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莹,反家庭暴力、妇女儿童权益保护援助律师。中国法学会婚姻家庭法学研究会理事、北京市东城区源众家庭与社区发展服务中心创始人。曾获“2016中国首届律界公益榜公益法律服务优秀奖”、凤凰网“行动者联盟”2019年度十大公益人物。
上世纪70年代,李莹出生在湖南怀化市沅陵县。
关于这里,她有两个磨灭不掉的回忆,一个是,青绿色的沅江水绕城而过,衬托得小城沉静秀丽;另一个是,沅江边上,常会看到叔叔追着婶婶暴打。
在李莹记忆中,婶婶是一个待人和善的女性,却很少上桌跟大家一起吃饭。
“勤劳善良的婶婶,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对待?”四十多年后,李莹提起这段回忆,依然按捺不住义愤,当年那个目睹暴力的女孩,如今已成为一位妇女儿童权益保护援助律师。
2002年,在北大念研一的李莹以志愿者身份,进入中国第一家为妇女提供法律援助的公益机构——北京大学法学院妇女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在那里,她接触到了第一个受助者,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被丈夫打断胳膊后,千里迢迢从异乡跑到北京求助。
这件案子的细节李莹已模糊不清,只记得女人被打断的手臂上绑着的纱布因久未更换已经泛黑,里面的伤口腐烂或化脓了……狼狈掩盖不住女人的勇气,她提到离婚时的决绝眼神,直到现在李莹还能时时记起。
家暴援助,一件接着一件。新人李莹常常陪着求助者一起哭;不停地给求助人塞钱——很多遭受家暴的人,还面临经济上的封锁;看到尸检报告,更是整夜无法入睡。后来她从心理学上分析,这是一种“替代性创伤症(vicarious trauma)”,是同理心带来的创伤反应,即使她没有陷入肉体伤害,却在求助者的眼泪和伤口中,心灵受到了暴击与撕裂。
法律中心的一位女前辈察觉到了李莹的状况,拉住她说,“一点点钱是救不完这些人的,唯有让受害者得到法律意义上的公正,才能在一定层面上改变她们的人生。”
李莹一直记得前辈的话,她说,“如果每看到一个受暴力伤害的姐妹都跟着一起哭,援助是难以为继的。律师要保持悲悯心,但不要陷进去(情绪),这样才能做到客观专业。”
离开“北京大学法学院妇女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后,李莹希望自己也成立一个这样的公益机构,多一些这样的地方,就多一些人受到庇护。
2015年,李莹如愿成立了“源众家庭与社区发展服务中心”(以下简称“源众”),专门为妇女儿童提供公益法律援助,包括但不限于家暴、就业歧视、性侵等。
公益之路走得并不容易。从哪里找到支持资金、如何招到具备专业能力的社工、如何留住人,都是难事。人数最少时,“源众”只有4名全职员工,机构的日常开支,基本靠李莹接案子来维持。在处理普通婚姻诉讼案时,她发现“家暴”是离婚的第二大原因,这说明,家暴发生的概率真的很高。
“源众”有一个24小时开通的妇女儿童援助热线(17701242202),至今接通过2000多个电话。打电话来的人中,有在北京高校教书的女副教授,有身处文化名人家庭的女性,有来自偏远乡村、需要靠父亲四处找人借钱才打得起官司的家庭主妇……
家暴受害女性,囊括了各个年龄、阶层、身份的人,但她们面对暴力,第一反应往往都是“沉默”。
有人是某一线城市的人大代表,时常上电视,遭遇丈夫殴打后,只敢悄悄打“源众”热线咨询,不敢来办公室,怕露面被人认出来。
有人是拥有较高社会地位和学识的职业女性,长期遭受丈夫殴打,每次被同事问及脸上的伤,她都说是自己摔的、碰的,直到自杀后,家人处理遗体时,才得知她经历了什么。
有人的丈夫学医,每一次家暴妻子都把拳头包在毛巾里击打其头部,这样做,不太容易看得出伤口,也不容易有淤青。
还有人的丈夫,把妻子的名字写在篮球上,吊在家中阳台上,每天暴击篮球数次,边打边喊“某某,我打死你”,这种行为虽然没有诉诸肢体暴力,但让妻子常年生活在恐惧中。
也有很多受害者,忍无可忍撕破这层“正常”的生活表皮。
