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一
是英雄創造歷史還是人民群眾創造歷史——半個世紀前的那場歷史哲學大討論,給中國人留下了印象。時上強調人民史觀,把英雄史觀強壓下去,是要把隱蔽在英雄史觀背後的官僚史觀、貴族史觀、“先鋒隊”史觀挖出來打倒,從而把人民監督建立起來,故而強調群眾的作用。那是要用哲學為歷史鋪路。
把“人民群眾”與“英雄”擺成一對概念,一比較,一爭論,把一部分人晾了起來。這就是文人。此類人士,說他們是英雄或者說他們是群眾,都不對;說他們創造歷史或不創造歷史,也都不確切。四十年來,當道為了與之結盟,費了不少口舌,又是“人才”,又是“精英”,又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戴了不少美麗的高帽。文人自己也順杆上,又是歷史進步論,又是制度決定論,又是頂層設計論……。誰是歷史進步的火車頭?誰是制度變革的推動者?誰是頂層設計的參謀長?話裡話外地是在說文人創造歷史。
既如此,老夫今天就插科打諢,玩個文人史觀——假定歷史就是文人創造的,看一下,由此種歷史觀所“觀”到的歷史,會呈現出一種什麼樣的風景。
地理大發現以後的世界五百年,人類的生存競爭,範圍越來越寬,烈度越來越強,殺伐爭鬥越來越甚,相應地,知識階級的國家作用也越來越大。或問,不對呀,殺伐爭鬥,應當是武人的事,文人的地位怎麼會因之也提高呢?因為:第一,各國需要文人助其操作意識形態、打造國家文化、凝聚民族團結,以提高國際爭鬥的國家意志力;第二,各國需要文人助其強化知識、開發科技,以提高國際爭鬥的國家技術力。從這意義上說,把文人、學術、思想等軟性因素在近代歷史上的特殊作用,單立一個歷史哲學話題加以專門的討論,管它算不算是“創造歷史”,都應當是有學術價值的一件事。
反過來說,假如有這樣一個民族,這樣一個大民族,這樣一個世上最大的民族,它的知識階級,不但不去履行上述第一使命,反而打著普世價值的招牌,以批判狹隘民族主義為使命,把本國人民的民族親疏意識、民族自豪意識、人民團結力、國家戰鬥力,一一瓦解掉,從而把自己祖國的生機一一堵死,這,對歷史的“創造性”,那就更大了。
文人史觀其實並不是我的發明,法國哲學家薩特就說過一句話:“歐洲歷史上發生的一切都應該由歐洲知識份子負責”,把這句話擴展成“各國歷史上發生的一切都應該由各國知識份子負責”,就是文人史觀的經典表述了。按照這個定義,文人史觀其實就是要請文人們對歷史上發生的一些事情負起責任來——一堆歷史事件,擺在這裡,好的,是你的功勞,壞的,是你的罪過。日本團結,是其知識份子的功勞;中國散漫,是其知識份子的罪過。如此文人史觀。
文人做學問,無非兩件事,辨理與煽情。就上面所提到的文人的兩大國家使命而言,辨理,是為了履行第二個使命,“強化知識、開發科技,以提高國際爭鬥的國家技術力”;煽情,是為了履行第一個使命,“操作意識形態、打造國家文化、凝聚民族團結,以提高國際爭鬥的國家意志力”。我們就從這辨理與煽情的辯證關係著手,展開討論。
現代學術門類的演化,形成了一個新的學科概念:人文與社會科學。其實差不多就是原來的所謂“文科”,可能是因為社會科學中的一些分支,如經濟學,對數理工具的運用日益深入,再叫文科聽著有點不順,才改用了這精確一點的新概念。新概念之下,歷史學的地位有點尷尬,感覺放在哪邊都不對付。說它是社會科學?社會科學是“科學”,有範疇,有模型,有理論,有體系,歷史學沒這些東西,不合適。說它是人文學科?人文學科差不多都是煽情的,如文學,如戲劇,如美術,而史學則是辨理的,它的歷史考證,其原則,其實和科學實驗差不多,都是要辨明事物的真相,所以也不合適。兩邊都不合適也就是兩邊都合適,隨便往哪放都行。多數大學選擇了將之納入人文一邊,本文,因需而設,將之歸於社會科學,理由:它和所有的社會科學一樣,是辨理的。
