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木萋萋

2022-05-30 18:25吾空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西西沙棘

吾空

一次500公里的马拉松越野比赛,一场长达七个昼夜的漫长跋涉,一对经历坎坷后通过跑步改变人生的中年男女。面对变化多端的天气和落差巨大的海拔,面对险象环生的草甸、森林、峡谷,面对利欲熏心者的算计,他们能否战胜险情顺利到达终点?他们能否战胜自己获得新的成长?

1

你好起来了。西西弗轻轻摇着阿萍贴着她的耳朵耳语道。嗯?阿萍迷迷糊糊应着,听到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他的举止像小雨,声音也像。不知道几点了,看看窗缝泄露的天光,如果在镇江,那么至少五点了;在昭通,会稍晚一些。东部和西部有时差。外面静悄悄的,还没有人走动。再晚点,人多,出去就不方便了。她赶紧起来,洗了把脸,收拾东西。“西西弗!”她趴在他耳边叫着,手伸进被窝儿里。他太瘦太单薄了,被窝儿下是一个平平整整的纸片人。她轻咬着他光滑细腻的皮肤,问他:“我的手机和充电宝呢?”“我昨天给你充上电了。”他说道。她正要说找不到,他已经抬身从床头柜上一堆线头里拔出了她的手机和充电宝。那堆线头里,还有另外两个充电宝和两只手机。他晚上要参加五百公里越野赛,这些都要备好。她紧贴着他晒成了巧克力色的脸嗅了好一会儿,又埋进他的脖子里嗅着。他已经四十多了,体味还有奶气。他一动不动,噘嘴回应了她一下。这一走,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在一起。

她住的酒店在一百米外。街上行人寥寥,车子稀落,她万幸着不会被发现。她没有带伞,又穿着一双白色人字拖,只好贴着还没有被打湿的墙角走回自己的房间。房间一团糟,她把铺得满床都是的杂物扫进浴巾兜起来放到桌上,钻进被窝儿里继续睡,浑身的热乎气还在。她看了看表,七点。这个点,要是在东部城市,已经在堵车了。

中午醒来,她一边冲咖啡一边看布标义工群。上午十点,组长温柔的沙棘艾特过她,接着有人替她回答了,她要参加晚上的开赛仪式,今天的布标请假暂休。一到山上,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出现,不一定能够及时赶回来。

喝了咖啡吃了一碗泡面,她懒洋洋地不知道该做什么。西西弗今天会睡上一整天养精蓄锐,晚上九点开赛,之后的七夜七天,他要奔跑在乌蒙山里。然后呢?各自回家吧。

她酒店的窗口正对着路口,这在风水上算是一种煞,但绿化带里种着还算高大的银杏树,她很喜欢。喜欢,心情好,就会化解煞气。她自信自己有这样的定力,所以没有要求换房间。

银杏在将黄未黄之际,温度还需要再低一点,霜降以后,才会像黄色的火焰一样燃起来。她想起杭州余杭径山寺的千年银杏,几十米高,四五人合围那么粗,一雌一雄站在山边的路上,铺天盖地的,安静而又热烈的火焰黄,像是挂满了历朝历代、来往祈愿的众生没有实现又不愿放下的愿望。他们都死了,失去了人身,但是愿望永远会在的。这些愿望全都传给了后人,后人又千遍万遍地祈求,继续传下去。每回看到银杏,她会产生永生的渴望。自己往生往劫肯定也在这里许过愿,要不然怎么在网络上看到寺院名字会觉得眼熟,山高路远寻到这深山老林里来?

树下落了密密麻麻的银杏果,她忍不住捡了一捧,却一发不可收拾,给厨房要篮子来捡。厨房的竹编篮子样子古老,是过去乡下妇女用的,这更激发了她的主妇情怀,接着捡了好几天,又在寺院边的溪沟里搓洗,十分投入,如同进入了涅槃胜景。一条手臂粗的蝮蛇安静蜿蜒而过,两者皆不惊不怖,各自相安。她望着满满两大桶被搓出精细纹路的白果,把自己都感动了。这么细巧琐碎的辛苦非常值得,这小小的果实是千年古树孕育出来的。

厨房的阿姨说,谁福报这么好,吃到你洗出来的白果。阿萍不免辩解道,这是供养师父们的。众生都是师父。阿姨说。阿萍只得抿嘴笑,久居寺院的人说话是这样,总是明心见性。

昭通地处云贵川三省交界处,三个省的民俗特点都有,却像是被世界遗忘了。这里没有商业气息,没有地级市的行政气息,虽然在国庆中秋假期,街上却没有张灯结彩;街口的商业广场前也没有打折大促销招揽顾客,没有人潮拥挤、车水马龙,只有银杏树安静地守着同样安静的主街道。这里生活节奏慢,没有人会手忙脚乱做事,给小吃店的店主打听点小事,他们会停下手上的活儿望着你,仔细地回答你。这有点郑重,令人感到怪异和不安。

阿萍在酒店无所事事,磨磨蹭蹭到下午五点,西西弗依然没有给她电话,她有点沉不住气了。昨晚,他一边双手钳着她把浑身的生机灌注给她,一边耳语:“不要纠缠我,记得吗?”

“嗯。”

“我找你的时候你才能来,记得吗?”

“嗯。”

晚饭不一起吃了吗?她想着。晚些时候开赛,她只能远远看着他的粉丝们围着他莺啭燕啼了。正胡思乱想着,他的电话来了,让她过去吃饭。她到了餐厅,一桌七八个人已经在烫火锅了,本地出产的羊肉牛肉铺满了桌面。每个人带着越野人常有的直爽随意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她一一点头打过招呼。西西弗身边一个两额扎着藏式小辫又拢在头顶总扎了一个马尾的年轻女孩看了她一眼,旋即低头吹着筷子上的羊肉麻利地一口塞进嘴里,有力地咀嚼着。她那一筷子够阿萍分三次吃的,圆润紧绷的苹果肌令人羡慕又刺痛。西西弗拍着女孩的肩膀说道:“给阿萍介绍一下自己。”女孩歪嘴呼着热气,眼睛一翻说道:“你介绍不是一样?”这种豪气,她年轻时候有过,但也立即得出结论,她和西西弗之间没故事。她警惕着自己的妒忌心,免得醋意翻涌,纠缠西西弗。“她叫霜红,就是霜打过的茄子那么红。”西西弗笑道。话音刚落,霜红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力气听起来又狠又认真,西西弗缩头缩脑呵呵傻笑了一下。这种傻笑也可以证明他们之间没有故事。没想到他对她霸道,在外面却随和,阿萍想着。西西弗的另一边坐了一个年逾五十的女人,戴着一顶空顶帽,看起来年轻富有朝气,却没挡住稀疏斑白的两鬓。这个年纪玩越野的人很多,不足为奇。阿萍需要克制自己邪恶的念头,每一个坐在他身边的女人都是可疑的。在恋爱中疗治善妒的心,才会真正拥有爱的能力,阿萍自勉着。

阿萍吃饭慢,何况又是吃火锅。她怕烫,别人已经风卷残云,桌上一片狼藉,她碗里还堆着等着凉下来的菜。西西弗隔着整张桌子帮她夹菜,笑她:“你这样玩什么越野啊?”“玩着玩着就会够野的。”霜红笑道。吃好的人开始打滴滴,前面两辆车三人四人挤着上了,落下阿萍和西西弗在后面。坐进车里,西西弗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握着她的后脑勺道:“霜红要我带她一下。”“嗯。”她答應着。她避免自己产生多情的念头,以为他在乎她所以给她解释。

天已经黑尽了,音乐喧天,几十米高四盏一组的投光灯把广场照得如同白昼,巨大的显示屏放着往届越野赛的精彩回顾。一群人在等着和西西弗合影,阿萍暗暗叹息他太受欢迎了。西西弗先叫人给他和阿萍合影,可是显示屏血红的背景把他们衬得诡异,西西弗不满意,换了角度站在投光灯下重新拍。她把下巴搁在西西弗的肩上,微微歪了头,娇媚俏皮,西西弗说不错。拍完,阿萍假作要去履行义工的职责,匆忙离开了。

开赛仪式开始了,有关领导、赛事总监和选手代表讲话完毕,运动员齐站在起跑拱门下等着发枪。阿萍绕到拱门斜前方,找着西西弗的身影。他站在起跑线后第一排,正帮霜红整理头灯、马尾巴和帽子,霜红红润的脸透出温柔的光。不可能有所谓大大咧咧的女人,阿萍想着。霜红看到了她,当即向她高举起握着杖的手,她下意识报以一笑。西西弗跟着霜红的动作也看到了她,也朝她举手。这两人此刻没有故事,跑完该有故事了吧,她赶紧用手机给他们拍了照,心里却无法按捺邪恶的猜疑。

高音喇叭里主持人喊着倒计时,笛声大作,运动员欢叫着冲了出去,随即五颜六色的烟花也呼啸着冲向天空,炸出绚烂的花,可是夜空依然寂寥。运动员拐弯往山里跑去,先前晃得睁不开眼的头灯拉成参差不齐、暗淡幽明的一排,再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稀疏,消失在黑夜里。阿萍只觉得孤独,也需要跑上五百公里来治愈,但是她的能力远远不行。她连五十公里都没有跑过。

组委会办公室前,各个义工在清点、发送各个补给点的补给物资,她跟着忙前忙后搬运。累了一歇,到办公室喝水,乌蒙山监控显示屏上选手们的名字已经拉开距离,跑得快的过了CP1。第一段路程是入山的公路,爬升不到一百米,容易跑。她想查西西弗的位置,问了负责监控的小金橘。小金橘搜索西西弗,扒拉着鼠标把他的位置放大,说道,还没到CP1打卡呢。她望着标注着西西弗名字的那个圆点,边上还有一个圆点写着霜红,想着,带着妹子跑,怎么跑得快?这么好跑的路上平时跑四分配的人,这会儿恐怕说说笑笑要落到六分配去。她打了一个哈欠,还不到十一点就困倦了,稀有。

一位义工往自己的背包里塞着苹果香蕉和各种小点心,阿萍笑道:“王老师胃口这么好啊,可以吃这么多?”王老师看了她一眼说:“晚上饿的时候当宵夜。”“我看你把明天的早餐也带上了。”阿萍还是笑道。王老师脸色微微一变,阿萍也觉得这句玩笑有点过了,转身走了。

2

阿萍对自身所患的各种疾病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也从不相信医生的科学道理。比如她初中一年级就高度近视六百度,若说她用眼过度,她只能报以一贯冷漠的态度不加解释。她学习不好,但能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坐上整个下午。她母亲在她自己的书房写论文,累了,歇一歇,吃点水果,给阿萍也端了一盘过去,却发现女儿的书本一页也没有翻动,作业本上就写了零星几个字。她母亲惊讶地说道:“一个人发发呆也能把自己发成了高度近视眼。”

作为教授的女儿,功课不好,太有辱门楣了。但是她母亲呵护女儿自尊的,对她的班主任说道:“她应该没有心事。早恋肯定没有,暗恋应该也没有,我都直接间接问过了。情窦初开,压抑克制,这是符合女孩子害羞的心理的。我是非常开明的,如果暗恋让她这么痛苦,我是鼓励她说出来的。一件事情完全没有发生的可能,才有可能死心。死心了,心理就健康了。”她母亲如此称职,可是她的学习还是没有跟上去,近视度数依然不断增加。

后来她得了偏头疼,害怕阳光。一走进光里,就脸色煞白,偏头痛紧接着发作。去医院彻底检查了一遍,查不出什么毛病来。她休学了一个学期。这以后,家里和学校对她不再报以期望了。她有段时间对自己唠叨:“作为学生,读书就是本分,要尽本分啊!”毫无作用,反而越来越恍惚。

自暴自弃以后,阿萍的日子好过多了。她不喜欢戴眼镜,镜片那么厚,看起来学习成绩多好一样。即使在课堂上,她也宁愿空着眼睛朝着迷糊的黑板,让眼镜躺在桌上讽刺着自己。博士伦隐形眼镜一进入中国,她就买了一副。她母亲对她有求必应。在爱美上,她妈妈比她更甚,特别享受装扮她。她长得漂亮,又瘦高匀称,那些流行的服饰,她表现得很出色。如果不是因为出身于教授家庭,别人会认为她过于爱美而耽误了学习。她对于打扮的态度,并不比学习更用心,这件事情并不需要花费脑子,她只要顺应直觉即可。何况,还有她妈妈给她把关。她除了学习不好,找不出缺点了。好在她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哥哥,德智体全面发展,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学校的红人。到了大学,还是继续做学生会主席。学业和课外活动,不仅都能兼顾,还出类拔萃。她母亲对她哥哥不用操心,他自己知道好,阿萍不知道。

