲的话说:“妈,你忘了那么多的事,别人的闲话咋就没忘?”母亲撇撇嘴,二雀说,“四鸢已经和赵孟离婚两年多了,咋还可能跟赵孟一起讲我的闲话?”母亲还是撇撇嘴。

母亲是个爱传闲话的人,“传”只限于她与五个闺女之间,外人的闲话她从来没有传过。母亲是个小学教师,在学校口碑极好,这口碑中就有“不传闲话”这样的好评。为人师表,学生中谁传了闲话,她会在课堂上公开批评,她教过的班级风气不错,学生们也都念念不忘她的好。可回到家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一个极端一下子跳到另一个极端。她总是当着这个闺女的面讲另一个或另几个闺女的不是,还会及时把某一个闺女讲另一个闺女的坏话传过来。两个闺女因此闹翻,大动干戈,她不劝阻,还会躲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热闹。每个闺女都知道母亲挑拨离间,也都知道母亲没有说谎,想劝劝母亲别这么做,可都会在刚一开口的瞬间,被母亲轻易化解。母亲说:“我最看不上××了,傻了吧唧的,专门和你作对,她咋不跟××作对呢?××骂了她她还跟人家套近乎呢!”想劝的人心理不平衡了,“是呀,我跟她近乎她还跟我作对,××骂了她她还套近乎,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吧!”怒火加妒火一起燃烧,转而和母亲一起开始声讨,开始讲××的坏话。

铁门徐徐打开一道缝儿,有人喊母亲的名字。二雀带母亲挤进缝隙,门又关上,母亲躺下,一颗头缓缓被输送进机器。做完CT,出来,还是坐在长凳子上等片子。二雀说:“妈,如果五个闺女让你选,你愿意到谁家养老?”母亲说:“到你家。”二雀说:“四鸢和五隼呢?”母亲问:“四鸢家我不去,五隼嘛,五隼是谁呀?”二雀说:“五隼就是邀请你们去北戴河的那个闺女。”母亲抬头仰望天棚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她和大雁最好是吧?”二雀说:“没错,她是和大雁最好。”

姐妹五个分成两派,一派以大雁为首,有五隼和三莺;一派以二雀为首,有四鸢加盟。不久前的北戴河之旅打破了这个阵容——五隼邀请了大雁、四鸢和母亲。三莺大闹一场,打电话把大雁、四鸢骂了一顿。大雁默默承受了这顿骂,没还嘴。四鸢回骂道:“你个傻×,又不是我请客,是五隼请客,你骂我干吗?有能耐骂五隼呀!”三莺哑火了。

大雁有老大的先天优势,起初一直在姐妹中占主导地位,遇到该五姐妹分担的事,都由她做主分配。她也拿起老大的架势,看谁不顺眼就批评几句,别人都能接受。自从五隼进京参加工作,局面有了微妙的变化,大雁做啥事都先打电话给五隼,五隼说这事能做,她才着手去做;五隼说这事不能做,她就偃旗息鼓。三莺见大雁如此,便接着学,也看五隼的眼色行事。四鸢和五隼差两岁,年龄最接近,小时候总在一起玩耍,长大了虽各奔东西,小时候的情分还在,一直走得挺近,有啥事也爱知会五隼一声。二雀见其他四个都如此待见五隼,也不甘示弱,频频与她电话联系。不知不觉间,实际上占主导地位的不是大雁了,而是远在北京的五隼。

五隼获得如此地位除了她最小,有理由受到溺爱外,最重要的一点是,五姐妹中她的学历最高,成就最大。五隼是艺术类的硕士研究生,丈夫是理工科博士。而其他四个姐妹的学历都偏低,大雁技校毕业,二雀只读到初中,三莺念过职高,四鸢也仅念过中专。姐妹中突然出了个研究生,等于鹤立鸡群了,看她的眼神中就充满艳羡。还有一点,五隼是五姐妹中战斗力最强的一个。说起战斗力,这五姐妹谁都不弱,随便揪出一个,在社会上跟人骂街、跟人厮打都不落下风。有一次大雁参加同学聚会,回来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她家住的是那种开放式的住宅,五层楼,她家住顶层。上到四层时,一个尾随的歹徒来搂她脖子,企图控制她,她嗷嗷地叫,拼了命疯打,硬是把这个年轻力壮的歹徒给打跑了。进家门,在灯光下看血淋淋的手,可自己没破皮的地方,这满手的血敢情都是歹徒的。还有一次,四鸢与一个有过争吵的女孩儿狭路相逢,女孩儿仗着有两个同伴,率先发难。四鸢毫不示弱,与女孩儿大打出手,对方的同伴也动了手,等于一对三。结果出人意料,三个对手两个满脸挂花,一个趴地上爬不起来,四鸢只是头发被抓掉几把,皮肉无伤,扬长而去。大雁和四鸢尚且如此厉害,最有战斗力的五隼发起飙来那是相当恐怖的。

五姐妹中没和人动过手的只有二雀,她的战斗力更多地体现在“文斗”上。所谓“文斗”,是嘴皮子的功夫,需要有智商做后盾。二雀书念得少,智商却不低,无论和谁发生冲突,她总会沉着应对,找出对手的薄弱处一击致命。二雀的闺女小雯中考没考好,上重点高中差了几分,找人打点。找的人和校长的关系不错,关系钱花到了找的人身上,也不知找的人把钱花没花到校长身上。她带闺女去学校找校长,校长很冷漠,说:“××是找了我,可没办法,上边要求严,差一分也不能要,不管是谁,都不能开这个口子。”二雀说:“可××说你已经答应了?”校长说:“我是答应过,但情况变了,没办法。”不论二雀咋个说、咋个求,校长就是一个劲儿摇头。二雀火了,盯住校长的眼睛说:“收了钱不办事,你就不怕出事?”校长说:“我可没收钱,你不能血口喷人。”二雀说:“可××说你收了钱,我录过音的,用不用我放给你听?”校长说:“我不听,谁收了你的钱你找谁去。”二雀说:“我谁也不找,我还就找你了,你不认账是吧?我带着录音,這就去市纪委。”转身就走,走出校长室了,校长在后边喊了一声:“你回来!有事好商量。”二雀慢悠悠走回来,问:“咋个商量?”校长说:“整个学校只有三个浮动指标,看在你诚心为孩子的份上,给你一个指标吧。”二雀强压兴奋,平静地说:“那就谢谢校长了。”

二雀抓住的是校长怕事的心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这样,小雯挤进了重点高中。

五隼的地位是大雁捧起来的,五隼也给大雁面子,只要是大雁提出的倡议,她总会第一个支持,这反过来又助长了大雁老大的地位。大雁受其他三个妹妹诟病的地方是不能一碗水端平。有一次和二雀争吵,二雀提出这个问题时,她轻描淡写地回应道:“一只手的五根手指还不一般齐呢!”这句话对二雀的打击挺大,这以后,她就有意疏远大雁。

医生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把目光移到母亲脸上,又把目光移到二雀脸上。她用下巴指点屏幕说:“你看看,大脑容量小了一大圈儿,记忆力不减退就怪了。”二雀看向屏幕,看见大脑图像的外缘确有一圈空白,她问:“到底咋回事呢?”医生说:“就是脑萎缩了,往下发展,就是阿尔茨海默病,说白了就是老年痴呆症。”二雀问:“能治疗吗?”医生说:“没法治愈,只能是控制,让它发展慢一点,保持目前的状态就可以了。这样吧,我给你开三种药,要监护病人按时长期服用。”

二雀带母亲走出医院,走进夏天的阳光中。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万物的色彩隐去,呈现出白不呲咧的无色状。把母亲送回家,她一个人开车回自己的家。一边开车,一边腾出一只手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四鸢的,五个指头伸出来,她看见最长的那根肯定就是四鸢。

二雀说:“我带妈看病了,脑萎缩,想控制病情发展,除了要保持乐观的心态,还要按时服药。”四鸢说:“那就让妈按时服药呗。”二雀说:“问题是妈现在的记忆力不行了,她记不住吃没吃药,忘吃了还好说,如果一次接一次地吃,吃多了药是要中毒的。”四鸢说:“那可咋整?妈身边又没有监护人。”二雀说:“我找你的意思,就是要给妈找监护人,我看咱五个是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这件事了。”四鸢说:“是呀,妈都这样了,我也觉得是时候谈这件事了。”二雀说:“我不愿先跟大雁谈,还是你先跟她谈吧。”四鸢停顿一下,说声“好”。

四鸢一般不会拒绝二雀,这和两个人的关系有关。当年二雀牺牲自己保全四鸢时,就注定了两人特殊的关系。四鸢对二雀百依百顺,二雀对四鸢也倍加关怀。母亲是个不善于关心人的人,这直接导致五姐妹在一个没有关怀的环境下成长。也正因为缺少关爱,二雀对四鸢的好也就愈发显眼。二雀参加工作时,四鸢还是学生,二雀就常常买一些小东西送给四鸢,有时是手帕、发卡,有时是胸罩、内裤。看得三莺和五隼眼红,二雀却毫不在乎,这为后来三莺和五隼有意疏远二雀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到家,丈夫王良已经将一桌饭菜摆上桌。王良埋怨道:“说好的回家吃午饭,现在可好,变成晚饭了。”二雀俯下身子闻了闻菜,说:“真香,当晚饭也挺好的。”王良说:“都凉了,我重新热一下吧。”

小雯参加工作了,单位在省城。小雯想合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室友,二雀就一咬牙,给小雯自己租了一套房子。闺女一个人住不放心,只要一有空或者周末,二雀便会开车过去陪她住,给她做饭洗衣。这样,王良一个人在家的机会就多了,王良的日子滋润,觉得二雀伺候小雯苦,二雀回家,他就表现得相当殷勤。

吃完饭,四鸢的电话打过来,说:“大雁同意咱几个开个会,专门研究妈的问题。”二雀说:“在哪儿开?”四鸢说:“要不去大雁家?”二雀说:“我不去。”四鸢又说:“要不去三莺家?”二雀说:“我也不去。”四鸢说:“那去哪儿呀?”二雀说:“去你家吧。”四鸢说:“去我家行倒是行,可三莺和小志形影不离,她带小志到我家,小蕾肯定和他打架,小蕾又打不过小志,肯定被打伤了,肯定又得上医院。”四鸢一连用了三个“肯定”,一旁的王良说:“要不就上咱家来吧。”二雀冲王良瞪了眼睛,对着手机说:“这样吧,地点让大雁和三莺定。”

很快,三莺的电话打过来。三莺说:“谁都不想去谁家,我看就找个中立场所最好,这样吧,北湖离妈家近,明天晚上咱北湖见。”二雀的心立马被锐器扎了一下,她咬牙忍住,说:“好,北湖就北湖。”

二雀认为,三莺提“北湖见”是在有意揭她心里的疤,她疼痛了,三莺们就快乐了。快乐法则就是这么简单——凡是敌人快乐的,我们就痛苦;凡是敌人痛苦的,我们就快乐。

二雀还认为,三莺是个思想简单的人,有意揭疤这种事她不是不能做,而是想不起来做,现在她做了,肯定是受到了某人的怂恿。这个人不动声色,像一只躲在墙角圆着眼睛盯着你的阴险老猫。这个人能是谁呢?二雀觉得这个人不是三莺的丈夫李文斌,而是大姐夫张震跃。李文斌是一家国企的技术员,话不多,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站到三莺跟前比三莺还矮了一截。有人问李文斌:“你小子蔫声蔫语的,咋把这个大美女搞到手了,传授点经验呗?”李文斌说:“要说经验,就一个字——熬。”李文斌的父亲和三莺的父亲是一个厂的,有一次三莺的父亲被三个拎着木棍的壮汉堵在厂门口,眼看要挨揍,李文斌的父亲见了,回厂叫了一帮男青年出来,阵势上压倒了对方,三个壮汉才罢休。三莺的父亲欠李文斌的父亲一个大大的人情,就说:“你有啥事吱声,只要我帮得上的,我一定帮。”李文斌的父亲说:“我现在就有一件事,能帮你就帮,帮不上我也不怪你。”三莺的父亲说:“说吧,啥事?”李文斌的父亲说:“我家二小子看上你家三姑娘了,我想跟你攀个亲。”三莺的父亲说:“好,今晚你就带你家二小子来我家吧。”

