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儆百

2022-05-30 17:55王德新
阳光 2022年8期
关键词:高台

午后,记者们陆续回台。他们泡会场泡饭局,泡出了浑身杂味儿。翻开A4纸材料,捏着圆珠笔圈圈点点,一番寻章摘句,草草誊抄,出稿。

稿子冒着傻气。等米下锅的汪鑫郑重捧读,排出头条、二条、三条。这叫框架,一档新闻节目的框架必须固定住,倒驴不倒架。汪鑫将稿子拢齐,再速览一遍,签名,提交总编。作为编辑,速览之法甚是可取,速览时大脑飞转,眼也尖,极易叼出稿中的害虫,若读得太慢,大脑徘徊淹留,反倒熟视无睹容易漏检。

李凌属于播音组,就在隔壁,等着定稿后配音。新闻节目制作流程漫长,每天要熬到天黑。李凌四十五岁,已不年轻,脑后一根粗黑的马尾辫挽留了她的雍容华贵,使其贵妇味儿十足。李凌比汪鑫年长十三岁,这个岁差像十三米的山崖,需要仰望和攀登。

汪鑫当上新闻部主任,一是因为业务不错,省台发稿突出,二是因为担任副主任多年,已熬走几位主任,这时赏一个中层正职也不足以令人眼红。众人道贺,汪鑫认为不值得贺。原因是这个差事太容易出错,一个两头受气的猪头小队长而已。别人还都认为新闻部是肥差,有油水,也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还有那策划选题、组织稿源、跟拍领导等等,与易碎的文字和易碎的关系打交道,意味着疲于奔命,与自己的纯文学理想背道而驰。表面看,新闻与文学都是搞文字,其实大相径庭。譬如画家与厨师,虽然他们手里都捏着一根黄瓜,但画家是用它画一幅画,而厨师则打算拍成一道凉菜。

汪鑫履新,曾试着做些改进,给记者开会,要求将“报道会议”纠正为“会议报道”。这两个概念有着本质差别,“报道会议”是把会议作为报道对象,“会议报道”是把新闻作为报道对象。改进没几天,县领导就觉出不对味儿,就发话说:“电视台怎么该报道的没报道,不该报道的报道了?”改进只好作罢,又老老实实地报道会议了。还有一次,汪鑫将一篇新闻稿中的“研究”二字改为“学习”,结果也引起领导不满。唉!每个汉字都是祖宗,惹不起。以后还是让领导“研究”吧。领导不高兴,你的努力会立即变成一堆笑话。好在汪鑫也明白,只要自己把要求降低,一切烦恼就会无影无踪。换句话说,平庸并不是烦恼的根源,不甘平庸才是。

临下班是垃圾时间,大家就抖点儿爆料。其中一类是敏感信息,谁提拔、谁出事等等。另一类是段子,多属低级趣味,也偶有开脑的佳品。记者都不太单纯了,泡在社会这只大染缸里,抓棱角、塑典型,搜肠刮肚,虚虚实实,思想早已染成杂色,相当于精神上的杂种。

这个点儿也是汪鑫安排明天采访任务的时间点,一个大黑板上标明每个采访任务对应的记者。这件事也颇费掂量,任务荤素不同厚薄不等,安排起来必须肥瘦搭配得当。新闻部有两个难缠的货,一个是征子,一个是秋子。征子自控能力差、变态,像个荒诞派,情绪根本没有早期苗头,一出现就是晚期的。秋子体形像斑鸠,头脑却不老实,荒唐与精明兼有,睡觉都掐摸手指头,算计虚构的筹码,即便去馒头店里买个馒头他也恨不得把老板娘拐走,他还真真假假、一步步挤占上司的空间。汪鑫爬黑板的时候,这俩货正在辩论。征子问:“智和慧到底有什么不同?”秋子說:“没有不同。”征子说:“如果智与慧一个意思就不会出现两个字。”秋子无语,征子独自押着逻辑往前走,“智是加法,慧是减法;智是理性,慧是悟性。”……秋子硬着嘴,用简单的否定抵挡征子的递进。