有一天上课,阿萍实在听不进去,背着书包逃学了。这一逃,看似偶然改变了她的命运,其实是必然的。她必然会厌学逃课而认识街上的小痞子。这些小痞子的痞气,突然入了她的眼,她很喜欢。那时候,她并没有看港台影视剧和言情小说,也不爱听流行歌,没有受到古惑仔的审美影响,她纯粹是被他们的胆大妄为、无法无天所吸引的。一个人居然可以如此恬不知耻地鄙视读书、嘲笑学习,这实在太美妙了,她的世界被打开了一扇门。和那些人在一起,她自在多了。啊?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不是的,阿萍是好男人的好和坏男人的坏都懂得欣赏。她喜欢文质彬彬的,也喜欢杀伐果断的,她不觉得这有什么矛盾。她懂得他们内心都有隐秘的一角,用来保存自己最为珍视的东西——这是人的通性。只要你能够钻进那个角落,好坏对立就土崩瓦解了。她和他们去看录像去舞厅跳舞,隐匿在假山和竹林之间打扑克,相互探索男女之间的不同。所有这些,她也无所用心,只为了讨好他们,消磨时间。她舍学业而取玩乐,完全不是由兴趣决定的,仅仅是这些事情让她觉得轻松。较之读书,听从街上小痞子的使唤让她消弭了身为教授女儿的自我意识的同时,获得了另一种自我意识。是的,她放弃自己的优越性,更愿意卑贱地听从他们的使唤。卑贱的感觉让她自由。她有很多零用钱,她给他们买烟买舞票买电影票买磁带录像带,甚至买廉价西装和牛仔裤。只要她有钱,她都会给他们。她母亲后来发现她交友不慎,提醒过她,她对母亲态度顺从,可是一回头,仍旧我行我素。有一天在街上,她和一个小痞子搂着肩膀叼着烟对接着烟头的火,她哥哥迎面走来,她惊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假装不认识,擦肩而过。她哥哥极度震驚错愕的表情她永远记得。然而等她若无其事地回到家,家里的气氛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在街上,“教授的女儿”这个绰号真是好用,这一名头给她带来了天然的光环,人们总是肃然起敬。阿萍其实没有觉得自己比夏四妹好到哪里去,没她漂亮没她肤白没她丰满,可是街上的人对阿萍就是另眼相看。一回几个流氓几乎把夏四妹脱光了,阿萍忍无可忍声色俱厉吼了他们,把夏四妹从他们手下救了出来。神奇,只要她愿意骂,真可震慑他们。

随着年龄渐长,阿萍在街上不由自主混成了大姐大,这不仅仅得益于她时不时替人伸张正义,还得益于她用零用钱笼络到了人心。她想低调都不行,走在街上,别人真觉得她耀武扬威。她和大哥大张胖子恋爱了。张胖子三天两头进去。他进去的时候,她就换一个男朋友。他出来了,又把她追回来。张胖子的父亲是南下老干部,花溪区的老区长,住在花溪河边的别墅里。张胖子的哥哥姐姐不在检察院就在公安局供职,家里出他这个孽障,和阿萍家里出了阿萍大约有着某种原理上的一致。他们骨子里还是有着优越感的,暗暗运用着门当户对的原理。他们的父母默许他们的交往,准备着要给他们操办婚礼了,张胖子又进去了。张胖子这次惹的事情太大,阿萍打听到起码要判三年。她心里发虚,三年,怎么等?她扪心自问,她想要安定的生活。这种时候,她对于打打杀杀的男人就欣赏不来了。她新找了一个出身卑微然而富有的小老板,家里虽然不满意,但是对方很宠阿萍,对她可谓战战兢兢,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也就接受了。只要阿萍愿意安顿下来就行。

张胖子一从看守所出来,直奔阿萍家敲门,把阿萍吓了一大跳,阿萍的新男友也在。为了防备他们打起来,阿萍让男朋友先回去。男朋友当着张胖子的面质问阿萍,你爱他还是爱我?阿萍无处可逃,回答道,我更爱他一点。这是真话。小老板有着阿萍无法忍受的邋遢,比如衣领总是皱巴巴的。即使她专门给他烫过,他也能在两小时内让它塌下来。

两人又重续前缘。这回要考虑如何过日子了,两人都没有什么能力,想得出的办法就是做小吃。张胖子给他哥哥借了几千块盘了个小吃摊,阿萍每天买菜洗菜守摊子。守了几天,张胖子失踪了。阿萍到处找,才发现他和刘阿姨家的女儿好上了。刘阿姨和阿萍妈妈是一个教研室的,看着阿萍长大,每回见到阿萍就夸她妈妈会收拾打扮她。没想到她那个黑得像是乡下人的女儿把张胖子勾引了去。阿萍先是叫了一帮人去找小瑶,把她打了一顿。打完了几个人坐在自己的摊子上喝酒,喝着喝着,阿萍越想越不对,站起来走到西瓜摊前说,你的刀借我用一下。西瓜摊主知道阿萍的来头,除了点头还能怎么样?阿萍提着刀来到张胖子家离休老干部的别墅前,破口大骂,高叫着张胖子父亲的名字让他出来管管他儿子。张胖子的父亲已经病瘫卧床多年了,但是耳朵好着呢。张胖子的母亲出来,问她,阿萍,你是干啥?阿萍问她,你知不知道张胖子在外面找了小瑶?张胖子的母亲说,你们不是要结婚了,他还找什么小瑶?阿萍说,你不要装傻,他是带回家来的。张胖子的母亲说,他天天和你在一起,怎么带回来?我怎么会准他带回来?阿萍说,小瑶都给我说了,你还帮你儿子骗我,你们一家都当我是傻子?正在这时,张胖子闻风赶来了,阿萍提着西瓜刀劈头盖脸往张胖子的身上砍。张胖子吓得往外逃,阿萍追。追到花溪街上,他们的身后跟了一只庞大而疯狂的队伍,浩浩荡荡铺了一条街,是她的还有张胖子的喽啰们。这么大一个热闹,个个激动得大呼小叫。

阿萍突然警觉,杀了他,自己要偿命。她把刀往草丛里一扔,人往草地上一摊,看着满天的星星,突然醒悟:这个狗杂种在做十五。小瑶很喜欢张胖子,倒追倒贴,阿萍知道的,他是利用她来报复自己。这时,警笛声大作,阿萍知道张胖子的哥哥姐姐又把公車开出来了。说是公事也行,张胖子报个警,他们出警,对的。阿萍坐起来,却看到自己的父母从警车上下来了。张胖子的哥哥把她父母接来了,还有她表妹也跟了来,她要高考了住在她家。阿萍哥哥已经出国了。阿萍表妹走过来对她说:“姐姐,不要闹了,我们回家,你又不是非要嫁给张胖子。”她的声音抖得像是患了帕金森综合征。让一个高中生应付这场面,是难了点儿。阿萍瞬间清醒过来,对她说:“妹妹,我好累哦。”再看看她爸妈,一辈子做学问,却受她拖累,处境如此尴尬。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泼辣的?怎么会落到这步境地?阿萍想着。

“我们回家,你好好休息。”表妹又说。啊?这样回去,她又有点不甘心。她体力上真的累了,倚靠着表妹说道:“我把道理讲清楚了就回去。”表妹说:“哪里有道理好讲呢?赶紧回家吧,这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阿萍没想到表妹居然知道没有道理可讲,笑道:“妹妹,你这么懂事了啊?”“那回去吧。”表妹抓住她的手要走,可她还是不想离开,她说道:“就是没有道理可讲,所以我要好好闹一闹。”草坪上散布着她的喽啰们,比起她的表妹和父母,她似乎更应该给他们一个交代。失去他们,她更加空虚。他们好像很安静地散落在草坪上,其实紧紧盯着事态发展,这件事情应该再来一个火爆的场面。

张胖子一直在和阿萍父母解释事情经过,他对阿萍母亲说道:“阿姨,我不是打不过阿萍,我是让她,你看她把我咬得哦。”张胖子把衣领和袖子撸开,展示着伤口。阿萍母亲问:“什么时候咬的?”“昨天。”张胖子回答。“你们昨天就在闹了啊?”阿萍母亲说。“所以我今天才躲着她的。”张胖子说。“我天天买菜洗菜守摊子累死累活的,他倒不晓得去哪里鬼混了。”阿萍说。“我本来就说你们不要在一起,又不是谁离开了谁就找不到对象了。”阿萍母亲说完阿萍,又说张胖子:“要不是你的家庭条件还可以,我怎么会允许阿萍和你在一起。”张胖子的哥哥姐姐随即跟上:“我们一样,要不是你家里条件还可以,我们也不会让张胖子和阿萍来往。太会闹了,你让阿萍自己说说她怎么闹的,我们讲不出来。”

警车车顶灯红红蓝蓝闪耀着,不停有路人驻留围观打听发生了什么。阿萍的父亲坐在花坛边吸烟,街边冰激凌饼屋放着软绵绵的情歌。这些才从沿海流行过来的饮料店,阿萍他们天天据守着。一会儿闹完了,她还要在这里请一次客。钱不够的时候,她可以欠着。

大家沉默良久,阿萍转而哄着表妹带父母回家,张胖子也劝着哥哥姐姐回家。“回家回家,你们先回家!”这话不约而同从他们嘴里大声嚷嚷出来,两个人竟相视一笑。惹出来这么大的事,只有虚荣心的满足,家人成了他们的配角,整个花溪镇都是他们的观众,在为他们的爱情故事热烈地鼓掌。

隔天,张胖子来找阿萍,阿萍开的门,一见是他,放开门甩了黑脸给他,她父亲喝着她说:“不要吵,你表妹要复习功课!”找出酒和张胖子对酌,绝口不提前一晚的事。到了晚上,阿萍还是不理他,搞得他灰头灰脸一再发誓他不是报复阿萍才去找小瑶的。那你是真心喜欢她的咯?阿萍尖叫着。是她来找我的,我坐牢的时候,她一直给我上账,我不能不给她点面子。张胖子说道。你就这样卖给她了啊?阿萍还是尖叫,掩饰着自己的心虚,她从来没有去探望过他。

隔了20年,这些经历依然历历在目。等有一天她明白“教授的女儿”这个头衔不能给她更多了,体面和尊严要自己挣的时候,好机会都溜走了。她不仅养出了一身好逸恶劳的懒骨头,也不可能再读书制造时机回到匹配“教授的女儿”这种出身的生活中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觉得。当初不好好读书,人到中年了,是挺苦的;可已经人到中年了,还能干什么呢?再苦也不至于上街要饭。别的教授家的女儿正常接受了高等教育,读了硕士博士,在北上广一线城市继承父业做着大学老师,日子安稳岁月静好,只有她还在社会上飘。

她仔细地审视着西西弗右手臂上的刀疤痕,听得懂他说的,年轻时候冲动吃醋打架。她想摸一下,又怕。她心里也有这样一个疤。他手臂里镶了一块钢板,活动受限,但不影响他照顾自己,反而因为不能完全伸展而获得了一种优雅的姿态。“刀砍下来的时候,疼吗?”她问。他笑而不答。她其实想问怕吗。她望着他的眼睛,想要看出他回忆起那一刻时候的恐惧。他还是微笑不语。看来恐惧感也愈合了,但肯定留下了一个疤痕,某一天她会看到的。她不敢砍张胖子,追一下停一下,假装气喘如牛跑不动。内心不管如何愤怒,面对人命关天,还是知道控制的。她亲亲西西弗的嘴角,想问砍他的人坐牢了吗,但她只问赔钱了吗。他没有正面回答,说自己独自养伤,三年没有回家,不敢让父母知道。他们没有什么办法,只会白让他们担心。所以我的左手什么都能做。他说。啊,变成左撇子了啊?真是能干,真是一个英雄!她笑道。

她有过一个女儿的。她意识到自己怀孕的时候,已经两个月了。和张胖子吵吵闹闹、分分合合的,让她忘记了自己的生理期。她告诉母亲,母亲唉声叹气、思前想后,觉得应该生下来,打掉太可惜了,这是一条生命啊。后来她没忍住,告诉了张胖子,张胖子一定要她生下来,这样她铁定就是他的了。他这句话讲出来,阿萍才意识到张胖子对她没有把握。而且他得意扬扬的态度是邪气的,有种报复的快意。是的,对小瑶他是非常有把握的,那女人会傻痴痴地跟着他,招之即来,那女人就跟她妈妈一样傻。哦,不,那女人其实很有心机,就跟她妈妈一样会装傻卖乖。

“孩子生下来,你会老老实实过日子吗?”阿萍问张胖子,“你还去管街上那些打打杀杀吗?我们都二十多了,没有工作,一分钱都没有,怎么结婚,怎么养孩子,怎么生活?”

阿萍把孩子生下来了,张胖子依然打打杀杀。他们没有领结婚证,孩子一岁,张胖子家里把孩子接了去。阿萍并没有准备好当一个母亲,又没有经济能力,乐得不管,只是母性本能发作的时候,去女儿的学校看看她。

3

别人问起阿萍的路跑成绩,她都轻描淡写带过,只说跑全程马拉松是为了有资格报名参加越野赛。她跑步才一年时间,在关门时间内完赛而已。她的身材单薄瘦小,是跑圈通常的“瘦小的身体大大的能量”型,可她真辜负这样的身材,跑得并不快。她做事总欠火候,散漫惯了。她给西西弗说她喜欢跑步后的大汗淋漓以及全身心的通透感。西西弗问她,你全马成绩多少?阿萍对他是例外的真诚,直接回答了。西西弗一撇嘴,说道,渣渣。阿萍不觉得被蔑视了,脸上浓浓的笑意不减。西西弗又问,你每个月的训练量是多少?阿萍又直接回答了。西西弗又蔑视道,给我漱口都不够。阿萍慢声道,要是我跑得和你一样快、一样多,我理你呢。西西弗笑了,说要训练她,她拒绝了。她说,我佛系跑就行了,我不喜欢那么苦。我带你站台啊。西西弗又说。站台干吗呢,站台又能怎么样呢?奖金那么低,才几千块。何况,哪有什么超越自我发现自我,我也就这样了。我练不出来了,我可以陪你超越你自己、遇到最好的你自己。阿萍学着那些口号,自己先笑了。

西西弗准备了八双鞋,全是HOKA牌的。阿萍常穿的是另一种牌子,西西弗说,那鞋不适合长距离,50公里以后,脚底很硬,起水泡。阿萍笑道,等我跑到50公里再说吧。西西弗又说,HOKA底很软,有踩屎感。阿萍现在对一切粗野的语言是反感的,没有接他的话,只说道,光鞋子要近一万块了。她看他叠衣服,叠得齐整紧实,像是受训过的专卖店店员。内裤、速干衣、压缩衣、冲锋衣裤、轻薄羽绒服,一件件分门别类放好,盐丸、能量胶、饼干、牛肉干、速食面和药物也一一分好,地上、床上铺铺排排的。阿萍收起双脚缩进单人沙发里,弯腰把拖鞋放沙发底下,又给他让出来一点地方。她问道,这是世界上最贵的地摊吧,有没有两万块?西西弗没回答,撕开印有转运点的粘纸,贴上转运袋。贴一张,装一袋,免得搞混了,总共有六个转运袋。他做事细致,袋子的边缝用手指头撸得方方正正的。这么仔细的男人,和张胖子真像。你的这种好习惯是本来就有的,还是跑步了才有的?她问他。不搞好怎么行?关键是,强制装备都是保命的,我自己的要求比强制装备还要高一点,要敬畏大自然,敬畏生命。他回答。她学舌道:我敬畏你啊。

