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仓

2022-05-30 10:48吕永超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道士爱国

吕永超

周爱国嘿嘿冷笑:“盐仓是我们周家的根脉,你说卖掉就能卖掉?你亏了我不要紧,不能亏了先人!”

周宗孝坐着,眼睛里愤怒和厌恶的神情越来越浓烈,猛地把石膏枕头抓起来摔下,把三合土地面砸出了一个坑,一声咆哮:“夠了!”

宗孝的智力水平顶多为常人的百分之六十,他力气大,又在气头上。道士洑镇的左邻右舍看热闹的,再没人敢上前,一人拼命,十人难挡。退休民警张大爷试探着走到宗孝身边,问他为什么要发疯卖盐仓,他立即抓起石膏枕头,吓得张大爷回头就跑,跑到安全的地方才梗着脖子说:“宗孝,你别糊涂。派出所离你家不远,铐你是分分钟的事情。”

宗孝冷笑,“要铐先铐你,你吃多了撑不过管得宽。”他一旦动手,头脑中就没有一点法律、道义的边界。道士洑镇居民都害怕宗孝发疯。

爱国趁机扑了过去,抢下宗孝手中的石膏枕头,顺手摔到一丈多远,而后站在他面前,“来,来,你把老子吃了!”

“吃你?嫌土腥。”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宗孝伸手端起方桌上的搪瓷缸,极不耐烦地把缸盖丢到桌子上。桌面铺了大理石,缸盖尖厉地叮当几声,磕掉一块搪瓷,露出乌黑底子。他见爸爸扬起了反抗手掌,又无力地放下,就咕下去一大口茶水,脸上露出高傲和不屑的表情说:“么样,不服?盐仓不卖,我还有你好看的。你们不是说我傻吗?我是傻子,我损坏了东西不赔,打死了人不偿命!”

爱国痛苦地摆着脑袋,老子辛辛苦苦地把你拉扯大,不报恩就算了,居然为了跟一个女人结婚卖盐仓,是自己前世造的孽。他半张着嘴巴,挤巴一会儿眼睛,抱着头,蹲了下去。

宗孝以为爸爸了,无法无天的情绪又一次飙了上来。他瞟了一眼背景墙上的一个相框。那是他妈妈的遗像,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嘘着粗气,一个箭步冲上桌子,强蛮地摘下相框,又跳下来,抬起右腿,双手执框用力磕在膝盖上,“哐当”一声脆响,相框玻璃四分五裂,妈妈的遗像也撕成两半,他随手把框丢在地上,叫嚣道:“连你也笑我,我看你笑,我看你笑!”

他边说边跺脚。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等爱国反应过来,看到的是痛心的结果,玻璃碎满一地,妻子遗像在她宝贝儿子的脚下。周爱国瞬间崩溃了,眼里烧着火,一声低吼:“你这个逆子!老子跟你拼了!”他要用一把老骨头去冲撞宗孝。

张大爷死死地拉住爱国。两个老人扭扯了半天,爱国挣脱无望,声泪俱下地大叫:“傻子呀,那是你妈妈呀!你妈有什么过错?有本事冲我来!”他又气急败坏地使唤自家的黄毛田园犬哈子,“哈子,咬死他,咬死他!”

哈子立即上唇拉开,露出犬齿,两眼圆睁,目光锐利,从喉头发出威胁的嗯嗯长音。如果是陌生人,它一定会张牙舞爪地冲过去。可是,它面对的是宗孝,也是它熟悉的主人,它只能用力跺四脚,身体僵直,背毛竖立,尾巴高举,做做样子。宗孝不管不顾,抄起板凳,“你找死啊!”哈子感知不妙,旋即奔向门外。邻居们纷纷后退,担心宗孝没有伤到狗而殃及自己。盐仓里人叫狗吠,乱成一团。

宗孝终究放下板凳,自己坐在上面,面露坏笑。

邻居们神色异常。几个妇女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会儿,大家都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她急急忙忙走出去。她知道,一物降一物。宗孝怕一个叫向卫冰的女人。

向卫冰是周爱国的表妹,还是宗孝妈的闺蜜和婚姻介绍人。宗孝自小就黏她,即便后来病成不清白的人,依然对她唯命是从。

向卫冰赶到盐仓门外时,只听见宗孝还在喊:“你卖不卖盐仓?你说!”

向卫冰跨过门槛,朝盐仓当中一站,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宗孝,“宗孝,你吃了豹子胆,发什么猪头疯!”

此时的向卫冰,一反往日温文尔雅的形象,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愤怒的目光像两道利剑,直刺宗孝。

宗孝的心“咯噔”一下,嚣张气焰顿时熄灭,换为讪讪而笑,“大娘,我,我没做啥。”

她气呼呼地拉着宗孝进了房间,看热闹的乡亲们也默默走散。盐仓老屋中堂只剩下爱国一个人,他捡起妻子的遗像,轻轻地拭去灰尘,然后抱在怀里,老泪纵横。

宗孝是他的独子,取名宗孝,寄希望忠孝传家,这个梦想在宗孝五岁时摇摇欲坠。这年,一场高烧之后,宗孝就变成痴不痴、呆不呆的样子,同龄人初中毕业十四五岁,他却二十岁。六岁的时候,宗孝妈死于非命,留下他父子俩。为了弥补遗憾,他对宗孝百依百顺。本来,宗孝在郑州被一个年轻的寡妇看上,令他开心不已。未承想,宗孝却被同乡带回道士洑镇,目的就是要求他爸出卖盐仓,变现为他和寡妇在郑州的婚房。于是,就出现了父子顶牛的那一出。

向卫冰从房间里走出来,发现表哥老了好几岁,灰黄而稀少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似缺少灌溉的黑土,沟壑纵横。她的鼻子发酸。爱国看到她,立马装出笑眯眯的样子。她小声地说:“表哥,我跟杜峰打了电话,宗孝没有说谎。”