看完黑板,秋子明天去采访一个果农,没言语。征子采访一个现场会,就嘟囔:“又是现场会?这个月都三次了。”汪鑫也不言语,只是咳嗽了一声,此时的咳嗽其实是最好的回应。

县里举办了一个诸侯国古都研讨会,声势不小,全国各地的专家被邀请出席,时间两天,电视台全程录像,当地有头有脸的文化人应邀参加。

这事起因于一套编钟的出土,是盖楼施工的挖掘机在东关村挖出来的。有专家看了铭文,结合历史上一个诸侯国的迁徙线路,认为本县就是那个诸侯国曾经的都城。研讨会分量很重,在座的专家全都是满腹经纶。有意思的是,这些人谁也不听谁的,是一帮真正的乌合之众,擅长在被窝里开炮。会上,阐述存疑理由的人似乎比认可的要多,这让习惯于“少数服从多数”的县领导担心起来。领衔的专家是个看事之人,作为召集人,他身份特殊,属于半客半主。觉察到县领导的担心,这位召集人想收拢一下观点、集中一下思路,于是就说“大家都很忙”,不能“久议不决”等等,还说了“好吃好喝”“靡费钱粮”一类的话。说完这个意思,专家们都难掩窘态了,好像都是来蹭吃蹭喝的。接下来,几个专家的发言就有些闪烁其辞。也有一个不躲不闪迎面而来的大牛,大牛以“孤陋寡闻”“管窥蠡测”开场,过分的自谦往往暗伏杀气,入题后他旁搜远绍侃侃而谈,待临近结束时果然话锋一转,说“都是搞学术的!如果说为了一口吃的和几个小钱儿来这儿,也太侮辱人了……咱别提‘好吃好喝那没出息的话行吗!”这几句锋芒毕露之语一出,召集人像是冷不丁吃了一个实难下咽的冷屁,只得用脸皮硬扛住尴尬。

次日下午,研讨会发布了论证报告,结果与本县名士柳月得预测的一样,研讨会不管吵成怎样的一锅粥,最后都会通过论证的。

研讨会完了事,柳月得被高台拽到了电视台,说一个省评作品《包村楷模》请高人掌掌眼,柳月得在车上直嘟囔“上了贼船”。柳月得是电缆厂的宣传科长,也是新闻行家。如今,不管什么行当都“找棱角、找卖点、找亮点”。柳月得擅长这个。

看完片子,来到食堂,落座。“片子咋样?”高台问。柳月得摇头,说不太行。高台说已经采访六次了。柳月得说:“这样弄,一百次也不行。稿子谁写的?”汪鑫站起来,忙说“是我”,柳月得没说啥。

酒菜齐了,天已黑透,柳月得感慨道:“咱这伺候人的行当,没早没晚啊!”高台开起了玩笑:“柳大科长你是伺候人的,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伺候人民的。”这一句出来,饭局就欢了。高台解释,“你搞的是宣传,要看老板脸色,我们搞新闻,看人民的脸色。”柳月得笑了两声。

不过,高台不论怎样撒泼戏谑,也无济于事。因为柳月得获过“中国新闻奖”,这是本县唯一的中国新闻奖得主。这个名号足够大,任何毒舌都会自取其辱。柳月得的获奖作品是一篇新闻述评,通过行业新闻协会推上去参评的,标题是《拐点》,内容是电缆厂破产改制为有限责任公司,实现涅槃重生。作品探讨了“企业本质”,结论为“企业是用来破产的”,其中的盘根错节差点儿就一语道尽。

鼻子常常是一个人的短处,柳月得的鼻子就长得太马虎,暴露了一个糟老头子的生理遗传,也暴露了祖先的失控。大鼻子本是优点,可是大鼻子又私自冒进了一下儿,结果就成了缺点。柳月得是个不错的杂文写手,文笔幽默犀利,几句话就能把一个人钉在耻辱柱上。他发在省报的《一丑遮百丑》一文,令汪鑫深为叹服。因为思维逆向人刁笔刁,他在厂里就得了个“缺德不缺才”的口碑。在文人圈儿里,这样的评价实在是最好的褒奖。大多数人穷其一生,连高尚的滋味都没品尝过,人品问题也都归结于荷尔蒙多巴胺的错,所以“德”就难以坐实,“才”才是真金白银。