张胖子买衣服比她挑剔,出门吃个小吃也要熨烫衣服,裤缝削尖笔直,皮鞋锃亮。这种习惯,让他在上个世纪粗糙的年代显得突出,像是这个时代穿越过去的高收入白领阶层。他在舞厅只和阿萍跳舞,昂首挺胸贵气十足,牵着同样紧绷着下巴的阿萍,如同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气质,他们认为这就是气质,都是装出来的。他们穿着昂贵讲究,外表无法被归类为街头混混,可是口袋里摸不出来几块钱。他们已经成年了,依然在父母那里拿钱。拿到,随手就散了。糊里糊涂的青春。

西西弗满脸晒斑,有些像高原平台般突起的褐色斑可以解读为老年斑了。阿萍觉得触目惊心,掉开目光,捡起茶几上西西弗写了满满两页纸的规划书看着。他根据自己的速度和体力,标注着到达各个CP点的时间、補给和该赛段可能发生的危险、注意事项。500公里赛道,累计爬升22901米,35个补给打卡点,6个换装点,最高赛道海拔3300米,昼夜温差大,最高34℃,最低0℃,山顶可能出现冻雨、暴雨、大风等不可测气候。有盘山公路、泥泞不堪的山间羊肠小道、机耕路、乱石路、荒草路,要穿过少数民族古村落、草甸、森林、峡谷等,比赛难度相当于平地1000公里,关门时间200小时。他预计160个小时完成。

阿萍啧啧称奇,赞叹着:“太细心了,靠谱儿。看着都脚疼,为什么一定要跑呢?”“你喜欢我跑啊。”西西弗回答。阿萍又笑,他嘴上很会讨好她。张胖子对她的讨好不在言语上,在行动上,给她买礼物,整天守着她。年轻时候的恋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中年的恋爱,相思三秋也懒得一见。这种相思更深沉,但也会更薄情。张胖子喜欢打扮她,看到漂亮的衣服问也不问就给她买了,蛮横地要她穿。她不喜欢没用,他觉得好看就行。现在倒是她要买礼物讨好男人了。只要不恋爱、不需要男人,所有的烦恼就会烟消云散。

阿萍看到一沓写满日语的袋子,问西西弗是什么。你笨啊,暖宝宝。西西弗说。阿萍又笑,这口吻真让她觉得自己年轻。

西西弗嘴里念念有词,一件一件塞着物品,阿萍递给他规划书,他说不用,他已经谙熟于心了。“怎么第一、二天跑两百多公里,后面五天才跑不到300公里?”阿萍又问。

“按照自己的体能分配的,最后两天基本上没什么体能了。长距离不是单纯的一加一等于二。最开始的十公里用时一个小时左右,最后的十公里要三个小时。最后几天即使每天强制睡觉两小时,体力也很差了。人不是汽车,加满油继续开60码。”

“怎么不说90码呢?”阿萍对超长距离越野一无所知,面对西西弗的长篇大论,只能发嗲:“好苦啊,太虐了。”

“不虐活不下去啊。”

“换一种作的方式继续生活,比在街头打打杀杀好。”阿萍说。

西西弗从摊子堆里起身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叫道:“妹妹,这些都是要钱的呀。以前那么穷,吃饭都管不过来。”这一捏,让阿萍如梦如幻,下巴骤然变得绵软而富有弹性。她真的变成了少女,崇拜英雄的情结得到了满足。

第三个白天了。阿萍一醒来,西西弗在山里跑了三夜两天的念头立即钻进脑子里。他在山里千辛万苦地跑,我舒舒服服地睡在大床房,阿萍心里竟带上了歉意。她望着慵懒地搭在被子上的雪白的手臂,不由得感叹,被窝儿真是温柔之乡。布标了两天,每天近30公里,第一次强度这么大,累坏了,可是感觉身体还有力气。人的潜力是挖掘不尽的。温柔的沙棘告诉她,经过这几天相当于拉练的布标,她完成60公里越野赛没有问题了。

快起来,要迟到了。她挣扎着,翻卷着被子把自己裹好,实在不想起来。内心渴望躺上一整天。西西弗带霜红跑这么长距离,朝夕相处这么多天,不是情侣会是什么?阿萍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妒忌了。我们布标组几个人天天在一起,关系都变得非常微妙,何况他们?他们感情应该很深了。不都是这么说的吗?能一起跑完330公里的,会是终生的朋友;跑不完的,终生也不相往来了。极限运动在极限的环境里,十分考验情感。在赛道上,一切情绪都会被放大,无论是甜蜜还是抱怨。330公里再加170公里,这要跑出三生三世的缘分了。哎,也可能跑出仇恨。“想起你还在山里奔跑,我终于果断起床去布标了。祝顺利完赛。”阿萍给西西弗发了信息,起来了。

阿萍匆匆坐了电梯下来,大堂只有一个脸色冷漠的女孩子在玩手机,她朝她笑了笑,她面无表情地回望了她一眼,继续玩手机。她深目塌鼻,鼻头倒是肉乎乎的。阿萍拿出手机正要看群,温柔的沙棘走了进来,问她吃了早饭没有,她回答昨天在组委会拿了糕点水果当早餐的。去吃去吃,温柔的沙棘说道,慢慢吃,吃好了赶紧来。嗯。阿萍答应着,听她又客气又催促的话在相互打架,因为充满了道理而带着颗粒感。讲道理的人,会把道理拧巴得任人挑选适合自己的那一条,最后还是没有道理可言。阿萍情绪上有些抵触温柔的沙棘,她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阿萍有时候觉得,小时候母亲对她下狠严厉,她说不定会走到正道上。

阿萍提着两个热乎乎的鸡蛋往回走,才拐过弯,温柔的沙棘已经站在东风小面包车前跳脚了,“快点快点,等了你好一会儿了。”阿萍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钻进后车座,刚才在酒店大堂的女孩也在。她又对女孩笑,女孩还是面无表情。

今天去的地方有蚂蟥哦,温柔的沙棘说道。啊?那女孩尖叫着抬起头来,有蚂蟥哦?是啊,温柔的沙棘说,总是要和蚂蟥相遇的嘛。哎,总是害怕总是遇到也总是会去的。女孩子说。阿萍对她笑道,越野人都是这样的,又怕又爱又要去。女孩子对她莞尔一笑,深目塌鼻梁显得十分娇俏。阿萍把微信二维码递给女孩子说道,加一个微信啊。女孩子扫了,她叫作木棉。她也是布标组的,昨天休息了一天,今天被调整到这一组来了。

阿萍以为自己坐下车子就会开了,“怎么还不走啊?”阿萍问道。“还在等一个人。”温柔的沙棘说。“群里已经叫过了。”王老师说。“群里叫哦?群里叫不一定会看到,赶紧打电话啊。”阿萍说。“你把电话告诉我!”温柔的沙棘对王老师说道。王老师不吭声。靠背椅上,他一动不动的后脑勺冒着壁立千仞的倔强,温柔的沙棘紧盯着他的后脑勺,仿佛在狠狠敲击他。刚开始,阿萍以为大家都是来自天南地北、互不认识的义工,觉得自己作为第三者,应该调节、缓和一下气氛。现在,她习惯了,不再作为了。他们都是资深驴友、登山协会会员,一个登顶过五千多米的雪山,另一个就登顶过六千多米的,谁也不服谁。阿萍没有登山经历,听他们两个争执,像是听探险大片,不知道该敬佩谁,觉得在处理户外运动遭遇的问题上,也有着不可调和的多元性,或者是多解的。她插不进话,等他们发完脾气,默默尾随妥协的那一方。因为胜利的那一个,并不一定接受别人的示好。他们认死理,脾气又收得慢,迎上去,会触一鼻子灰。

阿萍吃好了鸡蛋,用塑料袋裹好蛋壳下车扔垃圾桶,听到车里王老师说道,走吧,他不来了,他的膝盖伤还没有好。阿萍正惊诧,温柔的沙棘用她音节短促的普通话催促着阿萍,上来,上来,走了。

车子驶上大马路,路边的银杏树有着安静而永远的守护姿态。不知道若干年以后,这两排银杏树还在不在,这条道路还在不在,我又會轮回到哪里……她又想起西西弗的耳语,人十分恍惚。木棉一直在嘀嘀咕咕接电话,后来忍不住委屈,声音越来越响,哭诉起来,整个车厢都是她的声音。没有人听得懂她说的白话。阿萍和温柔的沙棘坐在小面包车的最后一排,每过一个减速带,就被颠得撞在一起。阿萍内心抱怨着温柔的沙棘怎么不控制一下自己,明明有足够的空间拉开距离。车子驶出市区上了高速路,终于平稳了,木棉也安静了。

阿萍遥望着对面山上曲折的盘山公路,过一会儿,他们的车就会行驶到那里;或者回头望,山下盘旋曲折的公路,他们才从那里驶上来。海拔上升到2500米,起雾了,能见度越来越低,松树隐没在雾中,树叶和青草被雾气加深了颜色,路标越加看不清了。西西弗会不会迷路?她昨天在微信上给他留了言,告诉他司机一意孤行,车开错了200公里,完全南辕北辙,他们没有完成补标任务。他即将到达的那座山可能没有路标,要他多加注意。他回复道,我是靠自导航的。她心里对他更加敬佩了。500公里越野赛的宣传口号叫作“乌蒙磅礴、英雄归来”,每一个参赛选手只要敢于报名,站在起跑线上,对阿萍来说,都可谓“英雄”了。我的英雄。她对他耳语,他咧嘴一笑。他瘦得皮包骨,难以想象怎么抵抗高原上的寒冷和潮湿。可要不是这么发疯,他就只是一个平凡人。

“你什么时候到贵阳的?”她问他。

“我父母在贵阳打工,我念完小学,升到初一,读书不好,想着还不如早点挣钱,就过来了。”他回答。

“在哪里?”

“大南门这边。”

“大南门哦,我外公家在那边,在西湖路省委大院。”阿萍笑道,“说不定我们经常偶遇,但是相遇不相识。”

“哎哟,你怎么会看得起我啊。我那时候一年到头只穿两片拖鞋,身上就是一件黄色的褂褂。”他笑道。

“不会啊,要是认识你,我说不定会给你买衣服鞋子。”阿萍也笑道。

西湖路上,阿萍也是一个颇有名气的小太妹了。外公宠她更加无法无天,随她在街上逛,深夜不归也不会说一句。她一回纠集了花溪镇上的人和西湖路上的人干了一架,大姐大的牌子立起来了。他们从西湖路一直打到甲秀楼上的浮玉桥,有的人被推下了南明河,在河里还继续打。打到警车来了五六辆才停下来。她问西西弗:“你以前在大南門有没有很多朋友啊?打打杀杀的那种。”

“怎么不会,整天在街上逛,无聊了啊,讲义气,一喊就去了。一次从浮玉桥被人推下去,落河里了,还在打。老子,幸亏我游得快,躲在桥墩下抱着石头才躲过去,呛得我以为自己要死了。鳌矶石下有漩涡,水很急。”

“哪一年啊?”阿萍问。

“九几啊?忘记了。”

“九一年?”阿萍说道。

“是的,是九一年。”西西弗回答。浓浓的笑意又堆进阿萍眼里,眉梢眼角全是妩媚。

“你在吗?你也在哦?你怎么知道?不可能,那时候你还小呢。”西西弗说。

“我瞎猜的。”阿萍笑道,不做纠正,他总是忘记她的年龄。他细得如同筷子的手指划过她的眼角,她闭了闭眼睛。“那可是那年西湖路上的大事。参与的,个个事后都吹牛,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的,其实尿都吓出来了。”西西弗说。

大南门那时候聚集着很多四川过来做活路的,修皮鞋拉板车。那一圈修鞋的小摊子,那一排没有装上货物而朝天高高翘起的板车,阿萍一直记忆犹新。他们正好排在南明河湾边菜市场口子上,往纪念塔凸出去。走到那里拐入西湖路,就离外公家不远了。

“你那时候做什么啊?”阿萍问。

“我啊,翻制录像带,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后来又去卖洗发水,都是假货,潘婷啊海飞丝啊什么的。超市的老板就是做假货的。第一批发财的人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那我用的洗发水都是假的啊?”