女方叫宋晓,与宗孝同在职工食堂工作,前夫曾经是这家公司的技术员,几年前患病去世,她现在一个人带着八岁的女儿生活。

向卫冰说,女方是郑州人,非得要在郑州买房子,这是前提条件。她问过杜峰,退一万步说,盐仓卖了,买家是谁?杜峰回答,他可以成为买家。

爱国叹一口气说:“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向卫冰点头称是,又说:“宗孝的情绪我把他稳定下来,我承诺他,你的工作我来做,这也是一步缓手棋。他明天就返回郑州。”她回过头来喊,“宗孝,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你,大娘请你下馆子,吃你喜欢吃的红烧猪脚。”说话的同时,她瞄了瞄周爱国。

周爱国没有心思去吃饭,把他们送到门外,心情依旧郁闷。黄毛哈子撒着欢儿跑过来,用头蹭主人的小腿。他一脚踢在哈子的鼻子上,哈子“嗷”的一声尖叫,跑向盐仓门外。

宗孝脑筋不灵醒,却四肢发达,肌肉饱满,人的生物本能不比常人差。二十三四岁的时候,他缠着街坊杜师傅给他当媒人说媳妇。杜师傅因为儿子杜峰曾与宗孝爸是一个班组并受到照顾,心存感激,经常到盐仓串门。傻不啦叽的宗孝,居然能看出杜师傅能说会道的媒人特质。

为了宗孝的婚事,杜师傅的鞋子跑破好几双,总算有点眉目。但女方家经过一番侦察,指着鼻子说杜师傅骗人。说道士洑镇盐仓老屋的周宗孝,就是一个孬种,并且举例说明,有天有一只麻蚊子叮在宗孝后背吸血,旁人问:“宗孝,你不赶走背上的蚊子?”他脫口而出,“是只母蚊子,它不是咬我,是亲我,就让它亲个够。”这事让人家打探去了。

天不遂愿,愿意为宗孝说媒的杜师傅,被肺癌击倒。临终前几天,杜峰带着媳妇和儿子回家,与亲戚们轮流看守。宗孝也天天来,呆呆地坐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杜师傅。他当时的心情,不亚于杜峰。杜师傅咽气的那天,没有看到宗孝。杜师傅咽气前还问到他,说他心眼实,人好,没能为他找一个媳妇对不起爱国,要求儿子杜峰把他带到大城市郑州,哪怕打杂也能提高他的地位,好找一房媳妇。杜峰未可置否。杜师傅合上眼睛,准备进冰棺,宗孝不知从何而来,老远就喊:“别盖棺!”大家都愣住了。周爱国三步并着两步,冲了过去,挡住他的来路。宗孝吼道:“你晓得个什么呀?杜爷爷没有香烟啊。”他从怀里抽出杜师傅经常抽的香烟一条,放在老人的遗体旁。事后才知,这香烟的钱,是他用回收的废品换来的。杜峰感动了,对着父亲磕头承诺,要把宗孝带走。果真,操办完丧事,宗孝跟着杜峰到了郑州辉煌建筑分公司,被安排在职工食堂里。他告诉大家,宗孝是他侄子,有点二,请大家多多关照。他走到宋晓身旁,说你就是他的师傅了。宋晓伸出半截红舌头,朝宗孝笑一笑。

宋晓难得一笑。厨房里几个大厨、二厨非但不同情她是一个寡妇,反而想方设法占她的便宜,她哪有心思微笑?她每天严严实实地掩饰自己的美丽,但那脸庞和高耸的胸脯遮蔽不了绽放的成熟和妩媚。近墨者黑,时间一长,宗孝也学习他们窥视她的胸脯,好在他没有动手动脚。她眼睛一横,他就嘿嘿傻笑着看别处,一会儿他的目光又移了过来。她将工作服换成特大号的,胸脯就隐没在其中。

宗孝却用男中音说:“宋晓,你不像一个女人。”

宋晓说:“我不像女人,给你介绍一个女人好不好?”

宗孝欢乐地跳起来说:“好呀,不许骗我。”

宋晓确实没有骗她。女方是老家的姑娘,双手触电截肢,但手残志坚,学会了用脚洗脸、梳头、穿衣。

女方父亲听说宗孝老家有栋占地三亩多的百年盐仓老屋,心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老屋也能生活,就同意见面。宗孝吃相难看,宋晓和他在路上约定,以咳嗽为号,听见她咳嗽就可以夹菜。哪知道,相亲那天她风寒感冒,咳得慌,他夹菜夹得急,一盘红烧猪脚在陪客两巡酒没喝完,就被他消灭干净。女方坚决不同意,这桩姻缘也就黄了。

在返回的路上,宗孝气鼓鼓地对宋晓说:“娘的,她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她呢,好歹我有双手双脚。”

他直勾勾地看着小宋,“你以后就别给我说媳妇了,我跟着你。”

宋晓赶忙站定,义正言辞地拒绝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门都没有!”

宗孝不懂得她话的意思,但他懂得每天像跟屁虫,不离她左右。

宋晓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其实很艰难。为给前夫治病,房子都卖了,还留给她一屁股债务,压得她抬不起头。好心人给她介绍了几个男人,无一不被她惨淡的现实吓得退避三舍,可气的是最后一个还占了她的便宜。

当然,她偶尔也有想到宗孝的时候。家中需要男人干的活计,给他打电话,宗孝准会第一个屁颠屁颠赶来。

那一天,她租房的厨房下水道堵塞。宗孝撸起袖子,赤手伸进管道中,抠出又脏又臭的生活垃圾。垃圾很实沉,她憋足劲儿也提不走。他用肩膀揩了脸上的汗水说:“你别动手,等会儿我来提。你坐在这儿,我做事有劲。”

宋晓故意抄起双手,抱住胸脯,站在那儿,板着脸看他。他依旧满脸笑容,没有半点假意。

突然,她家大门被踢开。债主凶神般闯进客厅,恶狠狠地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就是在天边,我也能找到你。”他掏出一张欠条,“欠的三万元你再不还,我就要抄你家!”