大概而論,人文學科是煽情的,社會科學是辨理的;前者,一般歸為藝術,後者則歸為學術。辨理,就是通過觀察、實驗、考證、計算、推理等理性活動,探索及闡釋事物的實相;煽情,就是通過各類藝術作品對受眾的審美情趣及善惡判斷施加感性影響。二者互依互動,構成一個思想史的太極圖,陰中有陽,陽中有陰,煽情之中有辨理,辨理之中有煽情。
煽情之中有辨理,藝術之中有學術,這層道理好理解。一部藝術作品,“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其價值自應從“君子”的立場來評估,以“道”的含量來打分。《紅樓夢》,煽情之作,其中所蘊含著的道理,也深不可測,故而《紅樓夢》是藝術,“紅學”就是學術,《紅樓夢》是煽情的,紅學就是辨理的,其使命就是要把作品中蘊含著的理挖出來。文學家們,藝術家們,不但不避諱自己作品的辨理性,而且寫作時刻意提煉它,拔高它,突出它,追求它,追求自己作品中“理”的含量,以理為重,以理為上,以理為高,以理為榮。
然而反過來,辨理之作是否也可煽情?學術之中是否也有藝術?話題就不那麼輕鬆了。至少,當事人,社會科學家們,嘴上是不願承認的。沒有哪個史學家會說,我這史學是影射史學;也沒有哪個法學家會說,我這法學是煽情法學。情家喜理,而理家卻於“情”之一字諱莫如深,最怕自己的學術被人抓到有煽情色彩。為了強調自身的“科學性”,近年來社會科學越來越強調實證精神。
麻煩的是,社會科學本來就是有“事實認識”與“價值認識”兩個方面的,實證精神的大空氣下,這價值認識如何擺,於理何,於情何,便成了問題。直接的是非判斷、善惡評論一類“學術”,已為今天的社會科學家所不齒,沒人做了,無奈之下,便發明了一套把價值認識裝扮成事實認識的邏輯手法:
先通過“事實認識”打造出一個學術大結論,以之作為理論大標桿,去鑒定其他具體的歷史小事件。理論大標杆是“事實認識”的產物,用大事實解小事實,用大事實鑒小事實,用大事實評小事實,看上去仍然是事實認識。如此,價值認識就堂而皇之地變成了事實認識。當今社會科學界流行的所謂歷史進步、現代性、全球化、民主、法制等概念,都是此類理論大標杆,可以用來理解、評論、檢驗、鑒定一個個具體歷史事件的。
以“現代性”為例。什麼是現代性?其實就是學界給當今西洋人的生活方式起了個綜合性學名而已。給一個實際事物起個名字,當然應算是事實認識,何況名稱之下,還有具體內容——市場經濟、民主政治、主權國家等等。起上名以後,第二步,就該推崇了,就該說現代性是個好東西了。徑直說它是個好東西,有價值認識之嫌,得想個辦法圓過去。有一個現成的理論工具幫忙——歷史進步。人類的日子越過越好,這是“大事實”,是歷史考證、考古挖掘、學術思辨三結合“揭示”出來的大結論,放之四海而皆準,延之萬世而皆靈。有了“歷史進步”這塊共識模組,就好辦了,寫文章時插上用就是了。歷史進步已無須再辨,需要辨的只是往哪兒進。還能往哪兒進?進步嘛,自然是往現代性進,不可能往古代性進,否則就不是進步了。如此,進步與現代兩個概念結合,無須進一步的史實考證,在邏輯上就把現代性是個好東西給坐實了。我不說現代性是好是壞,我只說它是人類進步的方向,而進步既然已經是個事實認識的既定模組,則用它作支撐,現代性就有了史實基礎。這樣一來,通過歷史進步之“事實標桿”的檢驗,現代性也取得了“事實認識”的合法身份,從而就可以作為一個二級標杆,用來對更下一級歷史事件進行檢驗,進行評判了。
抓過一個歷史事件,用現代性的標杆一量,一測,然後,我不說這歷史事件是好是壞,我只說它與現代性的關係。例如,民國,用現代性的標杆一測量,我不說它好,我說它符合現代性的方向,你看,軍政、訓政、憲政,這不就是民主發展的軌跡嘛。現代性裡有民主這個要素吧?這不就是在向現代性靠攏嗎?