下班回家,父亲把李文斌家提亲的事跟母亲和三莺讲了。父亲说:“李文斌除了个头小一点,其他条件都挺好。”母亲说:“他人咋样?”父亲说:“是个老实人。”三莺说:“不管个高个矮,不管人品咋样,我都不同意。”父亲问:“为啥?”三莺说:“我的爱情我做主,对象我要自己找。”父亲说:“我都答应人家了。”三莺说:“谁答应谁跟他。”父亲火了,刚要骂人,门响了,李文斌父子登门了。三莺没给父亲面子也没给李文斌父子面子,气呼呼冲李文斌说:“趁早别打我的主意,浪费时间对谁都不好。”不等那父子说啥,她翻个白眼,踹开门,走了。

不久,三莺自己找了个对象,小伙子个头一米八多,两人走在一起看起来相当般配,经常在胡同里双出雙入,经常偶遇住在同一条胡同的李文斌。有一天,三莺爬上了附近一座废弃的水塔,坐在塔顶上哭,引来很多人围观。母亲和二雀也赶来了,叫她赶紧下来。她抹了一把眼泪说:“都别劝我,那个浑蛋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跳下去算了。”无论母亲咋说,她就是不下来。二雀在一旁急了,冲上边吼:“三莺,你是丢人丢到家了,人家不要你了,你还为人家寻死寻活,你不是要死吗,还磨蹭啥?咋还不往下跳?”三莺说:“你别逼我。”做出了要跳的架势,吓得下边的人都“啊”了一声。这时李文斌出场了,他喊:“三莺,没他还有我呢,他不要你我要你。”三莺稳住身子,没客气,说:“我没看上你。”李文斌说:“我看上你了。”众人鼓掌,很多人喊:“他看上你了!”三莺冲下边说:“他能给我的,你能给吗?”李文斌说:“能。”三莺说:“他个子高,你能长出一截吗?”众笑。李文斌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喜欢,我愿意天天踩高跷陪你逛街。”众人又鼓掌。三莺破涕为笑,说:“那我就信你一回。”不想死了,下水塔,胆量一下子大打折扣,双手抓着铁梯扶手,咋也下不来。最后还是李文斌爬上去,腾出一只手,一点一点地把三莺给扶了下来。

后来两人结婚,过得一路平安,三莺却还是对李文斌喜欢不起来。暗地里她喜欢起另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大姐夫张震跃。张震跃也是一米八几的个头,为人豪爽,挂在嘴边的话是:“没毛病,这事我给你找人。”不管他能否找到接洽的人,有这种敞亮话,令听的人心里舒服。有一次,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三莺用妩媚的眼神看他,说:“姐夫,我就喜欢你这种人,可上天就是不作美,偏偏给我一个我不喜欢的。”张震跃心河荡漾了,凑近三莺说:“咱这关系,低头不见抬头见,和给你了也差不了多少。”三莺的头就抵向张震跃的胸部,当张震跃的下巴挨上了三莺的头发时,大雁闯进来,瞪眼问:“你俩干吗呢?”三莺红了脸,还是张震跃反应快,他一本正经地说:“三莺的头发沾了个蜘蛛,看把她吓得,脸都紫了,我帮她抓蜘蛛呢!”大雁问:“抓到了吗?”张震跃说:“没抓到,被你吓跑了。”

怀疑瞬间烟消云散,大雁顾自讲起要讲的事:“刚才有个老爷们儿要把车停到咱门口,被我骂了,那家伙还要冲我动手,我抓了把菜刀就冲过去,他也没啥能耐,被我追了个一溜小跑。”张震跃脸上笑,心里打鼓。打这以后,他就有意避开三莺。

张震跃虽然和三莺保持正当关系,但丝毫没影响三莺对他的好感,对他的话也言听计从。二雀也知道三莺听张震跃的,张震跃和二雀有一段旁人不知的过节。张震跃是家电缆企业的业务经理,说白了,就是个推销员。他经常出门做业务,练就了嘴皮子,也和一些企业的头头脑脑建立了关系。有一次二雀参加同事聚餐,喝了啤酒尿急,出包房朝卫生间走,路过另一个包房门口时,一扭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她下意识地喊了声“姐夫”。那一桌人都看张震跃,张震跃笑道:“这是我小姨子。”一桌人还是看他,他说,“真的,这是我亲小姨子,不是不三不四的那种。”众笑。二雀迎着一桌好奇的目光走进去,说:“没错,我就是我亲姐夫的亲小姨子。”有人问:“听你姐夫说,你姐是钢琴家,你也懂音乐吧?”二雀说:“我不懂什么音乐,我姐也不是什么钢琴家。”那人接着问:“那你姐是干吗的?”二雀说:“我姐是做鞋的,以前在皮鞋厂做皮鞋,现在自己开了一家洗鞋擦鞋修理鞋的鞋店,欢迎大家鞋破了脏了找我姐。”张震跃满脸通红,说:“二雀,你说啥呢?”二雀说:“我替我姐招揽生意呢!”在笑声中,二雀转身去了卫生间。

二雀的思维并不迟钝,她岂能不知,张震跃说大雁是钢琴家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她最看不上张震跃的虚荣,她照直了说是有意的,不是为让他丢脸,目的要比这高尚得多,就是要用丢脸的形式让他改改这个臭毛病。张震跃记了仇,明里暗里挑拨大雁、三莺和二雀的关系,不久前的北戴河之旅便是张震跃的杰作。他和大雁去北京办事,晚上住五隼家。五隼的丈夫刘向阳在一所大学任教,副教授,典型的知识分子,张震跃和大雁都羡慕得近乎崇拜了。这天晚上五隼有演出,不能在家吃饭,她就让刘向阳带张震跃和大雁到附近的餐馆吃饭。很简单,三个人点三个菜,每人一碗米饭,外加一碗汤。张震跃试探着说:“向阳,要不咱俩要几瓶啤酒喝点?”刘向阳说:“算了,喝完迷迷糊糊的,还是吃饭吧。”张震跃讨了个没趣,只好闷头吃饭。刘向阳话少,基本不说啥,大雁怕冷场,一个劲儿地说话,都是夸赞五隼两口子。张震跃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盯住刘向阳说:“天越来越热了,下周末咱们结伴去北戴河避暑吧?”刘向阳说:“我还得备课,我就不去了,你问问五隼能不能去。”

晚上五隼回家,大雁就屁颠颠地把要去北戴河的事说了。张震跃说:“我请客。”五隼说:“哪能让你请,我请。”张震跃说:“我在网上订了个公寓房,能住六个人。”五隼说:“那就我带小妍,你们两口子带上妈去吧。”张震跃说:“就我一个男的不方便,我也不去了,还剩两个床位,我看就让四鸢带小蕾去吧。”五隼说:“好吧。”没外人时,大雁偷偷问张震跃:“咋不带三莺带四鸢?”张震跃低声笑道:“长点心吧,自己慢慢琢磨吧。”

北戴河之旅传到二雀的耳朵里,气得她的耳朵和乳房都疼了。她想打电话问一问五隼,拨号时改成了四鸢。她问:“五隼请你去北戴河了?”四鸢停顿了一下,才说了声“啊”。二雀使劲将要说的话咽下去,喘了口气,换一种语调说:“哦,那挺好,两个孩子还能在一起玩。”四鸢接茬儿说:“是呀是呀,要不是小蕾张罗去,我才不去呢!”二雀说:“都是一样的姐妹,该去就去呗。”撂下手机,二雀呼哧呼哧喘了好一阵气,心绪才慢慢平稳。

二雀朝北湖走,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一块疤上。掐指算算,她已三十四年没来过北湖了。湖面還是那么大,湖水呈幽绿色,水面有一层肮脏的绿藻。湖边的那抹树林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圆形广场,值得一提的是那棵老槐树还在,据说是某个领导发话,这棵老槐树才得以保留。有一群身着俗艳服装的大妈在跳广场舞,人数众多,队形庞大,看起来十分壮观。音箱里的舞曲震得头皮发麻,二雀绕着队伍走过去,脚踩那块疤,目光虚昧,大脑一片空白。

约定的地点是和谐亭。亭子是混凝土结构,却用了仿木质的外皮,刷了朱红的油漆,看起来古色古香,像足了中式的木质凉亭。和谐亭寓意“和谐社会”,字是本市最著名的一位书法家的手笔,三个字龙飞凤舞,颇有气势。二雀老远就看见大雁和三莺已在亭子里了,除了她俩,还有一对年轻母女坐在木凳上乘凉。二雀走过去,大脑依然一片空白。

三莺见了二雀,头一扭,朝湖心看。大雁笑嘻嘻打招呼:“二雀刚回来的呀?小雯挺好的吧?”二雀和大雁发生过无数次冲突,起因她俩大都忘记了,记住的仅仅是冲突本身,也就是对骂,下口都狠,骂得都是体无完肤。大雁爱面子,再见了面,总会率先打招呼,哈哈一笑将过往淡化。二雀从来没有和三莺直接发生过冲突,只是需要站队时,三莺会毫不犹豫地站到大雁或者五隼一边。站大雁一边不是看大雁,是看张震跃;站五隼一边,才是看五隼本人。二雀和大雁敷衍两句,话锋很快转到母亲身上。二雀说:“妈必须保持顿顿吃药才能遏制病情,问题是妈现在连吃没吃药都记不得,没办法,只能有人监护。”大雁说:“咋监护,是轮班还是雇保姆?轮班的话,五隼在北京,你又去省城照顾小雯,三莺和四鸢孩子小脱不开身,只剩我一个;雇保姆又不放心,没看网上保姆虐待老人孩子的新闻那么多吗?”二雀说:“妈有五个闺女还雇保姆,好说不好听,这样都没脸做人,我看也别轮班了,咱五个就你在家闲着,你就承担起来吧。”大雁立马拉下脸,她本来脸就比一般人长,这脸一拉,又难看又吓人,同一张脸,几乎与刚才判若两人。大雁冲二雀吼道:“你欺负我?”二雀保持平静,说:“不让你白忙活,妈的存折和工资都归你。”大雁愣怔片刻。在五姐妹中,经济条件最差的就是大雁和三莺,大雁是下岗职工,开过一家鞋店不景气,几年下来不赚反赔,后来干脆关门不干了,成了游手好闲的家庭妇女。张震跃的业务经理看起来做得挺风光,背着小皮包满世界到处走,其实挣不到几个钱,母亲的工资和存折对于她家来说,绝对是一笔不可忽视的巨款。片刻后,大雁说:“你这是瞧不起人,别说是妈的钱,就是你的钱都给了我,我也不干。”三莺说:“就是,狗眼看人低。”二雀说:“你说谁是狗?”三莺说:“谁瞧不起人,我就说谁是狗。”

四鸢朝这边走来,二雀老远就看见了。四鸢穿一条白色连衣裙,披肩发,有风,她的头发飘起来显得很有派头。五姐妹的长相都不孬,但最出众的还是四鸢,她个头虽没三莺高,但身体要凸的地方凸,要凹的地方凹,身段要比三莺好看许多。她在人来人往的北湖走,很多人,特别是很多男人的目光被她牵来牵去。见四鸢来了,二雀平添了莫名的勇气,抬手指住三莺的鼻子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啥心思,你舔的不是大雁,是另有其人,这个人的名字还用我说出来吗?”三莺脸红了,说:“你说,你说呀!”声调却降了八度。大雁说:“别吵了好不好,有事说事嘛!”二雀冷笑道:“身上有就别嚣张。”三莺说:“谁有了,谁有了?”进了凉亭的四鸢脸也红了,她看看三莺,又看看大雁,红着脸一声不吭。