“多半是,看你在哪里买的。我后来在工地打工,每天要跑几十公里,差不多一天一个全马了。”

阿萍听着,抱着他的头一阵乱揉。西西弗说喜欢她的温柔,她打断他道:“我不温柔的,我终究是贵阳人啊,凶起来的时候很可怕的。”

她更愿意承认自己是贵阳人,在江苏镇江,她用了好长一段时间去适应,比在台湾适应的时间还长。她初到台湾,台湾很多僻街小巷像八十年代破旧的贵阳,尤其台湾也有那么多小吃,小吃摊也把街面弄得油渍斑斑,她觉得亲切。一回闻到了发酵的潲水臭味,也是亲切。那屋顶上飘摇的耷拉下来的油毛毡,多危险,也是亲切。过去这些在贵阳的景象,都是她嫌弃的。歧视也有,她很轻易度过了这种孤立感。毕竟一个人稍微谦虚低调一点,个性收敛点,还是容易融合的,何况她长得漂亮,丈夫愿意养她。在镇江,除了姑妈,她处处被她的表兄弟姐妹们排挤。她没有料想到她会处在这种尴尬的境地,既不是贵阳人也不是镇江人,而她在台湾的经历不仅无法引以自重,还不愿意再提起了。她骨子里是不服输的,为什么不能是双肯定,她既是贵阳人也是镇江人?她已经懂得了运用温柔的力量。

再继续顽强地生存下去,她终于遭遇到了她未曾料到的小市民市侩气,这是一种势利攀比、精明算计的习气。在贵阳,她要么生活在大学宁静的氛围里,那些教授们被国家养着生活无忧而忧国忧民;要么混迹街头,运用着浅薄的义气,和不顾前途及时行乐的小混混花天酒地。在镇江,她必须谋划生活了。这时,她即将年届不惑了,不敢任性了,没有年轻貌美来抵消性格缺陷了。可是一谈起对象来,根深蒂固的张扬跋扈总是不期然爆发。早知道这么辛苦,当初还不如对台湾的丈夫忍气吞声一点。他对她已经在悄悄退让了,她却觉得已经受够了,除了要磨合与他的相处,还要磨合台湾文化,才忍过“大陆新娘”这种刺耳的称呼,不想再探讨、比较两岸产品的优劣了。她把脾气全部发了出来,歇斯底里吼叫:“两个人就是过小日子,整天把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挂在嘴上,是你傻!一点素质都没有。到底谁陪你生活,你搞清楚状况没有?啊!?从来就是你搞不清楚状况,听懂了吗?啊!?傻不傻,我滚蛋好了。一堆越南人可以随你挑,还听不懂你放的屁,那日子好过着呢。”她张牙舞爪又摇头摆尾地学着他的口头禅,他完全不知道她是下了多大决心“盲嫁”过来的,也就理解不了她的这一通脾气。

他第一次到大陆和她见面,看得出她脾气不好,但依然很满意,给了她六千元做见面礼。他在贵阳待了一周,她陪他四处旅游了一圈,只觉得自己要被憋死了。他的假期终于结束了,她送他去机场搭班机到深圳过香港转飞台湾。送完他,她一出机场,家都懒得回,找朋友花天酒地去了。他给她打了两天电话,找不到她。她母亲急死了,她手上不能有钱,有点钱,不花完不回家。她已经养成恶习了。家里为了隐瞒她的行踪,费尽心思。她还进了一次派出所,和一个贩毒卖淫的女友泡酒吧的时候,被一起抓了。她经历了严苛的检查,被放了出来。她母亲终于说了一句不堪的话:“你没有吸毒,真是谢天谢地了。”她望着母亲飘白的头发,心里疼了一下。

隔了半年,他们办理了结婚手续,他带她到台湾。飞机一起飞,她凭着她接近鬼气的直觉察觉到丈夫的气质在变化,儒雅软糯在跟着飞机一起降落,市侩痞气在浮上来,飞机还没有进港,他就板着面孔说道:“你不是来做少奶奶的哦。”

发过一次脾气动过一次手,再发脾气动手顺当多了。“你是不是教授的女儿?文化家庭怎么养出来这种人,你根本就是垃圾!”她丈夫说道。她一巴掌甩过去,她丈夫的脸都被她打歪了。“才说你,你就直接动手证明给我看。”这种时候他还能幽默,她的气就陡然消了。欺他太甚,他还手了怎么办?他离过婚,他父母也离过婚,和婆婆住一起,她能够发脾气的时候有限,更多时候是烧菜做饭吃饱消食无所事事。她不能工作,婆婆天天守着她,不是念叨她丈夫工作辛苦,就是念叨她做事不好。我不是来做少奶奶的,可也不是来做保姆的呀,比嫁在大陆农村还不如,还自夸保持了中国传统,她心里十分抱怨。有一次,她从大陆回了台湾并不回家,环岛游了一圈,在花莲的海边住下了。她丈夫查入关记录,她回台湾有一个月了。她母亲可能又给她钱了,他想着。这回他猜错了,这回是她哥哥给她的钱。

阿萍离婚回到大陆,去镇江投靠姑妈,身无所长,还是学不会吃苦,直到她哥哥资助她买了房子和车子。这回有了身家,终于拥有了融入镇江亲戚的通行证,扬眉吐气了。她哥哥怀着歉意对她说,小时候忽略了她,希望她能够得到真正的成长。乍听这句话,她没有多想,再过几天回味过来,潸然泪下。

她望着西西弗的眼睛,他温柔而坦诚地接受着。再继续望下去,他眼神的力量比她更强,在往她心里看了。她心虚地眨了眨眼。她喜欢和他对视,爱意会在双方的眼睛里浓稠起来。他令她变得温柔,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不是生存伎俩。她的青春都消磨在无聊里了,既没有真实而深刻的情感,也沒有探求知识学问的乐趣。她哥哥每回回国,和一众同学高谈阔论,她完全疏离在外,根本听不懂,差距大得令她悔恨。更让她悔恨的是她母亲的唉声叹气:“小时候那么乖,不晓得怎么会变成这样。看着漂亮,一张嘴就凶神恶煞。”

她父亲的研究生喜欢过她,她哥哥的同学喜欢过她,她对他们的拒绝有着直觉的自知之明,他们不是一路人。连当初那个替她和张胖子吵架的表妹,现在和她也只剩下礼貌了,对她不会再有夸张的羡慕了。那时候她羡慕她细瘦的身材,羡慕她在海南海边拍的泳装照,羡慕她各种颜色的高跟鞋,羡慕她在高级酒店的吃喝玩乐,还天真地问她“文秘”是做什么的?阿萍这方面非常诚实,她回答,就是倒茶端水。她问,不写文案吗?阿萍回答,我初中都没有毕业,会写什么?表妹一遍一遍翻着她的彩色照片,嘴里都是文绉绉的词,像在写作文。也只有表妹口无遮拦地评价她的台湾丈夫,姐姐,你怎么嫁给一个这么黑这么老的人,穷途末路了啊?

她觉得自己投错胎了,她应该投在花溪镇上穷街陋巷的棚户屋里,在恶声恶气、怒气冲冲的声音中长大。

她对西西弗有了深刻的爱意,这爱让她的耐心延绵不断,包容了他的任性。他们那么相像,听他讲他的过去,就像她自己在做忏悔。忏悔之后,开始许愿。他闲聊的口吻让她觉得像在冬日的暖阳下散步,路边长满了挂着各种愿望的银杏树。她喜欢他对她所有热情的回应和顺从,喜欢他收到礼物时像孩子一样感到了surprise,又礼貌地说“谢谢”,像是改过自新的她。他们是彼此许过的愿,现在在还愿。他让她天生粗暴的浪漫终于汇进了一条正确的渠道。可是他也划了一道俨然分明的界限。

4

王老师的前列腺炎发作了,见加油站就要求下车上卫生间。中途停了四五次,阿萍忍不住问:“没有吃药吗?这么多天了,还没有好吗?”“嗯,嗯。”王老师应着,不置可否。温柔的沙棘看了阿萍一眼,阿萍觉得意味深长,好像过度关心了。这一对驴一样的资深驴友……阿萍心里嘀咕着,转身下车,一路无话脸色紧绷的木棉也跟着下了车,才原地蹦跶了两下,可爱娇俏的神情瞬间爬上了眼鼻。坐了两个小时的车,终于到达终点了。

三个人前后错落着走了几步,木棉指着前方小树上的路标叫着:“哇,我挂的。”她即使三十多了,可是比阿萍小十岁,粗厚的鸭嗓和又软又嗲的白话口音形成了反差萌,朝气蓬勃地活跃起来,在他们眼里就是小姑娘。阿萍赶紧走了几步在另一棵树上挂了一只路标,最迟明天早上,西西弗就会跑过这里。快的话,半夜就到了。他将看到她挂的路标,他会看到吗?

“很多选手在骂路标看不到哦。”阿萍说道。

“不是啦,骂得最厉害的那几段路我都去布的。你不知道那几段路我们布标的走起来都很难哦,差点走不出来,小小一段路,走了三个小时,像是鬼打墙。”木棉辩解道。

阿萍穿着防水的轻型冲锋衣,木棉还是坚持要她裹上自己的防水雨裙。“雾太大了,人一会儿就湿了,你的裤子逃不掉的。”阿萍由她给自己围上了。

雾的确太大了,像是烟雨,雨滴悬浮在空中。草甸中,一群厚茸茸的绵羊慢吞吞爬上来,阿萍定睛瞧着。乌蒙山的牛羊种类多,她这几天开了眼界,绵羊山羊都见到了。雾中,穿着厚实蓑衣的牧羊人渐渐显影而出,她也没有见过,那是古诗词上的,也是油画上的。雨雾加重了迷蒙的阴郁感,画上蓑衣笨重,绵羊裹上了泥浆显得灰败。这幅又厚又暗的画流露出生活的沉重艰辛,又显得悠然散漫,让人觉得美,也伤感。她这种没有归属感的人,即使猎奇,也很快会被自己投射出去的同情心淹没。

她夏天的时候回了一趟花溪,闲来无事东游西荡,走在她前头的一个女人突然折回,在街头小吃摊的小板凳上坐下。这引起了她的食欲,她也跟着坐了下来。她已经完全和过去的生活疏隔了,但街头小吃摊总是要去的。她扭头看了看先落座的女人,惊讶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相认。女人并不看她,给摊主要了两块烙锅豆腐。她想起身离开,又觉得不好,最终还是叫了出来,夏四妹啊?是不是夏四妹?夏四妹答应着,笑容僵硬,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命好,家里条件好,怎么都不会坏。这话越过阿萍二十多年的岁月衔接到了过去,她才反应过来夏四妹早就认出了她。她一路跟着夏四妹跟了好一歇,夏四妹不自在,才在小吃摊上坐下来。你一点都没有变,好年轻好漂亮。夏四妹说。夏四妹变得厉害,以前妩媚水灵的眼睛浑了;皮肤还是白的,但是重浊,像是白漆涂在没有擦干净灰尘的墙上。小吃摊的小板凳令人坐得委屈,夏四妹的双乳掉在折起的大腿上。

阿萍给隔壁摊子要了一碗玫瑰冰粉,慢慢吃着等豆腐烙好。你在做什么呢?阿萍问她。能做什么?夏四妹回答。什么都不做,也过去了二十多年。阿萍想着。夏四妹穿了件松懈了的T恤,两条手臂上的赘肉颤滚滚的。阿萍在外面绕了一圈回来,此刻和夏四妹坐在一起,还和少女时候一样,什么都不嫌弃。你家娃娃都好大了吧?阿萍说道。夏四妹似乎没有听见,没有回答。阿萍无趣,要了一瓶芒果汁下豆腐,芒果汁的甜腻会让烙锅辣椒粉更有滋味。

吃着吃着,夏四妹的嘴角在抽搐。怎么了?阿萍问道。夏四妹的眼泪含不住了,揪着纸巾说道,对不住得很。没关系,遇到什么伤心事了?阿萍真想不到有一天会和夏四妹这么客气地说话。我儿子生病住院。夏四妹说道。没钱吗?阿萍问道,這直截了当还和当年一样。差五万。夏四妹轰然大放悲声,忍在鼻子里的眼泪喷了出来。不急不急,我给你。阿萍说。

沿公路而下,降落一百多米海拔后,雾渐渐稀疏并消散,能见度提高了。云朵从山腰袅袅升起,连着另一座山的云,直连到天际线。抬脚踩上去,沿着云走,可以走到世界的另一头。温柔的沙棘大发感慨,惊叹风景的美轮美奂,叫着阿萍:“来来来!进去拍一张。”这是一片人工牧草地,边上伫立着严禁进入踩踏的警示牌,阿萍说不要进去了吧。温柔的沙棘用她一贯命令的口吻说道,进去进去,进去才拍得出来气势。阿萍已经顺从了她三天,脾气在爆发的边缘了。草场边的沟渠里都是牛羊粪便,脚下混合的也是泥土和粪便,阿萍越是担忧,重心越是不稳,脚一滑,掉沟渠里了。她撑着路沿爬了上来。脏了就脏了吧,她想着,闻到了浓烈的臭味,眼泪闪了闪。她现在容易心酸心软,看到艰辛的生活和绮丽的风景,眼泪都会涌出来。温柔的沙棘兴致不减,对她摔进粪堆里视而不见,而是叫她欣赏照片。她一张一张划开放大递到阿萍的眼前,点评着。阿萍勉强应酬道,我笑得真难看。温柔的沙棘说道,是的,你拍照还要再放松一下,你其实长得很好看。鼓励的口吻中含着优越感,令阿萍不悦。

阿萍转而跟随王老师,不紧不慢离他二十米远,沿公路下到一个小村庄。村子边的路上拴着两头牛在低头吃草,阿萍瑟缩了一下,却把牛吓了一跳。王老师往村子里走,阿萍继续跟着。路边是牛圈,一股恶臭飘来,阿萍毫无防备,呛得差点呕吐。选手写赛记提到牛羊粪,总说带着清新芬芳的香草味,阿萍觉得上了幽默感的当。“王老师,这么臭,不可能是这里吧?”阿萍叫道。王老师似乎丝毫没有闻到臭气,对她也充耳不闻,依然往里走。赛事结束,大家就各奔天涯了,再忍几天吧。她急忙退出来。

温柔的沙棘和木棉还在公路上,一个双手捧着手机看导航,一个埋头走进公路边的灌木丛里找路标。这条线木棉来过,应该记得路。阿萍跑回去,果然木棉嚷嚷着找到标了。阿萍回头往村子里看,不见王老师的踪影,才想起他的前列腺炎发作了。

那些听起来不可置信的辩解是真的,路标被牛吃了,被风刮走了,被不明就里的村民摘了,被小孩子拿去做绳结玩了。尤其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事情反复发生。不过,无论有多少理由,选手看不到路标迷路了,责任依然在组委会。组委会只能一边解释这是半自导航的赛事,一边安排义工反复巡山布标。阿萍第一次做事这么认真负责,碰到当地人就耐心地解释路标的作用。她怀着那么深的责任感,全是在担心西西弗。那些从路标上摘下来扔在路边的反光条,她都收集起来放在合适的位置,避免被人踩进泥里,又能够让选手的头灯照到。

“组委会为什么不和当地村民解释一下或者和他们合作做补给站呢?花钱应该不多吧。每到一个参赛选手,就支付50块钱。”阿萍咕哝着。

“赛事总监很孤傲很倔强。”王老师笑道。他速度很快,对阿萍来说,可谓来无影去无踪。转眼间,他已经赶上了她们仨。

阿萍正要跟着笑,温柔的沙棘说道:“只有你想得那么周到,别人就想不到?”

