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赛
“好孩子”的危险
在我的童年时代,成人世界关于“好孩子”的标准只有三个:第一,成绩好;第二,听话;第三,不谈恋爱。
英国心理学家唐纳德·伍兹·温尼科特认为,一个孩子要想长大并发现自身本性中最深刻的部分,他的人生中必须有一个人能够接纳他所有的攻击性而仍然爱他。“童年的意义就在于能表达很多坏的情绪而不至于有什么恶果和报应。”所以,温尼科特很怕“好孩子”,因为他们做一切大人认为他们应该做的事情,而这恰恰是问题所在——他们的“好”是一种必要,而非选择。
温尼科特欣赏,甚至为那些会对父母尖叫、从他们钱包里偷钱的青春期少年辩护。他认为,这些“问题行为”其实是一个孩子被好好爱过的证据。正因为被好好爱过,所以他才敢于如此挑战成人世界。他认为,这样的破坏对一个孩子来说有着重要意义。如果父母无法容忍这种破坏,过早或过严地要求孩子顺从,会导致一个“虚假自我”出现——对外顺从,表面上很好,却压抑了自己的重要本能,无法平衡社会性与破坏性,无法产生真正的慷慨或爱,因为他不曾被允许充分探索自私与恨。
在他看来,那些没有创造性、沉闷乏味的成年人,基本上都是在童年时期未曾被容许表现得像个真正的孩子,有孩子的一切不良情绪,包括嫉妒、贪婪、自私,但仍然被接纳、被爱的人。
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我18岁以前的人生几乎完全是按照父母的意愿活着的,很少会自由地选择什么,因此也不会对自己负责任。
过度升级的“保护”
20年过去了,我们关于“好孩子”的模型有了多大的变化呢?我们仍然对成绩有偏执,尽管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就孩子的成长而言,个性的塑造远比认知的提高重要。
越来越多的父母意识到,顺从并不是一种好的品质。顺从的孩子无法自己思考,更容易受到同侪压力的影响,也容易被有歹意的成年人虐待。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安全”的名义下,今天的父母对孩子日常生活的监控、束缚与隔离,比起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难题。一个稚弱的孩子,如何长成一个健康、独立、有担当的成年人,不是通过清除他成长过程中的一切障碍、挫折与痛苦,而是帮助他学会自己应对这些问题。就像身体的免疫系统,你得暴露在病原体之中,否则你的身体不知道如何应对病菌的攻击。从心理上来说,也是一样,孩子需要暴露在适当的不适、失败与挣扎中,才能学会应对这些挫折,才能激发他们自我应对的“抗逆力”。
几年前的《大西洋月刊》上有一篇长文《如何让你的孩子长成一个心理病人》,作者是一位从业多年的心理咨询师,她在她的来访者中发现一个奇怪的群体,他们明明有着十分幸福的童年,成年后却觉得迷惘失落,有深深的空虚感。
最后,这位心理咨询师将病因指向父母的“过度保护”,对于子女“幸福”的偏执性追求,他们尽一切努力不让自己的孩子体验到哪怕一点点不适、焦虑或者失望。这些孩子长大之后,哪怕遭遇人生中再正常不过的挫折与失望,也会有天塌下来一般的挫败感。
木匠,还是园丁
那么,我们到底应该怎样爱我们的孩子?多少爱、什么样的爱才是恰当的?父母的爱与孩子的自由之间,父母的保护与孩子的自主性之间,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在《园丁与木匠》一书中,艾莉森·高普尼克——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发展心理学教授给出了一个很好的答案。
她认为,过去半个多世纪以来,美国的主流媒体呈现的亲子关系是一種典型的木匠思维。木匠是什么?木匠是一种工作,是根据我的想法、我的品位、我的技术、我的蓝图,制造出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或者一个书架。无论你的成品是桌子、椅子还是书架,它的优劣可以用来判断木匠的好坏。主流媒体鼓吹的“育儿”也一样——你有一个原材料,那就是你的孩子,只要你足够努力,技术和专业过硬,你的作品就会是一个聪明、成功、幸福的大人。在她的实验室里,最前沿的科学研究所呈现的亲子关系却是另外一幅图像——一个关于园丁照顾花园的画面。
如果你是一个园丁,你就会知道,尽管你可能在花园里忙了一天,汗流浃背,就像那些一天下来觉得自己累得跟行尸走肉一样的父母,但那些花花草草没有一个地方是按你原来的心意长出来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为什么会这样?这里面其实有很深刻的原因。因为园丁在种东西的时候,不是想着要种出最大的西红柿,或者最美的兰花。他创造的是一个生态系统,各种植物可以在里面共同生长,只要你保证土壤肥沃、空间安全,花花草草就能以各种你预料不到的方式自行应对环境的变化。就应对变化而言,花园比西红柿大棚或者兰花温室灵活得多。
高普尼克认为,从进化生物学的角度来说,这就是人类童年的全部意义所在——创造和保护这种生态系统。在这个生态系统里,各种新奇的、怪异的、有趣的、难以预测的变化都可能发生,孩子可以自由探索应对的方法,等他们长大以后,每一代人能做上一代人预料不到的事情。
所以,为人父母,不是工作,不是木匠做桌子;为人父母,是园丁种花,其本质是爱。这种爱没有目标,没有蓝图,但它确实有一个目的。这个目的不是去改变我们爱的孩子,而是为他们提供成长所需要的安全、温暖、自由的环境,或者说,一座“花园”。在这座花园里,一个生命层层绽放,最终他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即使那条路不是我们会为自己选择的),他会塑造自己的命运,他会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
(摘自2021年第23期《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