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风
好大一片园子,据说是清末某个富商的别院。新中国成立后辗转成为市政府的文化馆、招待所,改革开放后被私企承包,成了一家高级的休闲娱乐会所,如今专门承接大型婚庆典礼。
园子南侧是个不小的荷塘,塘边假山高耸、怪石峻嶒,带着股倨傲的神态纵横拱立。怪石上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荷塘四周铺满小径和栈道,空地上辟了两个网球场和一个儿童游乐场,最外侧是条红色的橡胶跑道,将整个园子包起来。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却深得客人们的喜爱。
古典家具商贺殿臣,明天将在这个园子里嫁女儿。
贺殿臣在业内小有名气,为人仗义、诚信,无论朋友、客户有什么样的请求,他不会空作许诺,也不会怠慢任何人,总是能提出彼此都好接受的建议,也因此收获了许多尊重和友谊。
今晚,已有不少宾客提前入住。当然了,大部分都带着明确目的,比如拉关系、谈生意,也有的纯粹为了享受这里奢华的设施。
歌舞表演在山坡前的空地上,四人小乐队吹吹打打,不同的舞者变换不同服饰,绕着宾客们翩翩起舞。小孩子最喜欢这种游戏,嘻嘻哈哈在舞者中间穿梭打闹。不少人或站或坐在长长的餐桌旁,兴高采烈地看着、吃着。餐桌上是冷拼、水果、各色小蛋糕,还有鲜榨果汁、可乐、香槟、红葡萄酒。
一个容色俊美的青年走进舞场,人群中立即发出尖叫:“凉泽——哦!凉泽——”女孩子们迅速把他包围起来,抢着跟他握手、拥抱,凉泽释放着迷人的魅力,大大方方地向她们致意。
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给我们唱支歌,怎么样?”
“唱歌——唱歌——唱歌——”
见经纪人点头示意,凉泽跳上舞台,一只手抓起立柱上的话筒:“这支歌献给在场的每一个人,谢谢你们的爱!”接着,他一面踢踢踏踏地跺着脚,一面热烈地唱起一支情歌,舞池里的人们也跟着舞动、唱和起来。唱完了,他们不停高喊“再来一首”,直到凉泽清清嗓子,又唱起另一支温柔的情歌,脸上的表情像是把千万女人的心握在手中,台下的女人们也都沉醉其中……
客人中有个笑容灿烂的年轻人,没有加入跳舞的人群,只是端着杯葡萄酒,静静靠着餐桌。
年轻人叫毕连城,三十五六岁,高大健壮,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漂亮的眼睛,配上唇红齿白的笑容,可以瞬间让女人们失去抵抗力。
十几年的网球运动员生涯,几乎没给毕连城带来什么光辉时刻。然而,当他退役成为一名网球教练时,颜值成为重要的加分项,他的身后开始跟随着无数疯狂的粉丝。但是他对任何人的喜爱都持续不了多久,有时甚至同时跟四五个女人交往,这些人的年龄或大或小,或可爱或迷人,或性感或淡雅,或富有或极富有……他与她们交往,索取昂贵的礼物,不久就离她们而去。一旦离去,就绝不回头。
可惜的是,毕连城很早就结婚了。妻子阮碧萝跟他同岁,是一名酒店侍应生,曾经追了他好几个赛区,终于成功滚进床单里。那时的毕连城接连被赛事打击,教练对他也非常冷淡,身边有个红粉佳人时时用仰慕的目光包裹着他,自然非常受用。赛事一结束,两人就登记了。
现在看来,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弟弟毕连涛就劝过他:“你已经不缺钱了,难道还要再娶一个阔小姐?有谁会像嫂子这么好说话?处处受拘束,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
毕连涛原是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后来凭着对法律知识的熟稔和在律所积攒下的人脉,帮助哥哥投资理财。以毕连城大手大脚的生活习惯,和凡事想了就做、做了再说的少爷脾气,确实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他打理财务。毕连涛慢慢成了哥哥的参谋、顾问、左右手,也是哥哥最亲密的业务伙伴。
有重要客户见面,他给哥哥开车;在会谈中,他负责谈条件,哥哥负责签字;在某些问题上,他会以较为公开的方式代表哥哥办事,别人也都认可他。毕连涛几乎知道哥哥的一切。
一席话说得哥哥心悦诚服。
时间长了,毕连城果然发现“已婚”的好处来。如果哪位女士过于殷勤想要“包”下他,他就可以掏出结婚戒指,含情脉脉地说:“亲爱的,跟你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但我的内心深处正在承受道德的煎熬,我不能离婚,爱不爱是一回事,但我不能用离婚羞辱她……忘了我吧。”
作为同道中人,这园子明天的男主角,新郎韩旭就是另一番操作了。
韩旭跟毕连城的友谊可以往前追溯十几年,俩人都爱玩、会玩,对女孩子都很得心应手。与毕连城的短视不同,韩旭的目标要远大得多,他想攀进豪门。
然而,即便对外传出婚讯,老丈人贺殿臣始终拒绝在公司里给他任何重要位置——只有一个闲职,维持小两口的富裕生活。更可气的是,贺殿臣根本没让他参与任何家族事务。
当然了,韩旭在商业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日复一日的业务工作他不仅没什么成绩,而且每况愈下。没有哪个男人肯承认自己“不行”,所以韩旭对贺家牢骚满腹,不止一次地跟毕连城抱怨受到了排挤。越临近婚礼,韩旭感觉压力越大,头上乌云盖顶又无可奈何……
毕连城對昔日好友除了表示同情,别无他法。既然他还选择走下去,只能说明这未来对韩旭而言,仍旧利大于弊。物质生活比自尊来得更实在。
有得必有失嘛,这是万物永恒的定理。比如现在,毕连城也准备要失去一点儿东西了。
一个看上去四十几岁的女人正在不远处打量毕连城,那双沉甸甸的黑眼睛,碾碎了太阳光,黑里面揉了金。
毕连城款款走过去,慢慢凑近女人的耳朵,说:“你就像个移动的打火机,简直是个火灾隐患。”
女人斜睨了毕连城一眼:“我想我们才刚见面。”
“是嘛,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几个世纪了。”
“难道,你是几个世纪前的拿破仑,而我是约瑟芬?”
“呵,难住我了……也许更像是至尊宝和紫霞,如果非要在你我之间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女人深情地盯了他一眼,放下酒杯,转身离开;不一会儿,毕连城也漫不经心地离开了。
舞场里的人还在继续他们的狂欢,浑然不觉地快乐着,只有一双冷冷的眼睛望着他俩离去的方向。
小山坡上,女人提着自己酒红色的晚礼服,以装出来的天真神态微笑着,用轻快的步子跑上石梯。月色下,毕连城一把搂住她,把她拽向旁边的竹林。
“哦,你是个莽撞的小家伙。”
“时不我待啊,夫人。”还没说完,毕连城的嘴就轻轻印在了女人的脖子上。
她已经不年轻了,至少没有看上去那么年轻,皮肤松弛,手感粗糙,身材还算丰满,臀部大了些,腰部还能保持匀称的比例。
就这么拥着抱着,女人带毕连城走进一栋日式别墅。
荷塘边一座豪华的别墅里,贺殿臣正站在窗边望着不远处灯火辉煌的舞池,秘书站在门口,等候他的吩咐。这房间不大,在别墅的顶层角落里,贺殿臣进来之前,秘书带人检查了房间的各个角落,确认没有窃听器、针孔摄像机一类的东西。做这些事时,秘书就明白,什么婚礼不婚礼,事务还是照常处理。
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贺殿臣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一份手写的名单,问:“第几个了?叫他进来吧。”
秘书回答:“第六个。”
进来的是个胖高个儿,虽然是个大肚皮,由于衣服剪裁得体,倒也看着顺眼。他头发很黑,在前额上垂得很低,甚至盖住了眉毛,特别是那一头漆黑油亮的头发和那刻在脸上的皱纹极不相称,不由得使人怀疑那是假发。贺殿臣也花了许多钱让自己变得年轻些,两者相较,胖高个儿的钱显然没有花对地方。
胖高个儿冲进来与贺殿臣热情地握手,颇有谄媚之嫌,贺殿臣笑眯眯地与之寒暄。两人倒也没啰唆太久,对方转入正题,推销起一套明清家具,以及几个价值不菲的青花瓷。
“你愿意进入古典家具市场,我当然举双手欢迎。”贺殿臣说,“可是我听说你的影视公司最近出了点儿麻烦,一个小有名气的男星,唱情歌很招女孩子喜欢的那个,原来吸大麻,现在换成‘冰了,有几个记者正苍蝇似的盯着他转吧?”