一位74岁的老太太找到“源众”,告诉李莹她要离婚。她说:“忍受了丈夫多年的殴打,到了生命的末年,我要争取自由了。之前一直为家庭活,现在,我要为自己活一次。”
為妇女儿童提供公益法律援助多年,李莹发现,大多数的求助者,不管从援助机构获得什么样的帮助,都不会立即改变她们的人生现状。
2016年,李莹为了帮助一位求助者不再受丈夫的暴力威胁,在其要求下,去法院申请了人身保护令,但不久后,求助者又回到了丈夫身边。摆脱暴力循环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有关数据显示,家暴受害人平均需要循环往复7次,才能彻底摆脱一段不健康的婚姻。
因此,李莹理解求助者的为难,也尊重她们的选择。她只是希望,通过“源众”,姐妹们能发现自己的力量。
在“源众”存在着一个“重新出发——受暴妇女支持小组”(以下简称“支持小组”)。
成立的初心,就是通过一种尊重和支持的团体氛围,让女性树立生活信心。法律也许能帮助家暴受害人摆脱一段关系,但不能完全解决内心的伤害,一方面,她们很难摆脱自责、紧张、焦虑、抑郁、习得性无助等心理问题;另一方面,她们缺乏有力的社会应援,会对施暴家庭有所依赖,重新遭遇暴力。
“支持小组”有两个组员,李莹印象深刻,她们让李莹感受到“被厄运选中的人”身上依旧有不泯灭的坚韧与强大。
组员钟蕾(化名)遭受家暴二十多年,有一次无意中参加了“源众”组织的家暴公益讲座,一顆反抗的种子从此植入心中。后来花了足足九年,她才如愿以偿地离婚。离婚后,钟蕾加入源众的“支持小组”,帮助支持其他姐妹。
组员刘丽(化名)幼时目睹父亲家暴母亲,母亲挨打后,就会打她,父亲、母亲、她,三人由此形成了一个恶性的暴力闭环。成年后,她在电视台做编导,事业小有成就,但她无法摆脱童年创伤的困扰,不得不长期接受心理治疗,工作无法继续,只好辞职。在支持小组内,刘丽是一名戏剧疗愈师,她会组织大家进行角色扮演、戏剧游戏、即兴表演等,重新回到暴力的起点,艰难地去拥抱当初无法反抗的自己。
摆脱阴霾的过程是漫长的,但每个人在支持小组中,都愿意尽力去接纳彼此,创造出全新的、坚实的情感联结,亦明白自己并不是一座孤岛。
支持受暴妇女的,不仅有“源众”,还有逐渐完善的国家法律、不断进步的社会舆论。
2016年,中国《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实施。其中有一项“告诫制度”,指的是公安机关接到家暴警情时,如果情节比较轻微,无法进行行政处罚,应向施暴者进行批评教育或者出具告诫书。由于告诫书来自公安机关,因而具有一定的震慑作用,也可作为后续起诉家暴时的证据使用。
有一位求助者,丈夫在体制内工作。以前丈夫认为单位不管家务事,打妻子的时候毫无顾忌。《反家庭暴力法》政策出台后,妻子拿来法律文件放在家中床头,用荧光笔醒目地标注了用人单位也要管的条目,丈夫立即就好很多了……
“一个是他(觉得)很丢人嘛,有了法律文本撑腰,一旦曝光,舆论压力他受不了;第二个是他担心,自己快退休了,如果因打老婆被公安机关告诫,可能会被组织开除。”李莹说。
2022年1月《第四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显示,8.6%的女性在婚姻生活中遭遇过不同形式的家庭暴力,这个数据比2010年公布的24.7%的家暴率减少了16.1%。时时登上热搜的反家暴新闻、官方机构的“反家暴”声援,显示了公众认知的不断进步,从前的“家丑”已成受人谴责的事,更逐步被当作潜在的“社会不安定因素”,受到法律惩戒。李莹说:“这些都是积极的迹象。只要坚持,就会有收获。”
自2002年初涉入反家暴公益援助,李莹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二十年。她很钦佩革命女先烈秋瑾,秋瑾曾写下《勉女权歌》来鼓励女性,“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男女平权天赋就,岂甘居牛后?”
属于李莹的公益路一直延续着,道路漫长,知来处,方能明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