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是中国的一条龙脉,横亘在中国最中间的地方,中国的好多大事件都发生在秦岭,它是一座伟大的山,也是充满着神奇的一座山,我的童年就生活在这里……
我的老家地处陕南秦岭深处的一个小山村,交通很闭塞。沿着一条东西走向的银花河,向东步行八公里是中村镇,向西步行八公里是高坝镇,我们洛峪(原来是一个乡级行政单位)正好位于在两镇的中心。
由于离县城远,买卖都很不方便,山民们便自发组织,形成了自己的集市。每个集市都有自己特定的日子:一四七,来洛峪;二五八,上高坝;三六九,中村走。人们可在不同的日子去某个固定的集镇,购买到满足生活的必需品。这种活动称之为“赶集”。
平日里,赶集的人并不多,除一些卖日用品的固定摊位外,就是家住附近、勤劳一点的山民,将自家土地上的土特产匀一些出来,拿到集市上,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半卖半送地分享给他人,换点微薄收入。路程远一点山民,则提前默算好的不得不买的洋货(人们把当地不产的生活物资统称为“洋货”),然后匆匆忙忙赶来,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熟悉的摊位前置办,断然不会对街道两旁花花绿绿的商品多看一眼,尽管它们是那样的诱人,是女人们心心念念的尤物。
选完货,当然少不了讨价还价一番,老板们自然是不肯让步的。他们还会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啦,“我的价格是这个世上最低的,不信你去集市上打听打听……”不论怎样,最后结账时,好心的老板总会主动抹去零头毛儿八分的,以温暖老雇主的心。每到这时,山民定然是心花怒放,那一双皲裂的大手也会毫不犹豫地从衣襟兜里摸索着掏出几张皱巴巴的、还带着庄稼汉独特“体香”的毛票,给家里额外增添几盒“洋火”(即火柴)或给女人买一面小洋镜,或者还会再花两分钱给憨水邋遢的“狗蛋”买一根圆乎乎甜丝丝亮晶晶的冰糖葫芦……
然而,一到腊月,集市又是另外一番热闹的景象。
冬至刚过,万物沉睡,陕南山区修梯田、割柴火的农事活动慢慢地都进入了尾声,山民们陆陆续续停下手里的活计,盘算着如何庆祝即将到来的农历新年,而置办年货就变成了每家每户的头桩大事。
女人们要去布店为娃娃扯布做新衣服;小伙子们一改往日的灰头灰脸,茅草似的头发都把几脸盆的水洗成了黄河色,又把头油在头发上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认苍蝇拄着拐杖都爬不上去了还不满意,他们是去看新鲜的,是踅摸谁家的姑娘俊,谁家的姑娘还没定亲;娃娃们也有自己的小惦记,那一飞冲天的窜天猴,真是神奇,只要用火在引线上一点,“嗤”的一声,就直插云霄;男人们则要准备过年所用的香、纸、火、炮,对联、门神和吃食,因此,家家户户都是全家上阵。早饭的时间刚过,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人们突然像是从地下钻出来似的,形成了一个嘈杂的移动洪流,一直延伸到远方集市的入口。
山村的街道本来就很狭窄,阔不过丈二,两边是店铺。一到腊月,店家又在店铺门口的空地上摆满了用门板临时搭建起来卖年货的小摊,使得街道越发拥挤了。店家们自己用不完的摊位就租给远道而来的小商小贩,每个摊位根据大小收三五毛钱不等。
四乡八码头的人流不断地拥了进来。一时间,背背笼的,挑花灯的,拎油壶的,挎篮子的,拉孙子抱娃的,卖酒打卦的,套圈耍猴的,笼着袖子发瓷的……把街道占得满当当,水泄不通。
“包子,刚出笼的水煎包子!”“年画便宜卖喽,十块钱三张!”“让一哈,让一哈,油过来咧!”一个身着露棉花絮的旧棉襖,肩膀上扛着猪肉,手里提溜着蛇皮袋的老汉,在人流里边挤边叫嚷,竭力在夹缝中寻求自己的空间。“挤锤子呀,把我的鞋都踏掉了,谁见我的鞋了?”“我的帽子,帮我抓住……”一时间,叫卖声,求救声,呼叫声此起彼伏,奏响了买与卖的交响曲。
“哎呀妈呀!我娃呢?刚还在身边呢?”一个银发老婆婆左手提着篮子,右手搭在额前,颤巍巍地挤上一个石头墩子,左盼右顾地找孙子,昏花的眼睛里,满是攒动的人头,“妮儿,妮——儿——”呼唤声带着哭腔,声音传不过多远就被嘈杂声淹没了。当然,集散的时候,在某个角落就会发现一个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的碎女子在找婆,婆也终于找见了她,两人高兴得抱在一起,“娃呀,寻不见了我咋给你妈交代呀!”而一直挂在手臂上的篮子和年货不知啥时早给弄丢了。那种相逢的喜悦,使得她们忘了一切,相互簇拥在一起,抱头痛哭,细听那哭腔里更多的却不是悲痛。
除了叫卖声还有叫骂声。“狗东西,你咋欺负人哩!”相邻卖鸡的和卖米的对骂了起来。原来隔壁家的鸡挤到旁边卖米的米袋子里偷了嘴,卖米的用手把鸡轮了两下“你这狗日的,胡跑个球哩”。于是,一个心疼自己的鸡,一个心疼自己的米,越骂声越高,要不是旁人及时劝阻,又会上演一段全武行。当然,下次再见面,还会热情招呼,全然忘记了当初的不愉快。
街的那一头,一个大姑娘正在专注地选绣花用的针,突然“哎呦”一声嗔叫,只见几个毛头小伙子作鸟兽散,惊得一旁的女人急问“咋了!咋啦”只见姑娘的脸唰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像雨后的彩虹,双手下意识护在了丰满的胸前,嘴里慌乱回答说“没啥,没啥,手被针扎了一下”,大姑娘说完便害羞地低下了头,然后又快速地用余光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女人,只见女人嘴里嘟囔着:“这伙哈怂,挨千刀的货。”
每次赶腊月集,我和姐总是紧跟着父亲,像个跟屁虫。他走哪儿,我们便挤到哪儿,当然不单单是为给他帮忙拿新买的灯笼鞭炮啥的。遇到人多的地方,他就会用那双因整日劳作而变得粗糙的大手一左一右地紧紧抓住我们的小手,一刻也不放松。顿时,一种慈祥的父爱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我的心。每挤到了一个摊位,父亲便让我们蹲下来才放开手去讨价还价买东西。而我们的心思全不在他看的年货上,眼睛贼溜溜四处乱窜,看隔壁有没有好吃食,有没有好玩的。半晌过后,年货也买得差不多了,回家前父亲会给我和姐一人买个包子,还会变魔术般的拿出窜天猴和新发卡,高兴得我们把吃了一半的包子直往父亲嘴里塞,他却笑着扭开了头道:“我不饥,我不饥!”
下午五点多了,赶集的人们陆续回家了,热闹的集市上,只留下东一只旧鞋,西一顶破草帽,时而被三三两两赶路人,或有意或无意地你一脚我一脚踢得到处乱窜。除了两边的摊贩数钱的声音,集市一下子恢复了往日冷清。
白天的喧哗总是要被夜晚的寂静所代替。突然,一声炸响,一只窜天猴腾空而起,屁股后面还冒着彩色光亮,划破漆黑的天幕,给铁一般的黑暗带来一丝光亮。是谁家娃提前过年了吧……