胖高个儿明显愣了一下:“哦,您,您已经知道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其实我想,我想……”
“需要我怎么帮你?”他递给对方一根雪茄。
“哦,贺先生,谢谢您肯伸出援手,我确实面临巨大的危机,我希望能有一笔钱,帮我渡过难关。”
贺殿臣的目光越过胖高个儿,凝视着远方,不带感情地说:“你需要我投入一大笔钱,给一个有人吸毒、面临倒闭的公司?我为什么不把这笔钱投给医院或者孤儿院,或许更值得。”
胖高个儿脸色发红:“我,我会让他从此不碰‘冰……”眼前这个家伙对贺殿臣的话,还没有领会其中的真正含义。
贺殿臣凝视着他:“你的公司人浮于事,需要一次大刀阔斧的改革啊。”
胖高个儿的脸变白了,心想,我就知道,你个卑鄙的老杂种,你想吞掉我的公司!
贺殿臣似乎听见了对方的心里话,平心静气地说:“别把我想成敲诈勒索犯,我们是在互惠互利、礼尚往来。”
胖高个儿那双染得乌黑的浓眉紧锁起来,上方出现了一道很粗的皱纹,他声音发颤:“那是我的公司、我的心血……我花了多大的代价,给那些年轻人上课、训练,让他们学唱歌、学跳舞、学表演……已经花了几千万,我不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激烈的口气简直是绝望的悲鸣。
这话却让贺殿臣诧异,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个有了产业、上了年纪的商人竟会让区区小事影响关乎公司生死存亡的大事的判断。
“乌先生,你来寻求我的帮助,而我也确实想帮忙,跟你一起扛起拯救公司的责任啊,你不要感情用事。”
“我……”
贺殿臣一面叹气,一面站起身走近对方:“你已经找了很多人,他们肯帮你吗?想想看,如果你的公司倒闭了,银行派人到你公司清算资产的时候,你得像个犯人一样,恭恭敬敬站在旁边等待对方的审判。”
胖高个儿被这样一番话彻底压垮了,低垂着脑袋,好一会儿,才用压抑的声音说:“好吧,我,我接受……”
“太好了,”贺殿臣说,“我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你拥有的东西一点儿都不会失去,你只会得到更多。”
胖高个儿听闻眼泪立即下来了,几乎要扑进贺殿臣怀里痛哭一场。贺殿臣把手搭在对方肩膀上,轻拍了几下,亲自送他到门口。随手关上门后,他回头对秘书说:“得找时间谢谢人家平先生,他的情报很准。”
秘书脸上露出微笑:“我会的。只不过,平先生的原则性太强了些。”
贺殿臣不以为意:“有能力的人,难免骄傲,有时也会不招人喜欢。在我们的圈子里,平先生这样的人还是独一份。他来了吗?”
“请柬已经发了,明天观礼时会到。”
“嗯,跟咱们的人都交代一下,谁都不要惹平先生不高兴,要是被我知道了,决不轻饶。”
“是。”
从楼下的舞池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秘书走過去朝窗外望:“哦,又来了两个小鲜肉。”
贺殿臣笑道:“老乌做生意不成,调理人倒是有一套。”
荷塘边,一个女人的身影缓缓移动着。她穿着件珠光色的百褶裙,衣服料子发出柔和的光泽,即使是轻微的移动也能显出身体的曲线。她的长发乌黑油亮,用一条发带轻轻揽到脑后,肤色白嫩,用不着太浓烈的妆已经让人神魂颠倒。玲珑的身材、娇俏的气质,看上去绝不是三十五六岁的少妇,顶多二十几岁,纯洁无瑕。
“阿萝。”有人轻声唤她。
“旭哥——”女人像个少女奔向她的王子,脸上带着一种飞蛾扑火的倔强。
望着飞扑而来的女子,男子心中的火焰被点燃,一把抱起对方,脸紧紧地贴着女人的脖颈,仿佛闻到奇香一般陶醉。
相拥过后的对望,女人眼里闪着晶莹的泪珠。
男子哽咽了:“对不起,阿萝,我、我……”
“别说了,我知道,我爱你!我什么都不求,只要你知道我爱你,我爱你——”
“阿萝……阿萝……”
两人用力地吮吸着对方的嘴唇,好像明天不再来临。
女人说:“明天,我要再见你一面,我一定要再见你一面……”
“为什么?”
“我知道你的苦……我想在你送出婚戒之前,再……吻你一次,我们的爱天地可证!”
“你个小傻瓜,真是个小傻瓜。”男子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已经在这里了……像颗钉子一样,拔都拔不出去。”
“明天,你一定来——我要赶在她之前,在你心上狠狠地打上烙印……”
沿着路往山下走,除了参天的松、竹、槐、榕,也有不少齐腰深的绿植,蜀葵、冬青、马蹄金、八角金盘,那肥厚的绿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窠青蛇,偶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捻红,像吐出的蛇信子。一撇月影儿栖在路的转弯处,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林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
韩旭站住歇了一会儿,倒有点儿惘然。回头再看刚才的院落,依稀还见那雕龙刻凤的窗棂,顶上绿色的琉璃瓦,像古代的皇陵。他突然笑了一下,觉得自己仿佛《聊斋志異》里的书生,上山探亲出来,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坟茔。可是他并不惊奇,阮碧萝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只要她想,随时随地能让男人陷入一种醉生梦死的幻境。至于爱与不爱的,也许当时是爱的,剩下的,管它呢?只要她不惹是非,何妨一起做梦?
这是个潮湿的春天的夜晚。
偷偷回到自己的房间,韩旭洗了澡躺下,耳朵里仍然止不住地钻进呜呜咋咋的各种声音。
整栋楼彻夜喧哗,而新郎的房间狭小得如一叶舟,被那音波推动着摇晃着,人也就恍恍惚惚,一夜没睡踏实。
还有十个小时就要步入“坟墓”了,在半梦半醒之间,韩旭脑子里全是阮碧萝的倩影,他嘴里咕哝着:“也好,也好……”大约是在消解内心的郁闷吧。
园子最深处的宴会厅,是个古香古色的三层建筑。顶层是阁楼,被隔断改成数个标间,二层是大大小小的化妆间、休息室。一层大厅的隔扇可以拆卸下来,变成一间阔大的厅堂,搭上T台,仿佛琉璃世界、珠宝乾坤,说不尽的富贵风流。
现在,新娘已经手捧花球站在台上,成为万众注目的中心。那件缀满珍珠宝石的婚纱,把她衬得如同满月,众星灼灼其间,完美得如同一尊雕像。
毕连涛走进大厅,坐在离T台较远的角落里,背靠着墙,目光扫视着人群,搜来搜去没有找到哥哥毕连城和大嫂阮碧萝的身影。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发了几条微信,又无奈地放回口袋。
此时“嘭——”的一声,连着T台的侧门被打开,台下响起掌声和欢呼声,新郎面带笑容走上T台。聚光灯下,他步履轻快,走得潇洒从容,黑色燕尾服后摆极富韵律地摆动着,越发衬托新郎的腰细腿长、肩背挺拔。
观众席的欢呼声慢慢变小,T台两侧的客人们麻木地拍着手,笑容有些僵硬。
新娘的嘴角还保持着弧度,眉头却皱了起来。她看到一小片红色在新郎右上腹部明显地晃动着,像是葡萄酒不小心洒在了上面,更像是一片血渍。
尽管司仪拼命活跃气氛,但新娘的怒气是显而易见的,婚礼行礼有点儿敷衍,新郎、新娘下去换衣服补妆之际,歌舞艺人上来活跃气氛。服务生有序穿梭于桌椅之间,摆酒上菜。
看新娘刚才的表情,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
毕连涛赶紧去门口给哥哥打电话,无人接听,又发了语音留言。他有些焦虑,顺手抓过一个没端盘子的服务生,偷偷塞给对方几张百元大钞,问楼上有没有婚庆团队没使用过的房间,有没有房间钥匙,能不能带他去看一下?对方立即听懂,也不废话,带着毕连涛直上三层。
连着开了十几个房间的门,在最里侧的北面房间,他们赫然发现地上趴着一个女子。
服务生犹豫着走进去,轻轻地呼唤:“女士,女士?”那个人既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应。
服务生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毕连涛脸上的表情也变了。两人乍着胆子走近,服务生蹲下、翻开女子身体,只见她上半身满是血迹,地上洇着一摊血。服务生吓得连忙往后退,手上、鞋上都沾了血,毕连涛顺手扶住对方,身上、手上也蹭上了血迹,他口中忍不住惊呼:“嫂子!”