高台豹头、环眼、黑须,这样的相貌很唬人。高台曾放言,“谁都不好使”,只要干一天台长就必须说了算。台里没人胆敢太岁头上动土,在外面张牙舞爪的记者,在台里连屁都不敢放,全都俯首帖耳。高台自有高论:“被民主喂饱的人,应该接受霸王式管理,否则会一盘散沙一事无成。这是辩证法。”每逢开会,副职们僵硬地坐着,像极了摆设。高台说一不二,提拔聂萍当副总编就是一例。当时高台在会上直截了当:“这次就提拔聂萍,我说了算!”聂萍原是一名女编辑,后任总编室主任,一年多就提了副总编,基本属于突击提拔。聂萍当了台领导,依然摇着她那S形的身子而一路高歌:“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索玛花儿一朵朵,红军从咱家乡过……”

饭局由几个部主任作陪,喝的是“闷倒驴”,主菜是炖羊肉。副菜有几个,其中一个是炖鳖,鳖身形完整,像个小吉普一样卧在盆里,高台打趣说是“四个轮的王八”。还有一盘麻油砂糖凉拌苦瓜,柳月得尝了一口,打趣说这不是苦瓜,高台问不是苦瓜是什么,柳月得说这是苦瓜的奶奶。大家又哈哈笑一阵。几杯酒下肚,面红耳热。柳月得说起了人事,几天前县政府大院公示栏贴出了一名副县级干部的提拔人选名单。高台一时闷住,继而又心乱如麻,表情酸不溜丢的,似有难言之隐。提拔的这人高台很熟,是他的小学同学。这位同学当初的考試成绩一直垫底,工作后给领导当司机,后来当科长,之后又当副局长局长,这不就提副县了吗。

说到关键处,中层们会插嘴敲敲边鼓,汪鑫也讲了几句“青词宰相”“蹴鞠太尉”什么的。诚然,历朝历代,德才兼备的人还是太少,基本上是“矬子里头拔将军”,那将军本是个矬子,而矬子一提拔为将军,所有淘气都会变成才能。结果,提拔一个人,羞死一大片。

高台深有感触,谈官道妙诀:“无非是狼性与狗性之间的切换。”柳月得沉思半晌道:“狗性不能沾。一沾就是狗东西、狗官、狗皇帝。”高台鼻子里笑一声:“你没干过一把手,体会不到。”柳月得承认不知一把手的滋味,就像没尝过砒霜一样。高台就说:“一把手是一种质变,看似都当官,其实门道相反。一把手要换心。”柳月得问:“换什么心?”高台直言不讳:“狼心。”柳月得摇头道:“要换,也应该是虎心。”高台问:“这有区别吗?”柳月得回答:“虎懂得杀一儆百,狼不懂。”真是语惊四座,高台不由感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言语被思想带着跑,文字则推着思想走。汪鑫的文字能上大刊,可嘴皮子功夫连老家的嫂子都不如。嫂子的话一句句饱满圆润,像挂满枝头的果子,很馋人。有一次谈到侄儿的学业,汪鑫说二嫂为什么不生个尖子,二嫂说那你为什么不当个台长。这句话真厉害,汪鑫从此缄口。汪鑫养成了一个习惯,会下意识地写一句诗,“诗人自古磨不倒”,没有纸笔也能写,用虚构的纸笔凭空写,只要闲下来就写。一写,胸中那安抚不定的诗眼和断码就飞转,一根根血丝烧得通红,“吱吱”冒烟,然后尾随而来的一句句诗就会拼命逃出去,让人无法包抄。真是深不可测啊,有悟性的文字全都埋伏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诛仙阵里,鲜有杀进来的意义存活下来。“写诗写没了奴性”,汪鑫对自己如此判断,在单位里混,这可算不得好事啊!