宋晓把住房租在城乡接合部,就是为的躲避追债人。既然被找到了,她不能不应付。但她确实无钱还债,就流泪下跪。对方还是不依不饶。

周宗孝闻声从厨房里跑到客厅,快速抓住债主的手,使劲一扭,就听到他“哎呦”痛叫。

最终事情依靠杜峰才得以圆满解决。杜峰黑着脸,狠狠地剋了宗孝一顿,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却隐隐地笑了。杜峰有了主意,过了几日,他让秘书把宋晓通知到办公室。

简单地客套几句,杜峰直截了当地问:“小宋,个人问题解决没有?”

宋晓低着头,一只手抠另一只手指甲,如实回答,“杜总,还没有。”

“和宗孝一起工作两年多了,你认为他到底怎么样?”

宋晓快言快语地说:“他呀,要不是一个二货,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

杜峰脸色微变,收起笑容,抽着香烟掩饰,“这么跟你说吧,小宋。我这个侄子,小时候发烧落下了病根,比正常人差一根弦,但不是完全的二货。”

听话听音,宋晓脸色通红地回答:“杜总,对不起,我性急说错了话,您别见怪。”她连忙改口夸赞宗孝,论做活,是一把好手,择菜、洗菜、剁排骨、杀鱼,洗碗拖地、收拾残渣余孽,粗重脏活,都是他的,不叫苦不叫累,还说:“他讲义气,那天的事情不是他和您出手帮忙,我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站在您跟前,跟您说话。”

杜峰打断小宋的话:“你们都是我的员工,身为经理,我施以援手是应该的。付给你对方的医药费、精神赔偿金,是我替宗孝付的,你不用管。”

宋晓以跪谢恩。杜峰说:“你还年轻,女儿需要父亲,家里需要扛事的,依我看,你和宗孝一块儿过最现实。”

宋晓很惊讶,杯中的水晃荡出来,她顾不得擦一下,立即说:“这事情太突然了杜总,太突然了……”

杜峰打开手机视频,推到办公桌前边:“你过来看看。”

宋晓走过去,看完后笔挺地站着,等待杜峰发话。

杜峰说:“他妈早年出世,爸爸是当地钢厂退休工人,一个月两千多元退休金,还开了一个废品回收站,生意还不错。视频中的房子叫盐仓,是他家的。他家过去是富甲一方的大户,比现在的我还富有。”他挥挥手,让小宋坐下。

宋晓退到原座位,本想说我是个寡妇,不至于跌价到与一个大脑不灵醒的男人婚配吧。慑于杜总威严,她欲言又止。

杜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在爱情里面,没有所谓的台阶与面子,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对与错。”

看到小宋眼睛里还有茫然的神色,他说,“告诉你一个信息,公司最近在减员增效,保安部裁员名单已经报我这里来了。”他举起来。她看见其中有熟悉的同事名单。杜总说:“你知道就行。如果你和宗孝结为秦晋之好,即便你的名字被后勤部报上来了,我会考虑让你继续干下去。”

宋晓再次低头,噙着眼泪,蚊子一样声音,怯怯地说:“杜总,太突然了……”

杜峰说:“有句话说得好,友情是积累的,爱情却是突然的。人生总有许多巧合,两条平行线也可能会有交会的一天。你和宗孝就是如此。”他恩威并举,拉开抽屉,拿出一叠钞票,“宗孝说你又搬家了,换了个房。这一万块钱你拿去添置一点生活用品。”

小宋拿著信封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办公室。在休息间,她心里空落落的。不过,这种六神无主的状态很快得到改变,她终于接受了杜峰给她送来的一团叫作周宗孝的火苗。与宗孝一起,她立即获得了最现实的收益,那些曾经骚扰她的厨师,换上一副恭敬有加的面孔;她的名字虽说被职工食堂作为裁员名单报到了后勤部,可后勤部没敢把它报告给杜总;她打开了宗孝男女之事大门之后,他对她百依百顺,要他干啥就干啥。在她鼓动下,宗孝回到老家卖盐仓。

送走宗孝,周爱国接连几个晚上头脑变成激烈争论的讲台。一方是他的爸爸和爷爷,苍老的声音传递着殷殷嘱托,盐仓是周家的根,宁可自己死,也不能拆、不能卖。他们目光坚定,口气不容置疑。另一方是他的儿子,浑厚的声音吐纳着中气十足的诉求,我要买房结婚,没钱就出卖盐仓。儿子的目光同样坚定,口气同样不容置疑。他无法取舍。他对着妻子的遗像,问道:“你说,我咋办?”

道士洑镇因兵而兴,原来是连接江南江北、频繁迎送“士民工商”“吴粤贩人”的港埠,至清末这里形成较为完备的“四街、五库、七仓、八典当、九庙、一观”,架构起古镇空间所具有的文化形态。这里的“七仓”,是七姓盐仓的简称,分别布排在盐店街两侧。其中,“周记盐仓”就是周爱国的高祖在明末清初建造的,转运和销售宜昌的巴盐、自贡的池盐等,成为长江中下游一带名传乡里的盐号。龙窟寺建于唐代,寺庙门面朝长江,来往船只尽收眼底。清朝维修这座寺庙的时候,爱国的太爷是最大的功德捐献者,功德碑还在。

因此,历代住持把周家人视为座上宾。

哈子汪汪两声,爱国晓得,是向卫冰来了。向卫冰是市博物馆教授级研究员,还有两三年她也就退休了。哈子嗅着她的裤腿,摇着尾巴。

向卫冰直切正题:“长话短说,盐仓你卖不卖?昨天晚上宗孝打电话又问我。”

“你怎么回答这个傻子?”

她说:“这不是我的必答题啊。”

爱国一脸无奈地说:“女方需要买新房,偿还她前夫的债务,没有三百万拿不下啊。即使减半再减半,还差一大截。”

“你其实不想卖盐仓?”

“盐仓是我周家的根脉,我能卖吗?为了老祖宗,我不能卖盐仓;为了小祖宗,我不得不卖盐仓。小冰,我枉为一个男人!”说到这儿,爱国动了感情,不停地吸着鼻子。

“你想没想过,如果不卖盐仓,咋解决问题?”

