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怡
王统照(1897-1957)
王统照一生热衷于翻译。通过他的译笔,介绍了诸多国外的文学作品和理论文章。由于发表的期刊比较分散,就有一些译文散失,未能收录在文集和全集之中。笔者根据近年来民国期刊的整理阅读,发现王统照散失的译文多篇,其中有一九二五年发表在重庆的《合力周报》第五十期的小说《夜莺》;一九三五年第二卷第五期《译文》(上海生活书店出版发行)的游记《山湖》;一九四○年第四辑《文学集林》(《译文特辑》出版于桂林)刊载的《斯宾塞论文两篇》,包括《爱国心》和《艺术之目的》。
这三部分的译文,各自代表了王统照文学历程的三个阶段。首先是文艺启蒙时期,“新文化”运动的热潮逐渐消退,唯美主义成为他的重要追求,《夜莺》代表了王统照该时期的审美倾向。第二个时期,由于左翼文学运动的兴起,王统照开始关注苏俄作家与作品,他憧憬那个新型的社会形态和新的生活,苏联作家的游记散文《山湖》表达了这种情怀。第三个时期是他苦居上海沦陷区,写作像生存一样艰难,每一篇文章都属于刺刀下的耕耘。这时候,翻译成为一种比较隐晦的反抗,王统照将这种隐晦尽力发挥,《斯宾塞论文两篇》破例的使用了文言。固然文言绝非什么密码,不存在任何破解的难度,但这种奇特的表述本身就是明志的抗议。
小说《夜莺》,韩德原著,作品很像是一篇散文,全篇是对鸟鸣的欣赏与评判。只有两千字,没有什么情节,完整的人物也没有出现,从头至尾写了夜莺这样的一只鸟儿,它的身段,它的啼鸣,它对“我”灵魂的慰悦。开篇这样写道:
在四月中归来的比云雀更为奇怪的鸟儿—就是夜莺。他与其他的鸟儿是怎样的不同!他完全是这样的公开,这样的没有休息,而且这样的使他的身段灵活:可也是这样的敏感,这样的静止,这样的灵魂充溢。在我们住的地方,听到他的啼声真是唯一的利益。我确是相信我们是住在靠近都会的,到花园去的最后的房子中那儿是他所从来的地处。有一件事是我旧日的事实了,是被我父亲教导过的,他是一个研究有素的农耕者,就是所说的“自然的医药师”,有一次晨光射到我的窗子的一个,而我最后的微睡觉醒,作清晨圣洁的呼吸。我再忘不了在同亲爱的生物作第二次的伴侣,听得夜莺的鸣声,他是我灵魂的慰悦。现在想起那种事来,泪痕即时涌出。
叙述的转折点在于世俗的偏见,将夜莺视为“悲哀”的代名词,由此引發了关于夜莺的讨论:
世界上都将“夜莺”说是被“悲哀”的名□所指称,其实是错误得很,这种小东西,“作自然中是绝没有悲哀的”;而且这鸟儿的叫声全为迅捷的,冲急的,与活泼的调子所充满,甚么都有,但是除却忧烦:简言之,他断定,我们须这样说不是悲哀的,而却是“愉快的夜莺儿”。
夜莺的歌声并非是单纯的欢愉,而是具有多重的丰富性:“他有许多的调儿,最特别可寻思处是,在他的多种调中间停歇是给予这些歌调一种反应空气,却万不能想到这是表现比愉慰更大的一种欢欣的意思所成作的快乐。”小说作者聆听之细微,包括夜莺啼叫过程中的“停歇”。
《夜莺》同时提到了聆听的“孤寂”:“而且要带有一等孤寂的观念,及夜间的来临,当着在全宇宙支配我们到沉默的地位里,所谓真实的快乐,是在此两方面的,而能够强制我们最有力量的就是这两种伟大的观念!”