阿萍依然展开了这个笑容,附和道:“嗯,不知道什么情况。”

拐进树林里,雾变成了极稀薄的烟,厚厚的云层后洒下栅栏般整齐的金色光线,曲折细瘦的松树姿态优雅,斑驳遒劲的树干带着早慧的气息,带着久远劫来的古意。松树下长着各种蘑菇,嫩黄的、青蓝的。有的伞盖完全打开了,饱满、精致、脆弱。有的是初发的,紧紧收拢着伞面,一朵朵挤挤挨挨,像是抱团取暖。木棉站在如丝如缕的光线下系着路标,王老师跟着温柔的沙棘拐进羊肠山路不见了,阿萍赶紧追了上去。

正确的路正是穿过这片小树林落到另一边的山谷,他们在这一带耽误了半个小时。阿萍心里暗暗感叹,要是她来参赛,牛羊粪便、被牛羊马蹄踩得细腻如糍粑的黏泥巴、幽暗的森林,还有迷路,恐怕早就沮丧得退赛了。木棉来布标,是为参加明年的比赛做准备,虽然不会重复赛道,但是可以和乌蒙山亲近。阿萍掂量着自己,参赛这类事,就免了吧,好好做西西弗的粉丝吧。

一群男人占住路中央架了一笼火,小臂粗的松树一枝搭着一枝,上面放着几根没有剥皮的玉米。火苗温柔,像恬淡的百合花轻轻摇曳,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黑色的树皮。青烟袅袅飘进树林中,在树冠间聚拢成一团紫气。走近了,阿萍发现之前在公路上遇到的山民也在,他刚才应该是去摘玉米的。当时温柔的沙棘问过他这里有路没有,他回答没有。他们对路的理解不同,这里的确没有路,但是有赛道。没有难度的比赛,不会吸引热爱挑战极限的人。

山民们的衣裤脏得看不出颜色,皮肤黝黑得看不清面目。阿萍心慌,温柔的沙棘和王老师从他们身边一言不发走了过去,阿萍也想一言不发走过去,却习惯性地笑了一下,没想到四五个人的眼睛瞬间亮了,齐齐展露出笑容,洁白的牙齿透出干净健康的光泽。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氟斑牙的,阿萍又笑,他们站起来往边上让了让。阿萍发现他们很年轻,可能才二十出头。

山腰上有一匹马,悠闲地摇着尾巴,毛色光滑黑亮,浑身的肌肉、矫健的身形让人生畏。可是不经意的,回眸往阿萍这边望过来,清澈的眼睛把阿萍吸引住了。那眼神多么和善,允许甚至召唤阿萍靠近它、牵走它。这像是她对西西弗的感觉,初见他的时候,怕他;没料到他悄悄靠近她,像慵懒的狮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掳掠,没料到他寡言少语的背后是细腻的温柔。接着,他安然享受王者荣耀,她甘愿接受一切理所当然。

马的脚下是一堆已经塞满了玉米的蛇皮袋,阿萍望着绳子,已经不觉惊讶了,转身对他们说道:“你们捆玉米袋子的绳子是我们的路标哦。”他们一脸的迷惑。“这个叫作路标,我们挂的路标是给运动员们指路的。”阿萍说着,扯出一只路标,把写着“赛事专用请勿摘取”的那一面示意给他们看。她不相信他们不认识这几个字,他们摘下来,是觉得这件事和他们无关吧。“啊,运动员啊?”他们点着头,似乎真的懂了。“姐姐,快下来了,已经看到路标了!”阿萍听到木棉的大叫声。“多谢你们啊。你们要是遇到运动员,给他们指一下,比赛的路是从这里下山的。”阿萍又对他们说道,他们又点点头。那匹马又摇着马尾回头看她,嘴里衔着草温吞地嚼着。它浑身都是力气,随时可以扬蹄奔驰,却如此安静本分。她本来也应该这样本分,过去应该,未来也应该。

5

阿萍父母对阿萍大手大脚的习惯感到头疼,他们在为她存钱,可是她随手就散了。阿萍,我们现在就是依靠退休工资生活,經不起你折腾啊。阿萍妈妈对阿萍说道。阿萍没有吭声。你可以靠你哥哥,可是也要想想你嫂子的感受,你总是开口给哥哥要,会让他们家庭不和睦。该说的话必须说,这是责任。你说几千、万把块,小数目,给个生活费,支持一下,说得过去。可是五万块,这么轻易就拿出去了?阿萍还是不响。你还是要去找一个工作,你这么荡着不行。阿萍还是不响。

没有什么事让阿萍产生责任感,或者热情,但热爱跑步的西西弗让她热爱了。这个薄瘦如纸的男人,身体里藏着巨大的能量。她按压着他胳膊上肚皮上紧实的肌肉,笑道,危险的事物固然美丽,不如看你越野归来。西西弗不懂阿萍套用了一首著名的诗,阿萍也不记得自己怎么记住了这句诗。只要是真的,就是道德的。至少,此刻是真的。

这一路是玉米地和荞麦地,现在是收获的季节,山高路险,人工掰了玉米,装入蛇皮袋,马驮下山。阿萍拿出手机拍那匹马。“好了,不要拍了,时间来不及了,天黑出不了山就惨了!”温柔的沙棘对她叫着。阿萍嘴里答应着,手机却在寻找最佳角度,拍黑亮的皮肤、紧实发达的肌肉、眼眸上的睫毛、精干又优雅的小腿。要过溪沟了,她用塑料纸把手机裹好放好,才一步之遥,已经进入原生态的荒蛮之地。这里的蕨齐腰高,拇指粗的荆棘上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刺,粗壮坚硬得像是上了釉。这就是发现桫椤的地方,是眼镜蛇出没的地方,阿萍心里全是恐惧。

温柔的沙棘和木棉砍倒蕨,折断树枝,以显示布标组来过的痕迹。可是蕨下的草厚绒绒的,和蕨浑然一体,折断的蕨也是青色的,分辨困难。阿萍望着远处的峰峦叠嶂,只觉得危险。要是夜晚,西西弗怎么看得见路?她在高高低低的灌木上挂着路标,地面的杂草上也拴了路标,把反光条朝灯光扫过来的方向摆好。她甚至想每隔十米就挂一个路标。“不能这么挂的,浪费。”温柔的沙棘说道。“浪费!”王老师也当即附和。他们俩时不时意见统一、同声同气,阿萍叫道:“你们懂不懂啊?”“你说话怎么伤人呢?你哪里来的优越感?”温柔的沙棘也叫了起来,她的愤怒似乎隐忍很久了。“她新疆都走遍了,什么没见过,怎么不懂?”王老师说道。阿萍不吭声了。

溪水漫过岩石,岩石一侧长满了厚厚的青苔,沟中尖锐的乱石成堆。另一侧杂草混合着泥水,可能被马踩踏过了,稀烂绵软,令人生畏。这些都属于越野所谓的技术路段吧。阿萍挑了看起来最好下脚的地方,没想到脚陷进去了半只。他们三个怎么过去的啊?他们都是越野大神了,这种低程度的脏和湿滑,对他们不是问题。来乌蒙山,就是来玩泥巴的,专业地玩泥巴。温柔的沙棘直接就踩过去了,根本不管泥水。木棉应该会蹦蹦跳跳,毕竟鞋子贵,她也穿Hoka。阿萍哪有这样的劲头。她这么鳖鳖蛰蛰的,又不会自导航,迷路了怎么办?他们已经不见了。双腿跨度太大,即使依赖手杖,也拔不出那条已经陷进泥巴的脚。她迟疑着,水就进了鞋,手和脸颊也感觉到了寒湿之气,迷蒙的雾向山洼里围合过来了。天怎么突然就黑了?她打了个寒战,恐惧紧接着腾然升上来。齐腰高的灌木里藏着各种眼睛,蚂蟥可能已经感受到人的体温,在组队开拔而来。气温骤降,肩背也觉得冷了。她听到温柔的沙棘和木棉在大叫:“阿萍,你快点过来,天晚了很危险的!”她不胜其烦,没有答应,收了另一条腿不管不顾地踩进泥里,三步并作两步跨过了溪沟,跃上土路,看到温柔的沙棘和木棉已经打开了头灯。她想起她不仅没有给头灯充电,电池也忘记在酒店了。温柔的沙棘不管多晚回酒店,一定会把第二天的准备工作做好,把鞋子用电吹风吹干。她说她经常两三点才睡。阿萍没法和她相比,虽然她比阿萍年长好几岁。王老师也六十二了,即使大家都知道他的年纪,还是丝毫看不出来他的老态。他们靠着户外运动,保持着青春和活力。灌木越来越深,横扫过阿萍的脸,她的手背上也都是血口子。“阿萍,你快点!不要迷路了。”温柔的沙棘依然一声叠一声地叫着。“姐姐啊,你快点啊!”木棉也连声叫着。她终于失控尖叫道:“不要叫了!叫什么叫!”她听到自己凄厉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又听到山谷里静了下来,如同太初。

6

西西弗结过一次婚,奉子成婚的,不到两年,离婚了。此后的女友,有一搭没一搭,有时候只是相熟的女人在街边小吃摊偶遇,吃完饭,谁家方便去谁家。过了一周,女人想得起他来,他还是她的男友,想不起来,就算了。这种无法规划未来的漂泊感,比少年时候的漂泊感还难受,让人麻木。少年时候,以为可以凭力气挣未来,后来,以为未来和过去不会相差太多,希望渐渐熄灭,满足于当下可以吃好喝好的每一顿。跑步带给了他新的可能性和热情。他跑步非常偶然。一天,他如同往常任何一天一样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吞咽盒饭,一张山地马拉松的广告招贴画不知被哪阵风吹在了他的脚下,不仅沾满了灰尘,还被沙石磨得字迹模糊。他瞄了一下,把一大块四四方方、肥瘦均匀的红烧肉塞进嘴里。他喜欢一咬一嘴油的感觉,胃马上踏实了,疲倦的四肢也恢复了力气。那招贴画虽然颜色褪尽,但依然看得出设计花俏,企图说明跑步可以成为一种新兴的生活方式,欢迎大家加入,如果完赛,有运动衣领。他不仅领到了衣服,还领到了两百元奖金,他跑进了前二十名。他之前三十多年的日子,打零工,被呼来喝去,赚点血汗钱,仅仅为了活着,谈不上尊严。没想到跑步不仅仅让他找到了体面的工作,还拥有了粉丝,建立了有着近五百人的跑团。他将之命名为“工地跑团”。做跑团需要服务意识和奉献精神,经历过频频失业,他早就具备了这些优点。他带人训练有耐心。他把每天疲于奔波在工地上的几十公里,乐于奔波在了贵阳的大街小巷和城市四周的群山中。同样是“跑”,跑工地和跑马拉松的心态是云泥之别,谋生活的千辛万苦转变成了享受奔跑的快乐。他认真而坚持,口碑越来越好,每个月跑量达到了250公里。他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他拥有铁一般的意志,无论善意还是恶意的玩笑朝他涌来,他都能接纳。他叹道,我喜欢睡大觉,我也不想跑,累死了。他成了跑团的灵魂人物。他聪明,善于学习,请体校教练传授跑步知识。他提倡“科学跑步”,纠正跑姿,训练肌肉,注重饮食营养,更加大块大块地吃红烧肉。反正他从来没有胖过,不担心体重。他开始站台领奖了,还要发表获奖感言。第一次站台,他非常紧张,再有第二次第三次,成熟老到了,会说些有情怀的话了。有时候点到即止地分享比赛经验,提醒新入坑的小白如何保护膝盖、如何减肥提速之类。跑步两年后,有一天他路过曾经打工的工地,那里又被挖开了。他想起自己缩在管道中吃盒饭、午休小憩的日子,竟如隔世。他的提升是不知不觉的,如同少年时候陷入污泥中是不知不觉的。他开始负责做赛事了,测试赛道,挂路标,做收尾兔,做急救跑者。他及时抓住了机会。教练证培训班一夜风行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了教练资格。他进入了这个圈子的顶层,看到了投机取巧者的黑幕,也被诽谤中伤。他不以为然,嘴长在别人身上,他管不了。他管好自己,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别人早就利用跑团卖东西赚钱了,他依然保持着跑团最初的纯粹性。他很需要钱,但是他不愿意跑团良好的氛围被利欲熏心的行为败坏。他把粉丝和尊严看得比钱重要。在他心里,粉丝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办赛事,报名者甚众。越野赛是带动当地旅游业的体育项目,他的赛事公司有了良好的口碑,他当上了赛事副总监。