“想过。一是借,我无兄无妹,就你这一个表妹,但我不想连累你;二是贷,以盐仓抵押贷款,到期不能还款,盐仓就是银行的,我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三是卖,卖乾隆御笔匾额,我于心不忍!”

“匾额?真有这东西?我一直以为只是传说呢。”她眼睛睁得溜圆。

“这块匾额,是乾隆御笔‘荣禧堂,就藏在我家阁楼里。”

乾隆五下江南,视察黄河、淮河的水利之后,在扬州行宫非常慷慨地“赐匾、赐字、赐宴、赐食、赐银、赐物、赐见、赐官”。爱国的太爷从道士洑码头坐船去扬州,用一双白玉环、一对白玉鹦鹉,通过中间人,求得乾隆墨宝“荣禧堂”,风光无限地返回道士洑镇。

都司是道士洑镇当朝最高级别的命官,立即穿熊袍官服、戴水晶顶子官帽,仪容整肃,跪赏赐字。爱国太爷把滑到鼻尖上的老花眼镜往上推了推,果断吩咐管家,大宴宾朋三天,搭台唱戏四日。一时间,周记盐仓宾客如云,天南地北的盐商以贩卖他家盐巴为荣,白花花的银子赚得盆满钵满。

爱国太爷花重金请来金匠,在盐仓偏房叮叮当当地忙活几个多月,用纯铜鎏金制成匾额,想等周记盐店翻修一新后敲锣打鼓再郑重地悬挂上。

道士洑镇地处长江之滨,每年夏秋之交,江水漫堤,一片泽国。包括周记盐仓在内的各大盐仓,损毁严重。水退人进,抢生意成为头等大事,修补工作总是草草了事;淡季想重修,左邻右舍暗中钳制,谁也不服谁,谁也别想修。

这下好了,爱国太爷身揣都司手谕,名正言顺地翻修盐仓。他不惜工钱,深挖地基墙脚,实心青砖垒墙,长条青石包角,铸铁纵横勾拉,糯米灰浆黏合;四梁八柱均为金丝楠木,暗棂暗柱,砖石木雕,彩饰金装。整个盐店布局严谨,设计精巧,砖瓦磨合,斗拱飞檐,精工细作,建筑考究。可惜盐仓落成,匾额还没来得及挂,太爷就仙逝了。

向卫冰是研究老房子、老建筑方面的专家,盐仓的价值她心中有数,突然冒出的乾隆御笔匾额,让她长“啊”一声后说:“匾额不能卖!”

“宗孝这样闹,那我只有卖盐仓了。”

“你想过没有,杜峰为什么买你家盐仓?”

爱国嚼着嘴中的茶叶,瓮声瓮气地说:“我想过,他有钱,是老板呗。”

“你爷爷与杜峰爷爷同母异父。”

爱国猛然站起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你太爷妻妾成群,却无一人生男丁。你太奶是你家盐工的女儿,貌美如花,被你太爷占有了,生下你爷爷不久,就被太爷大房嘱咐人偷偷许配给另一个姓杜的盐工,远远地带走了,后来生下了杜峰的爷爷。”

“我不信!”爱国挥舞着手,大声说。

她把搪瓷缸放到他面前,“为什么杜峰放话买盐仓?这不是杜峰心血来潮,是他爸的遗嘱。老人曾当着我爱人和杜峰的面说,盐仓既是周家的根,也是杜家的根,如果有天你出卖盐仓,杜峰必须买回。

爱国不停喝茶水,力图平复激动心情。

“爱国,老建筑、老房子本身就是活生生的城镇文化。你家盐仓作为一种有形的文化形态,承载和延续着道士洑镇的历史。‘荣禧堂牌匾和它一样,都是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和不可再生的文化资源。”

“整个道士洑镇除盐仓外,其他的房子无一不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建设的,改革开放后,口袋暖和了,房主又将这些平房改建成楼房,就不是老建筑了。盐仓是独一无二的,盐仓的历史就是道士洑镇的历史,你知道吗?”

爱国听完话,嘴张得像自己喝茶的搪瓷缸口那么大,一下子就愣住了,接着他咽了两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里发干似的。他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小冰,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向卫冰从随身包包里摸出一个银行卡:“这里是我多年的积蓄,想借给你救急。你去一趟郑州,见见杜峰,会会小宋,看事情能否有商量余地。我呢,抓紧时间了解盐仓的历史资料。”

爱国应允说:“那我就把钥匙交给你了,到时候你记得顺便喂喂哈子。”

向卫冰俏皮地接过钥匙:“不怕我打劫你家宝贝呀?”

爱国微微一笑,对在门口摇尾巴的哈子喊了一声,“送客!”哈子咬住她的裤腿,往外走。

当向卫冰和哈子消失在拐弯处,他面朝长江,看轮船来往如梭,记起爷爷当年讲的一个故事。明代进士、刑部郎中袁福征在龙窟寺前问该寺长老:“长老知道每天有多少船来往吗?”长老答:“只有两条,一条为名,一条为利。”

周爱国想,他有几条?为名还是为利,抑或还有其他?