汪鑫把思绪拉回到酒桌时,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刘邦、项羽身上。刘邦每次都输,但最后赢了。高台问柳月得:“刘邦和项羽最本质的区别是啥?”柳月得一边思索一边说了几个答案,高台一一否定,像判官似的。高台卖足了关子,最后给出答案:“刘邦能做不愿做的事,而项羽不能。”这次轮到柳月得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了。然后,柳月得说:“说到底还是君子不器,衡量一个官的标准不是‘能,而是‘使人能,让韩信、张良、萧何们‘能,自己要‘笨。”听罢大家鼓掌,这是今晚的压轴之语。

临散伙儿时,话题转到新闻奖上,高台也把柳月得突击夸成一朵花:“新闻大腕嘛,指导指导!”然后定下参评稿补采的事。

此前,汪鑫居无定所,像个游民。台里终于盖了住宅楼。当初高台拍板:“盖楼!我说了算!”单凭这件事,高台的地位就无人能撼动,他那霸道脾气简直是优点。搁大城市,买一套房需要祖先们从宋朝就开始攒钱,而县城不一样,台里的职工凭工资就能买房。

台里把工龄、职务、职称、荣誉证书等折合打分,排定选房顺序。李凌选了四单元二○二,轮到汪鑫,就选了四单元三○二,两家上下楼。

集体乔迁的团宴安排在晚上。人多嘴杂,女人们鲜衣怒马,从着装扯出散发着乳香的话头,你一言我一语地编织下去。

击鼓传花传的是一只无线话筒,鼓声一停,话筒落到汪鑫手里。汪鑫像烫着一样慌忙丢给一旁的李凌。征子和秋子刚才声嘶力竭的献丑已经让不善歌唱的汪鑫望而生畏。李凌没有推辞,握住话筒,点歌。少顷,乐音四起,灯光闪烁,李凌站到舞台中央,彩灯做着切片扫描,波浪滚过身体,歌声旋转升腾,飘向夜空: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李凌唱出了《映山红》夜半三更的味儿。夜半三更就是压抑的女高音,熹微而清晰的火种,绝非熊熊大火。许多翻唱者不懂,一味放开喉咙高飙,那分明是如日中天,哪有一丝夜半三更的味儿。

那晚,聂萍穿的是一件紧身连衣裙,勒出了乳沟,迷离的灯光里,像是穿了一件皇帝的新衣。聂萍也高歌一曲:“……索玛花儿一朵朵,红军从咱家乡过……”烈焰红唇,声线飘逸,就凭“索玛花儿”聂萍就可封神。

散场,路经公园。公园里不乏跳舞的、唱戏的。舞场中,腹滑股错,胸迎背接,男女间打的是性擦边球。一截白嫩、一丝桂香、一角裙袂,半遮半掩,一闪而过,快得来不及推敲……

汪鑫和李凌坐了下来。这张木质连椅坐下两个人,中间还可安放一条河流。清风拂过,头顶的柳条一摇一摆,李凌伸手捉。柳条躲过,再捉,再躲过。李凌欠起身子捉,触到了汪鑫。软的质感瞬间弥漫,软,太软,软得一塌糊涂,那是李凌的腹部。

在小树林幽静的草坪上,欲望钻进了对方的肉体,一对儿假凤虚凰误撞天机,发生得那样突然那样容易。事毕,二人定醒一阵才确认了事实。她说,让你尝了鲜,凭啥?他找不到理由,只对自己的饥鼠形象无地自容。她轻蔑地笑。他伸出食指摩挲着摆在面前的两片红唇,从嘴角一侧滑到另一侧,感受着唇纹的质感,她一点儿都不老。她让他别太在意,说:“我早就想了,没有你也会有别人。”她又问,“我男人知道了会怎样?”他无言以对。“会把我一剁两截……哎,那你要上半截还是下半截?”她问他,他脊背发凉。那一晚,他还得知,她拥有一本台里谁都没有的证书,是遗体捐献的证书。他这才知道,这个女人的胆子是那么大。

后来,汪鑫将出轨告诉了妻子,谎说是梦中之事。梦中的大逆不道是被宽恕的,妻子当时就狠狠犒劳了他一顿。梦是分享的,妻子也分享过她一日两夫的春梦。妻子是有隐私的,结婚时已不是处女。因为婚姻是提前经了水火的,反倒更牢靠些,比不得处男处女们的醋意和脆弱。这就是婚姻,烈度最强的一种关系,是突然形成的,不似其他关系需要慢慢长成。侬的花容月貌怎敌她杨柳细腰,妻子尽管算不得漂亮,但很骚。汪鑫觉得,太端正的女人是观音,没味儿,娶那样的女人就等于娶了一个娘。汪鑫夫妻已经雌雄同体,妻出轨就是夫出轨,一样的心旌摇荡,潜意识里反为她兴奋。欲罢不能的贱啊!