服务生用发抖的声音说:“我们什么也不能动……要等警察来。”
毕连涛机械地回答:“对……没错……应该这样。”然后十分痛苦地低声说,“谁?是谁?谁会下这种毒手?”
服务生打了个寒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得赶快找警察来,我去找经理……”他迟疑了一下,“我们俩应该有个人守着、守着尸体。”
毕连涛说:“我留下来。你,你,你赶紧去……快去快回。”
不一会儿,大堂经理带着人上来,毕连涛垂着双手一动不动站着,跟刚才一样,手上沾着血。
发生人命案,婚礼不得不暂停。
宾客被告知暂时不要离开,等候警察询问。经理带着人封锁三层,保护现场。
回到宴会厅时,里面乱哄哄的,毕连城也没多想,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进餐。弟弟跑过来拽起他,告诉他阮碧萝的死讯。毕连城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怔了好一阵。
弟弟毕连涛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觉得哥哥现在的样子就像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本来是要去给毕家兄弟专门安排的休息室,谁知中途,毕连城突然奔向二楼,一脚踹开新郎休息室的门:“姓韩的,你给我起来,装什么大尾巴狼!昨晚我就看见你们鬼鬼祟祟的,你刚才去哪里了?你说——你起来——你……”
毕连涛在后面拼命抱住哥哥。
沙发上的人一动不动。
眼见门口的人越来越多,毕连涛抱着毕连城使劲往旁边拉:“哥,别闹了,别闹了——哎呦,这是什么?”毕连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个喝威士忌的小酒杯。一股不祥之感向毕连涛袭来。
门外的人也察觉到异样。
有人走进去捡起杯子,闻一闻,再看看沙发上的人,他的两只手臂向外伸出,角度十分怪异,给人感觉不是躺下来,而是给“丢”成这个样子。
毕连涛的脸色骤变:“哥,他……他……”
到底是经理,关键时刻大吼一声:“都别动!各位宾客不要聚在这里,医生就在楼上,谁能上去叫一下。”
贺殿臣派人四处寻找平野信的时候,他正在观礼台下的餐桌上大快朵颐。
平野信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很纯粹,就是为了吃!深海鱼、象拔蚌、南极贝、北极虾、三文鱼、帝王蟹、乌鱼蛋、扇贝、生蚝、海参……全是他爱吃的。为了给肚子腾地方,他甚至忍住了没去碰茅台香槟葡萄酒威士忌。
大家纷纷跑去看热闹的时候,平野信正在犹豫要不要换第三张桌子继续吃。
他确实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
这种所谓的“豪门”婚礼,出点儿宫斗、捉奸、抢婚的戏码都不足为奇。可平野信没想到竟然死了人,还一下子死了俩。
二层、三层都被警戒带隔离,警察、法医穿梭来去,客人和服务生被一个个叫到二层某个房间单独谈话。
新娘已经昏厥,在一层的小会客室里躺着,床边三个人守着她。其他宾客被暂时安置在一层观礼厅,经理在台上致歉并安抚大家情绪。在一个类似小会客室的地方,贺殿臣抓住平野信的手,没有任何寒暄,直入主题:“平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警察已经到了。”
“平先生,我不是不相信警察,只是请求,请你帮帮我。”这话说得让人难以拒绝,“我女儿的婚礼上,新郎被谋杀了,还有个年轻女人死在他前面……我听见很多人猜测,说是新郎杀了自己的情妇,被我女儿发现并被毒死……”
这么长一大段独白,只换来平野信干巴巴的回应:“我倒是听说新郎杀了女死者之后,承受不住心理压力,自杀了。”
“这不可能。”贺殿臣努力克制着自己,“一个时刻都想着向上爬、时刻在意西装合不合体、戒指上的钻石够不够大的人,怎么可能自杀?”
“哦……”平野信扬扬眉,惊讶于对方的观察力和判断力。
“平先生,我需要你帮忙,查清这两起谋杀案……兴许是一起。”
“贺先生,请您了解,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我知道,我有办法让你加入调查。你知道,我的家族绝不允许我和女儿的名字连续几个月霸占热点头条。”
“恐怕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个小保安……”
“不止于此。”贺殿臣摇摇头,“你是担心过去的同事们给你难堪?平先生,每个人都有秘密,这一点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不想我们家与案件无关的事实被公之于众。”
“你想尽快结案。”平野信若有所思。
贺殿臣脸上的急躁与气愤已经消逝,他语调诚恳:“平先生,帮帮我……当我欠你一份人情。”
平野信抿住双唇,不再说话。对方已经开出“天价”,自己还拒绝的话,除非离开这座城市,或者离开贺殿臣的势力范围,否则……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在前方等他。
终于,平野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年头给钱让步,不丢人。
贺殿臣激动地说:“谢谢!谢谢你,平先生!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嗨哟喂,亲爱的,”看见平野信慢吞吞地上樓,重案队队长陆福喜一声惊呼,“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为什么要说也?”
“这家人怎么会给你下请帖?”虽然尽量严肃,但周围的侦查员们都能听出陆队长声音里的惊喜,“他们难道不知道一句俗语,有你的地方一定会有命案发生?”
“什么时候的俗语?我怎么没听过?”
“行啦,别跟我较劲了。”陆福喜拍拍对方的肩膀,“很高兴见到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想法吗?”
平野信慢吞吞地说:“还没有。”
“打算帮我的忙吗?”
“看你答不答应了。”
“亲爱的,能有你帮忙真叫人高兴呢。凶手很可能就在有限的范围内,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一层那些人都是从老远的地方到这里来的,得尽快梳理,无关人员赶紧离开,省得添乱。”
“贺殿臣会搞定那些人的。”至少,能搞定很大一部分,平野信想。
陆福喜挥挥手,让其他人继续,自己带着助手小丁跟平野信一起来到三层的案发现场。
小丁已经不小了,下巴上零零散散几粒粉刺,顽强地捍卫着年龄的界限还在“青春”之内。若在平时,这是一张能跟死神对峙的冷酷的脸,而在陆队长身边,笑容让这张脸年轻了足足十多岁,一口白牙尤其灿烂。小丁负责通报案情进展。
女死者叫阮碧萝,被利器刺穿心脏,死亡时间大概不到两个小时,最早不会超过十一点。男死者韩旭,初测是中毒身亡,需要进一步尸检。因为死前在一层观礼厅进行爱情告白,死亡时间肯定在十二时之后。目前,杀死女死者的利器没有找到,但是她胸前的伤口上,有药用明胶成分;男死者服毒的酒杯找到了,就在休息室的地板上,已经带回去检验,上面有死者的指纹,也有其他很多人的指纹。男死者衬衫腹部位置的血迹跟女死者胸前的血迹,经法医现场鉴定,证明是同一血型。
初步得到的消息,吉时是十一点十八分,当时整个观礼厅的人都见到了新郎;典礼结束后,十二时左右,新郎跟新娘在二层休息室吵架,新娘撵走了所有人,吵完自己也摔门离开。见过女死者的人很少,暂时还不知道新郎韩旭是不是最后一个见到阮碧萝的人。昨晚入住后,阮碧萝跟丈夫毕连城是分房睡的。
陆福喜的巴掌又亲切地搭在了平野信的肩上:“嘿,亲爱的,接下来我们从哪里开始?”