二雀说:“说正事,既然一个人不能承担,那就轮班吧。”大雁说:“那就咱四个轮。”三莺说:“咱是姐五个,缺一个我也不轮。”二雀说:“这是你说的?”三莺说:“当然是我说的。”二雀掏出手机,拨了五隼的电话,冲话筒说:“咱妈没有监护不行了,我张罗轮班,可三莺说缺你她不轮。”说罢,把手机递给了三莺。手机里传出五隼的吼叫:“三莺,你太不是东西了,我不轮,我出钱!”三莺说:“我是没你有钱,可我不要别人的钱,力我也只出五分之一。”五隼还是吼:“三莺,我记住你的话了!”三莺说:“去北戴河不带我,我也记住你了。”二雀从三莺手里抢回手机,说:“五隼,咋个轮法谁说了算呢?”五隼说:“二雀,这事是你张罗的,就你说了算,你咋定我们咋执行。”按断通话后,二雀冷笑着看了看身边的三个人,说:“五隼让我说了算,你们说行吗?”四鸢说:“没意见。”三莺说:“我只出五分之一的力。”大雁说:“五隼那一份我包了。”二雀说:“好,轮值周期为一个月,第一个月,大雁;第二个月,我;往下以此类推,五隼的一个月归大雁。”大雁说:“一个月太长了吧,不如一周一轮。”二雀说:“五隼让我说了算,我就说了算,不同意的可以找五隼说理去。”大雁不吭声了。

大雁开始上岗,她不会去找五隼理论。去母亲家的路上,她遇见了麻友郭燕。大雁的业余爱好是打麻将,因此拥有一大批麻友,郭燕算是谈得来的。平时在麻将桌上没有说私房话的机会,在街上见了,就聊起来没个完。大雁把家里轮值的事讲了,讲完不等郭燕评论,抢先说:“你知道吗?我家五隼多出息呀,自己是音乐家,丈夫是大教授,家有两套房,在北京有两套房子呀!听说还要买一套一千万的学区房呢!”郭燕说:“知道知道,听你说过五百遍了。”大雁说:“就是说一千遍也不多,生孩子养孩子,就得生五隼这样的。”郭燕问:“你妈生了五隼,她比别人幸福了?”大雁说:“你这是抬杠,你没有五隼这样的妹妹嫉妒我。”郭燕说:“我嫉妒你干吗?以后我家闺女也去北京发展。”

被大雁崇拜的五隼此时正躺在床上睡懒觉。天太热,她不喜欢空调那种扎骨的凉,睡觉从来不开空调。屋子闷热,她就脱光了裸睡,皮肤渗出的一层细汗被透过窗帘的阳光照耀,亮晶晶的反光。屋角的那台白色钢琴上也洒满了阳光,琴身和她的皮肤一样反射出一片光泽。五隼不是个爱睡懒觉的人,可大白天没事干,不睡觉又能做些啥呢?

五隼于两个月前辞职,她把辞职申请书用力甩在团长的脸上,不等他表态,转身就走了。她所在的这家音乐院团转企后一直半死不活,演员到处走穴演出,还是难保每个月都拿到工资。这倒不是她辞职的主要原因,促使她辞职的是同为演奏员的秦凤。秦凤总是有意无意地伤害她,她的脾气又暴躁,难以忍耐,见了秦凤她总是主动进攻,对骂是家常便饭,动手也不下三四次了。

五隼和秦凤原来是最好的朋友。在北京这个举目无亲的大都市,初来乍到的五隼充满了激情。考入这家音乐院团后,她下决心要成为一个像郎朗一样的钢琴家,一有时间就练琴,找名师请教,琴艺进步神速,很快就成了团里的首席钢琴师。团里的几乎每场演出都有她的影子和她的琴声,大家都用羡慕的眼神看她,连团长给人介绍她时,都用“团里的台柱子”这样的詞汇定位她。她兴奋、忙碌、眼睛放光、皮肤放光,她觉得自己就是只正在被充气的气球,随时都会冲上天空……就是在这个时期,她认识了秦凤。有一次,她随团到另外一个城市演出,在后台候场时,看见有一个女孩正躲在角落里看她。女孩瘦瘦的,一双眼睛显得非常大,亮晶晶的。五隼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一双亮眼,她被吸引了,也看女孩,不说话。

最先说话的是那个女孩,她凑过来说:“我听过你弹钢琴,真好听。”五隼问:“在哪儿听到的?”女孩说:“在北京一个消夏音乐会上。”五隼说:“我猜你也会乐器吧。”女孩说:“我是拉小提琴的,就在这个市的歌舞团工作,是首席小提琴演奏员。”五隼说:“我们是同行。”女孩说:“我们能成为朋友吗?”五隼说:“当然能了。”女孩说:“太好了,我叫秦凤。”

这以后五隼和秦凤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两人异地,大多靠QQ交流,有时也打打电话,后来有微信了,就靠微信交流。五隼性急,秦凤文静,性格算是互补,五隼无论说啥,秦凤都捧着聊,从不逆着说话,当然她也有自己的观点,只是表达起来不像五隼那么强硬。对于艺术上的一些看法和主张,两人达到了惊人的一致。五隼因为性格的关系,其实一直是个孤僻的人,很少有人愿意做她的朋友。外表上看她乐于享受孤独,总是独来独往,不主动与人交流,但心里却热浪滚滚,渴望有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

有一次,秦凤随他们市的歌舞团进京参加汇演。演出那天五隼去看望秦凤,她去后台找秦凤时,一个满脸横肉的女人正在训斥秦凤。那个女人说:“你瞧你那个损样儿,一脸媚相,一肚子花花肠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说了我啥,我告诉你,你以后不老实点,我叫你在这儿没法待。”秦凤赔着小心说:“姐,你误会我了,我从来都没说过你不好,我崇拜你还来不及呢!”女人说:“别跟我套近乎,想在团里待下去,就给我老实点。”秦凤一副小可怜的样子,冲那女人一个劲儿地点头。五隼看不下去了,火暴脾气瞬间爆炸,冲过去推开那女人,吼道:“你算个啥东西,太欺负人了吧!”女人说:“你少管闲事。”五隼说:“秦凤是我的朋友,欺负她就是欺负我。”女人说:“我就欺负了,你能咋的?”五隼说:“我揍你×的!”劈头盖脸一顿拳脚,女人被打得一溜小跑,十分狼狈。

事后,秦凤哭丧着脸跟五隼说:“这单位我待不下去了。”五隼说:“来北京咋样?”秦凤说:“来北京我干啥工作呀?”五隼说:“到我们团来,还干你的老本行。”秦凤抓住五隼的双臂摇啊摇,说:“如果你能把我弄到你们团,你就是我亲姐。”五隼说:“亲姐就算了,还是好朋友吧。”

五隼找到团长老王——一个五十多岁的油腻男。她敲开团长室的门,反手将门关上,老王的眼睛亮了,是那种色眯眯的亮。五隼走到他办公桌前,娇滴滴喊了声“团长”。老王笑眯眯地说:“坐。”五隼坐到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一双白嫩嫩的手往桌面上一搭。五隼的手细长柔滑,纤而有肉,美感十足,这有先天的成分,也有后天的保养,一双弹钢琴的手要从小养到大的。老王的一双色眼从她的脸下滑,滑到脖子,滑到胸脯,滑到这双手。五隼说:“团长,咱们团还缺一个小提琴手吧?”老王“嗯”一声。五隼说:“我推荐一个呗。”老王说:“已经有三四个人给我推荐人选了。”五隼说:“我推荐一个不行吗?”老王说:“行,你推荐的当然行了。”五隼说:“她叫秦凤,在原单位是首席小提琴手,技艺精湛,年轻漂亮。”老王笑嘻嘻地说:“有你漂亮吗?”五隼说:“各有千秋吧。”老王的手伸过来,按住五隼的手来回地抚。这是老王对她第一次如此放肆,日常接触中她看得出他的欲望,但仅限于言语和眼神,现在是五隼求他,他才顺势动手动脚。文艺团体不缺漂亮的女性,按理说老王是见过世面的,但老王说过,他就喜欢五隼这样性格刚劲的,那些嗲声嗲气的美女反而提不起他的兴致。

按五隼的脾气和操守,她会立马抖开这双咸猪手,甚至会暴跳起来,甩手给他几个耳光。可她知道,她有求于人,只能忍耐。换句话说,如果老王不是个好色之徒,她也没有信心来找他提调人这样的大事。五隼压住火气,强作笑颜道:“团长,你就调她来嘛!”老王说:“调一个人不容易,我会尽力。”

在办理秦凤调动的过程中,老王多次骚扰五隼,五隼都强迫自己放下自尊,巧妙与他周旋。待手续办妥,秦凤到团里上班了,五隼才做回自己,一句话把伸出手来要搂她的老王给吓了回去。五隼说:“你就不怕我偷拍了发到网上去,让你一夜爆红?”老王说:“你这是卸磨杀驴嘛!”五隼说:“我这人的脾气就这样,说到做到,不信你就再试一试。”老王知道五隼出马一条枪,要是惹急了她,她是勇往直前的。老王也珍惜自己的位置,这以后,没再敢骚扰她。

秦凤调过来后,和五隼有过一段“蜜月期”,时间很短,不足半年。半年后,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秦凤初来时,五隼和她无话不谈,谁谁是好人,可近;谁谁是坏人,可远。五隼看问题绝对化,好人坏人分得很清。比如老王,她就认定为坏人,用职权之便拈花惹草,不是坏人是个啥?还有一个叫胡佳的女扬琴手,也被她认定为坏人。胡佳为人乖戾,见好事抢,见坏事躲,见领导亲,见同事远,且抢躲亲远都在面上,从不掩饰。胡佳伤过五隼,一次团里评职级,五隼提级已经报给上级人事部门,铁板钉钉了,审批下来只是个时间问题。有一天老王找到她,摇头叹气,说:“可惜了,本来你是咱团提级的第一人选,可有人把你告了,说你年限不够,差了两个月。人事部门查阅档案,还真是差了两个月,没办法,只能把你拿下来。”五隼瞪圆眼睛说:“谁这么缺德去告我?”老王笑而不语,五隼说,“我不求你去替我说情,只求你告诉我这个人总行吧?”老王说:“我是领导,不能挑动群众斗群众吧,不过,看在我对你有好感的份上,我提醒你一下吧,你下来谁最得益谁就有可能是告密者。”五隼立马锁定了胡佳。出团长室,找到胡佳,五隼不说废话,和胡佳揪打成一团。最初秦凤也是远老王和胡佳的,后来五隼发现,秦凤不怎么远老王了,见了老王有说有笑,有时还会伸手轻轻拍打一下老王的胳膊,娇嗔道:“瞧您说的,您真坏!”五隼理解秦凤不远老王,毕竟老王是单位领导,谁不愿意和领导搞好关系呀!后来发现秦凤不远胡佳了,她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秦鳳在排练室练琴,胡佳凑到她跟前说:“拉得真好听。”秦凤说:“胡姐过奖了。”胡佳说:“我不是奉承你,你拉得好听,且有很大提升的空间,我观察过你,你拉的曲子好像都是外国的。”秦凤说:“小提琴是洋乐器,大多都拉外国曲子。”胡佳说:“正因为是洋乐器,都拉外国曲子,你要来个中西结合,更容易引起关注,你看咱国的小提琴家在国际获奖的,也大多拉的是国内曲子,胡坤演奏的《苗岭的早晨》,曲子就是由苗族口笛独奏改编的,还有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都是一奏即红。”秦凤说:“胡姐你懂得真多。”胡佳说:“有空我请你到我妹开的咖啡厅去喝咖啡,咱好好聊聊。”秦凤说:“好。”打这以后,两人的关系逐渐亲密,开始秦凤还有意避着五隼,后来懒得避了,有五隼在场,她也和胡佳聊得火热。五隼看不下去了,和秦凤翻了脸。秦凤说:“姐你也太小气了,你不和她好也不能不让我和她好吧,在你眼里她是坏人,在我眼里她是个好人。”五隼气得说不出话来,咽不下这口气,就出手和秦凤扭打在一起。