接上柳月得,采访组一早奔向九宝镇郗庄,为参评稿《包村楷模》补充采访。与柳月得同行,汪鑫感觉念头无处遁形,像没穿衣服一样尴尬地坐在一起。

支书到镇上开会去了,找村主任,村主任坚持等支书回来。干等到十点多钟,支书回來了。打了招呼,赶紧架好摄像机、调好话筒,开拍。采访并不顺利,村主任在镜头前笑迷糊眼的,还说包村的那人瘦得跟猴一样,怕是来之前就有了大病。柳月得黑了脸,让他找个墙角去酝酿情绪。支书替他打圆场,说一般人一见摄像机就紧张,就拿捏不准。这种穷人版的官官相护倒也暖意融融。柳月得说:“这片子得掉泪才行,一定要哭,要哭。”支书领会了一阵才接受采访,效果就稍好一点儿,但也欠火。

柳月得要求支书再提供一个合适人选。支书掂量了一下,掏出手机打电话,叫来一个村委委员。委员很快来了,柳月得对他说了意思。委员果然行,稍稍等了一下情绪,开机,委员还没说话就哽咽了,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在这种情绪贯穿下,委员说了不下二十句,一气呵成,很有篇章。倒回画面,柳月得回看一遍,连声说:“有了,有了,泪点有了。”然后堆上笑意套近乎,同支书主任委员说开了闲话。

拿到关键素材,大家轻松起来,饭前游了龟山。九宝镇方圆二十里只有一座孤零零的龟山,全镇将龟山当成祖宗供奉。山道迂回,时狭时阔,陡转处只闻人声不见人影,如果拐弯儿快了,鼻子或许蹭了人家的后脑勺。平展处则豁然开朗,像一片场圃。山崖上有倒悬的树,树叶和麻雀喳喳私语,像在商量一次私奔。枝头上的果实危在旦夕,俨然藏着满腹心事。龟山有一险隘,叫“鹰嘴”。鹰嘴把全山的险撮到一点,凸出悬空,峭壁如削,猛然沉向谷底,一旦跌落肯定摔成肉饼。现在装了护栏,但经过时,仍然两腿打颤,需要像狗一样爬。险隘过后,是龟山最大的一块空地,名曰“莲台”,著名的天然观音石像就坐落在此。莲台砥平如镜,有半个足球场大。这山势的收纵让人畅快。

柳月得说:“幸亏龟山,九宝镇满盘皆活,如果没有龟山,九宝镇不堪设想。”柳月得让拍山景,让汪鑫将龟山禅意写进稿子。汪鑫皱着眉头问龟山禅意是啥?柳月得说:“龟山是一座洁身自好的山,否则它怎会离群索居?这就是龟山禅意。”

说到稿子,柳月得评论了汪鑫几句,先是肯定文笔“有点儿俏”,运笔灵活,然后说稿子有“窟窿”。柳月得说的是“窟窿”,而不是常说的“漏洞”。汪鑫好奇,就禁不住问窟窿与漏洞的区别。柳月得说:“‘窟窿是词句问题,‘漏洞是逻辑问题。”汪鑫茅塞顿开,这正是自己的短板啊,那活句里有窟窿,可一堵又成了死句。还谈了文学。柳月得说“千万别写”。汪鑫不解其意,柳月得解释道:“你不写,别人就以为你能写;你一写,就全完了!”这话真有意思。