韩德是谁?他的原名全拼,他的国籍与简历,没有查获可靠的资料。
《山湖》是苏联作家阿莺尼安的一篇游记,王统照的译文近六千字。译者在《后记》中说:“此文作者乃一苏俄作家,其生平无从查考。但文笔生动,能写出一个古老地方的新建设而不呆板,是一篇新体有力的散文。”
文章的核心人物是一位阿美尼亚的骑手:“我们的引导人,大卫·阿坦美安—是戴着尖顶羊皮小帽的短个子。他六十九岁了,然而坐在马背上如同一个青年的勇士。”一路上,老骑手不断谈及自己的经历:
我将死就像我活着一样—在马子上。现在我老了,我是一个猎人。自从我幼年时到现在,我杀死了不下三百只狼,二百只狗熊,七百只野猪,可没说上鹿与羚羊。
文章的精彩之处是作家沿途见闻的阿美尼亚山地风光与古老的民俗,山居人的服饰,他们的马匹和羊狗:
在我们向拔寨螺旋的峭路上去时,遇见许多阿美尼亚的山居人。他们都戴着一律的尖顶羊皮帽,穿着一律的粗糙而揉折的皮靴,一律的长乔喀衣(Chokhi)与大高加索的山居人穿的曲耳喀司吉(Cherkeski,民族服装)相似。
他们的马匹其美丽与华耀与我们骑的一样,在马屁傍边有一大群卷毛的畜类跑着,是熊?能这么多吗?
但大卫·阿坦美安解说那些东西不过是些狗,—著名的阿美尼亚的“羊狗”。它们是温顺的毛发蓬松的畜类,乍看去与熊没有什么分别。从他们的卷毛口鼻部之下明闪着它们的眼睛,在它们的主人的马子一旁步行时它们是温良而和善,但在执行职务像牧羊人时—多厉害!
阿美尼亚的羊犬是极著名的羊群保护者,在劳里的深密森林中,在许多美好的阿来坪的牧场中,有许多的狼与狗熊,但是卷毛的阿美尼亚羊狗却能与之为敌。
你们会看见这巴比伦与耐微哈毁残物的浮雕?而且你们那些行猎光景中画出的大蓬毛狗吗?这些沿我们走的山羊狗似乎是古代浮雕中跳出来的。
我们的引导人大卫·阿坦美安与每个遇见的山居人打招呼。他完全知道他们。这些山是他的家。我们听着他的种种故事,到他的散漫的回忆中去。他用他的手杖指着原在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
游记还穿插叙述了阿美尼亚人多难的历史,他们与熊、波斯人以及俄罗斯沙皇持续两千年的抗争,污秽、疾病与饥饿,使这些山中的种族几乎消灭。
所谓的“山湖”,即高山之巅的一个巨大湖泊,名字叫塞万湖,正是游记所探访的终点:
我们的眼前扩展开一片海绿的渺茫。异常的绿与异常的青,延长远在我们的实现之外。在水上面—许多山。在水下面—许多山。一片在群山中的海。……
在地面上找到这个海那是毫无用处的,因为它并不是海,它是山湖中最大的一个,像阿美尼亚话叫她做塞万湖,或是高喀卡湖(Ldke Sevan or Gokche)。近湖的勒拉磁与许喀达葛岛的高顶山就像一个碗的周边。长度七百二十五米突。宽度—三百七十五米突。而这个碗的深度是七十六米突。
……
每年塞万湖有最好的鳟鱼出产量达七百五十吨,这个数目很丰饶地记下来。
从居民区有一条路环绕着这个宽大的湖,高举在湖上面的山峰常是暗淡,朦胧。没有一点点的绿辬能够在山峰的无遮蔽的方面看得见。再往上去,—山的绝顶—覆盖着不变的白雪被包。小小的川流斜坡下泻去供给这湖的水量。
反过来说,塞万湖岸在山脚下像一条极华贵的波斯地毯。每个的阴影与染色的种种色彩十分美丽地在这里搀和着,恰像由著名巧匠排列成幻想地自然的打样。这湖似是被一位艺术家精巧的变手织成可爱的花圈环绕了一周。……