后来发展到秦凤在团里如鱼得水,跟谁都是好友,五隼落得个孤家寡人,连秦凤这个朋友也失去了。五隼想调离这个团,在京城里又找不到下家,又不想去外地,一气之下,辞职了。她回家对刘向阳说:“不许跟亲戚讲我辞职,我不在音乐院团了,在亲戚中的威望就会打折。”刘向阳问:“跟你家的人也不讲?”五隼说:“跟我家的人更不能讲。”

一时找不到新工作,五隼就到咖啡厅、五星级酒店去参加夜场演奏。一架三角钢琴在流金淌银的灯光中闪烁着暧昧的光泽。在咖啡厅,三三两两的客人边喝咖啡边低声交谈,很少有人把目光投向弹琴的五隼。在五星级酒店的大厅,客人或行色匆匆,或坐下小憩,也很少有人看五隼。她就像是一组音箱、一个布景、一段背景音乐,可见可听又可有可无。

四鸢买了一台黑色的立式钢琴,花了一万多元。她在影楼上班,是个化妆师,经济条件并不咋好,一个人的收入维持着母女两个人的生活。小蕾三岁时她和赵孟离婚。两人是自由恋爱,四鸢到影楼上班的第二年,赵孟和女朋友来拍婚纱照,他俩都是四鸢给化的妆。新郎化妆简单,很快就完事了,新娘妆要复杂得多,用了很长时间。赵孟无事可做,就坐在一旁看四鸢给女朋友化妆。四鸢很有耐心,每一处都用足了时间。起初赵孟看的是自己的女朋友,看着看着目光移动,开始看四鸢。四鸢的侧脸好看极了,自然生长的睫毛很长,鼻子很挺,鼻尖直直的没有一点勾曲,整个面部线条流畅。看了足够长的时间,这个时间足可以令一个人的心理发生微妙的变化。一个月后,赵孟再次走进影楼,是四鸢接待的他。四鸢以为他是来交涉照片质量的,赵孟摇摇头说:“我不是为照片来的。”四鸢问:“那你有啥事呀?”赵孟说:“我是来告诉你,我找到了真爱。”四鸢愣怔间,赵孟接着说,“我的真爱就是你。”四鸢说:“别瞎扯了,你婚纱照都照了。”赵孟说:“不是瞎扯,我和她吹了。”

这之后,赵孟开始追四鸢。赵孟长相一般,但其他条件不错,高学历,是一家三甲医院的乳腺科医生。起初四鸢有些抵触,拒绝、躲着,都用过了,赵孟还是紧追不舍。后来四鸢松动了,令她松动的原因是赵孟硕士研究生的学历,四鸢学历低,对高学历的人有一种崇拜心理。半年后,她和赵孟走进了一段婚姻。四年后,这段婚姻结束。过程似曾相识,有一天早晨起床,四鸢趿拉着拖鞋要去厨房做早餐,被赵孟叫住了。赵孟问:“你有过心动的感觉吗?”她问:“啥意思?”赵孟说:“你有过为别人心动的感觉吗?”她说:“没有。”赵孟说:“我有过,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问题是,现在我又有这种感觉了。”她还是问:“啥意思?”赵孟说:“我找到真爱了。”愣怔片刻,四鸢说:“四年前你也这么跟我说过。”赵孟说:“没错,四年后物是人非,我拗不过我的内心。”四鸢问:“她是谁?”赵孟说:“我不瞒你,是我们医院新来的一个合同制护士。”四鸢甩手给他来了一记耳光,接着全力以赴,一番打斗下来,赵孟已是满脸挂花。

是四鸢主动离婚的,赵孟净身出户。这之后,她就一个人带着小蕾过日子。

两个搬运工将钢琴抬进客厅。四鸢家两室两厅,客厅很宽敞,钢琴斜对着电视背景墙,与一套休闲沙发同行摆放,毫无局促感。琴行来的人开始组装,小蕾在房间里跑来跑去,钢琴并没勾起她任何的好奇心。这时,二雀来了。四鸢叫了一声“姐”。在她们家的姐妹中,只有四鸢朝二雀叫姐,五隼朝大雁叫姐,其余均直呼其名。二雀说:“我本想去看妈,猛想起是大雁跟妈在一块儿,就不想去了,到你这儿来看看。”四鸢说:“我买了台钢琴。”二雀凑过去看,组装的技师正在忙活,琴身已经架起来,男性技师猫腰拧螺丝一类的东西,屁股对着二雀,肥硕程度不亚于女性,看起来挺夸张。二雀转过身来,说:“挺贵的,买它有啥用?”四鸢说:“我给小蕾找了一个钢琴老师,让她从小学琴。”二雀说:“从小学钢琴的孩子多了,可有几个最终能成为钢琴家的?”四鸢说:“五隼不也成了钢琴家?”二雀说:“五隼是五隼,全国又有几个五隼?”四鸢说:“小妍也在学钢琴。”二雀说:“都是白扯。”四鸢不吭声了。

二雀坐下来,又和四鸢聊起了母亲。聊着聊着,大雁的电话打进来,说要请四鸢和小蕾到她家吃饭。四鸢瞟了一下二雀,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大雁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嗡嗡响,二雀听得真真切切。四鸢一迭声说:“再说吧再说吧再说吧,我安装钢琴呢。”通话结束,二雀说:“请你吃你就吃呗。”四鸢说:“都是她主动找我,太黏人。”二雀说:“遇到你分不开身时,只有大雁能照顾小蕾,你跟她的关系不影响你跟我的关系。”

二雀嘴上这么讲,心里是最不希望这样发展的。在这样的娘家,如果四鸢加入到大雁的队列,她将十分孤立。二雀和四鸢间超出其他姐妹的友谊,起源于少女时期的北湖事件,成熟于日积月累。她俩间的付出一直呈一头沉状态,一直都是二雀在帮助四鸢。四鸢上中专时中午不愿意在食堂吃饭,二雀就叫她来自己家吃。四鸢装修房子,也是二雀出工出力做监工。四鸢离婚那段时间,二雀每天都来陪她,用各种各样的话题化解她的忧郁。四鸢和赵孟离婚后,也处过几个对象,其中还跟一个人不慎怀孕。知道怀孕时,她已经和那个人吹了,她没把这事告诉那个人,也没告诉除了二雀之外的家里人。是宫外孕,住院治疗,当时二雀又因公出差回不来,二雀就给王良打电话,把照顾四鸢的任务交给了他。二雀说:“你要在医院陪护,她需要啥你就给啥。”完全是命令的口气。王良为难地说:“她一个宫外孕,我陪护不太方便吧?”二雀说:“心静自然凉,没啥不方便的。”

王良果真来医院陪护,尽职尽责,每天都在病床前忙活。很多人把他当成了四鸢的男朋友,他不解释,四鸢也不解释,如果解释了,那才叫解释不清呢!四鸢不爱吃医院的饭菜,王良就一日三顿地在家里做好,用保温饭盒拎到病房来。护士也以为他们是夫妻,在给四鸢处理私处时,就叫王良过来帮忙,包括抬屁股、换带血的褥垫。四鸢的私处被王良一览无余,王良的脸不红不白,表现十分坦然,四鸢的脸却红成了大红布。

又继续聊母亲的话题,聊着聊着四鸢的手机又响了,是王良打来的电话。手机里传出的第一声,二雀就听出了是他。四鸢说:“姐夫,正好我姐来了,你跟她说吗?”手机里停顿了一下,王良说:“好吧。”四鸢把手机递给二雀,二雀问:“你找四鸢啥事?”王良说:“没啥事,我就是想问问她,用不用我帮着给小蕾找一个钢琴老师。”二雀抬眼看四鸢。四鸢说:“不用不用,谢谢姐夫了,我已经找好了钢琴老师。”

把手机还给四鸢时,钢琴已经安装好了。调音师开始调琴,调音师是个梳马尾长发的男子,从后边看,就是一个女性。调音师的手指轻轻从黑白琴键上划过,琴音像一艘快艇劈波斩浪,把严丝合缝的水面划出了一道外翻的口子。

晚上王良下班回家,一进屋二雀就问起他给四鸢打的电话。王良说:“就是想帮她找个钢琴老师嘛。”二雀说:“我都才知道她买钢琴,你咋就比我早知道了呢?”王良说:“你才从省城回来,不知道是正常的,我也是上次在街上碰见她,才听她说要买钢琴。”二雀说:“不管咋个说法,姐夫小姨子,还是要有一定的距离。”王良说:“让我去医院陪护时,咋不想着距离呢?”二雀说:“特殊时期除外。”

王良和二雀的婚姻生活波澜不惊,两人都算得上是过日子的好手,均无不良嗜好,都知道勤俭持家,也都没闹过花边新闻。二雀四十六岁闭经后,开始对性生活不感兴趣,偏偏王良性趣盎然,两人因此闹过小别扭,仅此而已。王良很懂得克制,这之后便不找二雀的麻烦。王良在一家企业里管着一摊事,有许多陪客人吃饭唱歌的机会。歌厅里唱歌时,有人让他也找小姐,他总是摇头拒绝。别人说:“嫂子又不知道,你何必苦了自己?”他說:“我不是苦自己,是我对这些小姐根本提不起兴致。”

王良说的是实话,一想到这些小姐和许多人接触过,刚有的一点点冲动就会倏忽散去。很多男人是分开看待爱与性的,王良也是,所不同的是,看归看,做归做,他始终没法让自己适应不同的女性,也就很容易保护了自己的操守。他也出过一次轨,只不过浅尝辄止,进了一步,又退回一步,然后在进退之间的地带暧昧地散步。

上床时,二雀提起张震跃。二雀说:“张震跃太阴险了,又开始搞小动作,要请四鸢吃饭。他咋不请三莺专请四鸢?摆明了是要把四鸢拉到大雁的阵营,这样就能更成功地孤立我了。”王良说:“我闹不明白,他为啥要孤立你?”二雀说:“可能是帮助大雁树立威信,也可能没有理由,有的人不摸鱼也要把水搅浑,有热闹看他就高兴。”王良说:“看你们姐儿五个打来打去他就高兴了?”二雀说:“没错,他一定高兴。”

王良要睡着时,二雀又说:“你说说,张震跃到底和三莺有没有过那种关系?”这个问题令王良心头一抖,睡意一下子退潮了。他在黑暗中瞪起眼睛想了想,说:“都知道三莺喜欢张震跃,张震跃却没看上三莺,不过总有一些特殊的时候,这个事真说不准。”二雀说:“你说的特殊时候,人真的会把持不住自己?”王良想说“是”,出口却正好相反,“不会的,人和动物的不同就是人有理智,人咋能把持不住自己呢?”