刑警队里的男女之别相对微弱,俩人之前就是搭档,所以这样的称呼他们早已习惯。
平野信无奈地看着她:“阿喜,别考验我了,做你该做的吧。”
“嘿嘿嘿,乖哦。”
贺家搞来了园子里所有宾客的名单,陆福喜让队员们两人一组,挨个询问情况,重点是今天上午十点至十二点半之间,他们人在哪里。
有些人可以首先排除嫌疑,因为他们一上午都在一层餐厅,跟平野信一样同各种稀缺海产品“战斗”;有些人被“热闹”吸引,案发后跑上二层、三层的案发地,但是他们可以彼此作证,一直没离开过对方的视线。陆福喜让他们做好个人信息登记,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平野信把宾客名单看了一遍,问:“工作人员呢?”
陆福喜递过来另一张纸:“宴会厅的经理、服务生、厨师、杂工,共四十七人;影视公司派来的乐队、唱跳艺人和他们的经纪人、保姆团队,集中在房子后面的房车里,共二十人;还有女死者所在的公寓楼里,有六个保洁大姐;至于男死者,跟他接触的大部分都是贺家的婚礼服务团队,三十五人。”
“经理怎么样?”
“叫安洪生,在这里工作九年了,主要负责这座宴会厅,据说很能干。其他服务生也都来两三年了——主厨和副主厨已经做了四年,经理说日常表现很好。”
平野信点了点头:“咱们先从保洁大姐开始吧,梳理一下女死者昨晚和今晨的轨迹。”
陆福喜拽了句文:“英雄所见略同。”
毕连城夫妻俩和毕连涛,跟着另外好几家年轻宾客,住在一幢公寓式的六层楼里。里面有六个保洁大姐,每人负责一个楼层。一层门厅有两个接待员,入夜后她们就下班了,由保洁大姐轮流值守。
被问话的保洁大姐四十多岁,人很精明,说话也利索,表达非常清楚。她所负责的六层,入住者并不多,所以都住在南侧,房间都附带浴室,昨晚正好是她在门厅值夜班。
今天早晨,宾客们大概十点多陆续离开,十点半左右六层房间几乎全空了,保洁大姐先在一对儿有小孩的夫妇房间里打扫,他们住在楼梯口;往里走是两个年轻男女的房间,本来各自住着,打扫时发现俩人似乎睡在了一起;再往里是毕连涛先生,很整洁,几乎没什么可清理的,然后是毕连城的房间,比他弟弟的乱多了。最后是女死者毕太太的房间,里面味道很特别,桌子上和洗手间,到处摆满了瓶瓶罐罐,是各种眼霜、面霜、化妆水、爽肤水。
满脸皱纹、面色黑黄的保洁大姐自嘲道:“如果我有这么多化妆品,光是每天把它们抹一遍就得几小时,丢了哪个都不知道。”
平野信说:“对不起,我不得不问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注意到,毕太太和毕先生之间的关系怎么样?”
保洁大姐迟疑了一下,她说:“你不会……怀疑是……是毕先生干的吧?”
平野信反问:“你说呢?”
“嗨,这我怎么说得清,不过他昨晚回来得很晚,见我说话很客气。”
“毕先生昨晚几点回来的?”
“凌晨一点多,不到两点。”
“早上几点离开的?”
“九点多吧,那时我拿着早点回来吃饭,看见毕先生出去的。”
“你们几点吃早餐?”
“八点半到九点之间。”
“注意到毕太太了吗?”
“只是入住的时候见过一面。当时我还在想,哦,天哪,这位太太可真美。特别像《西游记》里的玉面狐狸,看上去纯纯的,可是盯你一眼,就算我是个女的,半边身子都酥了。”
保洁大姐的形容相当有穿透力。陆福喜也笑了:“大姐,你说说看,他们夫妻俩关系怎么样?”
保潔大姐想了想:“毕太太对两位毕先生很冷淡,尤其对小毕先生,似乎有些怕……这两位先生倒是很随和的样子。”
“你最后一次见毕太太是什么时候?”
“就是昨晚,他们入住的时候。明明是夫妻,却要分房住,丈夫也笑嘻嘻的不多说什么,所以我才那么想。”
“她床上有睡过的痕迹吗?”
“有,我敢肯定她昨晚回来了。今天她也许很早就出去了,也许是在我打扫其他房间的时候出去的,我没注意。”
女死者房间里的瓶瓶罐罐肯定要打包回刑警队化验的。在平野信的要求下,装车前先拿过来看了一下。各式各样的眼霜、面霜、晚霜、化妆水、卸妆水、爽肤水,不同色号的唇膏,平野信戴着手套挨个儿拿起来看了一下,有的还打开来,轻轻嗅了嗅气味。其中一瓶晚霜,里面不是常见的晶莹剔透的胶囊或胶丸,而是一颗颗的白色药丸。
“有什么发现吗?”陆福喜问。
“化妆品我是外行,看不出门道。”
“那你在干吗?”
平野信喃喃地说:“有一个问题我搞不通,女死者的伤口上为什么会有药用明胶?难道刀子是用明胶做的?那东西能刺穿人体吗?或者刀子上抹了药用明胶,可为什么要抹呢?”
“凶手的怪癖?”
“是呀,如果是凶手的怪癖,找出这个怪癖就能够帮忙破案了。”
陆福喜大笑:“你一点儿没变,满脑子胡思乱想,你不是打算跟我说女死者其实不是被利刃刺死,而是被某种药用明胶里的神秘药物给毒死的吧?”
“不是,不是,法医都已经说了,可以肯定不是毒死。”
“那你还担心什么呢?”
“奇怪嘛。”
接下来要询问那名发现死者的服务生,二十多岁,看上去精明强干的样子,窗口透进来的阳光照在他五官端正的脸上,除了表情比较僵硬,还算镇静。
观礼厅门口有四个服务生不负责送菜,只是站在附近,引导客人或给他们帮助。所以毕连城请求带路找人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发现女死者时,大概差几分钟十二点整。
“我下楼梯时看了下手表,是十一点五十五分的样子。”小伙子解释道。
“你还观察到其他什么情况了吗?”平野信问,“随便什么事,让你感到有点儿特别或奇怪的?”
“呃,”服务生有些迟疑地说,“你是说,哪一类的事情?”
“不必管我的意思怎么样,只要是你觉得‘好奇怪的事就告诉我。”他把那三个字说得颇有点儿讽刺的味道。
“找到人的时候,屋子里有股怪怪的葡萄酒味道,很浓,桌子上放着一个空酒瓶、一个空酒杯。我当时还在想,好奇怪,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喝酒?还竟然全喝光了?”
“你是在第一次上楼,还是第二次上楼时发现的酒瓶酒杯?”
“呃,记不清了。”
“你第一次上楼,面对一具趴在地上的尸体,还有余力注意到桌子上的酒杯?”平野信赞道,“人才啊。”
小伙子的脸微微泛红:“可能是第二次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都懵了。”
平野信表示不需要再多问了,陆福喜让服务生离开。
“葡萄酒有问题吗?”陆福喜问。
“不是葡萄酒,是这个人,很奇怪。”
“哪里奇怪?”