在冬天,完全是适合于目光的不同的画图。湖岸全被雪盖住,那些山似乎距你格外近,它们片段的山峰包在层云之中。在湖的平面上激烈的黑暗的浪头互相追逐,向岸上猛烈地投掷。一种严重,几乎是神秘的风景画。
但是现在塞万湖是平静而清澈,你能够直看到底。—到二十五尺深度。在那里能看见似在摇动的巨大石块。
你跪在那里时候久了,这样,向水中凝视,你被看得见的奇异与迷人的风景画而忘神,起初你似乎穿过一个纯绿的镜子中看见远远在上的世界,那个世界的本身是过着一种神秘的生活。……还有海王们与不忠心的美人鱼的种种故事,海洋中心的秘密与沉浸的甜蜜梦境全在此中生长。
游记前半部分对于大自然与历史掌故的叙述,在于烘托塞万湖的水利工程,苏联人将要把这个山顶湖泊移到山下,用大卫·阿坦美安的话说:
“快了,快了,我们要把这个湖从山上倒泻下来。”
“这个碗是倾斜了。它所蓄的全倒出来。塞万湖的最大贮水池—含有十六万匹马力的能力电力站的原动力。这是要与但尼蒲劳吉(一九三二年的专家技术的奇观,全世界最大之水电力站)的威力相竞争的。”
这种以现代化建设为大自然锦上添花的书写方式,深刻地影响了此后的中国文学,直至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达到高潮。这样的书写较早可以追溯到王统照的这篇译文。
游记在结尾处还是表达了深沉的忧伤:
當我们走下这拔塞螺旋的峭路,但是我们却忘不了那十分像大海的深碧色的湖水。
六十岁的大卫·阿坦美安在路上给我们唱歌,他的歌声如同一个廿岁,有清亮的,高嗓子的发音。一定距离内能够想到有个纤细美丽的阿美尼亚姑娘在群山之中曼歌。
然而那是多末悲伤的调子!充满了忧愁,苦痛,喟叹与哭诉,在歌声中听得出这块切断的,沉渍于血痕中的地方全部过去的历史的回响,—这是由多少世纪以来所受的耻辱。
译者王统照在《后记》中专门介绍了塞万湖:“阿美尼亚有秀美之风景,以塞万湖尤为著名。塞万湖乃世界高山湖中之最大者。高出海面六千三百五十英尺。全面积比合起来所有的瑞士诸湖还大。周围绕以伟大之火山岩,时而黑色,时而灰色,有时则成砖红色。为湖屏障的连山山巅被闪闪作光的雪地所掩,一年内有十个月皆有如此景象。雪峰之下有许多牧场。当夕阳明灭时,光彩相映,金碧变幻,至为奇丽。湖之北角即暗淡的塞万火山岛。岛上有建于第四世纪时古阿美尼亚的寺院。湖水深度三百英尺,大洋汽船亦能通过。”
当然,在许多年之后的现实中塞万湖工程的失败,是文中大卫·阿坦美安和独眼老者未能来得及目睹的。
《文学集林》第4辑《译文特辑》
《斯宾塞论文两篇》计四千字,发表于《文学集林》第四辑专号《译文特辑》,该期刊创办于上海,抗战时期迁移至桂林。王统照在《附记》中介绍原著者斯宾塞:
英国哲学家斯宾塞(H. Spencer)之著作经严几道先生介绍,故曾风靡一时,于清末维新运动殊多助力。然严先生所译者只一书,距今已数十年,斯氏其他文字未见有何译本。斯氏思想之影响如何,以及在哲学史上至位望如何,姑置不谈,即论文笔,亦属大家。所为文章,其修辞造句,层次波澜无不宏雅兼擅,比证精密。盖斯氏对于此道研求甚至,除讨论哲理外,评述风格,商榷词字,散见于所著单篇散文中者,可与文艺名家之讨论互相参考。故其谈理纪感之短论,另有价值。
接着分别评说《爱国心》《艺术之目的》两篇译文:“右译二篇各涵精义;尤以《爱国心》一篇感人深至。哲士所见迥异恒流,群昏独醒,敢为谠论,以与现代诸国文人徒知依军刀指向,曼言不惭者比,岂止‘大知之于‘小知耶!”