攀至山巅,一行人四望远眺。这时,高台的手机准时打了过来。高台已经在山清水秀的农家乐等着,作陪的还有镇里的书记和镇长。一行人饥肠辘辘,连忙下山,直奔农家乐……

汪鑫这天从省城回到台里,一进楼门就感觉味儿不对,空气里血腥浮动,残留的嘈杂声依稀可闻。果然出了事,李凌和聂萍互撕了!征子和秋子是目击者。征子说,聂萍的嘴角被撕开了,李凌的手指被咬断了。秋子说,她俩披头散发、脸煞白、乱哆嗦,都进了医院。

起因是职称评聘。两个人的危机,正是历次评聘职称积累的,从初级到中级,再到现在的副高,每一次都有磕碰。职称是人人都苦心经营的,从学历学分论文证书到指标、参评、聘任,每个环节都如临大敌。虽是县级台,可高级职称拿的是县长的工资,这让人眼馋,没人会怠慢,不惜百般罗织、捉刀代笔等等,那些都算不得作弊,而是帮忙的善举。

论文这一项汪鑫具备优势,他棱角抓得准,篇数也多,有两篇还慷慨送人,一篇送给了聂萍,一篇送给了李凌,俩人最终也通过了副高评审。想起此事汪鑫有些心疼,那两篇论文像是被他遗弃的孩子,从此随了别人的姓。当时汪鑫已经完成副高评聘,短期内用不了论文,这又是易碎品,不如就手送人。论文、证书等等一概置办齐整了,然后排队等候报评,通过评审后,再排队等候聘任。

排队容易出事,因为插队的随时会来。职称聘任每年由县人事局分配名额,再由各单位具体制订聘任细则。台里的做法是将职务、工龄、荣誉称号计分,按照每个人的总分由高到低聘任。打分项目很清楚,职工没有争议,但具体打分标准却是一本烂账。今年副高聘任,台人秘科调整了两条标准。一条是,台级副职由原来的五分改计十分,增幅百分之百,聂萍是副总编,卡这一条;另一条是,中层副职由二分改计五分,增幅百分之一百五十,李凌卡这一条。正是这两点调整,出现了诡异的逆转,按照往年计分标准原本落后的聂萍恰巧超过李凌一分,聂萍排到了李凌前面,成为三个聘任名额的第三名,李凌延到下次聘任。就在副高职称聘任名单公示栏前,俩人出了状况。

那天,李凌的节目无法录制,台里手忙脚乱的一通调配,差点儿耽误正点播出。这属于事故。高台盛怒,李凌停职停薪!高台这一决定无异于将李凌枭首示众。调查结果也随即出笼,聂萍违规插队并不成立,中层副职加分百分之一百五的增幅远远高于台级副职百分之一百的增幅。

一大早,台里上班的人发现楼前站着一个黑胖的矮汉。这人站在门口,脸上却和气。有人问这人有啥事,这人似笑非笑,只说找高台谈点儿事。

大约九点半,凄厉的尖叫声突然响起,脚步将楼道踩得“咚咚”直响,高台从办公室里挣脱出来,衣服敞着,扣子掉得没剩几个,腰带也歪斜着。显然,高台是落荒而走。那个谈事的矮汉像极了土行孙,在楼道里蹿了几步,晃了一晃,忽然就不见了踪影,没人说得清他是怎样遁走的。

这矮黑的汉子名叫张豹,是李凌的丈夫。费了好大的脑力,人们才将李凌与黑汉画上等号。

有人扎堆耳语,透露那张豹不好惹,说他掌握着一个关键证据,对高台不利。就这样,一个鸡蛋逼停了一个碌碡。

张豹大伙儿并不熟,偶尔在宿舍楼下碰了面会点点头。张豹自小在县大院长大,其父当过副县长。张豹就业那会儿,诸如工商税务公检法司都是冷锅冷灶没人愿去,张豹选择了人气旺盛的毛纺厂。哪里会想到,十几年后毛纺厂破产,当副县长的老子也已过世,张豹只有下岗一条路。但是,张豹的框架还在,“豹威”不减,走路依然大摇大摆气宇轩昂,依然走在路的正中央,依然是别人给他让路,一点儿也不像下岗职工。其实,一个人的派头,并不取决于自己的身份,而是取决于父亲的身份。就如同一个富翁,他可能相当节俭,而他儿子挣不来一分钱却挥金如土,一个人是否大手大脚并不取决于自己的收入,而是取决于父亲的收入。台里没人知道张豹现在具体在干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人游走于法律边缘,习惯使用非法律方式解决问题。