找到人的时候,屋子里有股怪怪的葡萄酒味道,很浓,桌子上放着一个空酒瓶、一个空酒杯
“说不上来——很怪,又说不上来为什么,麻烦就在这里。”
毕连涛的证词跟服务生差不多,但是更客观、更冷静,陆福喜跟平野信都没问出太多东西。
新娘子褪去浓妆,倒添了一份楚楚可怜的风韵。身上套件浅紫色的旗袍,有些显老,也显得那张脸惨白。初春天气,她手上还抱着个暖手炉,十指尖尖地翘着,指甲是艳红的,仿佛在滴血。她落落大方地与陆队长、平野信等人握手,解释自己身体不争气,耽误到现在。
从她开口,平野信就感觉这个新娘子对男人并无太多经验。对于婚礼前后的事,新娘子说得比较混乱。
从昨天开始,她就没见过新郎——当然了,按照礼节,结婚的前一天,新娘新郎最好是不要见面的——她一直在化妆、做头发,关注眼影色彩对不对、指甲油匀不匀、头发顺不顺滑、婚纱显不显瘦。上午十一点一刻,在礼台上,新郎千呼万唤始出来,她一眼就发现了新郎腹部的红色痕迹,“鬼混”两个字一下子冲破她的心理防线,血液直冲头顶。好不容易挨到礼毕,回到休息室她就狠狠给了新郎一巴掌。
新娘有些上不来气地说:“太可怕了……我当时应该派人陪着他,我不知道……他承受了那么大压力,竟然想到自杀……”
“你認为韩旭是自杀?”
“难道不是吗?”新娘大睁着眼,“我当时很生气,我气疯了,他、他毁了我最重要的婚礼……我早就警告他不要跟阮碧萝那小婊子来往……可是我没想到他会死……”
“虽然有自杀的可能,但我们都知道,这不只是一起自杀案件。”
新娘的语调显得极度惊慌,跌坐在椅子上,放声大哭:“我的天哪,我不相信——谁会这么疯狂,谁?竟然杀了他?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我明白,这是个很大的打击。”陆福喜拍拍她的肩膀。
“凶手是谁?”
“我们也在寻找答案,你能帮帮我们吗?”
新娘皱紧眉头,声音颤抖着:“我不知道……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回想一下,贺小姐,就你所知,韩先生有没有仇人?或是跟任何人有什么恩怨?”
“我不知道……不少人恨我倒是真的,毕竟我嫁给了韩旭,而没嫁给他们……”新娘的思路仍然围着自己打转。
“最近韩先生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
新娘再度摇头,一副茫然的神情。
送走新娘,又问了几个新娘身边的人,她们的证词至少证实了在近两三天内,新娘团队开足马力、日夜工作,但几乎没人在意新郎。
当许翘出现在陆福喜面前时,屋子里的人几乎都眼前一亮。她穿了身清爽感十足的天蓝色褶皱长裙,锁骨外露的设计妩媚尽显,在众多浓妆艳抹的姑娘中显得稚嫩又青涩,裙摆用水晶点缀,耀眼又不很高调。
许翘是伴郎的妹妹。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兄妹俩跟韩旭、毕家兄弟的关系十分亲密。跟那些网球、篮球、游泳健将们不同,许翘是真正的高才生,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会好几门外语,曾经在几家跨国公司干过,现在是自由职业,靠海外代购业务或者替私人旅行团做翻译为生。她是坚定的不婚主义者,玩的时候很放得开,不想玩了,挥一挥衣袖就人间蒸发,亲哥都不知道她是去墨西哥见毒枭、还是去索马里当海盗了。
即使现在面对警方询问,许翘也显得非常淡定。她坐在陆福喜对面,对男死者的情况有问必答,但也承认很久没跟韩旭联系了。“有贺家小姐在旁边虎视眈眈,只有那种嫉妒到发狂的蠢女人才敢上去捋虎须。”
陆福喜问:“请问你跟阮碧萝女士关系如何?”
“还好吧。我哥哥跟旭仔、连城、连涛关系都不错,有时候我也跟他们一起玩。”
“据你所知,毕先生和他太太之间的关系怎么样?”
“还好吧。”
“毕先生爱他太太吗?”
许翘歪着头笑了笑:“说不上来。连城是很有魅力的人,阿萝也很美,俩人站在一起是典型的金童玉女——至少外人看来是这个样子。”
“那内在呢?”
许翘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这样的两个人,如果互不干涉,倒是一对好夫妻。”
“他们干涉过彼此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平野信突然问:“你喜欢毕太太吗?”
“不喜欢。”这句话说得很干脆而且不动声色,听起来意思很明显,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
“为什么呢?”
“阿萝嫉妒心很强,视线以内的男人都是她志在必得的,得不到手,绝不轻言放弃,得到了,也绝不允许对方先放弃……我很欣赏她,她总是知道如何在一个平常的场合里脱颖而出,但作为女人,谁又会喜欢风头压过自己的人呢?”
“还有吗?”
“她有很多异性朋友,因此名声不大好。不过,她从来不在乎这些,只要受人关注就好。”
“你所知道的她的异性朋友有哪些?”
许翘低头想了想:“很多,我身边到处都是。”
“那,你认为毕先生是不是知道她——和别人的亲密关系呢?”
许翘皱着眉头,缓慢地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想,我一向假定连城和阿萝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坦然地接受彼此。”
平野信突然又换了个话题:“你喜欢毕先生吗?”
许翘很放松地回答:“不,当然不。”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的确,他很帅,但并不符合我的审美,他性格讨喜,但他利用自己的嘴甜舌滑四处勾搭女人;更关键的,他连老婆都管不住,连他身边的人都……”许翘突然住嘴。
“毕先生信任他周围的人吗?”
许翘有些冷酷地说:“男人都是傻瓜。毕先生在他那种很懂世故的外表下,其实并不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恐怕会认为,自己跟太太都很受人仰慕。”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人对毕太太怀有恨意吗?”
许翘微微一笑道:“哦,那可多了,大部分都是女人。阿萝深知这一点,甚至以此为荣。但我知道她有时会服用安眠药入睡,对外又拒绝承认自己服用安眠药……女人,总是充满各种矛盾。”
等许翘离开,小丁摸着下巴,缓缓吐一口气:“这个女人……”想半天才想出一个词,“不寻常。”
陆福喜笑道:“你是不是想说,她有其他女人没有的东西。”
“什么?”
“大脑啊。”
平野信却摇摇头:“谈起恋爱,女人的大脑就不作数了。”
“所以她是不婚主义者嘛。”小丁解释。
陆福喜鄙视小丁:“不结婚而已,又不是不谈恋爱。”
小丁问道:“不一样吗?”
平野信说:“女人放在爱情上的精力最难以置信,指不定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毕连城都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端正的五官,深邃得让人难以自拔的大眼睛,嘴唇饱满,恰到好处地微微上翘,声音低沉悦耳。
陆福喜说:“毕先生,我很理解你的痛苦,可是你知道,我希望能尽快了解所有的情况。”
毕连城点了点头:“我很了解,请问吧。”
“你們结婚有多久了?”
“已经十年了,去年我们刚过锡婚纪念日。”
“你们的婚姻——美满吗?”
毕连城冷冷地说:“当然。”
陆福喜停了一下,然后说道:“毕先生,你觉得是谁杀了你的太太?”
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我不知道。”
“她有没有仇人呢?”
“可能有。”
“怎么说?”
毕连城抬头看了陆福喜一眼,很快地说道:“不要误会我的意思,陆队长,我妻子是个很美、很有魅力的女人,在很多场合都会引起羡慕和嫉妒——我可以说,一般女人对她都有点儿敌意,甚至是恶意,而且都很无情。可那并不意味着会有什么人蓄意谋杀她。”
平野信这才第一次开口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她的仇人基本上都是女人?”