王良嘴上这么讲,心里却发虚得不得了。或者说是心里发虚了,嘴上才如此言不由衷。王良一直喜欢四鸢,四鸢的长相和性格一直都是他偏爱的那种。五姐妹中,只有四鸢的性格偏于内向,话不多,虽然她的战斗力也可圈可点,但大多时候她是处于文静状态的,人多时她忽闪着大眼睛静静地听别人讲,一个人时爱用一只手托住下颌,作静思状。四鸢宫外孕,王良陪护的那段日子,两人间的感觉上升到一个新阶段。更准确地说,是王良对四鸢的感觉上了一个台阶。这个台阶是靠细节搭建的:当四鸢完整无缺地暴露在他眼前,当他从她的身下使劲拽出沾染斑斑点点血迹的褥垫,当他把自己亲手做的饭菜递到四鸢的手上,当手与手接触的瞬间……

有一年八月间,正是东北的气温最炽热的时候。二雀接到大雁的一个电话,平时她俩很少来往,大雁的电话令一旁的王良也竖起耳朵。大雁说:“五隼所在的乐团要来咱这儿开音乐会了,五隼也来,一共就演两场,张震跃动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才弄到了一些票。给三莺一张、你一张、四鸢一张,四鸢说身体不舒服不去了,咱们去吧。”二雀说:“四鸢不去,票给我了?”大雁说:“你多心了,四鸢去也有你一张票,四鸢的票张震跃去看。”放下手机后,二雀说:“明摆着撒谎嘛,张震跃和大雁都崇拜五隼,有五隼的演出,张震跃能不去?四鸢去的话,这张票肯定是四鸢的,哪有我的份儿。”王良说:“去看吧,毕竟五隼也是你妹妹,毕竟咱这种等级的城市也难得有一场音乐会,毕竟你也算是一个有高雅情趣的人。”王良的三个“毕竟”促使二雀打扮了一番,拎上车钥匙去听音乐会了。

二雀前脚走,王良后脚也出了门。他买上一大兜四鸢爱吃的水果和小蕾爱吃的小食品,敲开了四鸢家的门。四鸢见他来了,眼睛里有惊讶,但转瞬消失,坐到梳妆台前。从她的脸上看得出,她刚才正在化妆。现在她背对王良,继续化妆。王良问:“小蕾呢?”四鸢说:“妈带着呢。”王良暗道,莫非这是上天的安排?他问:“你不去看演出,还化妆干吗?”四鸢说:“我琢磨了一种新的化妆法,在没给顾客用之前,只能用自己的脸来试。”他又问:“你身体不舒服?”四鸢说:“也算不上不舒服,就是有一点懒,不想出去。”

王良走到四鸢的身后,盯住镜子里那张好看的脸,由于天气太热,脸上刚涂的粉儿就被汗水浸湿,呈现一种冰消雪融的效果。他把一双手搭在她肩上,她没躲,这就是鼓励。他抚摸了她的头发,长发湿滑,他把头低下去,一股好闻的味道令他有一种眩晕感。四鸢说:“这样不好吧?”王良说:“好与不好咱俩都说了不算。”四鸢说:“那谁说了算,我姐吗?”王良说:“荷尔蒙和多巴胺说了算。”说罢猛然抱住了四鸢。

当要进一步时,四鸢突然说:“我姐是为了我才被坏蛋奸污的,现在我把自己给你,一报还一报,你也就不亏了。”王良愣住了,这之前他还不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二雀跟他隐瞒了这段历史。现在四鸢这么一说,他才明白是咋回事。刚才的膨胀迅速萎蔫。

这之后,王良再没有单独找过四鸢。

轮班到二雀照顾母亲的第一天,一个长相清秀的老者敲开了母亲家的门。二雀望着他发呆,老者说:“是二雀呀,轮到你照顾你妈了?”二雀这才“嗯”了一声,又补了一句,“爸。”

没错,来人就是二雀的父亲。他和母亲一样都有自己的房子,都一个人住;和母亲不同的是,他的身体不错,思维依然清晰。算起来父亲和母亲已分居二十年了,二雀依然记得,父母分居的第一天晚上,二雀帮母亲取东西,门敲了半天才打开,父亲阴着脸问:“你想干啥?”二雀说:“我给我妈取东西。”卧室里坐着一个衣冠不整的女人,她侧过身子,正在用一只手捋头发。这个女人长相一般,却有一股母亲没有的风骚劲儿,二雀朝地面狠狠吐了口唾沫。

父亲进屋,问母亲:“你咋样呀?”母亲说:“挺好的,干啥啥行,吃啥啥香。”父亲说:“我说的是记忆力。”母亲说:“我知道你是谁,你不就是二雀的爹嘛。”父亲问:“是四鸢和五隼的爹吗?”母亲说:“你还真够贪的,还想当那么多人的爹,是占女人便宜没占够吧?”父亲摇摇头,冲二雀说:“你妈的脑子坏了,真离不开人了。”二雀又“嗯”了一声。

父亲说:“二雀,是到了我跟你妈复合的时候了,都这么大岁数了,都需要有个伴儿。”母亲说:“我自己住惯了,没觉得身边缺个人。”父亲说:“不觉得缺人,咋还让孩子们轮值?”母亲不吭声了。父亲说:“如果行的话,你搬回去,你这边的房子卖了;或者我搬过来,我那边的房子卖了。”母亲还是不吭声。父亲说:“你妈糊涂了,这事就听我的吧。”母亲突然吼了一嗓子,“不!我不听你的,我听孩子们的。”父亲说:“二雀,你说,你同意我和你妈复合吗?”二雀低了头说:“爸,你们都分开这么长时间了,都习惯了自己住,何苦打破这种平静呢!”父亲瞪着眼睛说:“亏你还是我们的闺女,哪有儿女不愿意让父母在一起的?”二雀说:“如果我妈思维还清晰的话,她能同意和你复合吗?”父亲没说出话来。二雀说:“你知道,我妈是不会同意的,现在她糊涂了,由别人代她做决定,这不公平。”

近五年来,父亲多次跟母亲提过复合,都被母亲拒绝了。二雀听过母亲的拒绝,那是毫不犹豫毫不含糊的拒绝,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从青年到中年,父亲一直在伤害母亲,父亲像一把钝刀,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点一点地切割母亲的身心。父亲是个啥样的人呢?在二雀的眼里,父亲是“三种人”。

第一种,他是色鬼。父亲原是制镜厂的厂长,有一百多名职工,女工占了百分之九十五,年龄大多在二十五到四十五之间,这为他的好色提供了充足的资源。每天进厂后,父亲先在办公室喝杯茶,然后走出来,背着手在厂院里走,从一个车间走进另一个车间,就像一条看家狗在自家的院子里巡視。父亲年轻时是个帅男人,要身高有身高,要长相有长相,五官秀气得有点像女人。他梳三七分的分头,头帘挺长,头发时常遮住右侧的眼睛,这时他就会下巴和脖子一起发力往上甩,把遮住眼睛的头发甩上去。父亲和他手下的很多女人有过肌肤之亲,有他主动勾的,有主动勾他的,有一拍即合的。他和她们发生关系的主要场所就是他的厂长室。厂长室在一栋三层小楼里,楼龄很长,看起来破旧窄小,其实结实实用。每一层有三到四个房间,第一层是技术股,第二层是厂长办公室,第三层是厂长室。第三层有三个房间,是打通的,头间屋是父亲的办公室,第二间是储藏间,第三间是休息室。休息室里有一张单人床。进休息室有两个通道,一个是从第一间屋进第二间再进第三间,另一个是从外边的铁梯子直接上来,进第三间。第三间房的外边紧挨厂子的后墙,下边杂草丛生,很少有人过来,从这里上楼十分隐蔽,那些进第三间房的女人多半是从这个铁梯子爬上来的。

父亲也遇见过难搞的主儿,是个叫小翠的姑娘,当年二十八岁。小翠长得挺甜,一笑有两个大酒窝,有点像年轻时的母亲。不像母亲的是,小翠爱笑,那对酒窝就经常性地嵌在两个腮帮上。小翠当时还没对象,那个年代,二十八岁已经是大龄青年了,家里愁,小翠本人也愁。按小翠的长相,应该是不愁有人看上她的,怎奈小翠性格内向,她看上谁了她不敢表达,看上她的她又没看上人家,一来二去就成了大龄青年。有一天,父亲把她从车间里叫出来,问:“还没搞对象吧?”她脸一红,摇摇头。父亲说:“包在我身上了,我认识人多,肯定能给你找个不错的小伙子。”小翠低头不语。父亲说:“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一些小伙子的照片。”父亲转身走,小翠跟在后边,踏上了杂草丛生的那条小道,上铁梯。待小翠进了屋,父亲反手将门插上,回身说:“我不光包你的对象,我还包你的奖金比别人多。”父亲抚摸小翠的头发,小翠歪头躲开了。父亲说:“我喜欢你小翠,打你进厂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你了,知道吗?我老婆也长着一对酒窝,可她不爱笑,一张脸总像霜打的茄子。你爱笑,笑起来就像大喇叭花盛开了。”父亲出手搂住小翠,又被小翠推开了,小翠斥道:“流氓!”父亲笑道:“我看上的我才耍流氓,我要看不上的,脱了裤子我都不上。”小翠推开正门,穿过第二个屋、第一个屋,从二楼、一楼经过,跑了。

父亲并没死心,这之后依然经常骚扰小翠。有一天,三个精壮小伙子冲进制镜厂,冲进小楼。制镜厂男丁少,根本挡不住小伙子的冲击,三个小伙子顺利冲上三楼,冲进父亲的办公室,拽过父亲,不由分说把父亲胖揍了一顿。这三个小伙子是小翠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这之后,小翠辞职,离开了制镜厂。

第二种,他太无情。无情指的是对母亲,母亲是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嫁给他的。父亲是个孤儿,他父母在他还不记事时就相继离世,他在姐姐家长到十六岁,之后到社会上一个人闯世界。在姐姐家时,他饱受歧视,姐夫不待见他,几乎没跟他说过几句正经话,稍不如意,张口就骂:“有娘生没娘养的货!”两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外甥也不爱搭理他,若发生争执,准会合伙揍他一顿。就连姐姐也把他当外人待,学校开运动会,学生从家里带午饭,外甥的饭盒里是白米饭和炒肉片,他的饭盒里却是高粱米饭和几条咸萝卜。初中毕业后他离家出走,打过零工,住过工棚。母亲认识他时他正在一个采石场干活,石头划破了他的胳膊,鲜血滴滴答答往外淌。母亲带他去卫生所包扎,之后,带他回家吃饭。母亲的父亲,也就是姥爷,上下打量他说:“瞧你这单薄的身子骨,也不像干力气活的人。”母亲的母亲,也就是姥姥,上下打量他说:“小伙子长得还挺秀气的,像个大姑娘。”父亲脸红了,姥姥说,“吃饭,多吃点。”

父母的婚姻是姥姥做主给定下的,姥姥问父亲:“做我女婿你愿意吗?”父亲说:“愿意。”姥姥问:“为啥?”父亲说:“你们家人好。”姥姥还是问:“还有呢?”父亲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母亲,说:“她有一对大酒窝,我喜欢。”母亲羞红了脸,姥姥笑了,说:“这就是感情的基础,你们成了。”

婚后,凭姥爷的社会关系,父亲进了制镜厂,先当修理工,后当采购员,再后来当主任、当厂长。他的命运由此改变,可他对改变他命运的母亲一家人却不知恩图报。他对母亲的一段蜜月期很快结束,随着他职位的上升,他对母亲的热度直线下降。他开始很晚回家,母亲过问,他就发脾气。母亲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父亲在外边有女人,且不止一个。母亲又问,父亲还是发脾气。有一次母亲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说自己是制镜厂的人,他亲眼看见父亲经常叫某个女工从后门进他的办公室,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还说,这件事通常发生在午后两点到四点这个时间段。一天午后,母亲带了自己的弟弟去制镜厂,她让弟弟守在小楼的正门,自己从楼后的铁梯子爬上去。耳朵贴在门板上听,果然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女人呻吟声。推门,推不开;敲门,门也不开。母亲爬下铁梯,绕到正门和兄弟会合,冲上三楼,好一阵才敲开门,闯进去,屋里只有父亲一人,母亲找了一圈,没找到女人,凭着敏感的嗅觉,她嗅到了女人的味道。母亲原本也是烈性女子,当场与父亲扭打在一起。正是这一仗,揭开了他们漫长的夫妻战争的序幕。

父亲长相清秀,力气却不小,与母亲动手,就像打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舅舅扑上去,也不是父亲对手,很快被打倒在地。在这以后的多次战争中,母亲频繁被KO,身体挂彩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姥爷也赶来参战,父亲没客气,把姥爷按翻在地上抽了好几个耳光。