高台声称遇到了百年一遇的王八蛋,而高台无力将王八蛋送进监房,因为王八蛋不是法律上的罪名。张豹并不以高台册封的王八蛋自居,也并不具备王八蛋的言行。张豹沉着冷静,有礼有节,很文明。张豹以平等状态切进纠纷,他的首句要紧话是“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碌碡卡住了。这个卡点谁都没法绕过,一旦绕过,尊严就会轰然倒塌。双方都不能松扣,一旦松扣就会一泻千里,承受双倍的失败。张豹擅长僵持,他的确像一头豹子,一口咬住对方的关键部位,紧咬不放,最终逼对手就范,如此凶狠的豹子能轻松放倒一头黄牛。

僵持了半个月后,一个能人出现了,这个人摆平了此事。这个人是开车的,姓苏,给那个刚提拔的副县当司机。据说苏司机有一个姑父在北京混事,苏司机还认识街面上几个刺着青的小青年。这情形很像聊斋,秀才死活办不了的事,城隍能轻松办到。具体细节没人说得准,但其中的一句要紧话被柳月得透露出来,说“高台与张豹是敌人,不是仇人”。这话透出了玄机,尽管“敌人”二字分量很重,但这时的肯綮之处只有这样的重磅炸弹才能炸出操作空间。是啊,敌人与仇人不同,仇人是杀父夺妻不共戴天,需要杀掉,而敌人则是阵营不同,不是非杀不可,摁住就行,活捉最好,然后还要优待俘虏化敌为友什么的。

评奖消息也传了来,参评稿荣获了省里一等奖。中午的庆功宴一结束,高台就约柳月得,点名汪鑫陪同,三个人去了足道馆。可见高台把汪鑫当成了心腹。一路上话题不避,聊了聊当下的糗事。柳月得连连摇头,叹道:“杀一儆百,杀一儆百,这个‘一不好杀啊!”高台不说什么一把手,也不说什么杀一儆百了,而是一遍遍强调制度。柳月得便调侃起来:“是啊,关键是制度。像美国那样的制度,即便一头猪也能干上一届总统。”这话说得高台笑了。三个人排在明堂里接受足部按摩。隔壁有单间,是全身按摩。按摩女里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娘们儿,很是惹眼。有人爱吃嫩鸡,也有人就爱吃老鸡。果真有一个小伙子点她了,她收拾了澡具进了单间。大约半个小时,小伙子精精神神出来了,而她没出来,房门紧紧关闭着,仿佛关闭了满屋的意动神飞和满床疲惫。

下午,柳月得拉着汪鑫去了另一个饭局。见了面才知道,桌上有张豹,还有那个办事的苏司机。闲聊时苏司机提到了北京的姑父,但是點到为止,保持了足够的神秘,而意思已经表达清楚,是他这个连编制都还没有的小司机提拔了一个副县级领导干部。座中还有一位双臂刺青的小青年,苏司机介绍这位小青年是采沙场的法人代表,说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等等,小青年兴奋地站起来逐一碰杯。现在时兴这个,有些老板就爱找个街面上的背锅侠在前头冲。小青年混惯了酒局,很活跃,他不用专用起子启酒,而是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法治社会的好汉都是引而不发的,匕首一般用来开酒。柳月得与在座的称兄道弟,又喝了不少酒。桌上,没人再提不愉快的事情。

喝到半醉,都没想到张豹会有动作。张豹一气灌下整杯酒,手伸进兜里摩挲着什么。柳月得问他兜里装着什么宝贝。他说是一把螺丝刀,说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电工,就爱修理个开关什么的,哪个开关坏了就拆一拆拧一拧。柳月得让他掏出来看看。张豹把东西掏出来扔到桌上。等看清楚,哎呀!满座唬得脸色铁青。是一条蛇!大伙儿惊慌离席逃避。张豹哈哈笑着赶出来,喊大家回去,说是无毒蛇,瞧你们这点儿胆子。柳月得让他赶紧收起来,大家才战战兢兢回去,这一闹也都醒了酒。张豹说,这是一个法宝。