西西弗没想到霜红一路和他起争执,她跑过八百流沙,心里十分自信,这次是奔着名次来的,想要拿前三名。她已经是网红了,有赞助商,要宣传代理的产品,顺带也要卖自己的产品,做网上直播。西西弗认为前三天既要抓紧时间,还要保存体力,掌握节奏很重要,免得后继乏力。最后两天非常考验人的意志。口号不要喊得太铿锵,带货太直接,只会招来讥讽。霜红说她内心强大,会把诋毁如同赞美一样笑纳,爱她的人会爱她的所有,而诋毁也会带来流量。以她的经验,最初鼓舞人心的时刻是卖货最好的时机。她从起点跑到第一个打卡CP点,轻松卖了两万多的装备和补给。现在是赛季,大家都在囤货准备参加全国各地的比赛。西西弗说,我答应的是带你完赛,不是带你卖货,我自己也要跑。我也要跑名次的。霜红说道。你想要的太多了,第一名已经拉开你50公里的距离了。西西弗说。500公里的超长距离,输赢还早着呢,我耐力好,200公里以后才见分晓。霜红说。越野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西西弗说。我八百流沙都跑过了,还能出现什么情况?不迷路,我应该就是第一。霜红说。八百流沙是在戈壁,这里是西南高原,情况比戈壁复杂。西西弗说。是的,我喜欢各种复杂,我喜欢你看阿萍的眼神,一脸舔狗表情,还给她夹菜。霜红说。不要乱吃醋。西西弗说。吃醋?你想多了,我说的是喜欢看你满脸舔狗的表情,你昨晚是不是和她在一起?你说你一个人想好好休息,是在撒谎!霜红叫道。西西弗很烦女人聒噪发脾气,抬腿跑了。他本以为她会追上来,没想到跑出去了十公里,不见她人影。他已经爬上了草甸,疾风刺骨,像是从西北冰川上吹过来的,鼻尖和指尖感受到了冻雨在吸收他的体温,汗湿的背被冷得一阵一阵紧缩。他打消了在这里等霜红的念头,为了保持体温,只得跑起来。草甸上的路段简单,很好跑,主要怕迷路。但他方向感很好,雨天依然可以辨别东南西北,赛道介绍反复看了很多遍,已经了然于胸。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远处几只萤火飘游。他正想着这么冷的雨夜里怎么会有萤火虫,已经有人对他呼叫,我们迷路了,找不到路标!他大叫着,过来,路在这边,接下来该下降了,你们往那边又要上山了。那几只灯火朝他跑来。从草甸下到树林的小路被遮掩着,很容易错过。草甸太辽阔,无遮无拦地暴露在大风中,路标被吹散了。树林里容易迷失方向,因为本来就没有路。山民们迁到山下去了,路失去了行人,被荒草淹没了。按照标准,20米布一个标,可是齐腰高的荒草随风摇晃,把路标纠缠得狼狈不已,如同细绳;再加之大雾,鲜红的颜色和反光条也发挥不了作用。别人发在朋友圈的路标总是干净整洁地垂吊着,占据画面正中的位置如同十字路口清晰无误的标志指引着方向,可现实完全不是这回事。

迷路跑不起来,身体容易冷。到了晚上人也十分疲惫了,容易饿。跑步的人缺少脂肪,食物补给跟不上,热量更加供应不上,汗湿的衣服容易带走体温,诸种内外因素夹击,体温会下降。持续的低体温,会导致脏器衰弱,发生危险。尤其已经到了第三天的極限时间,缺少睡眠,容易发生幻觉。西西弗善于照顾人的特性不由自主发作,问他们,你们感觉都还好吧?两个紧跟着他的女生说,还好,刚才迷路迷得生气,还产生了幻觉。“吃点巧克力。”他把自己带的补给递给她们。他宁愿背负补给,而不是担忧重负让他跑得慢。他把生命放在荣耀之前。“找到了路,跑起来了,状态会很快恢复的。”他对他们说道。拐了一个弯,一只青蛙灯在路边闪着微弱的红光。一个选手说道,青蛙灯应该布在山岗上。布标的人大约觉得光线有穿透力,放在低矮拐弯的地方更合理。雨雾削弱了一切。他们的体贴因为不专业,反而给人添麻烦。有时候一条岔路口左右都挂着密密的路标,明明想要提醒人左拐,却令人误入歧途右拐。

越野圈很小,选手们大多面熟,众人问他霜红呢?他回答,她让我先跑。几个人兔起鹘落不知不觉下去了五六公里,他保持着速度,也保持着沉默,他下山的技术非常好,终于把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这样跑起来,霜红赶不上来了。他用手机查了霜红的轨迹,她过了上一个补给站两个小时了。已经夜里两点了,这种时候人处于疲倦的极限,睡一会儿对恢复体力非常有好处。他离下一个补给站不远了,到补给站睡觉等霜红吧。

这一段路和去年的重叠,他很熟悉。他只要跑过一次,就可以把路记住。但去年是在白天。这一年,他刻苦训练,比去年的速度提高了很多。已经进入第三个晚上了,极限到了。雨雾黑夜,即使用着最好的800流明强光头灯,也只能照到脚下几米。好在这一段没有峭崖峭壁,不怕打瞌睡摔跤。抬眼望去,前方的黑,在将他吸入未知的时空,既让自己产生希望,也让自己产生恐惧。越野中的各种不确定和未知,是吸引这群人发疯的原因。即使同一条赛道上,因为季节不同和天气变化,也会带来不同的体验。奔跑,是动中之禅,过去的一切会在脑海中翻涌,让人细细咀嚼,让自己和过去对话。越野是肉身的远行,却是心灵的回归。过去多么糊涂,他终于找到了让自己得以沉淀的方法。我们需要耐心和时间看清自己的真面目。他无数次在黑夜里奔跑,快乐的回忆会让他情不自禁大笑;甜美的,会释放无比的幸福;痛苦的,眼泪无遮无拦地奔涌。跑步让他获得了尊严,以尊严作为参照,他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深刻的反思和参悟。此刻,漆黑的夜放大了一切,让一切变得明晰可辨。酸甜苦辣,诸种滋味,在漫漫黑夜、漫漫长路上,不由自主地渗出来;潜意识也浮出水面,照得心里亮堂堂的。

他浑身肌肉酸痛,又吃了两片止痛药和排酸药。止痛药每天不能吃超过六片,这药会严重伤害身体。饥饿也来侵袭他了,他吃了两条能量胶,大口大口喝水。胃不好,不喝水,甜腻的能量胶会导致他呕吐。再也不跑长距离了,这个想法每次跑在赛道上,都会如期而至。每次报名链接发出来,他又毫不犹豫报名。太累了,也太冷了,身上的大K避难所冲锋衣裤也抵挡不住深夜的寒意。身体极度缺乏能量和睡眠,需要易于消化又暖胃的高热量热食,还需要一笼篝火。他太瘦了,身体被彻底掏空了。再忍一下就到补给站了。他想要阿萍暖意融融的拥抱,她柔顺的样子让他疼惜,将他的自我保护融化了。他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好,在别人抛弃他之前,他必须将一切关系解读为利用关系,才能平衡自己。

寒冷让四周变得生脆,他听到咚咚的声音,像是妖魔鬼怪在跟着他。他想起自己漂泊的一生无依无靠,眼泪冲了出来。他害怕失去。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除了生命,几无可以失去的。阿萍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要。一个让生命变得珍贵的女人,是值得珍惜的。余生可以系挂在阿萍这里吗?

他担忧霜红会发生危险,他知道霜红不会发生危险,她已经是越野高手了。她明确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很懂得如何去猎取。她只需要他当她的活地图。其他的,她并不在乎。咚咚声一直紧随着他,他加快了脚步,不知道是不是野生动物。声音听起来很重,说不定体量很大。他跑得越快,咚咚声也越紧。他后悔没有和先前的选手们在一起。他把头灯扭到最大的亮度,一头狮子站在前方瞪着他。完了,他脑中一黑,我怎么可能跑得比狮子快?没想到万事不惧的人会葬身狮子的腹中。对付野生动物,他仅仅了解一点相关知识:不能转身跑,这会适得其反,会吸引它们追逐猎物;不能表现出胆怯,要和它们对视。爱越野,死在越野路上,是死得其所。只是被狮子吃掉,死无全尸,又惨烈又猥琐。他停住了脚步,立在黑夜里,如果躲不掉,就来吧。他昂起了头,以自己最凶狠的眼神迎接着狮子。狮子瞪着他,眼神渐渐温柔起来,像阿萍。它退后了,后背长出巨大的翅膀,一扑棱,就飞起来消失在了夜里。他甩了甩头,就这么躲过了一劫?

头上因为紧张冒着热汗,手指头却被冻得生疼,腿也是麻的,赶紧跑起来。咚咚声又来了,狮子又来追赶他了?他停住,咚咚声也消失了,他跺跺脚,声音又来了。原来是他的脚步的回声。黑夜和山林把他的脚步声放大了。他满脑子都是阿萍。他无法抑制地大叫了一声。这叫声太响,撕裂了夜,撕出了一道闪电;可雨雾瓮住了叫声,反而震得他浑身战栗,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有纷乱的雪花飘飞。身体很虚弱了。他不知道未来还会遇到什么,但是他不想再错过什么了。他遇到了各种人,有钱的有姿色的,但都不是永恒的。他想要绵长的永远不会褪色的,可他没有任何价值值得人留恋。他并不是跑得最优秀的,所谓的英雄,是在赛道上。日常生活琐碎、磨人,在这一点上,众生平等。越野是他的工作;对于别人,是豪奢的生活方式,用于调剂无聊散漫的生活。他总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他不敢让任何人走近他。他其实没有任何价值,总是被别人弃如敝屣。太令人沮丧了,他振作着,又拔腿跑起来。

他想起了阿萍是谁,他见过她,那真是惊鸿一瞥。那时她还是小姑娘,脑后绾着成熟的发髻,黑色的紧身高领上衣束在黑色的阔腿裤里,露出瘦骨伶仃的脚踝,高跟鞋细如椎管,敲在西湖路上,整条南明河因之发光。小太保们隔着一条马路议论她,就是她引发了甲秀楼浮玉桥上那场混战。她就是把贵阳翻个底朝天,他们也愿意跟随。另一回她和男朋友走在一起,还是西湖路上,方向和上回相反,大概是回家。她一只手插在男朋友的臂弯里,一只插在荷包里,长发披肩,细腰婀娜,摇曳着肥大的裤裙,穿了一双刚流行的平底沙滩鞋,依然冷艳高傲、遥不可及,和他喜欢的港台明星很像。

他跑进补给站,打完卡,霜红的电话来了。你八百流沙都跑过的人还需要什么男人?他刻意用嘻嘻哈哈的口气对霜红说道。刚坐下,他看到暂列第一的欧杰站在旗杆下呕吐。怎么了?他走过去打招呼。欧杰早就打过卡了,还停留在这里,应该是状态不好。我有点高原反应,上吐下泻,吃进去马上吐出来。欧杰回答,已经晒得如同焦土的面孔泛出了苍白色。按照正常水平,已完成289公里,欧杰应该比他快至少五个小时。随着距离越长,时间会拉开得越多。高反和腹泻把他们之间的差距抹平了。吃不进去很麻烦。西西弗说道。

欧杰是职业选手,这几年风头正劲,国内各大越野赛的冠军拿过了,香港百公里越野赛小金人拿到了,著名的欧洲环勃朗峰越野赛也顺利完赛了,ITRA积分在国内数一数二。他的路跑能力很强,全马进了三小时,参赛经验丰富,经历过各种极端气候。他第一届作为精英选手受邀参赛,之后每年都来,可谓乌蒙山的忠实粉丝,对乌蒙山非常熟悉。那年,西西弗只是一个刚刚发现自我价值、热心公益的跑团组织者,组织了一支三十人的大队伍参赛。进入赛季,欧杰基本上以赛代练。受疫情的影响,春季取消的越野赛集中到秋季,欧杰简直跑不过来,奖金拿得手软。可能参赛太多太拼,身体状态下降了。“再坚持一下。”西西弗说道。欧杰是来拿第一名的,如果夺冠无望,他会退赛保存实力参加下一次比赛。

今年,西西弗预备把国内各大赛事跑一遍,积累ITRA分数,进军欧洲赛事。在这个圈子工作,这些都是必要的资历。他年纪不小了,没法和80后、90后竞争,只要保持在精英选手的水平即可。唯一庆幸的是,越野更需要耐力,耐力是可以训练出来的。越野是非常小众的户外运动,花费巨大,“跑马穷三代 ,越野毁一生”,报名费贵,装备贵,旅费、住宿费贵。举办越野赛投入成本高,牵涉部门多,需要借助很多外部力量,很难盈利。很多总监硬着头皮办,是因为热爱这项运动,不折不扣的情怀。而作为总监,必须具备一定的跑力和丰富的参赛经验。

义工已经泡好了一碗面,西西弗连汤都不剩地倒进了胃里。就他个人而言,高热量的泡面是赛道上最好的补给。他又喝了碗鸡汤吃了碗米饭。热气腾腾的食物顺着食道清晰而又熨帖地落入胃中,驱散了寒意,精力也提上来了。电话里传出霜红的嚷嚷声,西西弗才想起来电话还没有挂。你到哪里了?他问霜红。就要到补给站了。霜红回答。我等你。西西弗说。你睡一会儿吧。霜红说。

西西弗是被霜红叫醒的,看了看手表,他睡了两个半小时。欧杰已经出站了。天即将破晓,灰色的天空染了一丝金边。充足的睡眠和补给让西西弗精神十足,他搜了一下成绩榜,暂居第六。睡觉的这段时间,有五个男选手超过了他。霜红暂居女子第一。