毕连城看了他一眼:“是的,正是如此。”
陆福喜问道:“你不知道有哪个男人对她怀有恨意吗?”
“不知道。”
陆福喜又停了下来,好像在考虑是不是该再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最后决定换个话题:“我们谈一下今天早上的事,你最后见到太太是在什么时候?”
毕连城想了一下说道:“我下楼晨练的时候到她房间去看了一眼。”
“对不起,你们各人有自己的房间?”
“是的。”
“那时候是几点钟?”
“应该是九点左右。”
“她当时在做什么?”
“在睡觉。”
“你们有没有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她喜欢睡懒觉,我知道,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呢?”
“没有,看不出来。”
“然后呢?”
“我大概十点多回来,洗了澡,准备去宴会厅。”
“可是宴会厅的视频监控中我们好像找不到你。”
“我去了,坐在角落里。梅先生、梅太太可以作证,我们一起坐在那里。”
事后向梅先生、梅太太核实,他们三人就坐在宴会厅里,毕先生知道妻子的死讯后才跟着弟弟闯进二层的新郎休息室……
等人离开,小丁气狠狠地说:“他们明显在给彼此打掩护。”
陆福喜也叹气,但还不至于愤怒:“人,总会为了某些原因而隐瞒事实。”
“自以为利大于弊,其实弊大于利。”平野信说。
陆福喜拿出一沓白纸放在平野信手上:“这是小丁做的功课,把所有的信息简短总结了一下,免得搞混了。”
“哦,多谢多谢!方法与程序,万事所系。”平野信接过来,不理会陆福喜的大白眼球,仔细阅读。
阮碧萝被杀案,最后见到阮碧萝的应该是新郎韩旭,时间:约十一点。备注:男死者右上腹部衬衫的血迹,跟女死者胸前的血迹,证明是同一血型。
韩旭被杀案,整个观礼厅的宾客都见到韩旭在一层,当时韩旭身上有血迹。最后见到韩旭的是新娘,时间:约十二点。备注:新娘离开后,至少有三个人始终陪护在新娘身边。
约十一点五十五分,毕连涛和服务生,在三层房间里找到女死者,被利器刺穿心脏,房间里有一个空酒瓶、一个空酒杯,上面有女死者的指纹,没有凶器。
约十二点一刻,毕连涛和毕连城,在二层休息室找到男死者,被毒死,房间有盛放毒药的酒杯,上面有男死者的指纹。
谋杀的可能动机:
财杀。女死者的丈夫是第一受益人,但女死者死后没什么财产留下来;男死者同样情况,新娘是第一受益人,但新娘的财富根本不需要这份受益——财杀动机不成立;
情杀。和男死者有情感纠缠的,除了新娘,还有不少前任;女死者除了丈夫,现任情夫的数量也很可观,不知道谁才是凶手的第一目标。
误杀。也有可能。这园子里太多诱惑,也许这俩人只是因误打误撞被害的。
陆福喜问:“有什么不同意的地方吗?”
平野信回答:“没有。”
“有什么想法?”
“还没想到。”
“说说看,”陆福喜鼓励道,“反正你不是警察,胡说八道都行。”
平野信慎重地站起来:“我确实有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女死者房间里有一个空酒瓶和空酒杯?她跟男死者见面,应该一人一个酒杯,难道是自斟自饮,好让男死者心疼愧疚?第二,如果男死者服食镇静剂自杀,他的镇静剂从哪里来的?”
“你想搜查宴会厅,还是整个园子?”
“这做不到,阿喜,你也知道这做不到。我们得有目标,才能点对点、定位搜查,现在乱哄哄去找,只能打草惊蛇。”
“等尸检报告出来,我们知道镇静剂的纯度、剂量,再去查来源就好办了。”
平野信摇摇头,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得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否则任何推论都是徒然。”
夜幕降临。
已经八九点了,留下来的人终于被告知可以去宴会厅一层用晚餐。餐后宾客们和影视公司的人留在宴会厅,这里空房间还有不少,挤挤总是够的;新娘团队的人集中在贺家包下的迎宾阁里,都被禁止出入。可是吃饭的时候,竟然发现影视公司里的一个小鲜肉和他的经纪人不见了。
小丁一下子奓毛,这时候还有人玩小聪明?他赶紧带人去找。
园子是封闭的,大门、侧门、旁门都有警察驻守检查过往车辆,宴会厅一层乱哄哄的,虽然菜一盘盘端上来,大家却无心吃喝,交头接耳议论不停。
将近十点,小丁在山坡上“抓”住惊慌失措的经纪人,在经纪人的带领下找到一个颇为隐秘的小院子,发现了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小鲜肉。
小丁真想打他们一顿!但眼下救人要紧,打电话叫救护车,在医生的远程指导下做心肺复苏、服用必需药品,等到把小鲜肉抬上车,安排两个刑警队员护送,再勘查现场,给经纪人和保姆做笔录……
忙活完已经是半夜了,谁知又收到消息:有个服务生不见了——就是第一个看见女死者的宴会厅服务生。
卧槽!
陆福喜大怒:“不是禁止出入的吗?这算什么禁止出入?你们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
小丁和另外两个刑警队员低头挨训:“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在一层用餐,等吃完就差不多十一点了,大家各回各自的住处。”
“他住在哪里?”
“就在服务生宿舍,去搜过了,什么都没有。”
平野信说:“他不会走远,到处都是警察……应该还在宴会厅,各个角落仔细搜一搜。”
一个小时后,小丁返回:“找到了,在厨房的储物间里,心脏被利器刺穿,当场死亡。”
服务生死了大概一两个小时。现在是凌晨一点,也就是说,他的失踪是去赴一场死神的约会。服务生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原本端正的脸此刻狰狞抽搐,牙齿紧咬着嘴唇,好像极端惊讶和愤怒。
平野信站在储物间,冷冷地看着陆队长身上散发出的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气息。
小丁递过去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小张粉红色的碎纸片。
陆福喜问:“什么?”
平野信凑过去细看:“纸币,百元大钞的一角。”
“死者手上的东西,抓得很紧,”小丁解释说,“很明显,他知道了一些事情,也许他企图勒索凶手。问话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人不老实。”
平野信没理会小丁的马后炮——现场的人几乎都是马后炮,包括他和阿喜。事情已经发生了,平野信仔细看着那枚粉色小纸片,梳理纷繁复杂的线索和思路。
陆福喜又问:“宾客和新娘团队,还有谁不在?”
小丁回答:“人都在,在各自房间里。”
凶手速度很快,储物间里几乎没留下指纹、脚印、毛发、纤维,即使让技术处的人仔细勘验,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工夫是剥离不出有效线索的——这是一个胆大妄为、又心思缜密的人。
陆福喜暴跳如雷,小丁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忍着。
平野信安慰道:“这三桩案子是一起的。”
“我也知道它們是一起的,就是不知道凶手是谁?”
“不,不,知道的已经不少了,只是有点儿不可思议……我当时,呸!我今天真是蠢透了,海鲜吃太多……我们两人都感到他在隐瞒一些事情,却没想到最合逻辑的理由:勒索……”
服务生猜到了谁是凶手,直接向凶手勒索,威胁他。凶手不得不答应他的条件,付的现金。晚饭时,突然爆发了小鲜肉失踪事件,趁乱,两人相约在厨房储物间里,凶手把钱交给他,然后,服务生点钱——凶手知道,这类人一定会现场点钱,沉醉在金钱的沙沙声里的人会失去警觉,凶手就在这时出其不意地把他干掉了。得逞之后,凶手夺回钞票逃走,匆忙中并没有察觉到其中一张钞票的一角给撕去了。这一角被服务生死死摁在指尖,典型的“要钱不要命”,却是他留下唯一的指认线索。
如果,凶手没有发现并扔掉被撕破的纸币,这将是指认他的绝佳证据。然而,从凶手表现出的谋杀特质——大胆、果断的行动和闪电式的速度跟节俭、吝啬的性格不相符合。所以这一片小小的纸币碎屑,有用,但又不是很有用。
听完平野信的分析,陆福喜的情绪平复下来,但还是有怒气:“你有线索了?”