第三种,他禽兽不如。虎毒不食子,可他对自己的闺女非打即骂,下手毫不留情。父亲与一个叫刘二嫂的女人有染,刘二嫂是制镜厂的女工,当年也就三十岁,她在组装车间干活,就是坐在案子前把小型的镜片安装到镜框里,每天重复几个动作,易累,枯燥。她想调个工种,主动找到父亲。父亲把她带进办公室后边的休息室。这之后,刘二嫂被调到技术股,进了小楼的一楼,去三楼后屋也就方便了许多。刘二哥闻到风声,找到母亲,要和母亲联手搞倒父亲。母亲说让她想一想,让他回去听信儿。母亲叫大雁和二雀到身边,把事情讲了一遍。大雁说:“都是受害者,一起干呗。”二雀说:“都是受害者没错,但把爸干倒了,他家的后果和咱家的后果不一样。”大雁问:“咋不一样呀?”二雀说:“他家媳妇不出轨了,他也出气了,皆大欢喜;爸不当厂长了,他的收入就降低了,咱家的生活水准也就下降了,你我还能穿最时髦的裙子吗?咱家还有吃不完的鸡鸭鱼肉吗?”母亲点点头说:“还是二雀聪明,是这么个理儿,可是,我这口气憋得慌呀!”二雀说:“咱不跟刘二哥合作,咱自己想办法出气。”大雁说:“你打得过爸?”二雀说:“我不跟爸斗,我跟刘二嫂斗。”

刘二嫂被二雀带几个同学堵在胡同里打了一顿。她找到父親,哭诉二雀的暴行,二雀回家就遭到了更严酷的暴行。父亲把二雀绑在家里的门框上,拿皮带抽她的身子,脱衣服看,皮开肉绽,衣服上都是血印子。母亲来阻挡,被父亲按在地上也是一顿皮鞭。大雁举起菜刀跟父亲拼命,被父亲一脚踹翻,菜刀跌出老远。

父亲退休后,制镜厂与他有染的女人们都不搭理他了。他就勾搭隔壁的媳妇,媳妇的丈夫找上门来,与父亲动手。六十岁的父亲不是四十多岁汉子的对手,被揍一顿,断了对隔壁媳妇的念头。父亲在外受了气,就拿母亲出气,找个茬口,抓了母亲的头发往墙上撞。少女三莺、四鸢、五隼见了,冲过去和父亲厮打。三莺和五隼正面和父亲交锋,四鸢从后边袭击,她抓起一个啤酒瓶照父亲的头砸,连砸了四个酒瓶,碎玻璃炸了一地,父亲满头鲜血,摇摇晃晃逮不着一个闺女。

二雀在楼道里洗刷一口大缸,缸沿儿高到她的肚脐眼,她手里抓一把秫秸做成的刷子,弯腰,一颗头伸进缸里刷。二雀从小就知道这口缸,它的年龄应该不比她小。这些年,这口缸一直放在楼道拐角处闲着,母亲跟她说:“你把它刷刷,今年秋天咱积一缸酸菜,谁想吃谁就来捞一棵。”二雀就端盆水出来,开始刷缸。

“二雀,你刷它做啥?”是大雁的声音。二雀把头从缸里拔出来,抬头看大雁。五十出头的大雁脸皮紧绷绷的,身材也紧绷绷的,大雁爱运动,除了每天跑步半小时,还参加了一个瑜伽班,身体的强度和柔韧度练得都不错,脸应该是打了玻尿酸吧,不然咋连个皱褶都没有?二雀脸上的肌肉松弛,眼角和额头都有了明显的纹路,身上的肉也软塌塌的。她盯住大雁,眼神有些发直。

大雁又问:“刷它做啥?”二雀这才说:“妈说秋天腌酸菜。”大雁说:“妈净整没用的,想吃酸菜就去买,又不是买不起。”二雀说:“买和自己腌能一样吗?买的是速成的,加了多少添加剂你知道吗?自己腌绿色环保,吃着放心。”大雁说:“我不跟你说没用的,我跟妈商量个事。”二雀问:“啥事?”大雁说:“你要听就进屋来。”

二雀跟大雁进屋,母亲看她有些发愣。大雁说:“认得我是谁吧?”母亲说:“大雁呗。”大雁笑道:“还行,没把我忘了,妈,那我问你,我爸是谁你知道吗?”母亲说:“我知道你就知道你爸。”大雁说:“为啥?”母亲说:“没有你爸也就没有你。”大雁大笑。二雀说:“你来到底啥事,不会就是问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吧?”大雁说:“当然不是,我是劝妈和爸复合的。”母亲说:“我自己住习惯了。”大雁说:“老了老了,还是需要一个老伴儿,你俩是原配夫妻,以前他是做了不少伤害你的事,可老了,人也不像以前那样了。我跟他聊过,他对过去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有悔意,人老了,心性也平和了,我看是你们该复合的时候了。”母亲说:“他以前都做过啥呀?”大雁说:“也没做过啥,有些事遗忘比铭记好,你们可以重新开始。”母亲说:“我听你们的。”大雁说:“那我就告诉爸,你们可以复合了。”

二雀说:“我不同意复合。”大雁说:“二雀,哪有儿女不愿意父母在一起的?”二雀说:“咱们的父母和别人的父母一样吗?”大雁说:“是不太一样,世界上哪有两片一样的叶子呀?我们也别太苛求,遗忘是良药,现在妈能遗忘一些东西,对她是福分,我们干吗要阻挡父母在一起呢?”二雀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有些事是不能忘记的。”大雁说:“你们都认为我傻,我不否认,如果我是真傻,也是善意的傻。”二雀说:“你傻是你自己的事,让妈为你的傻买单,我这儿通不过。”大雁说:“你看看晚上,一对对老年人搀扶着散步多幸福呀!你忍心让爸妈都耍单儿?”二雀说:“妈头脑清楚时坚决反对和爸复合,妈头脑不清楚了,你来让爸妈复合,这对妈不公平。”大雁说:“难得糊涂。”二雀说:“有些事不能糊涂。”大雁说:“好,我不跟你争论,对爸妈复合这件事,咱五个少数服从多数。”

大雁约三鶯去北京看五隼,见面商量父母的事。三莺的声音震得手机嗡嗡响,三莺吼道:“去北戴河不带我,去看五隼带我,我才不去呢!”大雁又找四鸢,当时四鸢正在母亲的家,身边就坐着二雀。四鸢看了一眼二雀,低声说了个“嗯”字。大雁立马兴奋起来,开始安排和憧憬行程。四鸢嗯嗯啊啊,不时看二雀的脸。

撂了电话,四鸢的脸有些红,跟二雀说:“大雁太啰唆了,我本不想去,可是,小蕾学钢琴的事,我想跟五隼商量商量。”二雀说:“那就去吧,顺便带小蕾逛逛北京城。”

二雀心里疼痛,脸上却挂着微笑。去卫生间时,她边洗手边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准半百的人了,面部肌肉已明显松弛,眼角的鱼尾纹在笑的时候很深刻。四鸢小她十岁,脸紧绷绷的,不管笑不笑,眼角都没什么鱼尾纹。相比大雁、三莺和五隼,她俩的价值观更接近,在某些问题的看法上,更自私一些。在二雀看来,以自私的角度谈心很容易拉近距离,这与人的道德品质无关。五姐妹的关系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两个阵营,虽是三比二,却一直保持平衡,二雀和四鸢的组合并不显得弱势。偶尔打破这种平衡的主要力量不是大雁,不是张震跃,也不是大家都崇拜的五隼,而是四鸢。

从卫生间出来,二雀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母亲说:“我也跟四鸢她们去北京。”二雀问:“去北京干啥?”母亲说:“去旅游呗。”四鸢说:“她又把五隼给忘了。”二雀说:“妈也去北京岂不便宜了我?”四鸢说:“正好你歇几天,这些天也把你累够呛。”二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天后,大雁、四鸢、母亲,还有小蕾一起去了火车站,是张震跃送的站。走的是即停即走的通道,几个人下车后,张震跃的右脚刚要从车闸上移开,窗外有人喊了一声:“姐夫!”他扭头看,是三莺,背着一个双肩书包急火火赶过来,一脑门儿的汗珠。三莺说:“姐夫下车嘛,等我们上火车你再走。”张震跃一迭声说:“不了不了,我要是下车,后边的一串司机非把我给撕了。”三莺冲后边的那一排汽车说:“翻天了?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张震跃不多说,脚一松,车子从三莺身边滑过去。

大雁冲三莺说:“三莺你咋来了?你不是说不来吗?”三莺说:“你叫我来我偏不来,你不叫我来我就来,我自己的腿归我自己管。”大雁笑道:“好好,你自己管好你的腿,跟紧我们,别掉队。”母亲用鼻子哼一声,“来就来嘛,显摆个啥!”

二雀接到原单位的一个电话,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说单位发东西,这次也有离退休职工的份儿,叫她抽空到单位来取。二雀的原单位工作很清闲,但她还是没等到退休年龄,就因病早退了。病是勉强找来做借口的,具体到啥病名她自己都忘了。跟别人说她是为了去省城照顾女儿,跟自己说是她实在忍不了这个单位的氛围,才不得已离开的。

什么氛围呢?如果有人问她,她还真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实际上她从来没把这个原因跟别人讲过,就是四鸢,她也没讲过。那是一种类似江南梅雨季节,闻着老屋里散发的霉味而又无处躲的感觉。有一年春季,她去江南的某个学校进修,赶上梅雨季,在宿舍里闻到过这种味道。这是个闲职单位,理论上讲很重要,实际上可有可无,也没啥工作指标。单位领导不甘寂寞,创造性地搞了一整套工作计划并开始实施。上级要求下社区劳动半天,单位就要求干一天,分到的卫生分担区干完了,就自己找活干。有两个小伙子进居民的楼道,把放在楼道拐角的大缸抬出来,走过领导身边时都格外地卖力,差点把大缸举过肩头,害得一个老大妈一溜小跑追出来,跌了个跟头。工作不够活动凑,单位不断地开展活动,有体育比赛、智力比赛、知识比赛、歌舞比赛,还有记笔记、记日记的活动,由各部门负责人检查,优秀的推荐到分管领导那儿,优中选优,挂在走廊的墙壁上让人观摩、学习。领导还搞了个检查总结制度,每个月一小结,每季度一中结,每年一大结。领导们组成检查团,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去,然后把这个部门的人都叫到会议室,领导们坐一边,其他人坐一边。先是部门负责人汇报这个月的工作情况,然后分管领导做总结、点评,再然后主要领导讲话,提出工作要求和希望。这样一来,每个月每个部门就需要一天,十多个部门走下来,半个月的时间就用没了。单位就一个可以容纳二三十人的小会议室,执行这个制度后,这个小会议室频频派上用场。铁打的会议室,流水的参会人,这话只说对半句,一半是流水,一半是固定——会议桌的一侧永远是单位的那些领导和办公室随员。

有一次,全市范围的合唱比赛,要求每个单位都参赛。单位下了狠心,一定要拿个名次。这样一来,每天上午练、下午练,觉得时间不够,还加班练。二雀跟身边人说:“这样搞,正经工作还有啥时间做?”身边人脸一扭,不接茬儿。她忍不住,又跟另一个人说:“这样搞,纯属整景。”这个人也脸一扭,不接茬儿。二雀发牢骚分了神,唱起歌来和大家不合拍,外请来的指挥发现了,冲她嚷:“那位女同志请出列,站到前边来!”二雀愣一下,还是走到前边。指挥说:“你为啥总跟不上大家伙的节拍?”二雀说:“不知道。”指挥说:“我看你是没用心。”二雀说:“我用心了,天赋不行。”指挥说:“我不管你行不行,站到队列里就得给我行。”二雀说:“分内工作不行我自愿下岗,唱歌不是分内工作,如果你强行让我合拍,对不起,我不伺候了。”说罢甩开一堂惊诧的眼睛,迈开大步走了。