新中國,我不說它壞,我說它與現代性無關,你看,現代性諸要素裡,哪有階級鬥爭啊,哪有計劃經濟啊?我不罵它,我用一個共識性的“事實標杆”去評判它,你不能說我這是價值認識吧。
骨子裡是價值認識,表面上遊蕩著的卻是事實邏輯,有了此種學術竅門,歷史學就很容易偷懶了,一根標杆,幾個模組,就可以打天下了。例如,四十年來,中國主流史學界一直在推動重寫中國近代史。怎麼重寫?用“近代化”的線索代替“反帝反封建”的線索。重寫的本質,其實就是換標杆,換模組。用一堆新模組做材料,用一個新標杆做尺子,搭建出一個新的中國近代史,以售賣我心裡偷偷藏著的那個“價值觀”,以達到我想要的社會煽情目的。
從這標杆史學、模組史學中,更衍生出了一種奇特的史學現象:先價值認識後事實認識,甚至,有價值認識無事實認識。事,本身還沒看清、看透、說明白,評價先出來了。例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那段歷史,價值判斷四十年前就出來了,而事實認識至今模糊。這種只玩價值不究事實的“學術”,目的似乎就是要用價值認識去模糊歷史事實。什麼叫“徹底否定”?你連被否定的那件事本身是個什麼事都沒說清楚,你否定什麼?僅僅否定那個歷史事件的歷史名稱嗎?誰可曾見過有哪個嚴肅的歷史學家喊過“徹底否定第二次世界大戰”?一場戰爭中發生的一切事情都由戰爭的發動者負責——人類何時發明了這樣的歷史學和倫理學?二戰是德國發動的,那麼,二戰中蘇聯軍隊殺了幾千波蘭軍官這件事也該由德國負責嗎?只說燒文物砸廟宇是壞事,只說打老師殺文人是壞事,只把這價值判斷預先做了,卻不去深究這些壞事是誰幹的,是誰在背後設計、策劃、操縱的。這樣的歷史學,煽情目的就有點太露骨了。
價值認識可以裝扮成事實認識,煽情之作可以以辨理的面目出現,但這是需要技巧的。若事實外衣厚度不夠,辨理色彩濃度不夠,掩蓋不住煽情的鋒芒,像上面這種只有價值結論而刻意回避事實的“歷史學”,煽情效果會大打折扣的。以理煽情的訣竅是,你得設法讓人先信了你說的那個理,然後才能使人不知不覺間把你要的那煽情效果吞下去。
社會科學自稱是“科學”,是辨理之學,當然,如我們已經指出的,它其實也可以用來煽情,甚至,它根本就是用來煽情的。為什麼這樣說?有一個有力證據:社會科學沒有實用技術價值。
我們都知道自然科學有個“技術兒子”,其榮耀,相當程度上就來自這母以子貴——飛機大炮原子彈,是根據科學理論造出來的。而人類的社會生活方式,沒有哪個是社會科學發明的,也沒有哪個需要依賴於社會科學的指導才能運轉。法院、議會、軍隊、企業、貨幣、銀行、交易所、公社、生產隊……,所有這些東西都是歷史自己創造的,社會科學只是跟在後面做出自己的理論解釋而已。
解釋?怎麼解釋?我想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我想怎麼煽情,就怎麼解釋。以經濟學為例,自由市場學派,為了證明市場經濟的美妙和諧,為了證明資本主義制度的歷史合理性,便在市場層面打基礎,從供求決定價格著手建體系;而馬克思要批判資本主義制度,概念體系就從生產領域打底,從勞動創造價值的地基上起樓。用價格打底還是用價值打底,從市場起樓還是從生產起樓,蓋決於體系建設者從一開始心裡就裝著的價值取向和煽情目的。