杜峰与周爱国曾是道士洑钢厂废钢车间的烧切工,这是一个靠力气吃饭的工种。生着罗圈腿的杜峰,长得瘦弱,不是被废钢刺破了指头,就是被钢花灼伤了手背,旧伤未愈新疤又添,车间主任不疼,班组哥们不爱,是一个多余的人。爱国念及他是道士洑镇同乡,把这个多余的人拢在身边,尽力照顾。上个世纪80 年代末,杜峰二十八岁时辞职,跟随向卫冰老公到郑州从事建筑行业。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回过家。在他将要从道士洑镇居民记忆中消失的时候,他却在老父亲病逝前夕拖家带口地回来了。

杜峰五十多岁的模样,彻底颠覆了老邻居的认知。他矮胖,像刚灌好的香肠,浑身的肉,紧绷绷的,罗圈腿未变,门牙却宽窄不均,牙缝突出。他已不是建筑工地上的捣泥工、采购员,而是腰缠万贯的杜经理。他来了,远远地一摇一摆地走过来,挪动着罗圈腿,腆着圆圆大肚子,像一只蹒跚的鸭子。近一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上肥肉颤动,大汗淋漓。他看到周爱国等人,立刻着急起来,快步跑起来,遗憾的是太胖了,费的劲儿大,速度却没快多少,那两条肉乎乎的手臂甩得挺起劲的,圆滚滚的肚子上上下下颠动,可惜跑得还是慢。

杜峰能够发达,一方面得益于他爸杜师傅“舍得放手”,另一方面得益于他表哥、向卫冰的爱人“量体裁衣”,当然也得益于自己聪明灵光。

杜峰表哥认识本地辉煌建筑总公司的黄老板。

他家大业大,在郑州建筑市场如雷贯耳。别看他人前风光无限,人后也有一本难念的经,他三十岁的女儿因小儿麻痹症导致智力低下,无人敢娶。他曾酒后放话,哪个小伙子娶他女儿为妻,并且待他女儿好,他绝不亏待这个女婿。在表哥极力撮合下,杜峰与黄大小姐见了面。黄大小姐身高一米七,膘肥体壮,嘿嘿傻笑后就往人后躲。思考了几天几夜后,杜峰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但是,杜峰是倔强的。当他在道士洑镇的戶口由向卫冰帮助,顺利地迁移到郑州岳父家户口簿上的时候,他发誓不再回到道士洑镇,以此发泄对父亲的不满;当黄小姐打上镇静剂,被他抱入洞房的时候,他发誓不动身边这个女人一根汗毛,以此坚守着男人那点尊严。

黄小姐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岳母偷偷带着女儿上郑州最有名的妇女儿童医院检查。主治医生笑着说,是处女咋生孩子?岳母很理智,没有把这个结果告诉老黄。老黄性格暴躁,一恼怒说不定会生出个是非来。她趁老黄不在家,紧攥着杜峰的手说:“杜峰,我感谢你娶了我的姑娘,你受委屈了。”

一句委屈,让杜峰控制不住情感,大声哭了一场。自从成为上门女婿后,他很自律,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无怨言;而说不出的委屈,就是他与妻子的生活,没有爱情,没有夫妻间的欢愉。

岳母和风细雨地开导他,你老婆智力低下不是先天的,对后代不会有影响。“你不能没有娃,咱是中国人,要有接代人。”她颔首低眉地说,“我知道,我姑娘夜晚有烦躁的毛病,越是夜晚越哭闹。在新婚之夜,我们当着你的面给她注射镇静剂,就是暗示你,今后你也可以这么做。可是,我们备好的镇静剂,你没有使用过……”

杜峰对搓着双手,难为情地说:“妈,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你情我愿的事情我才能做,否则,哪有什么意思?”

“她是你妻子,她不能帮助你、照顾你,她的任务就是生娃,生娃了就有意思。”

后来,杜峰的妻子给他生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因为有了儿子,她居然晚上不哭不闹;再后来,她又生了一个儿子,岳母和岳父心里乐开了花。不幸的是,在他小儿子两岁的时候,他的妻子脱离岳母的监护视线,独自出门,在街道上乱跑,被车祸夺去了生命。在理赔的过程中,他没有拦住暴躁的岳父。岳父出手重伤了肇事司机。他把所有法律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被判刑四年。刑满释放之后,岳父岳母又把小他10 岁的妻妹许配给他,还召开家庭会议,打算把辉煌建筑总公司老总的担子交给他。但是他推辞了,他还有两个妻弟,他只同意继续经营管理原来的辉煌建筑分公司,只提一个条件,如果分公司洽谈重大建设项目,总公司在资质、流动资金上无条件地提供帮助。岳父和妻弟满口应承。

辉煌分公司以散户建筑市场为目标,不咸不淡地正常营运。让杜峰发现新的商机,还真是一个实习生阻止他处理一间祖堂老砖老瓦时说的一席话。他脑洞大开,灵光一闪,立即联系表哥。表哥在郑州二次创业前是市规划设计院的总工程师,看过这批老砖老瓦以及梁柱、窗牖等,直言相告,这些东西尽管都是民间工匠所作,但都是清朝中期生产的,的确有价值。

杜峰送走了表哥,他一下子找到指向所在:货币价值。他是商人,有了商机就有了利润。随即,他又通过表哥,聘请有专业知识的退休专家,组成顾问室,指导工人分类库存,待价而沽。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财务收入账本上,增加了纯利润一百多万元。

受此启发,杜峰的眼光由城市转向农村。如今,散布在广袤山水间的聚居村落里,总有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他们为报答祖先的恩泽,常常出巨资翻修家族祖堂。辉煌分公司将此项业务作为主攻方向,不懈努力,历经几年,“修祖堂,找辉煌”成为业内品牌。而杜峰,从回收的老砖老瓦中赚取真金白银。

杜峰看着两儿一女,慢慢体会到一个父亲肩头的责任,也理解了他父亲当年的苦心。他从表哥那里要来父亲的手机,自此周周对老人嘘寒问暖,月月往老父银行卡上打钱,但是依旧不想回道士洑镇。在千年古镇道士洑有三件事情让人戳脊梁骨:一是上门女婿,二是蹲大牢,三是卖祖产。三者他占有其二,哪有脸面见江东父老?