分管領导找到二雀,说她不该不遵守纪律,擅自离岗。二雀瞪起眼睛反问:“唱歌是业余文娱活动,是工作岗位吗?”分管领导说:“从上到下都十分重视这次歌咏比赛,这次唱歌,就是工作岗位,甚至比工作岗位还重要。”二雀说:“对不起,我不胜任这个分外的岗位,我只胜任我分内的岗位。如果你认为我不胜任分内的岗位,可以让我下岗;如果你认为我不胜任唱歌这个岗位而为难我,我会找上级领导申诉。”分管领导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离开。

二雀开车来到单位门前,艰难地挤进停车场停车,下车,正好看见以前的分管领导朝外走。二雀冲他点点头,没想说话,倒是领导率先开口说:“来了?”二雀又点点头。他说:“现在特别忙,咱单位又多了几项工作,大家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你病退算是捡便宜了。”二雀说:“开不了满额工资还算捡便宜,这样的便宜你捡吗?”他说:“你呀,还是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二雀说:“都多哪几项工作了?”他说:“每日检查环境卫生,不留死角,与出勤率和工资挂钩;每周每人写一个工作总结,写一篇思想汇报;每月参加一次社会实践活动,下农村、下社区,为农民和居民做三件好事……”没等他说完,二雀上台阶进楼了。

到工会,找打电话的女孩。二雀不认识这个女孩,显然是她病退后入职的,女孩很年轻也很漂亮,眼睛和神态有点像四鸢。她朝二雀叫了声“姐”,把两个纸盒箱从地板上推过来。低头看,一箱是酸奶,一箱是洗涤用品。她哈腰抱起洗涤用品的箱子,女孩帮她把酸奶箱子摞在上边。她抱箱子走,很吃力,松一下劲儿就有落地的风险。途中遇见几个熟人,都说要帮她拿一箱。她说:“不用,能拿。”人家也不坚持,打过招呼,擦肩而过。她说的“能拿”多半是出于礼貌,心里还是希望有人不由分说帮她拿一箱,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箱子放进汽车后备厢,她坐进驾驶位,呼呼喘粗气。她平时不喝酸奶,喝不惯那股味道,小雯也不喝酸奶,喝了就爱拉肚子。小蕾爱喝酸奶,每天都要喝上几瓶。她摸出手机,想给四鸢打个电话。先看见的是微信朋友圈有新信息提醒,顺势打开,是大雁新发的朋友圈,一行字配了六张照片。字写的是:母亲和她女儿们的笑容。

第一张照片是母亲和大雁、三莺、四鸢、五隼的合影,母亲居中,左手拉着四鸢,右手拉着五隼,两侧的大雁、三莺分别用一只胳膊环绕,搂住四鸢和五隼的肩头。每一个人都在甜蜜地笑,连一向不笑的母亲都笑了,露出了难得一见的酒窝——一幅母女情深图。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张分别是母亲和四个女儿单独合影,继续甜蜜地笑,继续展示难得一见的酒窝。二雀心潮酸酸地涌动,瞬间觉得这母女情深没自己啥事。

二雀长出几口气,把波动的心绪稳定下来,开始给四鸢打电话。她说:“四鸢呀,单位分了一箱酸奶,看着挺高级的,我想送给小蕾喝。”四鸢说:“你留着喝呗。”二雀说:“小蕾爱喝酸奶,给她吧。”四鸢说:“那好吧,先放你家,我从北京回来就去你家取。”二雀说:“北京挺好玩呗。”四鸢放低声音说:“又不是没来过北京,没啥好玩的。”二雀想说“没啥好玩的你还去”,出口却是,“你们好好玩吧,看大雁发的朋友圈了,挺和谐的。”四鸢似乎听出了不和谐的话外音,把话题岔开了,说:“我们在游动物园,等我和她们拉开距离跟你说……好了,她们听不到了,告诉你,我发现了五隼的一个秘密。我们到北京的第一天晚上,五隼说有演出,我顺嘴问,在哪儿演出?五隼说,北京音乐厅。我夸张地哇了一声,说那可是音乐圣殿,许多国际上的大音乐家都在那里演出过。五隼说她是钢琴独奏。我又哇了一声,说五隼你出头的日子快到了,也许很快就要名满全国了。五隼笑了笑,没再说啥就出去了。前天晚上她又说有演出,又出去了。大雁要陪妈在附近的公园逛逛,小蕾也闹着要跟去。我没去没事干,一个人出来了,坐地铁去了音乐厅,到了一看,音乐厅门口人影寥寥,一打听,这晚上根本没有演出,五隼去哪儿演出了呢?昨晚上五隼又说要去音乐厅演出,她出来,我也找个借口出来。看她开自己的车走了,我就打出租车,让司机跟定五隼的车。你猜车子开哪儿去了?是一家五星级酒店。五隼停车,进酒店,我偷偷尾随,发现她的演出地点就是酒店大堂,她一个人在那儿弹钢琴。人来人往的大堂几乎没人注意她,她和她弹出的乐曲就像是大堂里做装饰的盆栽植物,充其量就是个背景……”

四鸢一口气说了很多,二雀嗯嗯啊啊,想四鸢要比想五隼多得多。在这个拥有五姐妹的大家庭中,她多次陷入被孤立的状态,只要四鸢发生动摇,二雀就不可避免地会遭遇孤立。

二雀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往外流,她尽力平和地说:“你们商量得咋样了?”四鸢说:“大雁张罗爸妈复合,五隼也同意,三莺没意见。”二雀说:“你呢?”四鸢说:“都同意了,我也只好同意。”二雀说:“妈自己呢?”四鸢说:“妈也同意了,还说那个老头儿看起来不错,完全忘了他俩过去的事情。”

从北京回来后,三莺和二雀打了一仗。张震跃开车去接站,往回走时,路过四鸢家,四鸢就带小蕾先下车了。接下来路过大雁家,三莺说:“你先下去呗。”大雁说:“我下去倒行,震跃下不去呀?”三莺说:“你先回家休整休整,姐夫送完我和妈再回去也不迟嘛!”大雁说:“也是。”就下了车。再接下来到了母亲家,张震跃把车停好,和三莺一起陪母亲上楼。打开门,二雀正在厨房里做饭。三莺对母亲说,更像是对二雀说:“这回好了,爸妈复合已成定局。”二雀两只手滴着水珠,也冲母亲说:“妈,你同意和我爸复合?”母亲愣愣地看她,她接着说,“过去他对你的‘好你都忘了吧?”一个“好”字令母亲恢复了某些记忆,母亲立马瞪了眼睛,满脸的气愤,呼呼喘起粗气说:“他的‘好我可没忘,搞破鞋,打老婆,打孩子,你们说说,你们有谁没挨过他打?”二雀说:“妈,你还同意和他复合?”母亲说:“我同意个屁,我就是饿死也不会要饭到他的门上,渴死也不会跟他讨碗水喝。”二雀得意地看了看三莺,三莺脸色难看,把脸扭过去了。

二雀又回到厨房做饭,一棵白菜扯掉外边的一层,然后按在案板上,开始用菜刀切。木质案板被刀切得当当响,这种有节奏的声音中掺进了三莺和张震跃的声音。二雀一边切一边侧耳听,张震跃的声音低,听不到他说了啥,三莺平时是个大嗓门,即使压低声音,也能听个一知半解。什么“不怀好意”呀,什么“就她事多”呀……当听到一句“还是咱们关系近”时,她撂下菜刀,冲进屋去,指着三莺的鼻子问:“你和谁关系近呀?你和姐夫是啥关系呀?咋还比我近了呢?”三莺满脸通红,一时答不出话来。二雀说:“比姐妹之间关系近的就是男女关系,莫非你和姐夫真有那种关系了?”三莺说:“你血口喷人!”张震跃也说:“二雀,你可别瞎说,你姐听了非得和我急,你这可是破坏我们夫妻关系。”二雀说:“那我就不明白了,究竟是啥關系能比姐妹关系还近?”三莺说:“我不跟你解释,你爱咋想咋想。”二雀说:“那我只能往这方面想了。”张震跃说:“二雀,你是逼哑巴说话呀,我对三莺可没那个意思,我看你家王良倒像对四鸢有那个意思。”三莺立马像抓住救命稻草,尖声嚷:“对对,你家王良和四鸢才不干不净呢!”二雀扑过去率先动手,和三莺扭打成一团。好在张震跃力气大,硬把两人扯开了。

三莺和张震跃离开后,母亲凑到二雀跟前,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二雀的头发。在二雀的记忆里,母亲好像没有抚摸过她的头发,母亲从来都不是个擅长爱抚与亲昵的人。这个动作令二雀的心里泛起一股暖意。母亲说:“三莺不是个东西,她背后和大雁没少讲你坏话。”二雀问:“在北京她们都讲我啥了?”母亲说:“我不愿背后讲人家坏话。”二雀说:“妈,你已经讲人家的坏话了。”母亲瞪起眼睛说:“不是我讲她们坏话,是她们真讲了你坏话。她们说你家王良瞅四鸢时总色眯眯的,四鸢也不是个好东西,见你不在跟前就使劲给王良抛媚眼。”二雀说:“四鸢也去了北京,她们敢当着四鸢的面讲?”母亲一脸茫然,道:“她也去北京了?”二雀说:“去了。”母亲说:“她没去,我压根儿就没看见她。”

陪母亲吃过晚饭,又看她准确无误地吃了药,这药几片,那药几片。该做的都做妥了,二雀才告辞。母亲自己睡觉是没问题的,二雀回家睡觉,第二天早晨再过来。晚上,上床,王良的一只手伸过来,奔她的要害部位,被她一只手挡回去了。她四十六岁绝经,之后对床笫之欢就不感兴趣,每每王良有所动作,大多都会被她无情化解。王良嘟囔:“我也是人。”二雀说:“我也是人。”王良说:“是人就该做人事。”二雀说:“正因为是人,才要尊重对方,一切违反妇女意志的行为都是耍流氓。”王良苦笑道:“没想到我成流氓了。”二雀突然想起白天张震跃和三莺说的话,她翻向王良,于黑暗中盯住他的脸问:“是不是我不跟你做,你就打别人主意?”王良说:“没有的事。”二雀说:“你在打四鸢的主意?”王良说:“没有的事。”二雀说:“你是不是已经得手了?”王良说:“没有的事。”二雀说:“但愿没有。”

四鸢给新娘们化妆时总是全神贯注,一张极普通的脸也会被她化出超乎常人的颜值来,这种颜值是假的,带给人的快乐却是真的。没有顾客的时候,四鸢就会捡一支快用完的眉笔在一张白纸上涂鸦。没有具体的构思,一切都是信手而涂,图案乱七八糟,细看,粗细相间的线条似乎有某种规律。四鸢是个爱想象的人,她把一些奇思异想灌注到笔端,她觉得自己涂出的东西对心灵是有某种锋利感的。

“好看!”有人说。声音来自脑后,四鸢抬起头,从面前的镜子看到说话的人是个小伙子,她知道这是个陪新娘来挑选婚纱的新郎,小伙子看起来三十出头,有点像当年的赵孟。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撞,小伙子脸红了,扭身躲开。四鸢有些疑惑,她不知道小伙子说的好看是指她的涂鸦,还是她镜子里的脸。

就这时候,店长凑过来冲四鸢说:“到里屋来一下,老板叫你。”四鸢起身,去了里屋,看见老板正坐在椅子上抽烟。老板姓王,大家都叫他胡子王,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人,长一张圆脸,下巴上留一撮小胡子。他是电视台的编导,私下里开了这家婚纱影楼,开了有二十年了,生意一直不错。胡子王抬眼看她,说:“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在开发区开了一家分店,想调你过去当化妆师。”四鸢心头咯噔一下,说:“我是店里最老的化妆师,应该在老店干才是。”胡子王说:“正因为你是老化妆师,才想让你去充实新店,不必说了,准备准备,下周就去新店吧。”