明白了社會科學的煽情本質,就不難理解社會科學進口的文化風險了。所進口的“道理”中,一定會夾雜著一些有害的“情素”,甚至,出口商真正想賣給你的,就是這些情素。好東西,真東西,人家是不賣的。人家的“文化仙丹”——民族主義、國家至上、團結至上、愛國主義、尚武精神,你是買不來的。若把這些東西賣給你,你學了去,變強大了怎麼辦?西洋人會去做這種“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傻事嗎?若民主真能使你富強,他能賣給你嗎?早就列入禁品藏起來了,不賣了,西方明面上的學術體系中早就看不到這個詞了。從今天西洋的學術體系中,你能正面看到“國家利益至上”這樣的學理嗎?看不到的。藏著哪。而這正是主導著西方國家的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的全面的根本大綱。能賣給你嗎?人家賣給你的“社會科學”,自由民主、人權法制、市場經濟、發展進步、普世價值,都是些“學術化妝品”,當我們把它當作“文化內服藥”吃下去的時候,產生了一個幻覺:我們以為一個民族的生存正道,就是按照這些“科學”理論的指引,找到生活上的正確哲學和正確方式,而不是團結起來在世界生存競爭中戰勝敵人。
前面我們提到,當今世界知識份子地位的提高,是因為文人可以幫助自己的祖國做兩件事——凝聚團結和強化技術,而我們進口這些社會科學,其作用,兩件事都不沾邊。每每想到我們耗費如此之大的人力、精力、財力來引進這些社會科學垃圾,來吸食這些社會科學毒品,不禁唏噓嗟呀。這與當年用白銀買鴉片有什麼區別?區別只在於,當年是強迫著你買,今天是欺騙著你買。
不僅社會科學的進口會為進口國帶來文化風險,自然科學亦然。舉個例子。在課堂上為孩子們講平面幾何,一位學出滋味來的好學生,會讚歎其美妙,並問一句“這是誰發明的”,被告知是古希臘人歐幾裡得發明的,這孩子心裡或許就會生出“歐洲人真聰明”的感歎。一次性的感歎倏忽即逝。到了高中他再學解析幾何時,看到座標圖與代數式的統一,感覺更美妙了,再一問,是法國人笛卡爾發明的,再起一次“歐洲人真聰明”的感歎。架不住這個孩子從小到大十幾年裡學的科學知識全是歐洲人的,一次次的讚美,一次次的感歎,就可能累積成牢固的感情結論,甚至,文化性的崇洋媚外意識。待到這孩子長大後當了老師,回過頭來給自己的學生再講科學的時候,會把自己的崇洋媚外意識在課堂上溢於言表。基於老師的自然流露,“科二代”的崇洋媚外意識就已經是客觀影響與主觀灌輸相結合的產物了。如此代複一代地感情加碼,一邊學習科學,一邊讚美科學,一邊嘲笑醜化我們的傳統文化,百年下來,科學進口運動就演變成了進口國的民族自卑感培育運動。科學的宗教化,必然導致科學家的神聖化,必然導致科學祖國的神聖化。如此背景下,如果科學的祖國對我們起了歹念,要算計我們,我們在精神上的抵抗力就會很弱。一個懷著文化自卑感的民族必是一個不團結的民族,而一個不團結的民族,手裡握著什麼樣的堅船利炮也無用。有堅船被人擊沉,有利炮為人俘獲,這已經被晚清的歷史驗證過。
如此說來,科學進口若必然衍生出民族自卑感,那麼,這可是中華民族生死大運的一個根本性難題。社會科學有文化毒素,可以不學它,不用它,因為它原本就沒用。昔湘潭先生在其著名的“七二一指示”中就露過這意思:“大學還是要辦的,我這裡主要說的是理工科大學還要辦。”文科還辦不辦他沒直說,但自然科學無論如何是不能不學的。矛盾來了:不學科學,船不堅炮不利,要敗;學了科學,培育起民族自卑感,喪失了文化自信,導致了國家不團結,船沉炮繳,還是敗。這可如何是好?這矛盾聽上去就是個歷史死結,而且,百年來中國確鑿受著此一歷史死結的折磨,在今天中國的學校裡,我們確實能感覺到科學崇拜,以及由此一崇拜中所衍生出的民族自卑氣氛。當我們的教科書把狼牙山五壯士的故事拿掉換上愛因斯坦的故事時,我們知道,這是中國的教育系統在下大助力把這死結越結越死。當我們看到一個中國孩子一方面把邱少雲看作傻瓜,一方面聽到霍金的死訊放聲大哭時,便知道,這死結,很大程度上已經是思想矛盾與某種意識形態陰謀的結合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