他牢记父亲的嘱托,尽管他家没有盐仓的继承权,不过,那也是他杜家的祖产啊,绝不能旁落他人之手。宗孝虽说傻,也是周家的传承人。解决他个人的婚事,既事关周家传宗接代,更让盐仓接续有人。爱国来郑州,他俩必须谈一谈。

在安排给爱国的豪华套间会客厅里,杜峰差使秘书泡好他特意为爱国购买的“绿茶之王”信阳毛尖,为开场白铺垫。他说:“我记得你受你父亲的影响,专门喝绿茶。”

爱国“唉呀”一声,“谢谢你呀老弟,你还记得我这个爱好。”遥想当年,他父亲在盐仓门口,不论春夏秋冬都摆上茶桶,为道士洑码头上下的商贾旅人免费提供茶水。

杜峰侧身问:“家父临终前,告诉我和姑老表,说我们杜家和你周家有非同一般的血缘关系。你听你父亲说过没有?”说完嘴角一抽,目光聚焦在他脸上。

二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周爱国眉头一蹙,足足愣了几秒钟。在卫冰说过之后,他认真回想了一下,当年他在钢厂为杜峰出头,爱国父亲知道后十分赞许,说过周家杜家有着打断筋骨连着皮的关系。那时年轻,没往深处想,今天,杜峰问到眼前了,他回答:“略知一二。”

杜峰估摸爱国不愿意就家族往事说下去,转而感叹:“这个宗孝啊,比我有本事。当年我与前妻结婚三年不挨边。宗孝和小宋认识个把星期,就听说就住在一块儿了。”他把一截香烟戳进烟灰缸后,接着又点上一支。

爱国瞪圆了双眼,“不可能吧?他就是个傻子。”

杜峰笑着问:“男女之事,是人的本能。所以,小宋催宗孝要你出钱买房子结婚,是有原因的。”

爱国无奈地摇着头。

“我知道你没有多少钱。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所以,如果为他俩操办婚事需要卖盐仓,我甘愿做你的买家。”

一提到卖盐仓,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戳心。爱国的脸变成苦瓜样,低头继续听杜峰说话,“实话跟你老兄说,我买盐仓一点用都没有,我在郑州有四套房子,这辈子也不会再回道士洑镇落脚了。但是,我是搞建筑出身的,知道盐仓的价值,只要你一开口出卖,想买的人定会排队。即便你愿意,我也不愿意!盐仓既是你周家的根,也是我杜家的根,还是道士洑镇的根!

我还可以承诺你,盐仓我永远不拆,我手下有古建队伍,一定能修旧如初。你呢,继续居住在盐仓,直到你百年之后。”

爱国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如果我不卖盐仓,向你借钱为宗孝办婚事,你愿意借吗?”

“愿意。”杜峰爽快地回答,“但是,还钱怎么辦?”

他说:“我们是家族企业,我只是其中一个股东。我可以运作把资金借出来,也可以免息,但是还钱得有计划和进度,不可能资金一借出去,就成为呆账死账。”

周爱国再次无语。现实是,他老了,无力偿还;宗孝这个样子,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杜峰说:“如果亲朋好友都能借钱帮你渡过难关,不卖盐仓更好。我也凑一份子,么时有钱么时还。”

周爱国抱手拱拳,“谢谢了!”

杜峰看看表,“该说的我都说了。时间也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与小宋见面。明天我就不陪你了,要去西安谈一个项目。你呢,大胆地在这里住宿和吃饭,把事情办妥办圆满,这里我已经安排好了。办事需要用车,你跟我秘书打声招呼,包你满意。”

送走了杜峰,周爱国一夜无眠。

向卫冰带着助手小马,打开了盐仓两扇朱漆大门。

哈子冲了过来,双脚搭在向卫冰的肩上,欢天喜地“汪汪”叫唤。这一动作把小马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卫冰知道,哈子饿了。她看到方桌上摆好的狗食,就放在盆中,哈子甩着尾巴,狼吞虎咽。

面对这栋长60 米、宽35 米的深宅盐仓,民俗学硕士研究生毕业的小马,两道细细的眉毛一下子惊讶地跳了起来,大眼睛跟着鼓起来,瞪成了两个大圆圈,一张小嘴张得大大的,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呆在那里。

卫冰简单地讲述了盐仓的背景后,带小马参观。哈子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俩,稍有出格举动,它就会龇牙咧嘴。

向卫冰打开周爱国的房间,一组大柜门上写的“资料”二字落入眼帘。环顾四周,房间除了这组老式衣柜,还有一个旧式木床、一个立式挂衣架,陈设十分简陋。打开柜子,被红黄蓝黑四种颜色绸缎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的物件,有序地放在其中。小马搬进来一个竹床,架好三脚架,调整好照相机拍摄距离和角度,继而从包包里拿出两双白手套,一人一双。

向卫冰戴好手套后,就和小马一道去搬黄绸缎包裹的东西,从体量判断,她估计这是乾隆御笔匾额。

果然,匾额祥云盘绕,云间九龙飞天,造型十分繁复,远望气势撼人,近观则精巧细致,每朵流云都各具其形,神龙鳞爪一一可辨,神情威严生动,云龙皆鎏金,华贵逼人。匾心书汉字“荣禧堂”字样,并有“乾隆御笔”四字篆书印。

小马惊叫:“我的妈呀,这是一等一的真迹,向老师!”她凑近小心翼翼地触摸,脱口而出,“我的导师曾说过,有位藏家收藏的乾隆御笔‘金轮殿匾,当年拍卖以700 多万元成交,我看过图片。这块有过之而无不及。”

向卫冰同样喜不自禁,但她没有忘记身上的责任,找角度、对焦距、测光感,既拍特写,又拍全景,然后凝神静气地删选。她自言自语:“这也是盐仓历史的一部分,不能卖!”

小马立即反问:“卖?周师傅打算卖吗?咱们市博物馆要设法收回来,不能流向市场!”

向卫冰说:“你说得对!”

归位了匾额,抱出的蓝绸缎,包裹的是《周记盐仓营造法式》,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盐仓建筑设计图。向卫冰也突然尖叫一声:“还有这样的镇宅之宝!”

这一声尖叫长而急促,黄毛哈子本来安安静静地睡在旁边,闻声而起,等待向卫冰进一步指令。

卫冰打开《周记盐仓营造法式》。小马发现她脸上的皮肤都收缩了,嘴唇闭得紧紧的,抑制住了正要发出来的第二声叫唤。转而,她小心翼翼地翻看,因年限太久,上下页纸张都粘连在一起。她不敢继续翻看,生怕损坏了一丁点。她突然抓住小马的手,“小马呀,周爱国留下这个宝贝,立大功了。”

卫冰摘下白手套,问她:“你还记得《读孟尝君传》吗?”