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按四鸢的脾气,真想骂他几句。可她不想丢掉这份工作,她需要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来养活自己和小蕾。从里间出来,她开始坐立不安,把刚才的涂鸦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开发区离城里二十公里,她又不会开车,每天上下班坐公交车就得占用两个小时,越想越不妙。

陪新娘挑试婚纱的小伙子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瞟她,四鸢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把脸扭开。她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王良的号码,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找了二雀的号码,把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传来二雀的声音。四鸢疾步出了影楼,到外边和二雀说话。她说:“姐,姐夫是不是认识电视台的胡子王?”二雀说:“认识,他们经常在一起吃喝。”四鸢就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二雀说:“这个好办,我让王良找胡子王就是了。”

回屋,手机又响了,是大雁的电话。接大雁的电话不用出去,没有怕别人听见的话题。大雁说:“我把咱们同意爸妈复合的事告诉爸了。”四鸢说:“爸咋说?”大雁说:“爸特别高兴,还说要请咱们吃饭呢!四鸢,今晚带上小蕾到我家吃饭吧,你姐夫从外边带回了小蕾最爱吃的飞蟹,挺肥的。”四鸢说了声“好”。

四鸢不是个感觉迟钝的人,她知道二雀最忌讳什么,她在很多时候置二雀的感觉于不顾,完全是心理上的一种对抗。在漫长的时间里,她站队到二雀一边与另外三个姐妹对峙,她总觉得有一种被道德绑架的味道。就因为少女时代二雀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她的身体,她就必须一辈子依附二雀吗?一个人越觉得亏欠一个人,就越会选择躲避与逃离。四鸢本不想去大雁家吃什么飞蟹,可她还是没有拒绝。

起床,二雀站在卫生间的水池前洗漱。王良小解,完事后站到二雀身后,他的脸从二雀的脖子处长出来,两双眼睛在镜子里相撞。王良从身后抱住她,呼出的热气在她的脖子、耳畔、头发之间氤氲。二雀心头一热,身体有了些许酥痒的感觉。

二雀知道王良想做啥,一瞬间沉睡的东西被唤醒,呼吸便也急促起来。王良见状抱她回卧室,轻轻把她撂床上。二雀说:“四鸢找过你吗?”王良愣一下,说:“没有。”二雀说:“胡子王想调四鸢去开发区的店,她不想去,路太远,一天要搭在路上两个多小时。”王良说:“这好办,凭我和胡子王的交情,只要我跟他说一声,他会给我这个面子。”二雀说:“我的意思是不让你找胡子王。若四鸢问起,你就说你找过胡子王了,胡子王没给你这个面子。”王良问:“为啥?”二雀說:“你看看大雁的微信朋友圈,看看妈和大雁、三莺、四鸢、五隼的合影,看看她们笑得那个开心样儿,你就知道为啥了。”王良继续愣着,二雀催他,他才有所动作。接下来二雀挺积极,王良倒有些敷衍。

二雀给母亲带去一条鲈鱼,这条鱼足有三斤重,是王良的朋友送来的。路上,二雀给小雯打了个电话,问她工作咋样,自己一个人生活习惯吗?别忘了吃早餐,别忘了出去锁门。小雯没好气地说:“你要是不放心,你就赶紧过来。”

二雀到了母亲家就下厨房,开始收拾这条鱼。她天生不爱吃鱼,鱼却是母亲最爱吃的东西。母亲凑到她身边,嘴里啧啧称赞,“好大一条鲈鱼!”二雀用刀子刮鳞,不断有鳞片溅到母亲的身上。二雀说:“在北京五隼给你做啥好吃的了?”母亲说:“北京?我没去北京呀?”二雀说:“你没和大雁、三莺她们去北京?”母亲说:“没有。”二雀苦笑着摇摇头。

鲈鱼收拾好装盘了,响起敲门声。二雀抖着两手水珠去开门,来的是大雁和父亲。大雁进门就嚷:“爸听说大家都同意复合特别高兴,来看看妈。”父亲看看母亲的脸,又看看母亲的腿,说:“要想长寿,就得管住嘴迈开腿,油腻的东西要少吃,多吃青菜和水果,以后,我可以陪你天天到北湖走圈。”母亲的脸居然红了,躲开父亲,进厨房看那条收拾好的鲈鱼。

父亲也进了厨房,冲那条鲈鱼说:“好大的鱼,吃鱼好,鱼是白肉,比吃红肉健康。”母亲扭头看一眼父亲,缓缓伸出手去,摘掉沾在父亲领口处的一根线头。父亲盯住母亲的脸说:“看你满脸皱纹,老了!”母亲说:“你也比我强不了多少,头发都白了,一脑门子官司。”说罢,两人哈哈大笑。二雀从卧室的角度望过去,想起最近网络上流行的一句话:像极了爱情。

父母都老了,二雀陡然觉得自己离苍老也仅仅是一步之遥。

大雁说:“太感人了!”大雁的声音变调了,二雀扭头看,大雁一脸的泪水,大雁接着说,“咱为爸妈搞一个复合宴吧。”二雀说:“随你。”

四个人一起吃午饭。之后,大雁和父亲撤了。二雀问母亲:“你还记得你和我爸的旧事吗?”母亲说:“不记得了。”二雀说:“你是个记仇的人。”母亲说:“我是记仇,可看你爸的样子,就是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二雀叹了口气,不吭声了。

复合宴定在北湖酒店的中餐厅,酒店是四星级的,在这座城市算是档次很高的了,餐厅也很上档次。订了最大的一间包房,大圆桌,能容下二十多人就餐。包房是落地窗,往外看,北湖景致一览无余。包房的空间也十分宽敞,放如此庞大的圆桌,还能放下一架钢琴,是白色的三角钢琴,十分气派。饭店是张震跃订的,钢琴也是他联系经理,从酒店的音乐厅里搬过来的。放到包房,显然是为五隼准备的。大雁通知二雀时,二雀的心抖了几抖,她嗯嗯啊啊,没说多余的话。

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五点半,父亲五点钟就到了,接着到的是三莺一家三口人。李文斌见了父亲连忙上前问候。父亲说:“厂子咋样?”李文斌摇摇头说:“不好不好,厂里的订单时多时少,勉强能开工资吧。”父亲说:“老牌国企黄了多少家,能坚持下来就是不错的。”李文斌说:“是呀是呀,能拿到工资,我知足了。”三莺斜李文斌一眼,说:“没出息。”

随后到的是大雁一家三口。张震跃主动跟李文斌打招呼,李文斌只点了下头,表情木木的。三莺知道李文斌看张震跃不痛快,张震跃是她梦中情人,嘴上行动上难免流露,李文斌不知道也难。三莺不在乎李文斌,见了张震跃就凑过去天南地北地聊,反倒是张震跃躲躲闪闪的。接着到场的是四鸢和小蕾,五隼和小妍。五隼看到钢琴,惊讶地哇了一声。大雁对五隼说:“这是你姐夫特意托关系弄来的钢琴,爸妈的复合宴嘛,有你弹奏一曲意义就非凡了。”张震跃接茬儿道:“非凡非凡,那是相当非凡了。”

再接下来赶到的是王良,他冲满屋人点点头,见四鸢旁边空着座位,就一屁股坐上去了。四鸢下意识地拉了一下椅子,和王良保持一定的距离。坐对面的三莺撇了撇嘴。大雁问王良:“二雀咋没来?”王良说:“她跟妈一起来。”三莺用埋怨的口气说:“真是的,都五点半了,主角还没到呢,真能磨蹭!”父亲说:“点菜吧。”张震跃说:“我早点好了。”屋角站着的一个服务员问:“上菜吗?”大雁说:“等一等吧。”张震跃冲服务员说:“等一等。”

满屋人都争着和五隼说话。大雁搂住五隼的肩头说:“我的音乐家妹妹,最近团里的演出多吗?”五隼说:“多,多得很呢,最近经常在北京音乐厅、国家大剧院演出,看看我的手指,弹琴都弹出茧子了。”五隼边说边伸出一双手让大家看,她的手指纤细修长,的确是一双弹琴的手,仔细看,手指肚果真长了一层茧子。张震跃说:“世界上哪有随随便便就成功的,一个成功的钢琴家背后的付出是常人想象不出来的。”四鸢问:“除了在北京音乐厅和国家大剧院演出,五隼你还会到哪儿演出呢?”五隼说:“还有中山音乐堂、民族乐团音乐厅、隆福剧场、安慧桥北京剧院……”

大雁说:“闲着也是闲着,五隼你就弹琴吧,让我们也享受一下国家级的音乐演出。”大家随即附和道:“是呀是呀,我们早就想听五隼弹琴了。”五隼说:“好,那我就弹个曲子吧。”大雁率先鼓掌,大家也跟着鼓掌,几个小孩子鼓得特别卖劲儿,三莺的儿子小志还把手指塞进嘴里,吹了几声尖厉的口哨。

五隼走过去,缓缓地在钢琴前坐下,深呼吸,表情凝重,有一种仪式感。包房里立马安静下来,连小蕾、小妍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五隼和钢琴。五隼说:“我最喜欢的也是最拿手的是肖邦的曲子,是莫扎特和李斯特的曲子。”王良说:“我喜欢贝多芬的《命运》。”五隼说:“《命运》太沉重,今天弹不合适,我就弹首轻松一点的通俗一点的,《水边的阿迪利亚》吧。”双手敲下去,一串音符像一队飞鸟从琴键上掠过,擦着大家的头顶飞出包房的窗户,飞向北湖的水面、树木和天空。

随着琴声,四鸢的目光也飞向窗外,从深绿色的水面划过,飞过湖边的柳树、花坛和草坪,落到那棵令她刻骨铭心的老槐树下。她的心疼痛了一下,目光踅回,重新落到五隼和钢琴的身上。

一曲结束,大家重新鼓掌。父亲说:“都过去半小时了,你妈咋还不来?”大雁跟王良说:“打电话问问二雀。”王良摸出手机打电话,传出的声音是“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王良摊了摊手,一副无奈的表情,说:“关机,也可能在信号不好的地方。”大雁又冲三莺说:“你给妈打。”三莺又拨了母亲的手机,也是关机。大雁说:“难道真在信号不好的地方?”王良说:“信号不好的地方很多,比如地下车库、电梯间。”服务员插了一嘴,“上菜吗?”大雁说:“再等一会儿吧。”父亲说:“不用等了,上菜。”

酒菜上得很快,五隼坐回到座位時,圆桌的一圈已经摆满了盘碗。父亲说:“咱边吃边等吧。”张震跃说:“大雁,你是老大,你先说几句吧。”大雁端起一杯啤酒,站起身说:“好,那我就先说几句。今天是咱爸咱妈复合的大好日子,爸妈年纪都大了,是到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时候了,爸妈和睦,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也就开心快乐。大家都举起杯,一起祝爸妈和好如初!”大家哗哗啦啦站起,都干了杯中的酒或饮料。王良说:“此处应该有音乐。”张震跃说:“是呀是呀,应该有音乐,五隼,你再弹一曲吧。”五隼说:“弹啥呢?”王良说:“弹《梦中的婚礼》吧。”父亲说:“老夫老妻了,还啥婚礼呀!”四鸢说:“弹《给爱德琳的诗》吧,小蕾的钢琴老师弹过。”五隼说:“好,那我就再弹一曲。”

五隼起身,再次走向钢琴。琴声又起,是《给爱德琳的诗》,好听,舒缓,如水。王良在琴声中又拨了二雀的电话,依然还是关机。

这曲弹完,又是一阵掌声。父亲说:“你妈咋还不来?”三莺说:“二雀是啥意思,她把妈拐跑了吧?”王良说:“不会的不会的,再等一会儿吧。”大雁说:“是呀,等一会儿吧。五隼,你再弹一曲吧。”五隼说:“弹啥呢?”四鸢说:“弹你拿手的,李斯特的《爱之梦》吧。”五隼看了看四鸢,说:“好。”

原载《中国作家》2022年第6期

原刊责编  许婉霓

本刊责编  周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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