西西弗换上了干净干燥的衣裤和鞋子,和霜红一起出站。接下来是非常陡峭的大山,16公里有1216米的爬升。他查找欧杰的GPS,这两个小时,他并没有跑多远。他想尝试追赶欧杰,可是带着霜红跑不起来。他和霜红说了自己的想法,她当即大叫大嚷。這种歇斯底里的态度让他既束手无策,也极度厌恶。你答应带我跑的,你答应的!霜红吼道。我带你跑了两百多公里了,我答应的是开始带你跑,后面我自己也要跑的。我这回状态好,不趁机跑一下,也许永远都遇不到了,你只要稳稳当当地完赛,就是女子第一。西西弗说道。先跑起来再说。霜红说道。她害怕他再次跑了,黑暗、雨雾、泥泞、寒冷,她已经受够了。为了追赶他,她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她刚在补给点睡了半个小时,才缓和过来,还忍不住发了一条卖惨的抖音。她看着他漆黑的皮肤泛着精力旺盛的红光,又想起了阿萍,忍不住吼道,你是不是想和阿萍好?西西弗迎着她怒气冲冲的眼睛说道,不要乱猜。我就看不惯她装×的样子,搞得多文雅!霜红还是吼。万一人家是真的呢。西西弗说。啊!霜红尖叫着,你还替她说话。西西弗从不低估女人的直觉,也不愿意中伤女人,这种争风吃醋的局面,他平时都以沉默对待,此刻他忍不住警告道:这是在赛道上,不要和我吵架!你想干吗?霜红说道,你不要忘记了你脚上的鞋子还是我给你买的。西西弗的脸一阵发青,转身抬腿又跑。霜红举起手杖朝他的头甩过来。他捂着后脑勺愤怒地转过身,你根本不需要男人了。他说道。尖利的杖尖刺破了他的头,他满手是血。他彻底恼怒了,不需要任何借口了,他抬腿又跑。等他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山顶。

太阳明晃晃地高挂在天上,身体浸泡在汗水里,气温升高了,只穿压缩衣就可以了。穿着赞助商豪华装备的欧杰坐在草地上脱衣脱袜拧水,晒着被汗泡得惨白的脚,脚上已经起了血泡。欧杰看到了西西弗,举起袜子朝他挥了挥。他把急救包找出来给欧杰,说道,给我处理一下头上的伤口。你怎么会伤在这里?好大一个口子。欧杰说道。在乱石堆里摔了一跤,脑壳敲在石头上了。西西弗说道。河滩里的石头是太锐利了,走在上面,伤脚还好,把鞋子也伤了,欧杰笑道,肉可以自己长出来,鞋子不行啊。你高反好了?西西弗问道。吃止痛片镇住的,胃还是不行,喝水都吐,想退赛了,到下一个补给点看看状态能不能恢复再说。欧杰说道。欧杰焦黑的脸更皱了,嘴唇干裂,呈现出脱水状态。安全第一。西西弗说道。

欧杰给西西弗处理好伤口,两个人一起出发。刚才还艳阳高照,此时乌云骤然从山底翻滚上来,半边天就黑了。乌云聚合压顶,雨密密集集地砸了下来。下雨并不是带来凉爽,在高原地带,会非常寒冷。去年赛季,正逢漫山遍野的高原杜鹃开得鲜艳,血红粉紫嫩白,从山谷延绵起伏至山坡,背后是青黛渐变的万重叠嶂,气势震撼,如入天堂,他忍不住躺在草间睡了一觉。去年很热,三十五度的高温让人昏沉沉中暑。今年很冷,山岚飘浮,寒湿逼人,要谨防失温。欧杰明显力不从心,西西弗的状态却出奇地好。他和欧杰翻过了这座山,接下来是西西弗最擅长的下降,直落1100米,他给欧杰说道,我先走了,你好好注意身体。欧杰点头道,你先走。他颠着碎步冲下山坡,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欧杰举起大拇指向他点赞。

下到山脚,又晴空万里了,草地如茵。山里小气候多,一山有四季。四个选手画着大字,躺在草丛里睡觉。他正要悄悄跑过去,一个选手惊醒了,一睁眼,当即本能反应地向他鼓劲:“加油!”他也回应了一声“加油”,轻快地跑了过去。

7

女儿从小在花溪河游泳,怎么会溺死了呢?花溪河很少听到女孩子溺死的,溺死的都是莽撞的小男孩。她长得真好,把她和张胖子的优点都拣了,才十三岁就长到了一米六五,两腿修长,窄肩细腰。她独自坐在学校食堂餐桌边悄无声息地夹菜吃饭,别人吃饭一个碗,她用了三个。她必定也像张胖子那样讲究,不喜欢汤汤水水一大碗。她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奶奶出身北方农村,没读过书,生活优裕了,只会惯孩子。她奶奶从不提她的父母,也不提她的外婆家。她小时候对父母巴结的,天天等着他们来看她。等得绝望了,再也不等了。她知道外公外婆是教授,两边的家庭都与普通人家不同,有着各自的特权,也有着各自的矜持。

她妈妈这天接她回外公外婆家,是突发奇想,毫无准备。阿萍准备去西藏,房子租了一年,这时间让她觉得很漫长,就想女儿了。女儿没有采取母亲撒一个善意谎言的建议,直接告诉了爷爷奶奶。

“奶奶很好讲话的,我不管做什么,她都是可以、行、好的,不用撒谎。”倩茹对阿萍说道。她的态度冷淡,带着早熟的稳重,阿萍不知道该喜该惊。

“你爸爸在做什么?”阿萍问她。

“不晓得,他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倩茹说道。

阿萍觉得自己没有嫁给张胖子真是明智之举,他有着儒雅的外表,却总做着危险的事。这人生在和平年代是彻底生错了。倩茹的学习特别优秀,在重点班,常居第一名。阿萍望着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女儿,这对多年不见却高度相似的婆孙,令她心疼愧疚。她忍着眼泪,故意啧啧称叹女儿优异的成绩以转移情绪,倩茹却流露出“这有什么啊”不以为然的表情。外婆平时存放了很多现金,这会儿全部拿了出来给她。她不要,说不需要钱。她的冷漠不仅仅挂在脸上,整个身体语言都是与外界隔阂的无动于衷。外婆一定要她拿着,她说我给奶奶吧。

“这孩子简直集满了三代人的优点。”阿萍笑道。

阿萍母亲说:“是应该给奶奶,我们从来没有管过你。你代我们给你爷爷奶奶问好,感谢他们把你养得这么好。”

“好的,谢谢外婆,他们本来就该好好养我。”倩茹说道。

“真是我的乖孙女。”阿萍母亲搂了她一下,随即放开。她一直在竭力控制自己,哆嗦着双唇说道:“你现在大了……我们一直都很想你,你路过有空儿了,就来看看外公外婆。我们都老了……不用纠缠到大人的事情里,大人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重新开始。任何事情在任何时候重新开始都来得及的。”

倩茹乖顺地点头答应着,不知道她到底听懂了没有。阿萍佯装倒水,到厨房擦眼泪。

吃过晚饭,倩茹爷爷安排了司机开车带着保姆来接她回家。阿萍好笑着,对她母亲说道:“好像我们家没有车送倩茹回去一样。”

阿萍望见女儿向自己走来,带着低眉顺眼又傲娇冷漠的态度。她向她伸过手去,想要抱住她,给她道歉,和她说我们重新开始吧,我好好做你的妈妈,女儿却转身离开了。女儿和自己不亲,全是自己的责任。她紧跟上女儿的步伐,想和她解释,可是无从解释,只能恳求女儿给她机会。耳边轰响着吼声,她的脸被拍得生疼,脖子要被摇断了。“不能让她睡着了,要让她保持清醒。她失溫了,睡过去了很危险。”她听到王老师的声音,睁开眼,他的脸贴得太近。她歇斯底里叫起来,给了他一巴掌,质问道:“你是谁?”她又看看温柔的沙棘和木棉,眼神看起来显然失忆了。

“她是低血糖昏倒的吧。”木棉说道,怕阿萍也给她一巴掌,提醒她道,“姐姐,我们在乌蒙山啊。”阿萍浑身一惊,她刚才产生幻觉了,眼神也终于回来了。木棉嘀咕道:“姐姐,你好吓人。”

“赶紧把救生毯给她裹上,她太疲倦了,让她睡一会儿。” 温柔的沙棘说道。

“你还带了救生毯?”阿萍问道。

“我们都带了的,有时候在山里转不出来,这些都用得上。就你什么都不准备就来了。你有低血糖,要记得带糖啊。”木棉说道。

“噢,每天都这样,总是忘记带必需品,我还以为我变得很细心了。”阿萍说道。

王老师抱怨温柔的沙棘好大喜功,明明已经顺利完成了今天布置的任务,非要申请增加一段不可,“天黑了进山多危险,现在出事了吧?带着能力这么差、脾气这么差的人,除了添乱什么都不会。”

“我带进来的人我会安全地带出去。”温柔的沙棘说。木棉紧跟着呵斥王老师自私自利,请他闭嘴。王老师指着阿萍叫道,是我救了她!阿萍喃喃着:“杀人犯,我也是杀人犯。”

啊,他没有杀,他是想杀。刚才王老师想把温柔的沙棘推下悬崖。他的内心在挣扎,他站在一心望着手机找轨迹的温柔的沙棘身后,手哆哆嗦嗦、伸伸缩缩。阿萍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恐惧,也许是自己看错了猜错了。一个人不可能仅仅因为讨厌另一个人就有了这么重的杀心,除非他们之间另有隐情。看出来的不作数,更不能说出来。可是王老师颤抖的手越来越靠近温柔的沙棘,阿萍歇斯底里尖叫起来,温柔的沙棘浑身一抖,手机掉了,滚下悬崖。王老师脚下一滑,摔倒了。

得远离他们两个,他们让我脑子分裂混乱,阿萍想着,向木棉靠近。“你给我坐下睡一会儿。”温柔的沙棘命令阿萍道,她顾不上手机了。

“她低血糖,又失温了,衣服是湿的,睡着了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王老师说道。木棉把保温毯塞进阿萍的内衣,隔绝开湿衣服,又把自己身上披的一块脱下来罩着她。

“我們也不能干站着,我们也会失温。”王老师说道。

“你的手机有导航软件,只能用你的手机了。”温柔的沙棘对王老师说。

“我早就卸载了。”王老师说。他检查着自己的脚踝,肿起来一块青紫包,“怎么会遇到这么晦气的女人,她起幻觉了。”

“啊?你卸载了?你在我们每天都在山里布标的时候,卸载了?”温柔的沙棘嚷着。

“是的,我用不上干吗不卸载?”王老师的口气极其平静。

温柔的沙棘气得浑身发抖,“怎么会有这么自私的人?大家出来,要相互照顾。”

“我怕我看了手机,会和你吵架,下载了清静。”王老师说道。

“用我的手机下载吧,我早就应该学习自导航了。”木棉说道。可是山里信号不稳,不要说下载软件,就是和布标义工群的联系都断断续续的。他们给赵总打了电话,打通了也没有用,深夜了,安排不了车子,有也开不进来,只能靠他们自己走出来。

他不仅仅想害死温柔的沙棘,他还想把我们全都害死,阿萍想着,他不知道他在杀人吗?他不知道,就像我也不知道我在杀人,我永远在杀人,女儿是被我杀死的。在黑黢黢的山里,杀个人谁能知道,谁查得出来?

“姐姐,姐姐你先睡一会儿,你闭上眼睛先睡一会儿,你不要吓唬我,你看看你眼神,是不是幻觉又上来了?”木棉拍着她的脸说道,“我们到底是要她清醒还是要她睡觉啊?”

“我想听《慈经》。”阿萍说道。

“那我们就干等着?”王老师问。

“你要是能,你赶紧找路,找了回来叫我们。你不是登山协会的吗?你不是只要走过一遍就记得路了吗?这条路你不是来布过的吗?你怎么不记得了?你到底是真的假的?上回你也只顾自己把我扔下,还关机,在凉风台那个悬崖峭壁上,差点害死我。出来布标为什么要结伴?不就是为了安全吗?”温柔的沙棘越说越愤怒,“你这个自私鬼,只会偷奸耍滑,只会占小便宜,只会假做义工混吃混喝混玩。这一行就是无私的奉献,奉劝你这种人不要来搅和。”

“啊——!”阿萍尖叫道,“不要吵了,求求你们不要吵了。”

网络信号不好,阿萍的手机总是卡住,断断续续放着《慈经》:“愿我无敌意……愿我无危险,愿我无心灵的痛苦,愿我无身体的痛苦……”

木棉环抱着阿萍,用自己的体温焐着她。她的手还是冰凉,但已经停止了哆嗦。你瘦得哦,木棉笑道。身处这种情景中,她想轻松一点。她一直在摆弄手机,终于叹道,哎,退赛了,不知道什么状况。

阿萍迷糊中听见,问道,退赛啊?

嗯,欧杰退赛了。

欧杰是谁啊?

就是那个让我整晚整晚睡不着,每天靠追剧来麻木自己的男人。让我爱上跑步,又要用跑步来忘记他的男人。最后他叫一声,我又卑贱地跟着他上乌蒙山了。

到底是谁啊?阿萍问。

姐姐啊,一八卦你的体温就上来了,热了。木棉笑道,哎,女生只剩霜红了,其他都退赛了。希望我明年顺利,不要退赛!