小马怔了一下说:“王安石写的,北宋文学家、思想家,这篇文章是我国第一篇驳论文,上了高中语文课本。”

卫冰马上拍着脑袋,“你看我,光顾着激动,忘记我的旁边有位才女学霸。”

小马继续说:“王安石还是位改革家。北宋建国以后百余年间,大兴土木,负责工程的大小官吏贪污成风,致使国库无法应付浩大的开支。”她站起来,抄手抱住膀子,“监掌宫室、城郭、桥梁、舟车营缮事宜的李诫,在两浙工匠喻皓《木经》的基础上,奉敕编修《营造法式》,是北宋官方颁布的一部建筑设计、施工的规范书,也是‘王安石变法时期制定的各种财政、经济的有关条例之一,以杜绝贪腐现象。”她的目光柔和明亮,“向老师,我认为《营造法式》的现实意义,不仅是对建筑工做出严格限定、建筑构件做出等级质量要求、劳动定量做出计算方法,更重要的是,它为后世建筑工匠按图兴土木提供了蓝本。”

向卫冰竖起拇指后指着《周记盐仓营造法式》:“它的构图都来源于李诫的《营造法式》,尽管只有薄薄的五页,却具有极高的建筑史料价值。它指导建设的盐仓,依然伟傲地挺立在这里,史料和实物相统一,简直是完美无缺。”

“幸亏周爱国把它放在阴凉干燥的阁楼,没有被虫蛀,但是它毕竟过去了两三百年,纸质十分脆弱,不能翻拍。等下我带走,请档案馆的专家修复处理后再翻拍。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写一份保护盐仓的报告,报送到省市有关部门。从我们专业职责讲,不抢救性地保护盐仓,是渎职;从本人是道士洑镇的女儿角度讲,不保护盐仓,我是对祖先不恭不敬;从我与周爱国之间的关系讲,不帮助他保护盐仓,是对朋友的不仁不义。”

周爱国与杜峰交谈之后,当晚通过儿子约出宋晓。宗孝说,他想吃烧烤。

周爱国对小宋的第一印象是,漂亮。她大约比宗孝矮两个头,穿纯白色的露肩长裙,锁骨若隐若现;深目高鼻,长发散在肩膀上。她显然进行了化妆,双唇的口红较浓。她看起来不像是一个30 多岁的结过婚的女人。

在烧烤摊里,周宗孝挑了只烤猪脚,自顾自地吃得满嘴油腻。爱国说:“小宋,你和宗孝相处有两个多月了吧?我这儿子就这个憨样子,委屈你了。”

宋晓说道:“我知道你大老远来的目的,我直说了,宗孝和我在一起的前提条件是在郑州买房子,房产证上写我的名字;另外,家里不管什么事情,最终以我的决定为准。”

爱国想,这不单单是结婚卖盐仓的问题。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问她:“还有吗?”

“我前夫病逝后欠下一些债务要偿还,还要养女儿。”

爱国不语,拿了一只烤虾,递给宗孝,“你剥开,给小宋吃。”

宗孝扯一截卷筒纸,把自己的脸、嘴唇上油腻擦干净,打着饱嗝,学着小宋的样子剥虾壳。

爱国试探地说:“我们老家道士洑镇是靠近长江边的小镇,鱼米之乡。你能否带着姑娘,一起到我们那里生活?”

“不可能!”宋晓油炸麻花干脆地说:“我在这里习惯了,姑娘也是。”

宗孝把剥好的烤虾递给小宋,她摆手拒绝。宗孝说:“我吃了。”丢进嘴巴里,咂吧嘴巴,吃得旁若无人。

爱国进一步说:“我是一名退休工人,宗孝工资就这么多,哪有这么多积蓄在这里买房?”

宗孝傻里傻气地抢着说:“卖盐仓,不就有钱了?”

宋曉嘴巴一撇,“周伯伯,虽说我是一个寡妇,想我当你儿媳妇,彩礼可以不要,房子不能不买。我们一间,女儿一间。这房子多大,不说你也明白。前夫是独子,父母早过世,他诊病欠下的七十多万元债务只有我偿还。不还,我们无法过安生的日子。”

爱国强作欢颜地说:“房子加欠债起码300 多万吧?就是把我卖了,也筹集不到这么多。”

“宗孝说得好,卖盐仓。”宋晓刚要继续说下去,她突然感觉一股酸水涌了上来,急忙离开座位,蹲在远处树荫下,不停地呕吐。

宗孝对此反应迟钝,坐在那儿不停地用牙签剔牙。爱国低声说:“你过去看看呀,小祖宗!”

等宋晓脸色苍白地走过来,爱国特意观看了一下她的肚子,看不出有异样。小宋落座后,他找了个由头支开宗孝后,问小宋:“说实话,你是不是怀了宗孝的孩子?”

小宋有备而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怀孕了,孩子不是宗孝的。不过,我得郑重地说明一下,自从我决定与宗孝谈朋友,过去的事情就一刀两断了。这次怀孕是意外的,我自会处理。”

“我欣赏你的坦诚。”爱国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们认了,我家条件有限,盐仓是祖产,我不能卖,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们一家随跟我们回道士洑镇,在那里结婚生子,这样行不行?”