“不只是线索,我确定原因了。”
“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
“太了不起了,”陆福喜的口气里听不出是赞美还是讽刺,“怎么我看不出来?”
“是有些困难,有很多障眼法,环绕着女死者阮碧萝这样一个人,嗯,如此多的矛盾、憎恨、嫉妒、羡慕和蔑视……就像一群苍蝇在嗡嗡嗡、嗡嗡嗡地叫……”
平野信边说边给小丁打眼色,让他处理尸体、带人勘验,然后轻轻扶着陆福喜的肩,远离这个让她无能为力的现场。
“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陆福喜跟着平野信往外走。
平野信正色说道:“虽然我知道整件事情的始末,但手上没有证据。”
“这句我懂,你说事实,我找证据。”
“那好,现在,可以把人集合起来了。”
贺殿臣和他的秘书,新娘和她的伴娘,伴郎和他的妹妹,毕家兄弟,保洁大姐等与案件相关的人都聚集在明亮的一层大厅里,有人好奇地盼望着,有人冷冷地笑着,有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啊,我得承认,我喜欢有听众。”平野信小声说道,像是自言自语。
“赶紧的。”陆福喜说。
平野信没有上台,只是站在台下,在众人围坐的桌子中间穿行,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陆队长和我,抱着一个先入为主的概念开始侦查,就是凶手应该出于一时冲动,杀死女死者阮碧萝,然后嫁祸给男死者韩旭,韩旭承受不住心理压力选择自杀——很完美的推理和结局。可是,又出现了第三名死者,我才发现这概念完全错误!凶案的发生并非一时冲动,恰恰相反,整个过程是经过周密计划的。
“服务生下午说过的话,当时我们觉得奇怪,但没有引起足够重视,这是我犯下的最大错误,这是整件事情的关键。当时我问他有没有觉得奇怪的事,他说屋子里有一股怪怪的葡萄酒味道,很浓,桌子上放着一个空酒瓶、一个空酒杯。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他的职业习惯让他比旁人注意到更多的信息。第一次上楼发现尸体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注意到什么,而是没有什么东西引起他的警觉——屋子里没有怪味,桌子上正常地放着一个酒瓶、两个酒杯。第二次再上楼,他一下子感觉到屋子里味道不对,而且桌子上少了一个酒杯。然而,他是在回答我们问题的时候刚刚梳理清楚的,所以决定先不说,就像精彩文章里有一处留白。但是,他却天真地拿着这个信息去勒索凶手,所以被杀了。
“于是,我开始重新梳理案件线索。首先,必须在女死者阮碧萝和男死者韩旭之间作一个选择,谁才是凶手的第一目标?排除财杀动机,如果是韩旭,恨他的人应该是新娘或新娘的家人。但是新娘是个相对单纯的女孩子,唯一在意的就是她的完美婚礼,这也成为新娘家人和新娘团队的目标,他们对新郎视而不见,可以说他们并不在意这个人,更谈不上恨。”
“如果女死者是凶手的第一目标,那么凶手应该具备三个特征:第一,跟女死者有亲密关系,因爱生恨;第二,对女死者和男死者之间的关系非常了解;第三,是女死者非常信任的人,凶手了解女死者的性格,所以利用了她的性格。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女死者的丈夫,毕连城。
“很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却是真相,每条线索背后所隐含的,只有一个合乎逻辑的论断。”平野信柔声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凶手知道阮碧萝是个嫉妒心很强的人,只允许自己抛弃别人,绝不允许对方先提分手。所以,当她得知韩旭即将结婚时,嫉妒心让她疯狂,在凶手的蛊惑下听从了对方的建议,想在婚礼上给新郎难堪。
“婚礼当天上午,在宴会厅三层的房间里,俩人拥抱、接吻、喝葡萄酒,阮碧萝放新郎离开。新郎没有注意到,阮碧萝在自己胸前,绑了一个影视剧里常用的血袋。这种血袋的外皮是药用明胶,很容易融化,太阳晒、热水泡或者人体的温度都可以让里面的人造血液渗出明胶表皮。阮碧萝给新郎喝的葡萄酒杯里下了一点点镇静剂——她自己这么认为——目的是让新郎大脑昏沉,没法发现自己身上的血迹,因为这些必须留给新娘发现。所以,当新郎迷迷糊糊走上T台,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他上腹部衬衫上有一小片血迹,而新郎自己却茫然不知。也许他后来知道了,但已经于事无补。
“然而,天真的阮碧萝不知道,自己跟新郎喝的葡萄酒里都被下了镇静剂,再加上自己给新郎的酒杯里下的镇静剂,以为是一点点,对新郎而言已是致死的分量。当新郎离开,阮碧萝以为自己计划成功,喝着酒、轻松地等待楼下新娘发飙的时候,不知不觉晕倒在地上,无法再爬起来。血包在她体温的作用下慢慢融化,但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死。新郎在楼下,脸色不好,腹部有血迹,但也还活着。”
“最关键的问题来了。在这个案子里,找到凶手的关键,不是人,而是时间——什么人有时间去杀死两个,甚至第三个人呢?在陆队长递给我的一沓案情分析上,我发现一个细节:在两个案发现场,有一个人,每次都是第一時间赶到的。那么是否可以假设一下?当服务生和小毕先生打开房间门,发现阮碧萝的时候,她胸前有大摊血迹,倒地不动,任何看见的人都会以为她已经死了!其实那时的她只是在葡萄酒和镇静剂的作用下,全身麻痹、失去意识而已。之后,凶手趁人不备,用利器刺进阮碧萝的心脏,所以伤口处才会检测出药用明胶的成分。如此一来,阮碧萝的死亡时间会被混淆到十一点五十五分之前,而凶手此前,始终都有人证和不在场证明。
“杀死阮碧萝后,凶手包好凶器,走进房间倒掉酒瓶里剩下的葡萄酒,用水冲洗酒瓶和其中一个酒杯,轻轻按上死者的指纹,并拿走另一个没有冲洗的酒杯。所以服务生第二次上楼才会闻到一股怪怪的葡萄酒味道,还发现少了一只酒杯。而其他后来上楼的人不可能发现这些。
“等到凶手有机会闯进新郎休息室的时候,新郎已经死了,是被毒死的。凶手趁人不备放下酒杯并假装不小心压到它,再捡起来,酒杯又被现场很多人传看,上面有新郎的指纹,有凶手的指纹,还有很多人的……即使做了指纹鉴定,也需要一个一个摸排。
“那么,凶手为什么搞这么大阵仗,清洗酒瓶和酒杯,又拿走另一个酒杯?只有一个可能,他不想让人检测出酒瓶里的镇静剂成分,但想让人检测出酒杯里的镇静剂成分,好改变两起案件的关系。就像在座的人一开始臆测的,新郎发现阮碧萝痴缠自己,慌乱之下杀了阮碧萝,后来承受不住心理压力,服毒自杀——
“女死者阮碧萝有服用安眠药入睡的习惯,即使尸检,也很难区别两者的成分;而男死者服用过量镇静剂,酒杯里、尸检报告里都会有充分的证明。”
众人一片死寂,似乎刚刚意识到,平野信是在指控女死者的小叔子——毕连涛。联想之前提及凶手的三个特征,难道……
平野信继续冷静、平静地说下去。
“保洁大姐说阮碧萝对丈夫冷淡,对小叔子更冷淡,甚至有些怕。怎么会怕呢?如果男女二人有了私情,有人会变得轻浮、变得饶舌,而有些人会正相反,变得更严肃、更矜持,在外人面前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披坚执锐……这是另一种欲盖弥彰。
“许翘曾经评价毕连城,说他连老婆都管不住,连他身边的人都……那时我以为她指的是阮碧蘿出轨毕连城的好友,新郎韩旭。后来再梳理线索时才惊觉,她指控的或许是毕连城身边最亲近的人,他的亲弟弟。阮碧萝这样的女人,不客气点儿说,是男的都要尝试一下,然后抛弃。毕连城、阮碧萝的夫妻生活正像许翘说的那样,互不干涉,很是洒脱。但是阮碧萝没有想到,自己设下那么多的虚拟情境,让每一个男人沉醉其中的时候,竟然会有一个人把她制造的幻境当真!