一柱刺眼的亮光扫过木棉的脸,阿萍吓得浑身一抖,骤然推开她。阿萍听到了西西弗的声音,“阿萍?阿萍!”他在叫我,他已经到了,他这么快。她想起他说的不要纠缠他。她趔趄着要站起来,但是两腿太僵硬了。她不希望他看到她的老态。她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怕,现在把一切不灵活的原因都归因于老了。西西弗俯下身望着她,她笑道:“你的灯亮瞎我的眼睛了。”西西弗把头灯压低,照到地上。“还好吧?”西西弗问道。“还活着。”阿萍笑道。“赵总说你们迷路了,把你们的位置发给了我,让我过来看看,这里离补给站只有五公里。”“嗯,怎么都走不出去,走了一个晚上,像是鬼打墙。我们没事了,你继续跑你的吧。我们现在暂时借宿在别人家里,老人家对我们挺好的。”阿萍说道。他握了握她的手,冰凉。他拿出一块暖宝宝,撕开,要帮她贴在肚子上。“哎呀,你……当着老人家的面,你怎么不知道避讳了?”她说道。“好了好了,你的手指头都僵得成了鸡爪了,让我来。”他说道。她低头望了望自己的鸡爪,真是太老了。她随他把暖宝宝贴在她的肚子和后背上。他又递给温柔的沙棘和木棉一人一块。“我们用了你就没有了啊。你带了多少?”阿萍问道。“带了很多,还给你们带了补给,有没有这么笨?我就是过来救你们的。”他笑道。她望着他憔悴枯瘦的脸,他已经在山里跑了五天了。他捧着她的脸揉了揉、搓了搓,干燥起皮的嘴唇贴了贴她的额头。“怎么不生一堆火来烤烤?”西西弗问道。“没有带打火机。”温柔的沙棘说道。

篝火吐着巨大的舌头散发出光和热,每个人都暖和过来了。西西弗给阿萍吃了感冒药,阿萍掏出背包里的野生栗子,让大家烤着吃。阿萍第一次看到野生板栗,它原来有着一副谁也别想靠近的自我保护姿态,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进刺球里。刺长得密密麻麻,可谓水泄不通、铜墙铁壁,还方向各异,每个角度都警惕地耸立着好几根利刺。山民戴着牢实的手套,用镰刀砍开又厚又硬的刺壳,她所熟悉的板栗才滚出来。山民送了她几大把,这会儿成了最好的补给。

西西弗的手机响了,把阿萍吵醒了,她看着手机上显示的名字,摇醒了西西弗。西西弗接了,霜红大哭大叫的声音传来:黑夜太可怕了!西西弗安慰她,你很勇敢的,你八百流沙都跑过了。八百流沙都是星星,这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霜红哭着。GPS上你们有五个人在一起的啊?西西弗问道。他们找不到路,迷路了,迷了十公里了。霜红说道。那你可以趁这次机会学会自导航,你肯定要学的。西西弗说道。

这一觉睡了两个小时,西西弗的眼睛又放光了,“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没问题的。”西西弗对阿萍说道。

“这次你只要顺利完赛,就毫无疑问是冠军了。”阿萍说道。

“赛道上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的。”

“你会照顾好自己的,我相信。”阿萍说道。

西西弗把柴火添好,一起一落跑远了。躺在另一侧的木棉叫道:“你这个妖精姐姐,撒了好大一包狗粮。”阿萍笑道:“天晓得。”“我们都晓得。”木棉又笑着叫道。“再睡一会儿吧。”温柔的沙棘说道。

天色微曦,篝火只剩下了灰白的灰烬。木棉醒了,阿萍也醒了。她们看了看四周,才发现原来坐在一个巨大的墓地前。这里的墓地修得豪华又宽敞,墓墙是巨石砌的。木棉吓得当即跳起来,阿萍倒是镇定,转身恭敬合十向墓主人叩拜,说道:“老人家,打扰了一夜,多谢照顾。”木棉没想到阿萍有这样的举动,浑身散发着通灵的妖气,惊吓更甚了,四望找着温柔的沙棘。温柔的沙棘裹着银白的救生毯紧贴在墓地的角落,横陈得像是尸体。“我去,我去。”木棉蹦着嚷着,“好崩溃啊!”

昨晚前半夜,他们爬升了八百多米,此刻,山腰风起云涌、堆棉叠絮,山峰戳破云层冒出尖角,被云雾柔化成水墨点染般的黛青色。倏忽,风止了,阳光在云层后丝丝缕缕泄露出来。阿萍看看自己的手表,黑屏了,没电了。

“要日出了,这几天天气这么差,居然还赶上了日出。”温柔的沙棘正说着,太阳悄然挤出云层冒出半个圆头,但光芒依然被捂着,热力也被捂着,如同半颗蛋黄。蛋黄边的云彩橘红嫩黄粉白,柔嫩得像童心。蛋黄慢慢往上挪,也越来越红,等着整个滚圆的球体露出来,已经变成了通红的铁球。绵厚的云层松散稀疏变深变浅,被阳光染成了赤橙青红各色,被轻风拉成条状带状,云下高低起伏苍翠的山峦显现出来,一条辽阔壮丽的江水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

“啊,金沙江,我终于见到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木棉尖叫着。

火红的铁球做着最后一搏,从缠绕的云雾中一跃,光芒和热力喷薄而出,脚下的山河大地骤然金光璀璨、目眩神夺,心胸豁然开朗,伟大崇高这样的词汇用上了。啊——!阿萍惊讶得嘴巴嘟成了满月。她在花莲的海边见过无数次日出,从来没有遇到如此瑰丽分明的七色云彩。天空湛蓝透亮,青山耸峙入云,江水清如翡翠,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阿萍心里生出大欢喜,不禁双手合十,对着太阳拜了起来。

8

阿萍望着镜子里紧致平坦白皙的腹部,女儿来过这个世界的痕迹完全看不出。再有半个小时,西西弗就到达终点了。他下午打了电话要求她来接他。天色已黑,细雨蒙蒙,赛事广场灯火通明,义工已经准备好迎接即将冲线的冠军。阿萍穿了轻型冲锋衣和路跑鞋,沿着绿道跑到一公里外去迎接他。远远的,她看到两只耀眼的头灯,兴奋不已,她的英雄歸来了。那晚她因为极度疲倦、失温和恐惧出现了幻觉,和他的相遇似真非真,她需要触碰到真实的他。他快走着,头灯太亮,面目不清。“阿萍!”他叫她。“啊,西西弗!”她压制不住自己的喜悦。“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西西弗说道。“是吗?”阿萍答应着,看了看手机,果然几分钟前有他的未接电话。她一直在奔跑,满心眼都是他,没有听见。他的身边已经跟了四个人,除了忠于职守的义工,还有另外一男两女三个人。他很受欢迎,她知道,可他想和她分享这最荣耀的胜利时刻。“感觉怎么样啊?”阿萍问西西弗,打开手机对着他录像。“活着真好!”西西弗扭头说道。“哈,你讲话不用扭过头来,你的头灯再次亮瞎了我的眼。”阿萍笑道。西西弗关掉头灯说道:“现在有路灯了,可以不用了。”“要我带你跑一个六分配吗?”她伸出手牵着他笑道。他由她牵着,但是不愿意跑,“安全完赛就好了,跑不动了。”“真的跑不动了?”阿萍问。“真的跑不动了,能够活着回来就好了。”“是啊,活着真好!”阿萍重复道。一个女孩紧紧跟着西西弗,警惕地望着阿萍,阿萍温柔地接过她的目光。

离终点线只有五十米了,组委会规定只能参赛选手独自冲线,阿萍正要放开西西弗的手,小金橘喊道:“伯妈,出来!”西西弗轻叱道:“乱叫什么!”阿萍连忙笑道:“没事没事,我和小金橘很熟了,当地的叫法,怎么叫都可以的。”

西西弗高举双手冲线了,记者和摄影师围着他。他在领奖台上接受了采访,又应粉丝的要求合影,那个女孩始终跟着他。忙完了,他的目光搜寻阿萍的身影,叫道:“快点,我们等你。”“我们打滴滴回去吧。”阿萍对他说。“我们送他。”那个女孩挽着西西弗的胳膊说道,脸贴在西西弗肩上。送他不也是送她吗?他下午给她打电话还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要住她的酒店。“我住的是组委会安排的酒店,你和我住,义工们都会知道了。”她嗔道。“你不是一个人住?”他问。“一个人啊!”她回答。“那我要和你住。”他强调。

“我们自己打滴滴吧。”阿萍又强调说,把我们两个字咬了咬。“去拿你的包,赶紧,我们等你。”西西弗还是说。“好吧。”阿萍说道。阿萍故意拖延了几分钟才出来,这样可以给西西弗后悔或者被掠走的机会。可是她走出来,西西弗从一辆悍马里探出头叫她:“阿萍,快点,这边上。”她跨进车子,开车的是那个紧贴着他的女孩子。

到了酒店,年轻女孩和另外一男一女分别扛着他的包要送进酒店,“就放在这里我们自己进去吧。”阿萍说道。“不不不,我们送进房间里去。”女孩子说道。阿萍惊讶她的迟钝,“如果想要和英雄聊天,那在大堂坐一会儿吧。”阿萍说道。西西弗不听她的建议,只问她哪个房间,她回答401,西西弗重复了一遍401,像是转告给那个女孩子。他们一起进入电梯,阿萍依然温和地接受着女孩警惕猜疑的目光。借着电梯里明亮的光线,阿萍看清这个女孩子已经不年轻了。

走到房间门口,阿萍对他们说道:“房间实在太乱了,没法请你们进去坐了,你们把行李放在门口吧。”女孩的脸色由早先兴奋的粉红变成了尴尬的青绿,她身边的一男一女放下行李掉头而去。

阿萍开了房门走进房间,把西西弗的大包小包拿进去。“你乱得噢,怎么不收拾一下呢?”西西弗一瘸一拐走进房间说道。完赛后,四肢和脏器逐一接受停止奔跑的信号,疼痛开始翻涌,脚步开始蹒跚。“我没有想到你有这么庞大的亲友团啊。”阿萍笑道。她没担忧他嫌弃,她想让他看到真实的她。她翻过他换洗后的转运包,他把汗水浸湿又沾满泥巴的脏衣服折叠得像是清洗、熨烫过一样整齐。

他慢慢坐进沙发里,瑟瑟缩缩的,一碰就疼的脆弱感让阿萍好笑。“你不饿吗?我去给你端菜。”阿萍说道。“不饿。”“你喝热水还是常温的?”“不喝。”“那个女孩子好可怜啊,我理解她开车几百公里跑来看你的心情。你要是和她去,我接受的。我现在对于人性的方方面面都接受。”阿萍笑道。西西弗不吭气,低头慢慢剥袜子,像是在撕一层已经长进肉里的皮。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疼痛感,不管如何轻柔,都会扯出千丝万缕的疼。“我帮你吧。”阿萍说道。“不要,我自己来。”“疼吗?”“你说呢?”这是西西弗第一次用反问句。“对粉丝要好一点,人家开车赶过来看你,而且那么有钱,就让别人睡一下吧。”阿萍说道。西西弗扑哧笑出来,“你真够下流的!不要乱讲话。跑了500公里,哪里还有力气?”“让粉丝伤心多不好,对人好一点啊。我理解别人需要这点可怜的感情。”阿萍还是笑。“我现在只想你对我好。”“噢,这个可以有。”

他终于把压缩裤剥了下来,黑皮寡瘦的脸涨紫了,嘴角还跟着抽搐。“你还有力气洗澡吗?要不你坐在马桶上,我帮你洗?”她问。“不用。”他靠着墙慢慢挪进浴室。“早知道你这么疼,我去五星级酒店开房了,有浴缸舒服多了。”她替他放了冷水,试过水温合适了。他站在雨篷下,呼出好大一口气,“啊,真是舒服,六天六夜啊……”“比预计的160个小时提前了6个小时完赛,厉害哦。”阿萍赞道。“欧杰退赛了,捡漏了而已。”他说道。

她趴在床上透过浴室玻璃墙看他细瘦的身影忽隐忽现,每一个动作都慢了两拍,像一个好不容易保住了自己的泥菩萨。经历过自虐,才会懂得对自己小心轻放。他回答记者访问依然没有提到家人,依然只是“活着真好”。她实在不放心,又钻进了浴室,“我坐在马桶上看着你就行了。”她说道。他没有反对。她和他说着擅自离队的王老师掉山洞里了,溫柔的沙棘发生了心电感应才把他救了出来。她和木棉完全没有听到呼声,还以为温柔的沙棘发生了幻听。“距离50米远呢,在五六米深的洞里,不是心有灵犀谁听得到?何况,凭我和木棉这点能耐,也不知道怎么救人。他们两个好过,这下看出来了。王老师一爬出洞口就抱着沙棘大哭,一阵狂亲。经历了绝望,感激之情特别真挚。你以后不准带人跑了啊,孤男寡女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野里,不发生点儿什么那不是人。温柔的沙棘太善良了,做事好认真啊。她是高知,研究航空涂料的,爱讲硬邦邦的道理,有点让人烦。王老师是撒谎的,我们都以为他是大学老师呢,他就是一个普通工人。这些差距倒没有什么,都退休了,人生望得到头了,也闲下来了,结伴一起越野、周游世界挺好的……经历过多少生死还是改不了要去冒险的德行,越惊吓越胆大……我也改不了了,长进血液里了。要学会做好自我保护,要敬畏天地敬畏生命。”她絮絮叨叨的,西西弗爱听,像小街小巷小吃摊上袅袅升起的烟火,像春风吹过刚刚伸展开的嫩芽,像酷热溽湿的午后淅淅沥沥的阵雨。

她帮西西弗擦干了身体,他还是拒绝她搀扶,自己一步一挪移进房间,如履薄冰般钻进被窝儿,整个人躺平了,才慢慢把四肢舒展开来。这举止好笑,像是被窝儿里藏了个胆小脆弱的小动物,担心吓着它,把它压着;但笑不出来,还含泪了,心疼他把自己苦成这样。他接他女儿的电话,振作着拿出一副父亲的腔调,叮嘱她好好写作业,终于抵不住疲乏,声音弱下来,变成了宠溺的口气。

她蹲在床头边望着他,屏息敛气,生怕吹口气他就散了。

“嗯。你又翘着你的猪鼻子闻什么?”他微微睁开眼睛,嘟了嘟嘴,“去给我要一碗红烧肉,再要一盘蔬菜。”

“终于觉得饿了?”她摩挲着他的头。

“阿萍,我想结婚,想有个真正的家。”浑浊的水终于沉淀下来,一个小水泡从水底浮出来,浮游,浮游,露出水面,炸开。

“好。”阿萍答应道。

原载《作家》2022年第5期

原刊责编  谭广超

特约编辑  朱旻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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