“我说过了,你认可我,最终的意见就以我的为准。”小宋恼火道。

第二天,爱国给向卫冰打了个手机,把这里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说得手机发烫。

向卫冰说:“情况真有点复杂,我先帮你了解一下再说。”

爱国边收拾行李边琢磨着小宋的话,他下定了决心。

周爱国嘴含牙膏,口吐白沫,假装身患癫痫,将周宗孝哄骗回家,企图斩断他与小宋的联系。

问题是,宗孝深陷对小宋的迷恋之中。回家后,他一早就出门,天黑才回来,行动诡秘,让人摸不着头脑。有一天傍晚,他高高兴兴地回来了,抱回了一个女性塑料服装模型。他说:“小宋我就不要了,它比小宋还漂亮。”爱国吓得不轻,忙说这不是真人,宗孝不耐烦地说:“管他是真是假,是个女的就行。”然后,就去给塑料模特洗脸、梳头,搽上刚买的香脂。爱国从他手中接不下这个东西,他眼睛一翻:“不是看你有病,我就对你不客气。”向卫冰好说歹说,他才松手,然后就抱头大哭。

过了不久,周宗孝精神失控,随意打人,住进了市精神病医院后竟然出逃,踪影全无。周爱国到派出所报了案,市电视台、报纸刊登广告寻人,亲朋好友找遍了道士洑镇周边的山山水水,依然不见他人影。倒是黄毛哈子,时常在江边柳林里,朝着长江引颈长吠。爱国明白了,宗孝估计跳江了。他又租赁打捞船,顺江而下,果真在江对面一个缓水区域,找到了宗孝。

爱国大病一场,深深自责自己害死了儿子。杜峰特意从郑州赶回看望他。杜峰坐在床边,面对胡子拉碴、脸色蜡黄的他说:“我们都是好心办了坏事。同一条生命相比,盐仓不重要。宗孝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你呢,奔七十的人了,好好保重身体。”他递上一张银行卡,“这里面的钱等你身体康复了,请好的工匠把盐仓修整修整。”周爱国坚决不收。杜峰走到门外转头把这张卡甩到爱国床前。

爱国从病床上翻起,大叫一声:“杜峰,有件事拜托你,那个宋晓能照顾就照顾一下,不管怎么说,她让宗孝谈了一场恋爱。”

向卫冰像亲妹妹一样,三天两头给周爱国送鸡汤排骨汤,也是好话说尽,他始终难以排解内心的痛苦。直到她与小马起草的保护盐仓的报告得到省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评审专家认定“盐仓是长江中游地区建筑年代久远、建筑风格精湛、建筑人文气息浓厚、建筑时代指向重大、建筑资料保存完整的不可多得的历史建筑”,它是承载道士洑镇生活方式的精致容器,是大家追溯和追思的记忆链接,具有不可复制性,因而弥足珍贵,国家应予挂牌保护。

爱国把痛苦和泪水都咽下去,他每天只做两件事:一是天亮之前烧水泡茶。二是太阳上了柳梢,他提着一瓶茶水,到江边柳林遛狗。当年,为了训练宗孝反应能力,他手握一蓝一红塑料圆圈,抛向空中,让他去寻找。如今,他重抛塑料圆圈,黄毛哈子昂头,竖耳,瞪眼,汪汪几声,射箭般冲过去,腾空准确咬住,然后就地一滚,小跑到他面前,摇头摆尾示好。他转让了废品回收站,潜心检查盐仓后,与向卫冰安请来的文物修复专家、工匠一道,对盐仓内部作局部维修。

时间过得真快,宗孝入土为安快一年了,时序更替到次年五月,暖风吹拂,摇醒杨柳、杏枝,道士洑镇进入一个火红的季节。

周爱国把向卫冰叫到盐仓,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你曾经说过,盐仓作为一种有形的文化形态,承载和延续着道士洑镇的历史。”

“对呀。省里专家评审意见已经定位盐仓是历史建筑,其意就是如此。”向卫冰回答道。

“我最近常想你的话和专家的评审意见,我算是想明白了,这盐仓已不是我周某人的老房子,是大家的精神财富。”

“表哥,你能有这个认识,我很高兴。周记盐仓走到今天,除在实用性和建筑美学之外,它还产生了第三种意义,它已成为道士洑镇的精神符号。”

“所以,我想,把盐仓包括乾隆御笔匾额、《周记盐仓营造法式》全部捐给国家。”

向卫冰闻言,傻愣愣地看着周爱国,好像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爱国心平气和地说:“盐仓是我祖先建造的,由我们这些后辈继承也天经地义。但是,宗孝走了后,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原来就是一个‘懂字。我不懂宗孝,宗孝也不懂我,所以产生悲剧。类比盐仓,只要我懂得它是大家的,不是我周爱国个人的,我就没有忘了当初为何而出发,是什么让我坚持到现在。

把盐仓捐给国家,才能把丢失的自己一点一点捡回来。”他拿出起草好了的捐赠声明,“请你找一个律师,看这个声明合不合法。然后,你联系一下有关部门,请他们接收。”

“表哥啊,你是一个大写的‘人。”向卫冰伏在他肩头,大哭起来。

向卫冰逐级上报,引起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视,在国家“文化和自然遗产日”举行一個隆重的赠予和接收仪式。周爱国戴着红花被众人簇拥着走出会议室,在锣鼓喧天中,他发现,在通往盐仓的十字路口,停了一辆豪华商务车。

欢送的人群和采访的记者散去,那辆豪华商务车停在盐仓门口,不停地按喇叭。哈子汪汪叫得欢,原来从车上下来的是杜峰。他腆着圆圆的大肚子,挪动着罗圈腿,一摇一摆地走过来,伸出手:“爱国兄,给你道喜来了。”

自动门扉打开后,车里钻出来宋晓,怀中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男婴,胖乎乎的,圆圆的脸蛋上长着一双调皮的大眼睛,眼珠忽闪忽闪的,好像两颗水灵闪亮的黑宝石。

周爱国看人思人,抖着嘴唇说:“小宋,你来看我了?”

小男婴面对陌生环境哇哇哭起来,杜峰端笑道:“爱国,你拜托我照顾宋晓的话,我转告她后,她痛哭流涕了好几天。她肚子里孩子生下第二个月,孩子生病,她和前男友这才发现孩子跟他们的血型不符,找我查宗孝的体检表,我们才恍然大悟,这孩子竟是宗孝的。”

“我们带你孙子来认祖归宗啦,周爱国!”

爱国深陷的眼窝里出现了亮晶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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