当夜,汪鑫做了个梦,后脑“嘣”一声响,仿佛一只铁锤敲碎了脑骨,他来不及抽搐,已经脑浆涂地。还有一个台子,上面摆着李凌,胴体扭出浑身曲线,冷凝的表情已经不知害臊。一把剔骨刀,沿着每一条黄金分割线将胴体一点点剔成骨架,然后将硕大的骨盆做成一副骨牌,以手摩挲“哗哗”作响。

一场沉闷的暴雨过后,云开雾散,奔腾不息的水流变成地下之物,再也无法呼风唤雨。在一个平衡点,高台与张豹相安无事了。当然,言语由于惯性不便急刹车,而是需要维持一段时间的攻伐和愤怒,此谓强弩之末。保持愤怒有时很必要,愤怒会让人感到你是委屈的、冤枉的、正义的,因此会处于相对安全的态势。相反,如果该愤怒而不愤怒,对方就会误以为你有诡计,就会施加更猛烈的打击。

高台慢慢恢复,但毕竟太岁头上被动过土,霸气打了折扣。会上高台讲完话,无奈地摇一摇头。过去,高台只会摇头,而不会无奈地摇头。因为无奈地摇头,高台倒显得有几分可爱了。无奈是一种美德,即便是秦桧,他一旦无奈似乎也值得赦免。高台摇头时伴有一丝苦笑,而每一丝苦笑都有丰富的营养,耐人寻味。但整体印象而言,高台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身形里已经藏着一个叟的框架。

最终的结局虎头蛇尾,完全不像一件大事的结尾。苏司机从县人事局要了一个名额,李凌聘了副高,接着办了离岗手续。离岗对有些人来说是坏事,而对另一些人却是好事。以高台的角度看,这当然是严厉惩罚,就一般职工而言,却近乎福利,不用上班就能领全额工资。这显然是双方一个难得的平衡点。此后,李凌像是受了内伤,面色冷淡,容颜改变,拒人于一箭之地。但打扮却很精心,发髻高绾,裙佩摇曳,古香古色,像是造反的唐赛儿。那次在宿舍楼下相遇,将要错身时,汪鑫抑制不住叫了声“李姐”,李凌没停步,回了一声“狗”!汪鑫顿觉脊梁骨弯了,身形下挫。汪鑫茅塞顿开,一个人究竟是不是狗,并非取决于是否刚正不阿,而是取决于是否被贵妇抛弃。

这是一个坐标系的遁逃。李凌与汪鑫已经不在同一个频道。除非一死了之,否则无法相通。汪鑫的感觉犹如一个草尖攮进露珠,手一松又完好如初。小溪清澈见底,雪花落下来,水分渗进土里,留下一粒微细的尘,在迷雾里散发着腥味儿。每夜的睡眠暂时关闭了一切,各个器官都停止努力和争夺,谁也不逼谁,资源实现无意识支配,于是便无法形成焦点和病灶。然后,就可能做一个骨架的梦。

时间像一头老牛,春节前是上坡,艰难地爬。春節一过,这头老牛就大步流星走起来,很快。汪鑫又增长了一岁,人生的筹码又少了一只。老家的二哥,这年六十二岁,走了。二哥一辈子都在打工,三个月前还在工地。记得小时候睡在一个炕上,二哥总是把自己缩到最小,睡着醒着都无声无息。二哥一生没有拖泥带水的尾巴,全是创造价值的黄金期,在饱满之处戛然而止,没有浪费一寸光阴。二哥是个没有晚年的人。

节后上班,台里有了新情况。秋子已经喊李凌干妈。柳月得调来了台里,当了副台长。苏司机也来了,还是开车,但有了编制。再后来,秋子残了,丢了一根手指,据说是散步时被一只失控的藏獒咬掉的。

王德新:山东新泰人。供职于媒体,主任记者。文学作品载于《文艺报》《山东文学》《牡丹》《野草》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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