“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也许他也痛恨这样的自己,痛到彻夜难眠……为了让自己解脱,他要杀了阮碧萝,并计划好让韩旭背锅。
“必须承认,这一切的设置非常巧妙!虽然有人提醒过我,以韩旭的性格,不可能会选择自杀;以新娘的性格,不可能布置如此巧妙的连环局……但我确实找不到其中的破绽——直到那个服务生死亡。
“半路上还杀出个程咬金:有个小鲜肉逃跑了。那时我的脑子乱极了,我几乎下意识地认为小鲜肉跟这个案子肯定脱不了关系……其实不是。医院那边已经证实小鲜肉吸毒。他没想到会被突然卷进这场风波,毒品一下子断了接济,昨天晚上九十点钟,小鲜肉毒瘾上来了,为了不被发现,经纪人带他离开卧室,准备去山坡上某个小别墅里,忍过这一段发作期。没想到小鲜肉身体扛不住,差点儿死掉,经纪人只好跑出去叫人帮忙。
“正是这个乱糟糟的时刻,凶手偷偷溜进厨房储物间,干净利落地杀死了见钱眼开的服务生……服务生被杀,可以说是他咎由自取,但同时也暴露了凶手,我一下子想起服务生下午的证词,很多线索串起来了……”
“啪、啪、啪!”静得瘆人的空气里,传来清脆的掌声,很慢、很用力、很嚣张。毕连涛用冰冷的声音说:“很好,逻辑严密,想象力超群,给我们带来一次精彩的演讲。可惜啊,平先生,你没有证据。说了这么多,没有一条能作为呈堂证供。”
毕连城哆嗦着嘴唇,表情复杂地望向弟弟:“你杀了她?”
毕连涛怒斥:“都说了他没有证据!”
毕连城仍然固执地说:“可是你杀了她?”
“这种骗人的鬼话你也信?你长长脑子。”
“你怎么能……”
“先管好你自己吧——她活着的时候你不是常常念叨着要眼不见心不烦嘛!”
“我是你哥哥……”
“闭嘴!”
毕连城那张精致的脸上布满泪水,夹杂着伤心、痛苦、绝望、愧悔种种情绪,像一幅烟雨蒙蒙、水光潋滟的传世油画。
平野信叹口气,缓缓说道:“这个案子还有一个关键环节,凶器在哪儿?如果像分析凶手那样分析凶器,它也具备三个特征:第一,必须足够锋利,能够轻易刺穿心脏;第二,必须足够小,方便快速把它藏在身上;第三,必须是折叠的或者有刀鞘,藏在身上不会伤到自己。”
一边说着,平野信又习惯性地走来走去。
“这样一把刀肯定不是我们日常用的餐刀、水果刀或者瑞士军刀,它很特别,兴许是定制的,所以凶手不敢把它随意丢弃,肯定要藏起来,藏哪里呢?如果找到凶器,一定能够顺藤摸瓜查出凶手,凶手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一定会一直随身带着凶器,因为我们还无权对每个人进行搜身。但现在,陆队长已经申请到了搜查证。”
像是突然被摁下暂停键,整个大厅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陆福喜走到毕连涛面前:“毕先生,介意我们搜查一下吗?”
椅子上的毕连涛表情从容,然而胸口却剧烈起伏。突然一声暴喝,高大的身形一跃而起,一道寒光冲着陆福喜的脖颈挥了过去。
拳手们打比赛,有重量级轻量级的分别,因人的力量跟体重有着很大的关系。毕连涛本来就又高又壮,此时惊怒交加,更加凶猛。拳脚之中,众人看不清打斗,只能听到那边狂暴的攻势中“啪啪”的交手声,然后便是“刷”的利刃劈空的声音,相对瘦小的身形一个漂亮的凌空后鞭腿。
激烈而迅速地交手,光影在大厅里摇动,伴郎护着妹妹缩进墙边,贺殿臣冲过去抱住女儿,伴娘们尖叫着挤作一团,保洁大姐离得最近,反应最快,一个鹞子翻身钻到桌子底下……只有毕连城不知所措地站着。
人影晃动间,毕连涛挥着利器冲向毕连城,而毕连城此时正好回过头来,眼神与弟弟对望了一瞬。
毕连涛目光突然一软,这一瞬间的犹豫给了他致命一击。
陆福喜足尖一点,猛地跃起,身形如灵蛇巨蟒,一轮重拳朝着毕连涛的手臂、肩膀挥出,“砰——”两人的身影在灰尘中撞到一起,陆福喜脚下各种踢、扫、踏,毕连涛的步伐已经乱得如同醉酒,踉跄间轰然倒地。陆福喜双手张开,像一只大鸟纵身一跃,稳稳跨骑在毕连涛的肩膀上。
“叮当”,一个沉重的金属物掉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人群被小丁率队隔离开,毕连涛被陆福喜死死压在地板上……等现场安静了,平野信才缓缓走近那个金属物,蹲下去细看:是一个皮带扣做握柄,尾端延伸出十五至二十厘米长的细薄利刃。
不是刀,是短剑。
而剑鞘,恰是毕连涛腰上的鳄鱼皮带。
几个月后,毕连涛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庭审期间,他依旧对杀了三个人没有丝毫后悔。
又过了一个月,平野信收到一封信,是毕连涛被执行死刑的前夜写的,字里行间都传达着一个让邪恶控制心灵的人,对欲望的肆无忌惮和对生命的无所顾忌。
平先生,我一直在考虑,是否应该给你写信。
我知道你从不发表你的案件调查报告,可是我希望你能破例一次,将我的案子公之于众。我想让大家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人,我為什么会这么做。
我爱碧萝!我知道她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她;我知道她势利、庸俗,只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她……为了欣赏她所热衷的那些玩意儿,我竭尽全力,处处谨小慎微,处处表现得和她交往过的其他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每当从她眼睛里看到欢乐的跃动,我都狂喜不已……我的爱太热烈了,燃尽了我自己。
入住那天,我把血包、葡萄酒和一点浓缩镇静剂交给碧萝,嘱咐她需要注意的事项,一切相当顺利。
我让哥哥看到了碧萝花枝招展的样子。我太了解哥哥了,就像我了解碧萝一样,他会愤怒,但他缓解愤怒的方式就是独自去偷欢。第二天中午,回到宴会厅的哥哥得知碧萝的死讯,他如我所料的那般不知所措,是我在耳边告诉他韩旭的异常,是我跟他说要像个男人一样去战斗……不出我所料,他真的去了。
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父母总说我没头脑,但真正有头脑的哥哥却被我控制,在我的操控下成为帮凶——我为此感到自豪。
在我的一生中,几乎没有什么时候,比那个下午更让我快乐!碧萝死了,韩旭死了,我却很安全,没有人怀疑到我。尤其是想到那个血包计划,我更是得意非凡。而那个贪婪的服务生是唯一的意外,却不幸被你抓住了把柄。
最大的意外还是你,平先生!在那个明亮的宴会厅里,我简直不能相信,你竟然对我所做的一切了如指掌!
得说再见了。
真是奇怪,似乎一点儿也没想到死亡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得去跟黑白无常打交道了,还想跟阎罗王商量一下,能否让我做他的鬼判官呢?我肯定比其他任何鬼都做得更出色。
哈哈哈哈……
原谅了人间一切是是非非的毕连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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