王统照在《附记》中盛赞英格兰佃农制的废止,称“人民请求权”是伟大宣言,“驯至将涉足英邦之奴隶概复自由定为成宪之时;至往殖民地之奴隶运输已行停止时;至为西印度奴隶解放耗费二千万镑,及一舰队据称中止其奴隶贸易之时,吾国人成兹伟业自值赞誉。其后,英格兰变为政治避难者之家居,并为弱小国家奋争自由者与以助力,遂将吾人之高贵特质再度展示,而博得世界同感。”
然而,英人却开始了他们的殖民扩张,“由传教士而变作居留民之代理人,而变作挟有军威之官吏,而任意惩罚抗逆彼等之土著,而终之以所谓‘平定,—此类并合事件之进展,虽有时循序,有时突发,卒成新印度省与巴罗提司地之变,是盖将英殖民地中对付当地人民之愿望与对付当地野兽等量齐观,宣扬于世界也”。
因此,作者尖锐的指明:“动以‘直耶曲耶,是吾国也!相呼者,予对之殊感烦厌。”所谓的“爱国心”,并非“爱吾国之心”,且要看吾家的是非曲直。否则,其爱国者正是抑善助恶,制造罪恶。因此,“数年前,予将一己真感有所表达,多少不免于惊骇世俗,—即反爱国之情感,彼此称谓,自属必然”。
《爱国心》最后对于侵略战与自卫战做出辨析:
由于一场争战恰如现在某种军队所得裨益之多者,—乃民族之自卫战也。对此种战事一兵一卒咸能有判断其动机之觉识,夫孰肯先受约定于所行善恶一无知悉之人群中间怡然致死,惟投身于反对一己与反对其多伴之分明侵略者中,牺牲生命绝无憾惜。故只有侵略战能被否认,非所语于自卫战也。
《艺术之目的》一文论述艺术感觉与知识教育之间的关系,王统照在《附记》中概括说:“斯氏自幼年笃好音乐,故于通声和音,潜移默化之道另有深解。《艺术之目的》一篇从心理与教育两方面艺术之功效,虽与现代艺术理论或不尽同,然以‘感为主,以‘知为副,如此看法,固有其灼见也。”
文章以文学、绘画和音乐三种艺术样式解释以上观点。音乐论述最为深入,对于智慧陶冶之说加以矫正:
盖亦视音乐若可作智慧之陶冶也。音乐之于心意是一种申诉;而心意以有智慧方能有所觉知,故音乐之于智慧是一种申诉。歌曲作者必笔著而表现,惟所表现者并非情感只是启迪教导之观念,闻歌者必觅得诸观念且必加辨别勿生误解。音乐目的爰在教导,此瓦格讷氏之直认理论也。瓦氏对于生活之种种概念自有主张,又视其所作歌剧可为此等概念之宾介与宣扬传播之代理人。
如上文所涵示者,方在流行之极度错谬中深植根底有关心意之构成,予向坚持对此种信念须加驳正。其错谬处仍视生活上涉及音乐之一部分与生活之其他部分相似,全以智慧为主治首长,一切情绪皆为被管制之事物。夫因造成能致人愉乐之感情,唯音乐可适当产生者,则智慧觉知之诸种结果在所必需,毋庸疑惑。(智慧觉知之结果中,包括据为己有之教化。)然此诸种目的,以为是即目的本体,斯成深沉误解矣。
……
当吾人确能证实音乐之最高意念时,—假定作曲者对是种训练发言陈述,闻乐者彻底通晓矣,然吾人与音乐真目的尚有辽远之间隔。盖智慧质素仍多侵占情绪质素之地位耳。即以音乐听众一变而为自动之解释者,代替被动之领悟为比例,则听众将艺术目的的所产生之意识同情失掉,如纽曼君然,果使彼以为音乐上最好之分配须“于吾人知识生活有所增益”,抑且感知并用,闻乐之时即在探索某种知识,则彼将失掉音乐所赠与之同情,予信无物足以偿其所失。
无论何种“教化效果”,凡可被正确认识者,是必于崇高情绪之激刺先有獲益。音乐自能诉出肤浅粗疏之情感,或则诉出精细宏大者,以是为限,而精细宏大之情感可觉醒高等天性,且可发挥效率,虽是顷刻变幻之效率,于听者殊多裨益。音乐原始之目的既非“训练”,亦非“教化”,唯“愉乐”耳;“愉乐”乃完全适合之目的也。
王统照此篇译文署名剑先,通篇以文言古文译成,加之英文之长句,阅读颇艰涩。单凭这一点,就是一个值得玩味的话题。做翻译的目的是什么?通常的答案是介绍域外的文化艺术;此外,文学翻译与创作亦有共同之处,即托物言志的寄情功能。身处上海沦陷区的王统照,以文言译出反侵略的作品,以文人的独特方式抗争民族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